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司明的寓所,玲玲按了門鈴,對著位於門上方的攝像鏡頭說:“司伯伯,是我們。”
電腦合成音說:“請進。”大門自動打開了。玲玲拉田間禾走進寬敞的客廳。玲玲是來過這兒的,所以沒顯露出什麽表情,田間禾則驚異地揚起眉毛:對於一個絕對超越時代的科學家,司先生房內的布置未免太古色古香了。
客廳很空,幾張仿古的桌椅,牆上掛著裱褙過的字畫,最奇特的是迎麵牆上供著一個碩大的黑白太極圖,黑的半邊中有一個篆體的“地”字,白的半邊中則是一個篆體的“天”字。兩炷印度香正燃著,青煙嫋嫋,室內充溢著迷人的異香。田間禾忽然心有所動。他與司先生接觸過幾次,看到的是一個謙謙君子。現在他多少觸摸到司先生內心的自負和狂狷。因為,以“天”“地”配祭的人物除他之外隻有一個:西遊記中地仙之祖鎮元子。他的兩個徒兒(1200歲的清風和明月)還對孫悟空誇口說:其實連“天”“地”也不配鎮元子的供祭。
客廳裏沒有一個人,玲玲放下背包,拉著田間禾在天地靈前合掌禱告,看來這是司家的日常功課。然後脆聲喊:“司伯伯,你在哪兒?”
臥室裏傳來低沉的聲音:“玲玲,小田,進來吧。”
司明斜倚在床背上,眉頭微蹙,玲玲著急地問:“伯伯,你病了,吃藥了嗎?”
司明微微一笑:“不礙事,不耽誤明天陪你們出去玩。小田,拉把椅子坐下吧。”兩人在床前坐下,玲玲問:“保姆阿姨呢?你吃飯沒有?”
“知道你們要來,我讓她暫時回家了,玲玲,給我做一碗薑絲酸醋麵片,我知道你做的最好吃。”
玲玲馬上去了廚房,司明則探詢地望望田間禾。田間禾知道司伯伯是故意支走玲玲,讓他有一個說話的機會。因為昨天他已在電話中告訴司先生,他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關玲玲生命的事情要求助於司先生。田間禾小心地關上房門,盡量扼要地介紹了玲玲所處的危險:
“伯伯,所以我跟玲玲來北京,我要一步不離地保護她,即使……我也要陪她走完最後的歲月!”他愴然說道,“伯伯,我們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如果這些人體自燃確定是人為的,是科學殺人——這一點已經基本上沒有疑問了——那麽這種辦法一定是頂尖的科學家才能搞出來,也隻有頂尖的科學家才能破譯。司伯伯,幫幫玲玲吧。”
對這個噩耗,司明沒有顯得太吃驚,他沉思了很久,才歎息著說:“這些事我都有所了解,西柏縣人認為這是天火,是天意。”
“那是迷信,我決不相信。”
司明又沉思良久,陰鬱地說:“不要過於武斷,其實很多東方迷信恰好暗合宇宙的機理,比如,玲玲老外婆常說‘500年一劫’,實際上‘劫’是一個很準確的字眼,人類文明是波浪式發展的,繁榮——災變和衰亡——複蘇——繁榮——新的災變。永不停止,從波峰看,是一波又一波的繁榮;從波穀看,則是一波又一波的劫難。科學亦不能改變這個大勢,甚至反而縮短了上述周期。看看近100年的曆史吧,雖然科學帶來了高度的繁榮,但災禍也成正比地強化:世界大戰、吸毒、核彈、艾滋病、電腦病毒、抗生素失效……一個又一個災禍接踵而來。我甚至覺得,這種加速進行的振蕩式發展也許預示著一個超級災變。”
“你說,災變是天意?”
“可以這麽說吧,當然,不會有一個老天爺、上帝或釋迦牟尼坐在靈霄寶殿、伊甸園或靈山中,用電腦或生死簿管理著人世。隻有一個客觀上帝,自在之天,而且,上帝的旨意常常是通過人手來實現的。”
田間禾聽出了司伯伯的陰鬱心情,他想這一定與玲玲的危險有關,但田間禾無心進行這些玄妙的討論,他起身悄悄拉開門縫,聽見玲玲在廚房裏忙碌,嘴裏還輕輕哼著《吐魯番的葡萄熟了》。田間禾關上門,急迫地說:
“伯伯你說得很對,但是——究竟有沒有讓人體自燃的藥物或其他科學手段?能不能防範?玲玲時時刻刻都在危險之中啊!”
