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甬道,玲玲忽然想起正在香案前跪拜禱告的老外婆,她覺得讓北京來的司伯伯看見這個場麵未免太掉麵子了,便搶前兩步,想把老外婆扶起來。但司伯伯搖手止住她,走到香案旁,點了一炷香,合在手掌裏默默禱祝,然後把香小心地插到香爐裏。
在他幹這些事時,老外婆歪著頭,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她滿意地點點頭,心照不宣地點點頭,似乎與司先生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密友,然後她推開玲玲的攙扶,蹣跚地回到小屋裏。
玲玲跟司伯伯進了客廳,孩子氣地問:“司伯伯,你也信觀音菩薩?”司伯伯微微一笑:“我當然不信,但我尊重別人的信仰。”玲玲說,我爸媽很快就回來,司伯伯你先在客廳裏坐,我知道你愛吃西柏的芝麻葉麵條,我現在去做。司伯伯說,好啊,我等著嚐侄女的手藝。
玲玲到廚房裏忙活開了,有時探頭瞅瞅,司伯伯在客廳裏瞑目靜坐,身板兒筆直,胸脯微微起伏。她知道司伯伯老家在北陽市,高中和媽媽同學,高中畢業後媽媽沒考上大學,司伯伯考上北大生物係。她無意中還知道了司伯伯和媽媽之間的一點小秘密。那是司伯伯第一次來訪的晚上,玲玲起來小便,無意中聽到爸媽一段對話。媽媽逗爸爸:“吃醋了?男子漢大丈夫,小肚雞腸!”爸爸悶聲悶氣地說:“我吃個屁的醋!”媽媽歎息一聲:“別胡思亂想啦!我也不是當年的校花,他也不是當年的高三學生,是全國知名的大科學家啦。人哪,有時差那麽一步,就會天差地別。”
分析這段對話,玲玲得出結論:第一,媽媽當年是學校的校花,這一點不用懷疑,雖說媽媽韶華已過,但至今風韻猶存。第二,她和司伯伯當年一定談過戀愛,這也不用懷疑,才子愛佳人嘛。第三,他們的戀愛肯定尚處於朦朧階段,沒有訂立盟約,所以,後來司伯伯考上大學,平步青雲,和回到西柏小縣的媽媽分了手,但媽媽對他並沒什麽怨艾。
這次司伯伯來到西柏縣,聽說是為一項DNA研究,因為據他說,越是偏僻的地方,人類的遺傳譜係保留得越完整,也就越容易在其中篩選出某種致病基因。在這之前他剛剛在福建一個小縣城待了半年,那兒的客家人實際是正統的中原人,自東晉時南遷,近千年基本據守在那兒,遺傳譜係保留得十分完整。司伯伯說,他在那兒已經發現了兩種致病基因。
晚飯桌上,司伯伯安詳地笑著,誇獎玲玲的手藝。玲玲偷偷瞄著他和爸爸,不得不承認,拿兩人相比,爸爸被比下去了,雖然爸爸五官端正,當年肯定也是個硬派小生,但他的英氣已被歲月蝕去了大半。再看司伯伯,至今仍是英氣逼人,一頭青絲又黑又亮。尤其是兩人的氣度更是天地之差。爸爸的言談舉止遠遠說不上是粗鄙,但司伯伯更為儒雅飄逸,有濃濃的書卷氣。
這一比,玲玲免不了為媽後悔,看來媽媽當年嫁給司伯伯更合適一些。當然,如果爸爸變成司伯伯,那隻會生下一個司玲玲,不會有這麽一個吉玲玲在黯然神傷啦。書上說男女的結合就像一場你死我活的競賽,億萬精子拚命甩動尾巴,向惟一的卵子遊去。等到第一隻精子鑽進卵子的外膜,卵子中就會發生一些化學變化,拒絕新的精子登陸。這麽說來,每一個人(包括自己)的出生實際都是命運之神的偶然垂青。也許爸爸媽媽換一天做愛,甚至姿勢有一點變化,都可能是“另一個”吉玲玲代替這個吉玲玲出生。
有人在她耳邊大聲喊她,吉玲玲這才回過神,不由得為自己的想法臉紅,媽媽笑著埋怨她:“你在發什麽愣,司伯伯在問你的工作呢。”
司先生說:“玲玲歇了一年,也該找工作了,我的調查組正好需要一個助手,就讓玲玲去吧。”
玲玲十分驚喜,跟司伯伯當助手?跟國內著名的科學家當助手?她囁嚅著:“我行嗎?”
