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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剛過強台風,今天陣雨仍斷斷續續下著,掛滿水珠的樹枝戰栗著,好像在哭泣。馬路上到處都沾著濕漉漉的枯枝敗葉,空氣裏明顯有了潮潮的秋意。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又值中午,火車站候車室裏的旅客雖比以往要少些,但那股子特有的氣息一如既往地混濁難聞。煙火氣、汗酸味、嗡嗡的說話聲,加上空氣不流通形成的潮悶氣息還是撲鼻地令人煩悶。水磨地坪上也被人踩得髒兮兮滑塌塌的,令人一進來就感到老大的壓抑。

  更令景予飛不舒服的是,許小彗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裏。

  他在紛亂的行包中穿行了兩趟,也沒能發現她的影子;正氣沮地想她會不會已經上了火車時,遠處喂的一聲傳來,掉頭一看,正是許小彗--原來她在母嬰候車室裏!

  居然忘了,她已是個即將臨產的孕婦!

  忘是自然不會忘的,但潛意識裏始終希望著她不會有這一天的景予飛,至此才萬分絕望而恐懼地意識到: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現實,已如一張漆黑的大網,鋪天蓋地、無可抗拒地罩住了自己。

  他喘息起來,內心躊躇著,一時竟強烈地想拔腿逃開去,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母嬰候車室。

  這裏出奇地安靜。兩長排座椅都空著,隻有門口的角落裏坐著許小彗和離她不遠處兩個抱著幼兒的農婦。景予飛在離許小彗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畏怯的目光像個受驚的蛾子在許小彗的肚子上飛速地掠了一眼,迅即飛了開去。

  景予飛萬萬沒想到,許小彗的肚子已滾圓得像個球。而她一手扶著肚皮,一手撐著腰肢站在那裏,活脫脫成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不,十足的孕婦!這從她的打扮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她穿著一件老婦常穿的那種寬大的灰色毛線外套,裏麵還套著件豆綠色的毛線衫,下身則是一條大號的黃軍褲,褲管塞在一雙半靿黃雨靴裏,整個人看上去臃腫而滯重。

  你過來呀,坐一會兒嘛。

  許小彗的舉止也明顯遲鈍,她屈著腿小心地矮下身子,用手在身邊的椅麵上擦撫了一下,但那蒼白而晦暗的臉上卻溢滿了陽光般的笑意。

  景予飛一個勁地搖頭,依然站在原地不動。為了掩飾自己怎麽也扭轉不了的悲苦表情,他假意去看她邊上那兩個農婦。不料兩個女人也正在暗暗地審視著他,他的臉立刻燙了起來。

  許小彗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目光卻落在農婦懷裏的孩子身上:很可愛的小寶寶不是嗎?才兩個月大,就會笑了。你看他的頭發,那麽濃,那麽烏黑。不過我們的寶寶肯定會比他可愛的。你不知道喲,他將來一定是個急性子,這些天老在肚子裏踢我,急著要看看外麵的美好世界吧。不過他可乖巧了,我隻要拍拍他,對他說不要急,不要急,媽媽需要安靜,你也需要長得更強壯一點,他就馬上不踢我了……

  景予飛聽她這麽說,倍覺不自在,便打斷她的話,悄聲說:你方便的話,我們到外麵坐一會兒好嗎?

  許小彗搖搖頭,自己坐了下去:外麵的空氣對寶寶可不好。火車也要開了。再說,我找你也沒什麽大事--你過來一點總可以吧?

  景予飛硬著頭皮向她靠了一步,目光卻固執地看著地上。許小彗向他翻了翻白眼,臉上依然笑眯眯的:我要回上海娘家去。孩子的預產期不到一個月了,在藩城是沒法生的……那怎麽可能?我養父母要是知道了,不把孩子掐死才怪呢!所以這幾個月我都是住在上海的。這次臨時回來幾天,也都住在好朋友家裏。老實告訴你,如果他們知道孩子是你的,你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景予飛痛苦地皺起眉頭:真要那樣,我倒寧肯讓他們及早知道了。

  做夢吧你。到現在你還妄想扼殺寶寶的生命,你不覺得你太狠心了嗎?

  怎麽是狠心呢?明明知道這是……算了,到這個地步,我說什麽也沒意義了。我要再一次聲明的是,孩子是你一意孤行生下來的。將來有無數可想而知的和無法預知的痛苦和麻煩在等著他。他將來要是有什麽怨言,你別怪我就行……你別激動,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隻是話要說清楚,希望你太太平平把他生下來。將來我會承擔我應盡的義務的。

  我才不要你的鬼義務呢!真當我要的就是這個?

  我……景予飛頭皮又是一陣發麻,他本想說那你要的是什麽,但隨即反應過來,知道就著這個話頭再說下去,就又要陷入以往的吵鬧中去了,於是硬把話頭咽了下去。

  好在今天許小彗顯然也不想和他再理論什麽,自己把話頭岔開了。隻見她手上變戲法般出現一個紅紙包,遞給景予飛,臉上也浮現出一絲令景予飛膽寒的怪笑來:這個你拿著。

  景予飛觸電般向後跳開去:這是什麽?

  恭賀你新婚大喜呀!不管怎麽說,我們也好過一場吧?將來你再討厭我,起碼也還是我孩子的父親吧,所以……

  熊熊怒火騰上腦門,景予飛反感得差點叫嚷開來,但目光一落在身邊那兩個正張著嘴巴看好戲的農婦身上,便立刻改變了話語:謝謝你。他竭力鎮定地說:我的確結婚了。這是既成事實,你早就知道的。但我不需要也沒有收過任何人的禮金。現在正是你需要錢的時候。希望你和孩子一切平安!

  說完,他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母嬰候車室。一直走到大候車室入口的時候,他的身子還在劇烈地哆嗦著。他拚命做著深呼吸,不斷在心裏告誡自己冷靜。雙腳即將跨出候車室的那一瞬間,他還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許小彗扶著母嬰候車室的門站在那裏。遠遠地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必不會是愉快的。

  他的心倏地一悸:我是不是真的太狠心了些?既然已經這樣了,我怎麽就不能稍稍說幾句溫暖點的話呢?

  但他沒有片刻停留,快步匯入了廣場前的人流。

  外麵的雨又大了起來。他沒帶雨具,渾身上下不一會兒就濕透了,但他絲毫不在意。心頭那股到處亂竄卻無處宣泄的複雜氣息仍然在熾熱地燃燒著,他巴不得讓身體降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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