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莫名其妙、一頭霧水而摸不著頭腦的是喻佳。
從早晨起床開始,她就感到一種難言的壓抑感。心裏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梗在裏麵,細想卻想不起最近有什麽值得自己不安的事情。但就是提不起精神來,喉嚨裏也總好像粘著片菜葉子,咳不出又咽不下,以至呼吸也明顯不暢,時不時地便要深深地吸一口長氣,這才稍稍鬆快一些。騎車上班的路上,她感到自己找到答案了。今天的天氣也太陰沉了,氣壓顯然極低,欲雪非雪的,暗無天日。濕滯的霧氣裹挾著塵埃般彌散不開的濁氣,把灰蒙蒙蠕動著的行人和沒精打采的行道樹都埋沒成一團。天空就像一口黑沉沉的大鍋倒扣在城市頭上,半空裏還飄浮著零零星星的細碎雪花。不是嗎?這種似雪非雪的天氣,鬼才振奮得起來呢。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真正的壓抑來自哪裏了。
大約十點鍾的時候,那個女孩在喻佳的辦公室外露了一下臉,喻佳看了她一眼,不認識,見她沒進來的意思,就埋頭忙自己的事了。可是沒多會兒,她又出現了,這次是側著身子站在門外,歪過頭來專注地向裏探視。喻佳的視線投向她,她就把視線挪開,卻仍然不開口,也沒有進來的意思。
喻佳辦公室裏還有一個同事,今天出去辦事了,喻佳以為是找他的,也就沒搭理她。
可是過了好一會兒,她再次抬起頭來,發現那女孩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忍不住就迎向門口,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女孩淡淡一笑點了點頭,說的竟是:找你。而且,目光更加專注地上上下下審視著喻佳。
喻佳奇怪了:我不認識你呀?
女孩平靜地說:你就是喻佳吧?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我剛從藩城來。景予飛告訴過我你的情況。
喻佳“哦”了一聲,再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氣。她努力抑製著突然怦怦加速的心跳,也認真地打量了這個女孩一番,試探道:是他讓你來的嗎?還是……他沒事吧?或者,你們是同事?他讓你帶什麽東西來?
不是,都不是。他現在很好,你盡管放心。但是他不知道我要來。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你這裏可能不太方便吧?找個地方我請你喝茶吧。
喻佳覺得兩條腿有些發飄,恍若坐在一條動蕩的船上。但她仍然努力保持著鎮定,用力點了點頭,甚至,還顯得相當友好地笑了一笑。許小彗立刻轉過身去,腳步嚓嚓響著,一溜煙地下了樓。喻佳躊躇片刻,到隔壁跟同事打了個招呼,關上門跟了出去。
街上亮了一些,但感覺比先前冷了許多。風也明顯大起來,一陣一陣地把枝頭殘存的枯葉掃下來,在地上無奈地打著旋兒,與紙屑和廢舊塑料袋等亂七八糟的垃圾一起肆意飄零。風裏還夾雜著一些不知是沙粒還是雪粒的細小顆粒,擦得腮幫子辣絲絲地生疼。喻佳暗暗叫苦:這人哪,一年到頭怎麽就沒幾天舒暢如意的日子?活脫脫就是自然天象的翻版,個人的意願或者努力,根本左右不了它的變化。不是暑就是寒,不是風吹就是雨打,再不就是--看好了,保不準立馬就又要來一場冰天雪地了……
喻佳裹緊頭巾,走了好一陣,身子才停住了哆嗦,牙齒也不打戰了。偷眼看看那女孩,她似乎根本沒有冷的意識,穿得就很單薄,還沒戴圍巾。可能是不想顯得比喻佳矮太多吧,她的身板始終挺得很直,一直有點示威似的高高昂著頭。隻是說話時,目光總有些閃爍,且有意無意地閃避著喻佳的目光。
喻佳漸漸感到不那麽震驚了。
她們並沒有進茶館。
澤溪縣文教局離城中心較遠,附近除了幾家機關就是普通店鋪,沒有茶館。她們也並不想喝茶。兩人就在一家店鋪的背風處漫無意義地扯談了一會兒,然後順著大街慢慢向城中心踱去。而不多一會兒,那女孩(喻佳現在已知道她叫許小彗)就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喻佳也完全清楚了她的來意。
她們實際上是一對敵人,還能喝什麽茶呢?
