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界

第9章 間諜鬥智(4)

　　這時，幾個穿白衣的工作人員跑來，以機器人般的精確，迅速把死者抬起來，走向飛船舷側的一個小門，並示意索菲婭一塊兒來。索菲婭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不由自主地來了，她的幾名保護者緊緊跟在後邊，工作人員打開小門，把傑弗裏塞進去。這個小隔間是雙層門，外門通向太空。他們把內門關好，然後按下門邊一個按鈕，外門打開，死屍被離心力甩出去，晃晃蕩蕩地飄離飛船。透過舷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艙外的絕對真空中，屍體的肚腹立即爆裂，身體也在瞬間失水，變成一具猙獰的幹屍。飛船已達半光速，傑弗裏的身體當然也是同樣的速度，所以，宇宙中的靜止粒子都變成高能輻射，在幹屍上激起密密麻麻的光點。

　　一個標準的“空葬”程序，每個在宇航途中意外死亡的旅客都將得到同樣的處理，這是星際航行的常識。可索菲婭還是第一次目睹，她臉色慘白，心房似乎要跳出胸腔，她這個間諜畢竟是業餘的，對這樣慘烈的場麵缺乏心理準備。

　　穿白衣的工作人員向外邊立正敬禮，表情肅穆莊重，顯然他們都是傑弗裏的同行，對傑弗裏（尤其是對傑弗裏從容不迫的自殺）充滿敬意。然後兩個白衣人回過身，熟練地架起索菲婭的胳臂。索菲婭驚慌地喊：“你們要幹什麽？幹什麽？這兒可不是地球的領空！”

　　她的四個保護者不聲不響地逼近，穿白衣的為首者用一個輕輕的手勢止住四人，平和地說：“請大家保持鎮靜，請務必鎮靜。索菲婭小姐，你說得對，這兒不是地球的領空，地球的法律在這兒已經失效。不過，你大概不知道在間諜行當中有一種慣例，或者說是職業道德，各個星球都認可的：如果一方的重要人員采取自殺性行動，這一方就有權得到比這輕一點的補償。漂亮的索菲婭小姐，你讓傑弗裏中校第一次遭遇失敗，他高貴地選擇了死亡，地球的海關保衛遭受了不可挽回的損失，因此，我們有權對造成這一後果的間諜來一個小小的懲罰。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不會殺死你的，隻會對你做一個小小的記憶剔除術。”

　　索菲婭渾身顫抖，啜泣著，哀求地看著她的四個保護者，但四人猶豫片刻後無奈地退回，看來他們也承認這種“間諜職業道德”的約束。飛船中的乘客（有地球人，天狼星人和少量另外星球的人）都無動於衷地看著這邊的動靜，白衣人把掙紮的索菲婭推進一個房間，那裏麵醫生們已經穿好罩衫，戴著手術手套。門關上了，索菲婭的哭泣聲也被截斷，四個保衛人員向為首的白衣人點點頭，不大情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幾百名旅客平靜地看著緊關的房門。

　　確實是一個小小的手術，僅僅30分鍾後，幾個微笑的醫護就把索菲婭送出來，她的頭上沒有任何傷口，一頭金發依然如瀑布般垂瀉，麵色仍是那樣嬌豔，不過目光顯得有些茫然。她皺著眉頭艱難地回想著，又環視著四周，低聲問：“我怎麽啦？你們幹什麽圍著我？”

　　醫護們微笑著說：“不要緊張，沒關係的，你剛才摔了一下，造成短時的失憶。現在，請你盡量回憶你個人的情況。”

　　索菲婭皺著眉頭思索半天，難為情地說：“我知道我叫索菲婭，在地球上旅遊觀光後，正坐著這艘飛船返回天狼星，這將是8.7年的漫長旅程。別的……一時回憶不起來了。我的失憶能治好嗎？”

　　“不要緊張，請再回憶。”

　　“噢，我似乎碰見了一個出色的男人，我對他很有好感，但他似乎死了。”她黯然地說：“我想這一定是個夢，不會是真的。”

　　醫護們把她護送到自己的坐位，安慰她說：“你的精神受到一點兒刺激，除了失憶外可能還有輕微的妄想表現，你說的那些情景都是夢中的錯亂，不是真的。不過你已經基本恢複了，很快就能徹底痊愈，不要緊張。再見，祝你旅途愉快！”

　　醫護人員都走了，大約過了很長時間，索菲婭一直低頭沉思著。等她抬起頭時，看見鄰座的四個男子在憐憫地看著她。這四個人的麵容和表情勾起她的某些回憶，似乎是她的熟人，至少是四個可靠的人，但具體的細節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種絕望的回憶真折磨人啊！很長時間後，她終於忍不住，輕輕招手，喚四人中的一個過來，那人稍稍猶豫一下，過來了，坐到索菲婭身邊的空位上。她低聲說：“嘿！你好，我相信你也是天狼星的遊客吧，你一定是個靠得住的人，我的感覺不會欺騙我的。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忙，可以嗎？”

　　那人沒有回答，隻是點點頭，索菲婭悲傷地說：“請對我講講我失憶前發生的事情，講講你所知道的有關我的情況，好嗎？”她顯得既困惑又焦灼，“我有一個感覺——也許隻是我的妄想，但我不能排除它——似乎有一個很可愛的男人遭受了某種失敗，他要為此自殺，隻有我才能救他。這事情非常緊急，也許耽誤幾秒鍾就來不及了。請你一定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好嗎？求求你了。”

