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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義犬(2)

  卞士其在照片上陰沉地看著她,頭上是一個白生生的新頭蓋,比常人高出一拳,沒有頭發。這種怪相確實令人作嘔……還有一個念頭在悄悄啃齧著她的自尊:在手術前(那無疑是同人類告別的時刻),他竟然沒向我透露一個字……她終於做出決斷,冷淡地對父親說:“局長閣下,我完全遵從你的決定,請您放心。”

  第二天她就離開家庭,到酒泉宇航基地去了,媽媽的淚水也沒能改變她的決絕。

  自從人類把這夥兒大腦袋拋棄後,卓麗麗總覺得老一輩科學家的敵意未免太重。他們對大腦袋們目不暇接的發現和發明視而不見,如果不得不利用這些成果,他們也閉口不提發現者的名字。地球科學委員會主席在一次科學年會上講過:“體育界經過兩百年的奮鬥,才把興奮劑這個惡魔消滅,現在可以實現人與人的公平競爭了,科學界也決不容許出現興奮劑之類的東西。”

  不用明說,任何人都能聽出他的話意。

  的確,大腦袋的智力與常人相比太過懸殊了!他們可以在一秒鍾內用高密度電訊輸進一部大英百科全書的信息,他們的腦結構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透明式電腦,或互相做透明式思維交流。如果不做嚴格的限製,那麽以後的科學史上不會再出現普通人的名字了。

  在人類的敵意中,72個大腦袋沉默著離開了人類世界,在喜馬拉雅雪山下建立了自己的小圈子,而且在雪山周圍,人類悄悄建立了幾道嚴密的防線。

  當然,對大腦袋的智力來說,這些防線很可能是小孩子的玩意。但人類倒是有恃無恐的,最牢固的防線在於大腦袋社會內部——73個人中隻有一個女的,他們難以把大腦袋的陣營擴大。即使采用體外授精、單體克隆等方法,也還存在一個根本問題:人造的腦結構尚不能嵌進遺傳密碼。所以,如果不能搶在死前在遺傳工程上取得突破,他們就隻有悄悄走向滅亡了。

  卓麗麗不滿地看著爸爸,聽到爸爸的決定後,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尖刻的嘲諷:你們怎麽能向素來鄙夷的大腦袋求助?你們的驕傲呢?

  不過她隱忍未言,她知道這些話將是致老人於死地的尖刀。宇航局長艱難地繼續說:“與‘混沌’相遇時,臨機決斷的時間是以毫秒計的,這種情況隻有大腦袋能勝任,我已通知了那些人,他們同意派卞士其前往。畢竟地球也是他們的居留地,在這一點上我們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他解嘲地說。隨後,他直視著女兒,加重語氣說道:“不過你務必記住,卞士其已不是7年前的純情少男了,這些年來,在大腦袋圈子裏,對人類的敵意日甚一日。你必須多長一隻眼睛。這樣嚴酷的任務本不該派你這樣的生手,你知道為什麽派你去嗎?”

  卓麗麗冷冷地搖頭,宇航局長毫不留情地說:“你不會猜不到的,我們要求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舊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這項工作。”

  卓麗麗憤怒地瞪著父親,這些殘忍的話撕開了她心中的傷疤,又撒上一把鹽,她卻冷酷地反問:“是否需要脫光衣服引誘他!”

  宇航局長臉頰的肌肉抖動一下,仍語氣強硬地說:“必要的話就該去做。”

  兩人惡狠狠對視,喘著粗氣。忽然宇航局長頹然坐下,用手遮住眼睛,喑啞地說:“不要以為爸爸心如鐵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兒送上不歸路,是把女兒擺在一個異類麵前作為誘餌。可是,為了人類的生存,任何殘酷、任何卑鄙都是偉大的,孩子!”

  在這一刹那間,他變得十分蒼老,卓麗麗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和解地依偎在爸爸身旁,輕撫著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緊握住她的手,說道:“麗麗,抓緊時間回去見見你媽,不能超過30分鍾,你要熟悉的資料太多了。”

  同父親告別時,麗麗說:“我把阿誠也帶上飛船,好嗎?”