途中,喻佳看見一處賣羊肉湯的小店,倒是問了許小彗一句:喝點羊湯暖和一下吧?這是澤溪的特色小吃,很好吃的。
許小彗毫不客氣地翻了她一眼:什麽爛東西,我才不吃呢。
喻佳有點尷尬,便不再說話。許小彗似乎也說夠了。兩人就那麽僵在馬路上,好一陣都不說話,似乎都對自己的何去何從感到迷茫。
許小彗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喻佳也不想粗暴地拒斥她。除了對許小彗的想法和行動感到幼稚、覺得有點可笑外,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麽可憎之處。這個年紀的女孩自己才經曆過,她很清楚對感情會有怎樣一種狂熱和偏執。她甚至有些歎羨她的坦誠、率真和大膽,換了自己再絕望也不可能有勇氣直接去找自己的對手解決問題。當然,她也有些難以置信:他們才相處多久啊,居然就會有這麽癡的情感和這麽決絕的行動,而景予飛又是怎麽個人啊,至今一絲風聲也沒向自己透露過,現在還置身事外,讓我獨自來應對這種莫名其妙的局麵。你以為這事是鬧著玩的?你等著!不管這事結局怎麽樣,我跟你也不會輕易了結!
她很少說話,一直在沉默地聽著,隻是在許小彗又一次明確要求她“放手”時,才十分堅決地(臉上還努力帶著笑容)應了一句:你覺得可能嗎?即使什麽也不論,就說我和景予飛相處的時間也比你們長得多啊。五年多啊,其中凝聚著多少情感,沉澱了多少夢想,結晶了多少希望啊?更不用說其中還牽涉到他家和我家兩個大家庭的喜怒哀樂、柴米油鹽,說放就放?換了你,放得下嗎?
許小彗顯然沒有想過這麽多。她第一次顯出了驚惶和絕望的神情,第一次直麵著喻佳,放肆地死盯著不放,似乎要從她臉上摳出最後一絲希望來。
終於,她深深地歎了口氣:你真行。讓我沒辦法恨你。可是,我怎麽辦?我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去想景予飛。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行,至少現在還不行。
她說話的語氣和眼神與先前已完全判若兩人。
看著她那蒼白而消瘦的臉色和被寒風吹得十分蓬亂的頭發,喻佳差一點想伸手幫她理一理,手伸出去卻移到了自己頭上。她無奈地搔了會兒頭皮,表示同情道:如果是我,恐怕也會這樣吧。但是……喻佳本想說:那你就別去想他,也別去談他,強摘的果子不甜,這世上好男人多著呢,諸如此類。但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明白這些話是不能從自己口中說出的,而且,也無須自己說。每一個失戀者都明白這個道理,但這並不是他們的良藥。唯一的良藥是時間,是對煎熬的承受,是尋找一切可能的發泄渠道盡情宣泄……景予飛你等著吧,夠你喝一壺的了。
這一刻她真有些同情她了,但隻是一瞬間。她很快就被從自己內心深處湧上來的厭煩和委屈淹沒了:你們愛怎麽折騰盡管去折騰好了,憑什麽要讓我來陪綁?走了這麽長的路,跑了這麽長的時間,她感到腳冷得快麻木了,心裏更是冷得像凍了一坨冰,所以她希望盡快結束這個無奈而無聊的過程。
但是,許小彗就是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兩眼要麽死死盯著地上,要麽就翻啊翻地不時地睃巡著她。她隻好使勁搓揉著麵頰,徑自往前走去。許小彗又緊緊地跟在她身邊,不再說什麽,卻不時地偏過頭來窺測她的神情。喻佳一看她,她立刻把頭扭開去望天。這女孩怎麽這樣?我到天邊她也跟到天邊嗎?
唉……她也怪可憐的……喻佳繼而想罵:
景予飛,你怎麽這麽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