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今天是第四個。老姚喝住馬雲:“喊什麽?死就死唄,你想張揚得全世界都知道?影響了旅社的客源,我要重重罰你!”他一邊訓,一邊帶上四節長手電,拿上警棒。今天沒停電,按說這把長手電是用不上的,但這是他巡夜的標準行頭,已經習慣了。警棒是車站派出所的關係送的,帶上它膽氣更壯。他原想把死人的事通知派出所,後來想想還是先把情況摸清後再說,看馬雲這婆娘嚇得三魂升天七魄出竅的,誰知道她說的“死人”是不是真事。
“走。”他帶著馬雲上三樓,邊走邊低聲訓斥:“你也是這兒的老職工了,這麽沉不住氣?上次,在床上上吊的那個死人,你還幫忙抬出來,今兒個是怎麽啦?”
有老姚壯膽,馬雲的臉上略略恢複了血色,低聲嘟囔著:“你去看看吧,你看了就知道了。”三樓樓道上,不少旅客在探頭觀望,嘁嘁喳喳,他們都是被馬雲那一聲汽笛驚醒的,老姚大聲吩咐:“睡覺!都去睡覺!剛才有人夜驚了,做噩夢了,沒事兒!”
安頓了眾人,他們走到仝大星包間的門口,馬雲拉拉老姚衣角,可憐兮兮地說:“你一個人進去吧,我不敢進。”老姚疑惑地看看馬雲,心想這兒到底出了啥事?那次上吊的死人,模樣夠嚇人的,眼珠鼓暴,舌頭伸出老長。那時馬雲雖然也“媽呀”、“媽呀”地低聲驚叫,最終還是幫忙抬著死人的小腿,把屍體抬下樓。可今天看把馬雲嚇的!
老姚多了一份兒警惕,把電警棒開關接通,擎在左手,小心翼翼地推開虛掩的門。事後他說,一進門他就聞到了一種怪異的味道兒,陰森、發膩的甜味,有一點焦臭,還有死亡的寒意。床上那人靜靜地躺著。毛毯包住一個清晰的人形。老姚輕輕走過去,稍稍拉開頭部的毛毯——他猛然頭皮發炸,長電筒失手落到地上。
床上躺著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具骷髏。臉上的皮肉已燒光了——肯定是“燒”光的,老姚沒有經過推理就得出這個結論——隻剩下黑色殘渣還黏附在骨骼上。骨骼也是在高溫中燒過的,成了灰白色,眼珠自然沒了,兩隻深陷的眼窩在死死地盯著他。
門口的馬雲一直在盯著老姚,大氣都不敢出。她看見老姚掀開毛毯後身影就僵住了,然後他突然轉身,仆倒在地上,身軀猛烈地抽動著。他一定是中邪了,一定是被床上的骷髏惡鬼鉤走了靈魂!馬雲轉身就逃,放聲哭喊“救命哪,救命哪”。上百個被驚醒的旅客和服務員在後邊追趕著,聲音嘈雜地追問。車站旅社鬧成了一鍋粥。
北陽市公安局今天是刑偵隊隊長呂子曰值班,淩晨四點半,他到電話值班室去巡查。值班的小李搓著眼說一夜平安無事,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真不如出點事,還能逗逗精神。老呂說,困了好辦,我給你講兩個葷笑話,保準兒能把瞌睡蟲攆走。就在這時,報警電話刺耳地響起來,小李立即按下對講鍵,對方語無倫次地說:
“我是車站旅社!有個骷髏鬼被燒死了,把姚經理的魂也抓走了,快來人!”
老呂接過話筒厲聲喝道:“慌什麽!”他放緩語氣,“慢慢講,什麽骷髏鬼,什麽魂被抓走?”
對方呆了片刻,口齒仍然不利落:“真的,三樓314號有個骷髏鬼,姚經理一進屋就跌倒了,猛勁兒抽搐,這會兒還在抽哩!旅客都被驚醒了,這會兒天下大亂了,你們快來!”
電話中果然能聽到非常嘈雜的背景聲,老呂當機立斷:“好,我馬上去。小李,你幫我守住這邊一攤子,我和技術室的小蘇一塊兒去。”
警車呼嘯著開到火車站,這會兒正是車站最沉寂的時刻,因為沒有來往列車。營業攤點大部分已關門。整個車站半睡半醒,隻有夜空中的霓虹燈閃著詭異的光芒。老呂和小蘇走進車站旅社,進門就能感到那種近乎歇斯底裏的氣氛。上百人聚在門口,聚在大廳,不少男女旅客隻穿著內衣,他們交頭接耳,神色驚慌,看見警車後他們都如釋重負,不約而同地說:“來了,來了。”自動為他倆讓開一條路。走進值班室,一眼就看見“被惡鬼鉤走靈魂”的姚經理好端端坐在那兒。老呂和姚經理原本相識,譏諷地問:
“咋啦,老姚?不是說你被鬼抓走了嗎,這會兒還陽啦?”
老姚十分尷尬,苦笑著說:“誤會誤會,我進屋看見那個骷髏鬼,心裏慌,把高壓電警棒杵到自己身上了。馬雲這傻婆娘就嚷嚷起來,鬧得天下大亂。”他指指旁邊的馬雲,馬雲臉色通紅,但羞色仍遮不住眼神中深深的恐懼。呂隊長皺著眉頭譏諷地問:“這麽說,那個骷髏鬼是真的?”