司明沉重地說:“從理論上講,這種手段是可能存在的,不過能否破譯它——目前我還沒把握,我想對玲玲做一次最徹底的檢查。”
田間禾的眼圈紅了:“謝謝司伯伯,我們隻有指望你了。”
第二天,司明說要陪兩人逛風景。玲玲當然很高興,也很不安:“伯伯,你的工作那麽忙……”司明說:“研究所的工作我已安排好了,難得有一對金童玉女陪著,我也想‘偷得浮生半日閑’。噢,對了,我這兒有全國最先進的醫療設備,抽空對你倆做一次最徹底的身體檢查。”
田間禾說:“我用不著吧,身上每個零件都運轉良好——不過隻要玲玲去,我也去。”
玲玲不知道兩人是在演雙簧,毫無心機地說:“我去!禾哥你也一定要去,檢查一次沒壞處的!”
“好吧。”
司明用整整三天時間,陪兩人逛遍了北京的景點,他擔任著講解員,娓娓講解著積澱在各個景點的曆史之魂。香山的曠逸,故宮的莊嚴,圓明園的悲憤,自然博物館的邈遠……這一切使玲玲如癡如醉。
田間禾則以勉強堆出的笑容來掩飾內心的焦灼和鬱悶,他恨不能今天就對玲玲做身體檢查,查出她究竟種下“生死符”沒有,不過他相信司伯伯的安排。
但這種“相信”慢慢打折扣了,因為他逐漸從司伯伯的話語中,讀出一種陰鬱的近乎淒苦的心情。也許他對玲玲的事沒一點把握?因此,他在下意識中把“作出決斷”的日期盡量向後推延?時不時地,他的陰鬱和無奈從一些話語中透出來。慢慢地,玲玲也聽出了異常,但她不明白深層的原因,隻是疑惑地看看司伯伯,再看看戀人。田間禾隻好佯裝糊塗。
在自然博物館的恐龍骨架下,司明突然說了一段話:
“知道嗎,古人說‘醫生隻能醫病,不能醫命’,如果換一個角度理解,實際不無道理,作為一個醫學科學家,當我接觸到醫學的深層機理時,常常覺得無所適從。因為從本質上講,醫學的目的恰恰與自然之道相違背啊。”
玲玲撲閃著長長的睫毛,疑惑地問:“司伯伯,你的意思……”
“生物的進化是建基於‘遺傳錯誤’上的,正因為有了遺傳錯誤,產生大量的變異基因,其中有害基因被環境淘汰,留下能適應環境變化的有益基因,才使生物包括人類逐漸進化。但現代醫學殫精竭慮在幹的卻是淡化自然淘汰的作用,讓本該死去的病人活下去,並繁衍後代。”他苦惱地說,“有時我真不知道我們這些科學家是在行善還是在作惡。”
即使玲玲再無心機,也聽出了司伯伯的話語中的灰暗。晚上,躲過司伯伯的目光,她悄悄對田間禾說:
“司伯伯怎麽了?我看他心情十分晦暗,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田間禾暗暗吃驚,隻好說:“怎麽可能呢?司伯伯不會,我更不會。不要胡思亂想嘛。”
第三天晚上,司明告訴兩位客人,從明天起他要回所裏上班,不能再陪他們玩了。“噢,不是說好了要給你們檢查身體嗎?明天就去,然後你們自己安排遊玩的日程。”
田間禾立即答應,祈盼著明天檢查之後司伯伯會給他一個喜訊。
晚飯後,吉中海按慣例去街上閑逛,他是單身,沒什麽家務,又不大喜歡打牌下棋摸麻將之類娛樂,所以,除了看書,他就是到街上閑逛,接觸三教九流的人物。依他的經驗,這種愛好對他的工作大有裨益,因為,幹公安的,要求你心中時刻裝著一個“活”社會,如果你隻能通過匯報、材料、報紙、電視這些媒介來了解社會,你的嗅覺就要大打折扣了。
現在,吉中海再次敏銳地嗅到了小城中的恐懼,這種恐懼隻不過變換了一種方式:人們不再談論天火、自燃這些字眼,而是強迫自己忘掉它。住宅樓上到處是嘩啦啦的打麻將的聲音,馬路上,緊緊擁抱的少男少女像雕塑般一動不動。算卦先生們又回潮了,不知道他們是悟出了吉中海的“絕招”,還是受關鐵口的熏陶而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不過奇怪的是,他們的生意已遠不如前些天紅火,對命運已逆來順受的西柏人不再聽取卦仙兒們的預言了。隻有關鐵口的生意還相當火爆,有四五個人圍著他,癡癡地聽他大講玄機。可笑的是,他的行頭已變了,在太極圖、推背圖之上,新添了四個大字:科學算命!
