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赫在莫斯科轉機去埃裏溫時才聽說那兒又發生了戰亂,納卡飛地的交通已經斷絕了。48年前,亞美尼亞打贏了這場戰爭,使位於阿塞拜疆國內的納卡飛地以一條山中要道與亞美尼亞聯在一起,還造就了100萬阿塞拜疆難民。現在,這些人要複仇了。
阿巴赫不由苦笑:這塊飛地太小了,小得難以引起世界的注意。尤其是在K星人的威脅麵前,這種爭鬥顯得太可笑了,但這是政治現實。阿巴赫為之心如火焚,因為他的父母、妻子和一對兒女都生活在納卡飛地。他十分清楚民族仇殺時普通百姓的命運。
埃裏溫的戰爭氣氛已經升溫,報紙的大標題都是“保衛納卡飛地”。到處是街頭講演,號召基督徒行動起來保護自己的弟兄。阿巴赫對這種戰爭狂熱沒有興趣,他隻有一個目的,趕緊把家人接出來,到埃裏溫、莫斯科或西安,遠遠避開這可憎的仇殺。他打聽到納卡的交通還未完全斷絕,這一段時間,阿塞拜疆人大致是采取打了就跑的戰術。於是他迅速行動,購買了一輛切諾基吉普,一枝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和一枚蘭德勒肩扛式火箭筒。一切準備就緒,他把自己的行李扔到車上,準備出發。忽然一輛黑色伏爾加疾馳而來,在他的車旁停下。一個漂亮的混血女人和一個很像是中國人的男子走過來。女子用英語問:
“請問你是西安動物智能研究所的阿巴赫先生嗎?”
阿巴赫看看他們。兵荒馬亂,這兩個外國人如此準確地找到自己,肯定是因為自己隨身帶的“救命符”,那麽他們應該是基地來的信使吧。他苦笑道:
“是通知我返回嗎?恐怕不行,我要先把家人接出來。”
女子說:“不,不是通知你返回。我們是想同你一塊去納卡。這位於先生是軍人出身,也許能幫上忙。”
他看看這位於先生,他的臉上一條刀疤,目光冷靜堅定,步伐富有彈性,車上扔著一枝激光瞄準器的FN30步槍。他說:
“好吧。耶穌保佑我們不要使用武器。出發吧。”
於平寧和蒂娜從漢城乘坐波音797航班,橫跨廣闊的西伯利亞飛到莫斯科。在十個小時的航程中,他們一直呆在無人的後排空位低聲交談。於平寧冷靜地講了很多事。他講了K星人的水星基地,地球人那次偷襲的慘敗,白皮黑心和白皮白心的第一、二代火星複製人,地球政府對於全人類信念崩潰的畏懼,等等。隻有絕密的思維迷宮和太空預備艦隊他沒有提。
在莫斯科下飛機時,蒂娜幾乎完全相信他了。他對K星人的刻骨仇恨,對妻女的入骨思戀,還有他不得不殺人的苦悶無奈,都在這次長談中宣泄得淋漓盡致。而且他幹嘛費這麽大工夫來欺騙自己?一顆子彈就能解決她,甚至在她想闖進大火中救人時不去拉她就足夠了。
蒂娜被深深震撼了。她這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一小批人,他們肩負著沉重的枷鎖,咬著牙關,忍辱負重,以近乎自殺的方式抵抗著K星人。她過去佩服正義的黃先生和溫寶,現在同樣佩服於平寧。悲哀的是,這兩部分人類精英不能溝通,甚至互相仇殺。
但她仍有一些疑問。到了莫斯科,兩人住在列賓飯店的同一個套間,她仍執拗地問:
“但我想不通為什麽一定要殺死這六個人。即使他們全被掉包,先關起來不就行了?”
於平寧疲倦地說:“是否殺死他們不是我能決定的,有罪推定的反K局戒律也不是你能改變的。你如果想為他們做點事,就趕緊開動你的腦筋,努力為他們尋找豁免證明吧。如果你能找到——我很高興少一份罪孽;如果找不到就不要礙我的事,不要逼我對你幹出我會後悔的事,聽見了嗎?”
