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店裏人聲鼎沸。於平寧獨自倚在窗前,把白酒一杯一杯往肚裏灌。工作期間他是從不喝酒的,因為“工作就是有效的麻醉劑”。但在休假期間,他需要酒精來麻醉自己,衝淡對妻女的刻骨思戀。
已經三年了。
酒店依水而建,一帶白水在這裏迂回宛轉,匯成一塊水麵寬闊的小湖,這就是李白歌曰“白水弄素月”,“江天涵清虛”的白河,水波瀲灩,柳絲依依,時有空明的笛聲滾過水麵。
於平寧今年35歲,身材頎長,肩膀寬闊,麵部棱角分明,鬢邊有一綹十分耀眼的白發,五官端莊威嚴,但額角直到鼻梁有一條很顯眼的傷痕。今天穿一件半舊的灰色茄克衫,敞著領口。三年前他參加世界刑警組織西安“反K星間諜局”(圈內人常簡稱反K局),由於工作出色,已從一名無軍銜的民航駕駛員晉升為上校。每逢短暫的休假,他都要回到家鄉古宛城。這兒已經沒有親人了,他常常獨自到那些煙霧騰騰、酒氣汗臭混雜的小酒館裏打發時光,尋找一些兒時的記憶,把“自我”再描塗一遍。
反K局嚴酷的工作已使他逐漸失掉了自我。
快把一瓶白酒灌完時,腰間的可視電話響了,是局秘書新田鶴子的頭像。這個漂亮的日本女子三年來一直癡狂地愛著他,如果不是妻女在心中留下的陰影,他也許早就接受鶴子的愛了。鶴子恭恭敬敬行著鞠躬禮,說:
“於平寧君,你好。”
於平寧仍沉津在對妻女的思念中,不願鶴子在這時插進來。他低聲喝道:“休假期間不要打擾我!”
鶴子在屏幕上連連鞠躬,就像阿拉伯魔瓶裏關著的小精靈,她焦急地說:“請不要關機,是伊老板找你!”
伊老板是指反K局局長伊凡諾夫將軍。這個俄國佬古板嚴曆,嚴厲得近乎殘忍。但他為人剛正,處事公平。於平寧自參加反K局以來一直在他的手下,兩人私交很好。這次伊老板親自來通話,看來確實有急事。他的休假要提前結束了。
屏幕上出現了便裝的伊凡諾夫將軍。他難得地微笑著,用流利的中國話說:“很抱歉打擾了你的休假,請你盡早返回。”
於平寧點點頭,關了手機。
又一群顧客進入酒館。這是一群嬉皮士,火紅的頭發,刺青的皮膚,邊走邊旁若無人地吼著歌。酒店的人見多不怪,仍自顧猜拳行令。女侍們穿著超短裙,脊背裸露,在人群中穿行著。有時一個酒鬼在她們身上撈摸一把,激起一聲笑罵。窗外,月亮島上的激光廣告異彩紛呈,漂亮的霓虹女郎向行人拋著媚眼。於平寧憂鬱地看著這一群芸芸眾生,多少有些羨慕。這些人無憂無慮,不知道人類與K星人的戰爭已迫在眉睫。從三年前K星人就對地球展開了間諜戰,並且越演越烈,這預示著戰爭之神已經日益逼近了。但世界政府對此一直嚴格保密,他們怕造成全球性的恐慌。
這種擔心並不是多慮。試想,如果有一天你得知你的上級、同事,甚至父母、妻子、兒女都有可能是K星人製造的複製人,他們與原型一模一樣,與你融洽相處,卿卿我我,但卻伺機想咬斷你的喉嚨。那時,你對這個世界的信念還能保持麽?