吉中海對他的厚顏啼笑皆非,不想與他照麵,便悄悄地繞過去。但關鐵口卻不放過他,遠遠地喊著:
“同誌哥,我來給你算一卦,不向你要卦金!”吉中海隻好走過去,“同誌哥,我看你心情鬱悶,諸事不順遂。莫擔心,自古道邪不壓正,鬼魅作祟終將現形。我算你10天之內就會時來運轉,否極泰來……”
吉中海不想聽他胡說八道,卻感念他的好心,便掏出10塊錢遞過去。聲稱“不收卦金”的關鐵口也笑納了。吉中海繼續散步,一邊無意識地念叨著:科學算命,科學殺人……
他忽然收住了腳步,紛紛亂亂的思維忽然有一個定格,一個停頓,一個靜音。他想起,上次見到關鐵口,聽他說出“科學殺人”的見解後,他曾心旌搖動,覺得什麽事情被他忽略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之後他認真回想過,沒有想起來,工作一忙就把這事忘掉了。現在,見到關鐵口,那個念頭又躥入他的腦中。
什麽事情?他苦苦思索著。幹了多年的公安,他知道這種直覺是最寶貴的。常常預示著案情認識的重大進展。其實它不是什麽直覺。警察在破案偵查時,會把所有的與案情有關無關的細節都記在心裏,由於信息量太大,可能某些細節被暫時忽略了。但潛意識已把這些細節記錄在案,潛意識會向顯意識傳遞這些想法,當然是隱晦的,斷續的,就像黑暗中偶然閃現的信號燈光。
什麽事情?他苦苦思索著,大腦仍下意識地指揮兩腿向前邁步,他走過中心廣場,走過電信局,走過百貨商場。有兩個熟人向他打招呼,他滿麵笑容地回了一句,其實根本沒看清對方是誰。前邊是縣醫院,急診室裏燈光明亮。他想起司先生曾在縣醫院坐診過。他是在搞研究而非營利。所以看病吃藥都免費,再加上他的名氣,一時間門庭若市,幾十裏外的病人都來找“司先生”……
他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想出那個重要的信息是什麽:病曆,司明先生免費看病的病曆。
在對四個橫死者家中搜查時,他曾幾次發現縣醫院的病曆,是司先生專用的,上麵蓋著免費戳。司先生為了收集遺傳病資料,曾給數千人看過病,所以這幾人都有司先生看病的病曆並不奇怪。他自己、弟弟、弟媳、吉玲玲等也都有這麽一本病曆呢。
但是,真的沒有一點異常嗎?
不管怎麽說,死亡大獎名單上的5個人(包括玲玲)正好都在司先生那兒看過病,這是不是一種巧合?
他搖搖頭,想趕走自己的胡思亂想,他覺得世界上最不該懷疑的,應該就是司明教授了。他是從奧林匹斯山下來的希波克拉底,他恂恂有長者之風,仁者之心。而且——說到底,他會有什麽作案動機?
不要胡思亂想了,不要忘了,你曾因田間禾——天火的諧音去無端懷疑那位青年,鬧了個大笑話。
但對司明的懷疑一旦種下,他就再也擺脫不掉。他想起,自燃事件全部是司明來到小城之後發生的,還有,公安局的人都認識到,人體自燃如果是科學手段所致,則它的發明者一定是位頂尖的科學家,而司明正好符合這一點。
單憑這些片斷破碎的資料就去懷疑司教授,未免太草率了。但他不由想起田間禾最近的幾個電話。田間禾說司伯伯最近心情很不好,他的很多思想是非常超前的,鋒利得讓人膽寒。田間禾無心之中說了這個詞:鋒利。吉中海覺得用得很好,鋒利的刀劍能殺人,過於鋒利的思想也能殺人的。
田間禾還說,司先生正在給玲玲做檢查,最徹底的檢查,他正祈盼著檢查的結果。吉中海不由得苦笑:假如司明真有問題,那麽,把玲玲送給他檢查,不是把羊羔送人虎口麽!