　　那人很長時間沒有回答，隻是側臉看著舷窗外黑暗的太空。他終於回過頭，語調平板地說：“沒有這樣的事，那隻是你的妄想。”

　　“真的？”索菲婭幾乎要哭出來，說：“你不能瞞我啊，不能讓我終生懊悔。”

　　那人平靜地說：“我不瞞你，真的什麽事情也沒有。請你保重，我過去了。”他拍拍索菲婭的手背，返回自己的座位。船艙中非常安靜，幾分鍾後，空姐們推著餐車出來了。

　　寫作後記

　　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這樣的構思：一個離開地球的外星間諜可以用一根有一條劃痕的金屬棒帶走所有情報，因為這些情報都能數字化，而聰明的間諜隻需恰當選取刻痕位置，使兩段棒長的比值恰好等於情報的數字序列就行了，如0.2749284729458937897395069940……

　　確實是個非常機智的構思，正是它讓我寫了這篇小說。

　　小說寫完了，現在以技術的角度看看，這個構想能否實現。

　　實際上這取決於物質的可分性，以下的分析基於“原子是機械可分的最小單位”這個假設。其實，即使把物質的可分性再往下推延有限幾個層次，對分析的結果並沒有質的影響，除非物質無限可分，那樣分析起來稍微麻煩一些，本文不擬涉及。還有一點要注意：本文隻涉及“有確定性”的經典物理世界，沒有考慮量子多態疊加的信息存儲辦法。寫科幻小說就像是解數理方程，總得要設出一定的邊界條件，以下的答案就是在這些邊界條件之內才有效的。

　　先從陸逸飛的“兩段笛管法”著手，我們可以先假定那根較長笛管的重量是一個很大的數，是10的整數次方，這樣，兩段笛管的重量比值就隻取決於較短那段的重量。讀者可以看到，這實際就把陸逸飛“兩段比值法”化為小泉先生的“石頭法”了。

　　根據中學化學所學過的克原子量，可以知道64克玉笛含有1023個矽原子。如果用所有這些原子的狀態來表達信息（比如用一個原子的“有”和“無”來表示0和1），則這些原子可以表達十萬億億比特的信息，足足夠攜帶我們的那份情報了。但文中兩個間諜沒有用這種方法，他們設計的方法是用“原子總數”的序列來暗藏情報，這個1023的原子總數，若用十進位數字表示，其位數是23位；若用二進位數字表示，其位數是23除以0.3010（2的對數），也就是76位左右……僅僅是76位！而30億比特的信息需要30億位的數字序列，76位，連零頭的零頭的零頭都不夠哩！

　　此路不通，再另辟蹊徑。有人說，我幹嗎要把重的那段選成10的整倍數呢，可以把兩段的原子個數都選成非常非常大的素數，使兩段的比值是一個循環節為30億位的循環小數就可以了（循環節必須不能少於這麽多位數，否則它就不能表示特定的數列）。好，我們看看這個方法是否行得通。

　　先複習一點小學數學知識，純循環小數可化為這樣的分數，其分子是一個循環節內的數字；分母是若幹個9，9的個數與循環節位數相同（混循環小數化分數的辦法略）。比如，無限純循環小數0.428571428571……循環節是6位，則化為分數是428571/999999，化簡後為3/7.

　　非常簡單，對不對？唯一的麻煩是：循環節為30億位的循環小數化成分數後，分子和分母都是30億位的大數。當然分子分母可能被化簡（先不管它到底能化簡到什麽程度），即約去兩者的公約數，這實際是一個數的素性檢驗問題，沒什麽複雜的，用試除法就行了，小學生都會算，何況還有運算速度為每秒數萬億次的電腦呢，隻是時間稍微長了一些，而且這個時間隨著被除數的位數的增加而急劇增加。到底需多長時間？對於一個10位的數字，電腦可以在1秒鍾內就得出結果，如果是100位數字呢？那就需要……請你聽好，我以下說的時間值得之於職業數學家的推算，絕對沒有錯誤：

　　即使用今天運算速度最快的電腦，所需時間也需1036年！

　　我們宇宙迄今的曆史才有1011年呢！

　　這還隻是對100位數字的試除，我們的數字可是30億位！

　　看來，先別說它們能不能化簡，以及能化簡到什麽程度，單說化簡的時間就耗不起呀！但是若不化簡，就又回到剛才的情形了，分子分母都是30億位的數字，若要表示它，原子個數就要達到2的30億次方，遠遠超過一段玉笛中所包含的原子個數。所以此法也走不通。

　　這兩種方法行不通，現在看看“堿基法”。這倒是沒問題的，前麵已經說過，30億位由四個字母表達的數列可以容納60億比特的信息。隻是，按這個“既定數列”定做的DNA很可能就不是生物，或者這樣說吧，它恰好是感冒病毒的可能性是30億個堿基的組合數的倒數，讀者會不會做排列組合的計算？它是這個30億位數字的階乘。具體值就不用計算了吧，反正是一個嚇死人的天文數字。所以，非常遺憾，這種方法也行不通。

　　隻剩下一種：記憶法。唯獨在這兒我們挑不出什麽毛病，背誦長達30億位的數列的確是一個非常累人的活，是一場酷刑，但沒人能用有力的理由證明它是不可能的。人的大腦有140億個神經細胞，從物理層麵上分析，它也能容納30億比特的信息。

　　這麽說來，隻有那位似乎低智商的索菲婭才算是個智力正常的人吧，她的方法至少不會成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