“行。在西柏的工作隻是收集整理資料,工作性質很簡單的。當然,最好你會抽血、穿刺、化驗。我想把你帶到北京培訓幾個月。”
全家當然很高興,玲玲尤其興奮得幾乎不能自製。她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因為司先生不經意的幾句話,來一個巨大的變化!媽媽喜笑顏開,叮嚀她出去要聽司伯伯的話,玲玲雞啄米似的點頭。
後來四個人又把話題扯到被天火燒死的仝大星身上。玲玲瞪大眼睛問:“司伯伯,人體真的能自燃嗎?世上真有這樣的事兒?”
“能。”司明簡潔地回答,“人體自燃無非是一種化學反應,化學反應能否自發地發生,歸根結底是看這種反應是放出能量還是吸收能量。人體是由碳水化合物和脂肪組成,都是可燃物質,它的燃燒屬於放熱反應。至於為什麽一般人不會自燃,我打個比方,這就像是放在斜坡上一個凹坑裏的球,它具有對外做功的勢能,平時它能在淺凹坑裏保持靜止,但這種靜止是不穩定的,隻要受到外力,就會一直向坡下滾去。”司明總結道:“人體也是這樣,它平時不能燃燒,那是因為一種不穩定的平衡。如果用某種方法打破這種平衡,它就會猛烈地燃燒。你知道麵粉廠容易發生爆炸嗎?麵粉平時是不會自燃的,但如果漂浮在空中的麵粉與空氣混合,一點火星就能引發猛烈的爆炸。”
“到底用什麽方法能使人體自燃?”玲玲著急地問,玲玲爸媽也側著耳朵等他的回答。司明笑了:“很可惜,我不知道。我隻是從理論上斷定人體自燃是可能的,至於究竟用什麽方法可以引起自燃,那不是我的研究課題。”
9點鍾,司明告辭。玲玲搶先穿上外套:“爸,媽,我去送司伯伯!”媽媽猶豫著說:“天已經很晚了,外麵不安全。”司明知道玲玲可能有話要說,便低聲告訴玲玲媽:“不要緊的,一會兒我再把她送回來。”玲玲媽說:“好吧,早點回來。”
玲玲很自然地挽起司伯伯的胳臂,就像挽著爸媽在街上散步,她覺得司伯伯與自己特別投緣。出了門,司明說:“玲玲,街頭新開了一家咖啡館,走,我請你喝咖啡。”
這家咖啡屋叫“順水人情”,霓虹燈組成閃閃流動的水波,內部裝潢極為現代化,牆壁上是裸體的愛神和小天使,輕曼的音樂從天竺葵的濃綠中流淌出來。從室內裝潢水平看,這兒一點兒不亞於北京的咖啡廳。不過,看來西柏人還不習慣這種消費,偌大的廳堂裏隻有六七個人,而且,他們的裝扮和氣度明顯與屋內的環境不協調。所以,當瀟灑飄逸的司明挽著美貌的玲玲進屋時,老板和顧客們都覺得眼前一亮。
司明要了兩杯咖啡:“玲玲,你好像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玲玲說:“其實沒什麽話,我隻是覺得,多虧了司伯伯,我的生活馬上要起一個大的變化,我一定好好學習,做好你的助手。”
司明微微一笑:“其實,你做我的助手不一定合適。”
玲玲急了:“為什麽?司伯伯,你可不能改變主意!”
“別急,傻丫頭,我不會改變主意的。但是,搞科學研究不是人人都能幹的,第一要坐得住,要能吃苦;第二要有悟性。玲玲,司伯伯說話很坦率,在這兩點上你恐怕都不行——別急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但你另有過人之處,你天生麗質,是一種不加雕琢的美;你風度怡人,絲毫不帶縣城的‘小氣’。據我觀察,你在藝術上很有悟性,很有天分。所以,我帶你到北京去,隻是想讓你有一個浮出水麵的機會,相信你在演藝界或藝術界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真的?”
“真的。你惟一缺乏的是自信。這點一定要改!千萬不可妄自菲薄!比如說,”他壓低了聲音,“你注意到自己對那位年輕人的魅力了嗎?從一走進咖啡廳,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你,那人在你左後方。”
按照司伯伯的指點,玲玲向左後方悄悄掃了一眼,果然那兒有一位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T恤衫,白色西褲,白色皮鞋,風度俊雅,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從大城市裏來的。他確實一直關注著這邊,當與玲玲目光相接時,他微微一笑,意欲搭話,不過玲玲已紅著臉轉回目光。那個青年男子多少有點懊惱地轉過頭去。
玲玲忽然想起老外婆的話:“不知道哪個男人有福哇。”她的臉更紅了。為了從窘迫中逃出來,她匆匆忙忙轉了話題:“我真有藝術細胞?可老外婆老說我命不好,說自古紅顏薄命——當然我不相信她的話,她是個老迷信。司伯伯,你今天給觀音菩薩燒了香,你也信佛嗎?”