他又想起,從仝大星的自燃開始,一直到現在,雖然不少人都認識到“自燃”可能是人為的,但隻有兩個人明確地指出“科學殺人”或“從理論上說用科學手段使人體自燃是可行的”,這兩人是:算命先生關鐵口和醫學科學家司明教授。
吉中海離開縣醫院,向縣公安局返回。他覺得渾身燥熱,意識最深處在一聲接一聲地報警,盡管對司明的懷疑還很零亂,很不成熟,但他的直覺已經告訴他,這回他不會再錯了,他一定要加緊追查下去。
吉中海不是坐而論道之人。他知道單憑這些材料,根本不足以讓縣、市、省公安局對司明做出什麽動作,那可是在國家掛著號的大人物啊。吉中海決定獨自行動。他算了算,第二天正好有北陽到北京的民航班機,於是他匆匆回到縣局,留下一張請假條,便發動摩托奔北陽而去。
芳草公寓是北京的高級住宅區,住戶大都是沒有官位的高級知識分子和社會名流。門口,衣冠楚楚的警衛認真地登記來訪客人,身著製服的保安在院內巡邏。吉中海今天是來做梁上君子的,但他並不把這套保衛程式放在心中,他知道,在“官本位”的中國,除了對高級領導人的保衛,其他的保衛常常流於形式。吉中海用真實姓名在門口做了登記,徑直來到司明的住宅。正是中午1點,院內幾乎無人。他在門口用手機打通了司明的電話,隔著厚重的橡木門,隱約聽見門內微弱的鈴聲一遍一遍響著。室內無人,正如吉中海所料,他們還在司明的研究所內,大概正在為玲玲“檢查”身體。這個念頭一浮出,吉中海又是渾身燥熱。可憐的玲玲!她對這一切毫不知情,說不定那位“仁愛慈祥”的司伯伯正在她體內種“生死符”呢!可案情仍是毫無頭緒,根本無法對司明采取任何措施!
吉中海十分焦灼,在他對司明的懷疑中,另一個念頭,一種模模糊糊的反懷疑頑強地向上浮。司明真是凶手?這又回到那個一直困擾他的症結:他是什麽作案動機?還有,他用什麽辦法能使人體自燃?
沒有答案。
司明的房門是電子鎖,吉中海鼓搗了十分鍾,門開了。他回頭瞥瞥走廊和院子,沒有一個人影,便閃身進屋,輕輕鎖上房門。與田間禾一樣,他首先被屋內那個醒目的太極圖吸引住。在一個超前的科學家屋裏醒目地懸掛著古老的太極圖,總感到有那麽一股巫氣或妖氣。
他的檢查就是從太極圖開始,他把太極圖取下,仔細地檢查了背麵。這是一件純粹的木製品,沒有什麽異常。接下來他從書房開始檢查,書房裏站滿了書櫃,至少有數千本書和光盤,根本無法逐一檢查。他隻能從中抽查了一些。這兒大都是有關遺傳學的專業書籍,雖然吉中海自學過遺傳學,但這些書籍對他仍太深奧了。他也檢查了書桌抽屜內的筆記本和稿紙簿,仍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吉中海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孟浪了。這樣倉促的沒有周密計劃和重點的搜查,本來就不能指望獲得什麽成果,但他仍不懈地幹下去。接下來檢查臥室。與客廳和書房相比,臥室顯得十分寒磣,一張簡單的單人硬板床,踏板上放一雙拖鞋,牆壁上光禿禿的,隻有手書的兩個字:返樸。筆力遒勁,不知道是否是他的筆跡。
他一邊細心翻檢著,一邊側身聽著外邊的動靜,突然一陣急驟的電話鈴聲,在寂靜的房間內顯得十分聒耳。他來到客廳,盯著正在閃爍的電話機。是什麽人打來的?是不是他的同黨?他很想拿起來聽一聽,但最終還是謹慎占了上風,他打消了這個主意。
電話停響了,他正要返回臥室,發現茶幾上一本筆記。因為這個位置過於顯眼,他剛才反倒沒注意。雖然不指望從這本筆記中發現什麽,但他仍習慣地拿起來。筆記本中有一處折頁,他首先從這兒翻開,立刻睜大眼睛,這兒有著太確鑿的犯罪證據!筆記上工工整整地記著:
電話 原定時間 實際時間
仝大星 5月10號 5月15號
(工廠辦公室電話)
陳廉 9033246(宅電) 9月1號 9月9號
李河鬆 9122300(宅電) 9月20號 9月12號
劉元慶 9月14號 9月17號
(隔牆拉麵館)
吉玲玲 9488745(宅電) 10月 12號 ?