全世界隻有近百人了解真情。他們都是神經最堅強的人,守口如瓶,默默扛著這付極為沉重的枷鎖,這副本該50億人共同扛負的枷鎖。於平寧就是其中之一。
不是勝利,就是死亡,或者……瘋狂。
於平寧結了帳,給女侍留了100元作小費,步履踉蹌地出了酒館。門外的涼風使他清醒了,他在停車坪中找到了自己的風神700,用遙控打開車門,在擁擠的車輛中艱難地倒出去,然後直奔寧西高速公路。
風神700是十堰汽車有限公司2035年的新產品,高能電池的電力驅動,時速400千米,續行裏程1500千米,有自動導航和防撞功能。不過他沒有使用自動導航檔。他從中學起直到當了民航駕駛員一直酷愛運動,拳擊、衝浪、攀岩、散打……樣樣精通,手動駕駛時速400千米的汽車更是一種樂趣。
沿著寧西高速公路一路西行,過了西峽、西坪、商南,路邊是逶迤的秦嶺山脈,很快出現了巨大的公路隧道。他的記憶深處又開始尖銳地刺疼起來。
已經三年了。但每當走到這裏時,他仍感到啃齧心肺的劇痛。三年前,那時他是中國民航的駕駛員,假期中帶著妻子何青雲和女兒青青去西安遊玩。他從家鄉出發,行到此處已近黃昏。血色殘陽漸隱於群山,路燈已經閃亮。忽然前邊山口處的天空上出現一個光洞,洞中一道青色光柱套著一個個光環,七彩閃爍,十分迷人。一個鬥笠狀的飛碟從洞中鑽出來。他們立時想到新聞界炒得沸沸揚揚的“不明飛船抵達水星”的消息。後座上的妻子和女兒興奮得歡呼起來。常看科幻影片的青青唱歌似地喊:
“這是飛碟,這是宇宙蟲洞。E·T來地球了!爸爸快開過去,我要看它!”
她拍著小手在座位上竄跳,妻子笑著按住她,為她拴好安全帶。於平寧在後視鏡上看到了這一幕,它成了妻女的遺照,從此永留心中。之後路燈突然熄滅,汽車也突然失控。他立即猛踩刹車,但刹車失靈。那個刹那的感覺是汽車已經離地,被一股強勁的力量吸向空中。他隨之覺得天旋地轉,陷於昏迷。失去操縱的汽車從懸浮狀態落下,衝過護欄,撞在隧道口。
在這場車禍中,隻有於平寧檢了一條命,但身上臉上留下十幾道傷痕。妻女火化前,渾身纏滿繃帶的於平寧不顧醫生勸阻,來到停屍房,在那兒守了一夜。那兩具焦黑的殘缺不全的身體,就是笑語盈盈的妻子和妙語解人的女兒嗎……第二天早上,同事們拉走了石像般的於平寧,發現他額邊新添了一綹耀眼的白發。
世界政府非常重視這件事,派了一個精幹的班子來處理,由一個俄國人伊凡諾夫帶隊。伊凡諾夫測試了於平寧的神經係統,發現他的意誌十分堅強,觀察力很敏銳,便詳細記錄了他的證言。他告訴於平寧,K星人是一星期前抵達水星的。他們看來並沒有打算正正當當地拜訪地球。不久前曾在幾處發現飛碟,行跡飄忽鬼祟。由於它們對雷達基本是隱形的,所以極難發現。這是首次發現他們通過時空蟲洞來劫持地球人,雖然這次沒有成功。
伊凡諾夫苦笑著說:“地球政府已經在準備著隆重歡迎外星文明使者的光臨呢,但顯然他們不是來做客的。”
在那之後,新聞界關於K星飛船的報道迅速降溫了。幾天後,反K星間諜局匆匆成立,直屬於世界政府,對外嚴格保密。伊凡諾夫打電話問他願意不願意參加,於平寧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舍棄了待遇優厚的駕駛員工作,隻帶著盥洗用具來反K局報到。
他的酒勁開始上湧。今天喝得太過量了,如果事先知道要趕長路,他不會放任自己酗酒的。他長舒懶腰,迅速抓握手指,讓骨節啪啪脆響。這是他的習慣,是消除疲勞的一種辦法。然後他把檔位切換到自動導航檔,目的地定在西安,汽車根據衛星信號自動行駛。
天已黑了,高速公路上車流如潮,大燈和尾燈組成一白一紅、逆向行駛的兩條河流。於平寧把駕駛椅放倒,紮牢睡眠安全帶,很快進入夢鄉。他夢見了妻女,她們在歡快地叫喊,一道光柱穿著七彩光環向她們壓來,漂亮的光環在夢中顯得怪異可怕,就像一條窺伺獵物的金環蛇。他想衝出去拯救妻女,卻被魘住了,手腳不能動,直到光柱把他吞沒……
醒來時已到臨潼了。路旁的廣告牌閃爍著字幕:“讓華清池的溫泉洗去你的千裏風塵”!睡了這一大覺後他覺得精神發煥發,有一種勃勃的新鮮感。但他隨即回想起那個夢境,目光頓時陰沉下來。
那個夢境隱喻了他們的處境。在K星人的高科技間諜手段下,地球人幾乎是無能為力的,就像手握石器的尼安德特人同坦克作戰。反K局隻有以十倍的果決,百倍的獻身,才能勉強維持一種苟安局麵。