  阿誠是他們家中的愛犬,卞士其還是家中常客時,阿誠剛一歲。獅頭鼻子,一身白色長毛,卞士其十分喜愛它,也許阿誠能喚醒一些舊日的感情?宇航局長點頭允許。

  飛船點火升空的場地戒備森嚴,沒有記者,世界政府不願意過早造成全球的恐慌。

  同女兒告別時,宇航局長竭力隱藏著自己的悲傷,他表情嚴峻地同女兒擁抱吻別,很快就走了。麗麗媽哽咽著,拉住女兒不願放手,兩眼又紅又腫。卓麗麗笑著,低聲勸慰她,又逗著阿誠同媽媽“拜拜”。前天回家見到阿誠,它僅猶豫半秒鍾就認出她了,簡直發瘋似的繞著女主人撒歡,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熱情讓麗麗心酸。媽媽傷感地說:“7年沒回家,它可一直沒有忘記你呢!你若在可視電話上露麵它就使勁兒吠,還有一次,它對著門外吠個不停,原來是你托人捎來的衣物,它嗅到你的味兒了!”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麗麗發現了幾個大腦袋,他們冷淡地默然肅立,四個高高的光頭排成一排,很像神態怪異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酒井惠子——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樣頂著光光的腦袋,甚至沒用假發掩飾一下。卓麗麗記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讀博士時,一頭青絲如瀑布,飄逸柔鬆,曾使孩提時代的自己十分羨慕。她稍微猶豫,走過去親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別,卞天石隻是冷淡地點點頭,目光中沒有絲毫暖意,惠子阿姨倒是微笑著說:“一路順風。”

  “我會回來的,那時還要惠子阿姨為我梳頭。”

  她笑靨如花,一頭青絲灑落在衣襟上,酒井惠子麵頰肌肉抖動一下,沒再說話。

  阿誠進艙後,先是悄悄注視著卞士其,一個勁兒抽鼻子。忽然它認出來了,回憶起來了,便歡天喜地奔過去,圍著卞士其大搖尾巴。這種故友重逢的景象倒是蠻動人心,連卞士其冰冷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微笑,彎下腰摸摸阿誠。

  飛船的密封艙門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為他特製的抗荷服,頭部很長,像一個醜陋的白無常,他靜坐在副駕駛座椅上,目光直視,絲毫沒有與麗麗寒暄的打算。

  卓麗麗的目光直直地注視著他,小時候兩人頭頂著頭,說過多少小兒女的絮語!如今在卞士其身上還能找到過去的一絲影子嗎……她調整好情緒,親切地說:“就要起飛了,超重是10g,你怎麽樣?”

  卞士其冷淡地說:“我已經接受兩個小時的速成訓練,按我們的神經反應速度折算,至少相當於你們三個月的訓練強度,我想我沒問題。”

  之後他就保持沉默。

  發射架緩緩張開,星際飛船怒吼一聲,橘紅色的火焰照徹天地,然後巨大的飛船逐漸升空,在深邃的夜空開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見。

  四個大腦袋一言不發,扭轉身魚貫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馬斯先生走過來,同卓太白握手慶賀。卓太白毫無喜色,一直盯著大腦袋消失的方向。托馬斯輕輕搖頭:“卓先生,我真不願意見到這些人,看見他們就像見到響尾蛇。”

  卓太白憂鬱地說:“我經常想到羅馬神話中那頭巨狼,萬神之王朱庇特也難以匹敵,隻好用詭計為它套上越掙越緊的繩索,不過一旦繩索斷裂……”

  托馬斯苦笑著說:“人類代替了朱庇特的地位,卻對這頭巨狼束手無策。”

  卓太白說:“當然,大腦袋與巨狼不同。”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不僅是力量,連他們的智力也已經超過朱庇特,說不定他們會施展詭計,用那根繩索反過來把萬神之王套上。”