“實際時間”一欄記著正是四人的死亡時間,隻有玲玲的時間欄是一個大大的問號,而且,用紅鉛筆重重畫了一道。
吉中海眉頭緊皺,緊張地思索著。現在完全可以確定司明與四人自燃案有關係,否則他怎麽知道四個人的死亡的“原定時間”?但吉中海想破腦瓜也想不出來,司明為什麽將如此確鑿的證據放在如此顯著的位置!莫非他算定吉中海要來搜查,故意放上它以示嘲弄?還是他良心發現,打算向警方自首?
吉玲玲名下的紅色橫線就像是一道血淋淋的警示。玲玲危在旦夕,不能再猶豫了。他撥通北陽市公安局的電話,請他們速與北京市公安局聯係。5分鍾後,一個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電話中那人說,他姓李,北京市公安局刑警隊的,他馬上帶車到芳草住宅區門口,然後帶上吉中海直接去司明研究所。那兒在四環路之外,比較偏僻。
這位李同誌聽起來很精幹,吉中海覺得放心一些,他揣上筆記本,快步走到住宅區大門口,一分鍾後,一輛未帶警燈的豐田麵包車急速駛來,穿便衣的小李拉開車門請他上車。從車輛和小李的便服來看,北京市公安局是相當謹慎的,他們並未完全信服吉中海的發現。小李說話很有分寸,他說,他奉北京公安局的命令,全力配合吉中海的工作。“不過,司先生是很有分量的科學家,對他采取正式行動必須謹慎。”
司明研究所是一幢漂亮的新建小樓,院門口掛著一塊小小的謙遜的銅牌:遺傳病研究所。這兒的警衛不是太嚴,大門敞開著,豐田麵包開進去時,門衛隔著玻璃揚揚手,就讓通過了。在一個女醫生的指點下,兩人來到二樓檢查室。田間禾和玲玲坐在旁邊,忘情地擁抱著,一點不在乎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倒是一些工作人員常常送去好奇的一瞥。
吉中海走近侄女時,他們還沒發現,仍默默地依偎在一塊兒。吉中海敏銳地發現兩人的表情不大對頭。他們不像是熱戀中旁若無人的親熱,倒像是生離死別之前的感傷。莫非玲玲已猜測到自己的命運?他們看見了吉中海,忙站起來,玲玲抿抿頭發,淡淡地問:
“伯伯,你來了?”
“嗯,我到東北搞外調,順便看看老戰友。”
他知道自己說漏嘴了,作為老戰友,身旁的小李未免太年輕。但玲玲沒注意到這一點,她和田間禾隻是禮節性地向小李打了招呼,然後目光灼灼地盯著檢查室的門口。很快,門開了,司明走出來,他看見了兩位不速之客,但並沒有驚疑或者驚懼。他朝兩人點點頭,寒暄了兩句。田間禾迫不及待地問:
“司先生,玲玲……我和玲玲檢查結果沒毛病吧!”
司明躊躇未言。田間禾的臉色刷地變白了,嘴唇微微顫抖,用目光死死地看著司明的嘴巴。玲玲突然笑了,伸開雙臂摟住田間禾的頸項,旁若無人地來了一個長吻!她柔聲說:
“禾哥,有了這段愛情,我就是明天去死也值得了。司伯伯,”她微笑著轉向司明,“不必瞞我了,你打算什麽時候讓我死?”
田間禾大驚失色,驚愕地看著玲玲。吉中海和小李互相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悄悄做好拔槍的準備,奇怪的是司明神色自若,既未否認也未氣憤。玲玲平靜地說下去:
“我無意中看到了你的筆記,兩天前看到的。我看到了那份確鑿的死亡名單,我特意把那一頁折起,把筆記本放到客廳的茶幾上,司伯伯,我想你一定會安慰我,或向我解釋的,可是都沒有。你還是行若無事地把我帶到檢查室來。司先生,請你告訴我,我到底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必須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