有時於平寧不無悲傷地想,反K局簡直就像二次大戰中的神風特攻隊,是一群隻問奮爭不問成功的自殺勇士。所以,反K局的行事殘忍,無法無天,也就可以原諒了。
他在晚上12點趕到位於西安西北阿房宮遺址的反K局辦事處,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換乘直升機直飛西南方的深山中。反K局總部和特別行動處設在一起,位於一座掏空了的山腹,離太白山不遠。警衛對於平寧作了嚴格的安全檢查,說:
“歡迎上校同誌,局長在辦公室等你。”
新田鶴子一看見於平寧,立刻驚喜地站起來。她身材嬌小,眼睛很大,月牙眉,似乎永遠帶著笑容。她以情人的目光欣喜地看到,今天於平寧膚色光鮮、眼睛熠熠有神。她向於鞠了一躬,低聲說:
“局長在屋裏,一直在盼著你呢。”
於平寧從一雙殷殷目光中讀出了她本人的期盼。他攬過鶴子,在她額上印了一吻,鶴子臉紅了,心中甜絲絲的。
伊凡諾夫是個大塊頭,頭發已經花白,但臉色紅潤,手掌堅硬有力。他在給小於回禮時頗感欣慰,這次於平寧氣色很好,像“新摘的葡萄一樣新鮮”。往常可不是這樣,在酒缸裏泡了一星期後,他總是顯得煩躁頹唐,要兩天後才能恢複。反K局超強度的、生死不容一發的工作,使所有人都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他們隻有在短暫的假期裏喘口氣,在海濱、滑雪場和女人胸脯上得到鬆弛。隻有這個於平寧,每逢假期就把自己禁錮在對妻女的懷念中,他的思戀曆經三年而不稍衰。伊凡諾夫也是一個老派人,注重家庭生活,所以他對於平寧的假期酗酒從不多指責。
於平寧的工作也的確無可指責,在假期中積聚的對妻女的思念和對K星人的仇恨,會轉化成無盡的工作動力。
屋內還有一個人,便裝,黑發,身材頎長,個頭和他差不多,肩膀寬闊,衣著整潔合體,正含笑看著他。於平寧走上去,親切地捶捶李劍的肩窩。反K局有三個大的下屬單位,鼎足三立。一是特別行動處,由於平寧負責;二是01基地,安全工作由李劍負責;三是快速反應太空艦隊,由祖馬廖夫負責,那兒有十艘太空飛船,可以在10分鍾點火升空,飛向水星執行攻擊行動。在發現了K星人的狼子之心後,地球政府曾組織了一次極為機密的偷襲,可惜全軍複沒。此後地球政府又傾全力裝備了這種更先進的KG型飛船,做好一切準備,但始終按兵不動。
囿於嚴格的保密限製,三個單位互相之間的接觸不多,但“三劍客”是神交已久的朋友。將軍說:“事態緊急,李劍上校開始介紹吧。”
李劍簡明扼要地介紹了事情經過,講了1分48秒的雷達盲區;講了駕駛員手表正好1分48秒的遲慢;還有目擊者描繪的光洞。伊凡諾夫插話說:
“另有三個山民和旅遊者提供了證詞。他們沒看見我們的飛碟,但看到了那個光洞,他們的描繪與那位山中隱士的描述一模一樣。”
李劍沉悶地說:“幾點異常加在一塊兒,促使我們不得不采取行動。所以將軍把你召回來。我已暫停了01基地的試驗,對那六人的遁詞是接到了不利於實驗的情報,要進行一次安全檢查。”
於平寧懷疑地說:“K星人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他們難道獨獨忘記把駕駛員的手表撥快1分48秒,以補回時空隧道中的時間缺失?”
李劍苦笑道:“我和你有同樣的懷疑,但01基地的重要性不容我們有絲毫僥幸之心。從另一方麵看,K星人偶爾的疏忽也並非不可能,盡管他們的文明高得不可思議。人類在管理猴群時不是也會忘記鎖籠門?當然也可以假設隻有駕駛員被吸進時空隧道,但我想不大可能。K星人不會放過六名傑出科學家而去劫持一名普通駕駛員的。那麽,有可能是這樣的情況:K星人劫持了全部的七個人,但實際上他們的預定目標隻有六個,複製者也隻有六人,於是他們恰恰忘了把第七人的手表撥快。”
於平寧把他的話又梳了一遍。李劍的推理遠遠說不上圓滿,有一些環節比較牽強,但1分48秒的巧合及多個證人證實的時空蟲洞都是難以忽視的疑點。在他的第六感官上,一個警告燈開始急促閃亮,告誡他危險已經臨近,而他的直覺向來是準確的。他說:
“好吧,我來確認幾點。第一點,你們懷疑‘天使長’號飛碟上的七人被劫持,七人中肯定有人被掉包?至少一個,也許是六個。”
伊凡諾夫和李劍互相看看,堅決地說:“我們是這樣認為。”
“第二點,你們認為這些被複製者是第二代的、即白皮白心複製人?”