  飛船進入太空三天了,現在我們距地球2.5億千米,艙外是絕對黑暗的夜空,那個蔚藍的月牙,我們的諾亞方舟,我們的力量之源,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我現在幾乎是痛苦地懷念著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卞士其對超重沒什麽反應,倒是隨後的失重讓他大吃苦頭,無食欲、惡心、嘔吐、口渴,體重迅速減輕。這也難怪,他畢竟沒有經過係統的太空訓練。這幾天我一直在悉心照料他,就像他的小母親。我偷偷帶上飛船的幾盒青橄欖——那是他小時候的愛物——起了大作用,他冷漠的臉上開始有一絲笑容。

  看得久了,那個醜陋的白腦殼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樣未經過失重訓練的阿誠和他倒是難兄難弟,這兩天老是精神萎靡,躺在他的懷裏。我很奇怪,卞士其從我家消失時阿誠才1歲,1歲時的感情竟能保存10年之久?

  記得日本有一隻義犬,主人突然死亡,但義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鐵站門口迎接主人,無論他人怎樣幹涉勸解也不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臨死時,還掙紮著向那兒爬去……後來人們在那兒為它豎了一塊碑。

  我常奇怪,狗的體內究竟有什麽特殊的激素,使他們對人類如此忠誠?

  航天綜合症並未影響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時間為飛船主電腦加了一個附屬裝置,即他說的“透明轉換”,轉換後他就可以用思維同電腦自由交流,這使我十分羨慕。雖然主電腦的語言指揮係統已十分完善,但無論怎樣完善,終究是“兩者”之間的交流。對於大腦袋來說(我一直避免使用這三個字),電腦已成為人腦的外延。

  航行第一天,我為他詳細介紹飛船的生活設施,我介紹了負壓洗澡裝置,告誡他一定要戴好呼吸管,因為失重狀態下的水珠可能致命,告訴他解手時要把座圈固定好,不要讓它飛起來,在女士麵前出醜。他默默聽我介紹完,冷漠地說,這些他已經知道了,主電腦中有宇航員訓練軟件,瀏覽一邊對他隻是一秒鍾的小勞作。我氣極了,向他喊:“你為什麽不早一點兒告訴我?”

  我扭過身,好長時間不理他,他仍是不言不語,滿臉拒人千裏的表情。等到一種失意感悄悄叩擊我的心扉時,我才悟到,我已恢複在他麵前的任性,期望他會像17歲那樣挨著我的肩頭輕輕撫慰。

  天哪,我的舊情這麽快就要死灰複燃嗎?

  卓麗麗記完日記,蓋上鈦合金寫字筆,不易察覺地苦笑一聲。不,舊情並未複燃。雖然那波感情的漣漪是真的,但把它記入日記中卻另有目的——她想讓卞士其看到它。

  她想引誘他。

  她回到指令艙,忽然驚奇地發現,屏幕上顯示的飛船軌跡偏離了預定航線。她的心猛一顫抖,回頭瞪著卞士其。那一位正閉著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在太空艙裏自由自在地飄蕩。卓麗麗沉聲問:“你修改了飛船的航線?”

  卞士其睜開眼睛,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卓麗麗的心髒縮緊了。對卞士其她一直睜著“第三隻眼睛”,小心地不讓卞士其接觸要害部位。可是自從飛船主電腦經過透明轉換後,實際上她已經無法控製,進行透明轉換時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大腦袋們僅腦部的神經活動是以光速進行,其他神經網絡仍同常人一樣,反應速度太慢了,根本無法應付突發事件,所以我們常把大腦與主電腦直接並網。”

  宇航局長事先已考慮到這種情況,在主電腦的中樞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碼鎖,以便女兒在緊要關頭使用,隻是……天知道這道密碼鎖對大腦袋是否管用?

  卓麗麗盡量平靜地說:“為什麽改變航線?”