“真的真的,那個絕不假。”老姚肯定地說,馬雲也一個勁兒點頭,“我領你們去看。”
314房間門口聚的人更多,都擠著從門縫裏往裏看。盡管看起來他們十分驚懼,但似乎不看一眼又不甘心。兩個夜間保衛守在門口。老姚趕走人群,對呂隊長說,剛才他被電警棒杵倒後,曾有兩個服務員進去把他拖了出來,還有就是第一個進去的馬雲。除了這四個人外沒有閑人進門,現場(至少是床上那部分)保護得很好。“你看,你看吧。”
老呂和小蘇走在前邊,驚魂未定的老姚和馬雲跟在後邊,等到那個骷髏頭進入視野,連小蘇也忍不住低低驚呼一聲。枕上是一個灰白色的骷髏頭,兩個深陷的眼窩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無論你在哪兒,它都在陰森森地盯著你。老呂藏起心中的疑懼,小心翼翼地挑起毛毯,看見一具完整的骷髏。毫無疑問,它是被一瞬間的高溫燒成這樣的。毛毯的內層留著明顯的焦痕,死者的內衣已經變成灰燼,掀開毛毯的微風使它們飄散開來,露出裏麵的骨骼。老呂小心地按了按死者的胸骨,那裏還帶著微溫,忽然嘩的一下,胸部骨骼全散架了,在他輕微的指壓下散了架。看來,它們在高溫中被完全燒酥了。
老呂和小蘇交換著眼神,驚詫不已。毫無疑問,這具骷髏是在這張床上燒成這樣的,否則,任何人也沒能力把這種一觸即碎的玩意兒從別處運來,瞞過值班服務員的眼睛,再用它替換原來床上那個倒黴鬼。但是,把皮肉燒光骨骼燒酥需要多高溫度?起碼5000度吧,這樣的高溫完全能引發一場大火,但在這兒,除了死者貼身的內衣外,連毛毯也沒有燒毀。這種現象違反了正常的邏輯。
老呂盡可能輕手輕腳把毛毯揭開,讓小蘇從各個角度照相,閃光燈不停地閃著。拍完照,老呂盯住了死者腰間一個環形的寬布帶,布帶外圈基本完好,隻有內層燒酥了,用手撥一撥,破碎的布片脫落下來,露出裏麵的——鈔票。
全是百元鈔票,緊緊地圍在腰間,粗略地估算大致七八萬元。老呂輕輕地抽出一疊,裏麵的幾張已燒酥了,稍稍一碰,便雪花般飄落,上麵的十幾張仍完好無損。身後的老姚吃驚地說:“原來是個賊!我說咋的這些天他一直衣帽整齊,天再熱也穿著長袖襯衫,腰裏鼓囊囊的。原來是個賊娃子!”
外衣裏找到了仝大星的身份證,證件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顯得膽怯和委瑣,無法和床上那具惡狠狠的骷髏聯係起來。從證件號碼看,他是1975年出生,今年26歲,是本市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線索,沒有隨身行包,沒有換洗衣服,沒有自帶的漱洗用具。這對於一個懷揣巨款在外住宿了十天的人,顯得不大正常。
老姚和馬雲的目光像追光燈一樣盡跟著老呂轉,盯著他的表情,想猜測出他對這樁事的看法。小蘇觸觸老呂,輕聲說:“自燃?我見過一些報道。”老呂點點頭,沒有接腔。
現場勘察結束了,老呂讓大家到外間坐下,他先到衛生間洗洗手,嘩嘩地放了小便。他是想借這個時間捋一下思路。無疑,懷揣巨款的仝大星十分可疑,這錢的來路很可能不是正道,但目前最令老呂疑慮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的死因。他的死因太奇怪了,也許小蘇說得對,他死於自燃。但人體自燃隻見之於各種三流小報,至少老呂未在正規文獻中見過。如果拿它作為驗屍報告的正式結論,能否讓上級信服?但從現場情況看,似乎又隻有這一種解釋。
走出衛生間,老姚殷勤地遞過一份旅客登記簿:“看,仝大星的登記。”從登記上看,他的確是北陽市西柏縣人,工人。老呂對身份證的鑒別很有經驗,他可以肯定仝的身份證是真貨。這麽說,一個可疑的竊賊或強盜(?),用真實姓名在一家旅館連續住宿10天,每天的活動隻是上街買小吃?
老姚和馬雲仍在眼巴巴地望著他。老呂清清喉嚨,苦笑著說:“這個案子把我難住了。事兒太古怪,各種細節沒法拚到一塊兒。不過基本可以肯定,仝大星不是他殺,也不是自殺,而是死於偶然的自燃,就是人體自己燃燒起來。人體自燃現象很罕見,正規文獻上沒有記載,但報刊雜誌上有一些零星報道。”
馬雲脫口喊了一句:“不,不會!”
老呂看看馬雲,饒有興趣地說:“不會?說說你的看法。”
“一定是他幹了缺德事,被天雷打了!”
老呂原以為她有什麽高見呢,這時不禁失笑:“被天雷打了?有這麽一位賞罰分明的老天爺,公安局可就省事了!不過據我看來,這位老天爺平時不大管事,要不像陳希同、王寶森、成克傑,還有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慣犯,為啥都沒挨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