司明沉思著,他的回答令玲玲吃驚:“不要盡指責老人們,實際上有很多迷信也有合理的內核。比如,西遊記上說人類500年有一劫,你信不信?肯定不信,對吧。但我信。人們總覺得科學會使生活越來越美好,但常常忘了,科學所造成的災難也會越來越大:臭氧層空洞,DDT,瘋牛病,艾滋病,吸毒……曆史上從未有過的災難接踵而來,它們都是跟隨科學降臨人世的。”
玲玲擔心地問:“那麽——真的每500年就有一次劫難嗎?”
“哪兒用得上500年!隨著科學的威力越來越大,劫難的周期也越來越短,我是研究遺傳病的,就是用基因修補法來治療人們的先天性疾病,像先天免疫缺損症、蒙古癡呆症、費城基因病(即白血病)、血友病等等。這是不是好事?當然是好事,這些技術使千千萬萬病人過上健康人的生活。可是從另一方麵說,它又是天大的壞事。過去大自然是用死亡來進行自然選擇,雖然很殘酷,但它有效地控製著病人在人口總數中不致超過某一個比例。如果能用人工的方法去修補錯誤基因,使病人也能生育,能活到天年,那這種自然淘汰就失效了!經過一代一代的累積,最終會造成這麽一個結果:每人身上都存在眾多不良基因,都需要去修補,最終,天文數字的醫療費用將使人類社會破產,那時將出現更大的人類劫難。你看,非常人道的做法導致了最不人道的結果。”他笑了,“和你談這些,太恐怖了吧。”他想,真不該和鮮花一樣嬌嫩的姑娘談這些事,這些痛苦本該是由人類中的智者來承擔的。
玲玲苦著臉說:“司伯伯,難怪你說我幹不了科學家,你說的話就像天書,連聽著都費力!”
兩人哈哈大笑。
玲玲回到家已是10點30分了,她覺得很興奮,睡不著覺,便關上房門,撥通小冰家的電話,聽見小冰媽帶著睡意的聲音:“找小冰,已經睡了。”接著是小冰的聲音:“媽,我已經把這邊的話筒拎起來了,你掛斷吧!”
那邊哢嗒一聲掛斷了電話,小冰神秘地低聲問:“是誰?玲玲,有啥關緊事?”玲玲說:“沒啥,今天我司伯伯說要帶我去北京培訓,給他當助手,學抽血、穿刺、化驗。我的生活馬上要大變了!”小冰不以為然:“不就是當護士麽,每天血糊淋拉的,叫我去我都不去。咦,你這麽興奮怕不是光為這件事吧,”那邊小冰敏感地問,“是不是愛上那個司先生啦?”
“胡說八道!”玲玲又羞又惱,“他比我爸還大一歲呢!”
“年齡大一點怕啥!司先生風度翩翩,氣度非凡,哪個女人見了不動心?你一定是看上他了!”
玲玲一急,連粗話也出來了:“放屁放屁!他和我媽……還談過對象呢。”情急之中,她連這樁戰略秘密也透出來了,小冰的興趣立即又提升了八度:“真的嗎?我聽說,你媽媽當年也極漂亮,還是校花呢。可惜沒把司先生俘虜過來——當然你爸爸也不錯,不過比起司伯伯到底差那麽一點。”
玲玲對此頗有同感,也就沒有反駁,小冰那邊仍不放鬆:“司先生跟你媽媽談過對象又有什麽關係?他和你又沒任何血緣關係,真的,年齡不是障礙,現代女性才不管這種陳腐之見呢。”
玲玲氣惱地說:“不和你說了!不說了!八成是你看上司先生了吧,你說是不是?”
小冰笑著說:“我看上也沒用呀,有你亙在這兒,誰能看得上我?算了,睡覺睡覺。”
玲玲掛了電話,好長時間睡不著覺。司先生的音容風貌老在眼前晃動。一絲不苟的頭發,悅耳的京片子,目光中的睿智和深沉……她當然不會愛上司伯伯,年齡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他與媽媽曾處過朋友,讓女兒愛上媽媽過去的男朋友,總有那麽一點不對味兒……司伯伯真是個好人,他對自己懷著長輩之情……她成了演藝界的明星,接受追星族的歡呼,司伯伯安詳地坐在第一排觀眾席上……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人為她送來好大好大一束花,她的臉埋在花束裏,忽然她發現那個男人在“順水人情”咖啡屋裏見過……
她在這些美夢碎片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