蒂娜再次觸摸到他內心的冷酷。她認真答應:“聽到了。”
“好,休息吧。你去睡裏間。但我再重複一遍,無論洗浴或上廁所,你都不能離開我的視線。”
在埃裏溫,他們很快追蹤到了阿巴赫。他正忙著在黑市上買汽車和軍火,想去納卡飛地解救親人。蒂娜一再勸於平寧先不要動手,隨他一起去,幫他接回家人:“在這段時間內如果找不到豁免證明,你再殺死他,好嗎?”於平寧答應了。
往納卡飛地的一路倒是出乎意料地順利。除了經常聽到的槍炮聲外,路上並沒有設置封鎖線,兩方的都沒有。蒂娜開車跟在阿巴赫的後邊,於平寧則拎著那支狙擊步槍,既提防路邊的埋伏也時刻盯著阿巴赫的後背。
阿巴赫顯然想不到後邊有一個槍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家人身上了。臨近城市,忽然聽到市內有激烈的槍聲,阿巴赫臉色變白了,把汽車開得更快。到了市內,街道上沒有人影,偶爾有人頭在窗戶裏向外探望。除了前邊街區激烈的槍炮聲,這兒已成了座死城。阿巴赫的家正好住在響槍的地方,他心焦火燎,在小巷中迂回前進。前邊就是他的家了。他看見一隊阿塞拜疆人正開著車逃離這兒,各個樓房上的火力點仍在向他們射擊。等到阿塞拜疆人的車隊在路口消失,他立即衝過去,停在街心廣場,用亞美尼亞語大聲喊:
“我是亞美尼亞人,我的家住在這兒!”
各樓房保持著沉默,但沒有向他射擊。有人從窗口向他揮揮手。他把車開到一棟陳舊的樓房前,跳下車說:“我上樓,你們在這兒守著。”
於平寧立即跨下車,說:“我陪你去,蒂娜守著。”
他把FN30步槍扔給蒂娜,隨阿巴赫上樓。蒂娜知道他是不願阿巴赫離開視線,便獨自荷槍看著空曠的街道。硝煙還未飄散,牆壁上彈痕累累,有的窗戶在燃燒著。前邊樓房裏開出一輛車,又扶下一個傷員,大概是往醫院裏送。蒂娜感慨萬千。作為記者,她見過無數被內戰蹂躪的國家。她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這種毫無理由毫無理性的民族仇殺。突然之間,鄰居甚至親戚變成了血仇,人性蛻化成獸性。是什麽藥物使千萬人一夜之間發瘋了呢?
兩人上樓時間很長了。蒂娜有點不耐煩,她想上去看看,又不知道具體樓層。又等一會兒,她聽見了腳步聲從樓梯上下來,於平寧硬拽著阿巴赫,半攙半拖地走下樓。阿巴赫目光癡呆,臉上全無血色,嘴唇神經質地蠕動著。於平寧把他硬塞進吉普車中,麵對蒂娜的詢問目光,他隻簡單地說了一句:
“家人全死了。”
蒂娜打一個寒顫,她從於平寧故意躲開的目光知道,樓上肯定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情。於平寧又說:“屍首已托鄰人處置了。咱們把他帶回埃裏溫。我開他那輛車。”
但阿巴赫的那輛吉普此時已經咆哮一聲,發瘋般的向前衝去。於平寧追了兩步,沒有追上,忙返身跳上伏爾加,指著前邊說:
“快!”
吉普一直向東飛馳,蒂娜緊張地駕駛著,躲避著路上的障礙,但始終追不上。於平寧用手扶住方向盤,說:
“我來開車!”
兩人艱難地交換了位置,於平寧把油門踩到底,逐漸縮小著與吉普車的距離。前邊到了兩族人的分界線,路上有一個堅固的街壘。阿巴赫停下車,肩起火箭炮,轟轟兩聲,街壘炸開一個大洞。於平寧已經追上,急急地喊:
“阿巴赫先生,不要衝動!”
但吉普車猛地一竄,順著缺口開過去。街壘後有一些人在向後奔跑,吉普車追向他們,噴著火舌,有七八個人中彈倒地。阿巴赫狂怒地咒罵著,抬起槍口向樓房射擊。但這時對方已清醒了,無數子彈從街邊的掩體和樓窗上射下來。阿巴赫的身體猛烈扭動著,頹倒在方向盤上。吉普車陡然掉頭,撞上右側的牆壁。
跟在後邊的於平寧及時刹住車。他輕靈地打一個飛轉,把伏爾加掉過頭來。在離開前他單手舉槍,一個點射,擊中了吉普的油箱,那輛車轟然爆炸了。
伏爾加矯捷地開出火力圈,順著來路飛馳而去。蒂娜憤恨地瞪著於平寧,但找不到話責罵他,因為她尚未來得及替阿巴赫找到“豁免證明”,而且,在於平寧開槍之前,阿巴赫很可能已是死人了。但她仍然非常憤怒。因為在這樣的慘劇之後,於平寧還忘不了向阿巴赫補上一槍,這種一絲不苟的“冷靜”讓她仇恨!
伏爾加越過納卡,仍沿著來時那條山道返回。蒂娜恨恨地說:“是你殺了阿巴赫。”
於平寧斜眼看看她,沒有說話。她又補充道:“是你第二次殺了阿巴赫。”
於平寧冷淡地說:“對,我們沒能找到豁免證明。”
蒂娜很想再說幾句狠毒的話,但她想到了昨日的約定,想到於平寧“不得不殺人”的痛苦。她把下邊的話咽到肚裏,別轉頭,淚水刷刷地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