“對,正如你所說。K星人過去劫持地球人後,送回來的是一個模樣相同但意識不同的假冒者。咱們辨認這種白皮黑心的間諜已經不困難了,也果決地處死了一批。於是K星人改變了策略,現在他們送回來的是白皮白心的複製者,與原型一模一樣。不僅外貌,連內心也一樣,包括童年的隱秘記憶,對親人的摯愛以及對K星人的仇恨。當然,如果真的相同,K星人就不會費力去幹這件事了。複製者在意識深處藏有一個K星人指令——比如說,竊取01基地的成果並摧毀這個基地。複製人會鍥而不舍地朝這個方向前行。但是,”他陰鬱地強調,“這個目的是潛意識的,複製人本人並不知道。就像大麻哈魚按照冥冥中的指令向生殖區域回遊,就像嬰兒懵懵懂懂地吃奶。而且,當複製人執行這條指令時,他會找出種種理由,作為地球人認為正當的種種理由來為自己的行動辯解。因此,即使把他們送入最先進的測謊器下考驗,也不會露出破綻。隻有在造成既成事實後,這個間諜才會暴露,不過對我們來說為時已晚。01基地正在開發新型測謊設備,但還不能投入實用。我們隻知道某處有炸彈,卻連定時器的嚓嚓聲都聽不到。”
他描繪的陰森圖景令人不寒而栗。三個人都麵色陰沉。於平寧苦笑著說:
“你的話幾乎讓我同情這些第二代複製人。他們在為K星人毀滅地球,但至死還認為自己是為地球盡忠。”
伊凡諾夫陰沉地說:“沒錯。愈是這樣才更危險。”
“第三點,讓我幹什麽?”
李劍看看將軍。伊凡諾夫簡單地說:“你去找到他們,盡量加以甄別,然後把複製人就地處決。”
那條環節怪異的光蛇。殺死他們……於平寧冷笑道:“讓我一個人去區別真假猴王?我是地藏王腳下的靈獸‘諦聽?’你們把這顆熱栗子推給我,叫我承擔誤殺好人的罪責。”
伊凡諾夫平靜地說:“罪責由我承擔。我們既無法準確區別,又沒有理由關押他們。但是,一旦某個複製人隱藏在01基地,就能輕而易舉地破壞它。從種種跡象看,K星人發動戰爭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了,而在01基地的研究成功之前我們隻有狠下心腸。反K局裏不適用無罪推定的法律準則,我們是采取有罪推定——對可能是K星間諜的人,隻要找不到可靠的豁免證明,就一律秘密處決。”他對於平寧悶聲說,“我給你下一個處決七人的手令。這樣你就沒有責任了,相反,隻要你能區別出一個無辜者,就算是你的功德。”
於平寧不再說話。他知道老伊凡諾夫從本質上講並不是殘忍嗜殺者,是嚴酷的事態逼迫他違犯本性。那些怪異的光環在眼前飛舞撞擊。一片慘綠的光霧。仇恨在心裏逐漸膨脹。殺死他們……於平寧悶聲說:
“駕駛員我不管。”殺死一個普通的駕駛員不在我的使命之內。
伊凡諾夫望望李劍,頜首道:“好吧。他的身份不一樣,可以長期關押。”
“六個人都在基地嗎?”
李劍說:“不,在基地裏處決他們震動太大。將軍和我商定,給六個人一個短暫假期,借口是基地要做一次安全檢查。我有個想法,當他們處於基地之外的環境中,也許更利於你的甄別工作。這是六個人的國籍、家庭電話、地址和照片。”
於平寧接過紙條,上麵有五男一女,其中一個亞美尼亞人,一個日本人,一個韓國人,一個美國人,兩個中國人。“我先從美國人開始,最後解決國內。讓自己的同胞多活兩天吧。”他苦澀地說。
三個人又商議了一些具體事項。李劍告訴他,01基地的科學家都有一個護身符,是嵌在皮膚裏的微型電子裝置,可以用衛星定位係統尋蹤,持有者也可摁壓它,向衛星發出求援信號。所以追蹤他們十分容易。“這件事實在諷刺,它本來是保護科學家安全的器具,現在反過來使用了。”李劍苦笑道。
伊凡諾夫說,這次行動代號為“核桃”,除了世界政府的少數知情人外,對各國政府保密,“因此,你不能指望各國情報部門的配合。相反還要時時提防他們,提防新聞記者。另外,進出國境時你不能攜帶武器,隻能就地解決了。”
“沒有問題,我去找武器黑市。”
伊凡諾夫給了他一萬美元、一萬元世界共同貨幣,還有一個信用卡:“這個信用卡可在任何銀行兌換現金,金額沒有限製。”
於平寧接過現金和信用卡,問道:“如果六個人都被處決——我是說假如——難道不會影響01基地的那項研究?”