  卞士其若無其事地回答:“沒什麽,順便看看木星的大氣層。”

  卓麗麗十分憤怒,嗄聲問:“你為什麽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們的時間多麽緊迫?”

  卞士其冷嘲地說:“請卓麗麗小姐檢查一下飛船的新航線吧!”

  卓麗麗疑惑地看看他,返身在電腦屏幕上敲出飛船幾天的軌跡,她馬上看出修改後的軌道參數更佳,看來是飛船升空前的準備工作太倉促,未能選準最佳軌道。她難為情地笑了,聳聳肩,不再說話。

  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願多說話,他已經很不習慣這種慢吞吞的交流方式。良久,同倉壁的一次輕撞使他睜開眼睛,發現卓麗麗在他的斜上方正梳理頭發。在失重狀態下,她的一頭長發水草般向四周伸展並輕輕搖曳,她聚精會神地同亂發搏鬥,好不容易才梳攏、紮好,開始用淡色唇膏塗抹嘴唇。

  一種久已生疏的東西悄悄返回他的身體,他同卓麗麗相處到18歲,已是情竇初開,卓卞兩家在男女問題上都相當保守,他們之間並沒有越界的舉動。不過,耳鬢廝磨時,麗麗的頭發常輕掃著他的麵頰、耳朵,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這種感覺現在又十分鮮活地搔著他的神經。卓麗麗抬起頭,見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然一笑,卞士其卻冷淡地閉上雙眼。

  已經飛出海王星的軌道半徑,太陽變成一顆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縮為微帶藍色的小光點。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千米的金字塔號僅是一隻緩緩爬行的小甲蟲。

  卓麗麗抱著阿誠長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混沌已變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帶著某種光的流動,沒有確定的形狀,沒有清晰的邊界,像一個幽靈,使人驚惕不安。

  幾天來他們嚐試了所有的聯絡方法,混沌卻毫無反應,仍是一言不發地猛撲過來,無論從視覺上還是心理上,卓麗麗已經感受到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壓力。

  直到現在,她對能否完成任務還沒有一絲一毫的把握,按預定計劃,他們首先要盡可能在混沌上降落,這樣才能有足夠的時間去弄清楚真相,趁機處理。然而金字塔的速度與混沌相比太過懸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體上安全降落,無異於用彈弓擊落一顆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隻有“撞沉”它或將它引爆。

  那時她和卞士其都將灰飛煙滅,化為微塵,散布在宇宙中。

  卓麗麗悲哀地長歎一聲,她並不是怕死,說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隻能死一次。如果地球毀滅,一個人還能生存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擔心能否完成人類托付給她的重任,臨機決斷的時間是以毫秒計算,隻有依賴於卞士其的光速腦袋,別無他法。

  她抬頭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艙內漂浮,閉著眼,死模死樣的麵孔。幾天來一直對卞士其委曲求全,陪盡笑臉,這時一股惱恨之情突然湧來,她高聲喊:“卞士其!”

  卞士其睜開眼睛,冷淡地注視著她。

  卓麗麗氣惱地說:“明天我們很可能就要訣別人世了,你能不能賞光,陪我最後說幾句話?”

  卞士其略為猶豫,飄飛到她麵前,阿誠廝跟著竄過來,親昵地舔著女主人的手指。卓麗麗見他仍是目無表情,閉口無語,便譏諷地說:“請問你們的模擬人腦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額葉和下丘腦部分?”

  前額葉和下丘腦是負責感情活動和性激素分泌的,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笑,這兩天他對卓麗麗的禮貌周全頗為不屑,他知道這是因為(人類)有求於他。這會兒,總算看到卓麗麗的率真本性,便笑答:“沒有淘汰吧!”

  “那就謝天謝地了,現在,能否請先生屈尊把手伸過來?”

  卞士其慢慢伸出胳臂,攬住姑娘的肩頭,卓麗麗把頭埋在他的臂彎裏,眼淚忽然洶湧流出,卞士其掏出手帕笨拙地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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