李劍苦笑道:“哪能不影響?但總比混進一個K星間諜好。01基地早就為這幾個科學家配了B角,正是防備不測事故。再說,那項研究已經接近成功了,所以影響不是太大。”
三個臨分手時,李劍緊緊握著於平寧的手:“將軍對你評價極高。我真心希望你用非凡的直覺,從六個待決犯中甄別出幾個無辜者來,多少減輕我的自責。當然,甄別結果要絕對可靠。”他隨即補充道,“我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不要把我的話看成要求。我隻是在淌幾滴鱷魚的眼淚。”
他的聲音沉悶,憂傷和自責十分真誠。於平寧沒有說什麽,同他再次握手。將軍親自送他到門口。老人微帶傷感地說:
“小於,我快要退休了,是我自己要求的。我的思維已經遲鈍,不能勝任這項工作了。小於,好好幹。”
他沒有說他已經建議上司破格提升於平寧,接任他的位置,但於平寧聽懂了他的暗示。他把感動藏在心底,默然同老人握手,拉開房門。
一走出將軍的房門,他就把沉悶的情緒收藏起來。他隻想讓下屬看到一個冷靜自信的於平寧。將軍的機要秘書劉若紅正在與新田鶴子閑聊,兩人在咯咯地笑,看見於平寧出來,劉若紅眼睛一亮,問:“上校閣下,你度假回來了?這裏有人想瘋啦!”她看看鶴子,大笑起來,隨後又關心地問,“又要出去?”
於平寧含混地說:“一個短差,很快就回來的。”
劉抿嘴一笑:“好,不打擾了,我要給將軍送文件呢。”
鶴子定定地看著他。她知道於平寧每次外勤都是去赴死神的約會。他笑容輕鬆地從這裏走出去,很可能就不會再回來,所以她的愛情中多了一份母愛。於平寧把她攬過來,準備像往常那樣同她吻別,但鶴子推開他,突兀地說:“你還從來沒有請我去家裏作客呢。”
於平寧略有些吃驚,隨即笑起來,知道自己這回不能再逃避了。他從鑰匙串上取下公寓的房門鑰匙,遞給鶴子:
“呶,給你。你先去吧,我處理一些公務後才能回去。”
等於平寧回家時,小小的公寓已經變了。一個男人的房間未免刻板沉悶,鶴子給屋裏加了一些小小的點綴,一串風鈴,一盤吊蘭,一盤疏密相宜的文竹,屋裏的氣氛頓添幾許溫馨。鶴子正在廚房裏忙碌,探頭說了一句:“你不用進來了,飯菜馬上就好!”於平寧在廳內踱步,欣賞著鶴子的匠心。他忽然看見君子蘭下多了一幅鏡框,是妻子和女兒早年的照片,女兒剛過周歲,憨態可掬。妻子斜著身子望她,目光中盡是愛意。這些年他把妻女的照片都收藏起來了,免得睹物思人勾起悲傷。這會兒鶴子把照片擺出來,是想讓他同過去作個告別。他捧起鏡框,為鶴子的用心細密而感動。
鶴子在餐廳擺好飯菜,喚他吃飯。於平寧笑著問:“你從哪兒找到的照片?”
鶴子笑道:“女人隻要有心,沒有辦不到的事。吃飯吧,我做了兩個日本菜,兩個中國菜,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飯桌上,於平寧對生魚片、蝦子冬筍、麻辣豆腐及壽司米飯讚不絕口。鶴子不怎麽動箸,隻是含笑看著他。她新浴過後,雲鬢蓬鬆,酡顏暈紅,於平寧有些不能自持了,他忽然發現:
“怎麽沒拿酒呢?”
“不,我不想讓你喝酒,我希望你從此戒斷它。平寧君,”她一字一頓地說,“希望你能從喪妻失女的哀痛中解脫出來。找到新的愛情,也從此遠離酒精的麻醉。這是對尊夫人的最大安慰,相信她的在天之靈肯定會讚成我的話。”
於平寧感動地把鶴子攬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