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雅庫裏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請他不要忘了曆史。當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後,也曾激起軒然大波,無數‘人類純潔’的衛道士群起而攻,咒罵他是猴子的子孫。隨著科學的進步,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羞於當‘猴子的子孫’了。不過,那種衛道士並沒有斷子絕孫,他們會改頭換麵,重新掀起一輪新的喧囂。從身體結構上說,人類和獸類有什麽截然分開的界限?沒有,根本沒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脈相承的血親。不錯,人類告別了蒙昧,建立了人類文明,從而與獸類區別開來。但這是對精神世界而言。若從身體結構上看,人獸之間並沒有這條界限。既然如此,隻要對人類的生存有利,在人體內嵌入少量的異種基因為什麽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惡?”
“自然界是變化發展的,這種變異永無止境。從生命誕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種滅絕了,隻有適應環境的物種才能生存。這個道理已被人們廣泛認可,但從未有人想到這條生物界的規律也適用於人類。在我們的目光中,人類自身結構已經十全十美,不需要進步了。如果環境與我們不適合,那就改變環境來迎合我們嘛。這是一種典型的人類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渺的宇宙,人類太渺小了,即使億萬年後人類也沒有能力去改變整個外部環境。那麽我要問,假如10萬年後地球環境發生很大的變化,人類必須離開陸地去海洋中生活;或者必須生活在沒有陽光,僅有硫化氫提供能量的深海熱泉中;生活在近乎無水的環境中;生活在溫度超過80℃的高溫條件下(這是蛋白質凝固的溫度);上述這些苛刻的環境中都有蓬勃的生命,換句話說,都有可供人類改進自身的基因結構。如果當真有那麽一天,我們是墨守成規、抱殘守缺、坐等某種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類呢?還是改變自己的身體結構去適應環境,把人類文明延續下去?”
他的雄辯征服了聽眾,全場鴉雀無聲。謝教授目光如炬地說下去:
“我知道,人類由於強大的思維慣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接受這種異端邪說,正像日心說和進化論曾被摧殘一樣,很可能,我會被守舊的科學界燒死在21世紀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樣,我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不會放棄一個先知者的義務。如果必須用鮮血來激醒人類的愚昧,我會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兒子,甚至我自己。”
記者們都飛快地記錄著,他們以職業的敏感意識到,今天是一場曆史性的審判,它宣布了“後人類”的誕生。謝教授的發言十分尖銳,簡直能夠使人感到肉體上的痛楚,但它卻有強大的邏輯力量,讓你不得不信服。連法官也聽得入迷,沒有試圖打斷這些顯然已跑題的陳述。謝教授結束了發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聽眾,高傲的目光中微帶憐憫,就像上帝在俯視著自己的羔羊。然後,他慢慢地走下證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陳述完全扭轉了法庭的氣氛,使一個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壯的英雄。3名法官低聲交談著,忽然旁聽席上有人輕聲說:
“法官先生,允許我提供證言嗎?”
大家朝那邊看去,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婦人,鬢發花白,穿著黑色的衣裙,看模樣是黃種人。法官問:“你的姓名?”
“方若華,我是鮑菲的母親,謝先生的妻子。”
費新吾恍然回憶到,這個婦人昨天就來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裏,皺紋中掩著深深的苦楚。他曾經奇怪,鮑菲的母親為什麽一直不露麵,現在看來,這個家庭裏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糾葛。謝教授仍高傲地眯著雙眼,頭顱微微後仰,但費新吾發現,他麵頰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著。庭長同意了婦人的要求,她慢慢地走到證人席,目光掃過被告、檢察官和陪審員,定在丈夫的臉上。她說:
“我是28年前同謝先生結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陳述的思想在那時就已經定型了。那時,我是他的一個助手,也是他堅定的信仰者。當時我們都知道基因嵌接術在社會輿論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率先去做的人不會有好結局。但我和丈夫義無反顧地開始去做這件事。”
“後來,我們的愛情有了第一顆果實,在受精卵發育到8胚胎期時,丈夫從我的子宮裏取出8顆胚細胞,開始了他的基因嵌接術。”她的嘴唇顫抖著,艱難地說:“不久前死去的鮑菲是我的第7個兒子,也是唯一發育成功的一個。”
片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婦人苦澀地說:
“第一顆改造過的受精卵在當年植入我的子宮,我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感受到了體內的神秘變化,我也曾嘔吐、嗜酸、感受到輕微的胎動。體內的黃體胴分泌加快,轉變成強烈的母愛。我也曾多次憧憬著兒子惹人愛憐的模樣……但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聲波檢查表明,他根本不具備人形,隻是一個醜陋的、能夠生長和搏動的肉團而已!”
她沉默下來,回想起當年聽到這個噩耗時心中的痛楚。不管怎樣,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塊血肉。聽眾都體會到一個母親的痛苦,安靜地等她說下去。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
“流產之後,丈夫立即把這團血肉處理了,沒有讓我看見,但我對這團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懷著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個胎兒開始在腹中搏動時,這種痛楚才稍許減輕一些。可是,第二個胎兒也是同樣的命運。這種使人發瘋的過程總共重複了6次。6次啊,這些反複不已的鋸割已經超過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幾乎要發瘋了。”
她苦笑道:“不過我並不怪我的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誰能保證沒有幾次失敗?等第7顆胚細胞做完基因嵌接術,丈夫不願我再受折磨,想找一個代理母親,我堅決拒絕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讓別人去孕育。還好,這次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滿懷喜悅,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體育天才養育成人。不過,坦率地講,我心裏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預感,這種預感一直伴隨著鮑菲長大。這次兒子來雅典比賽,我甚至不敢趕來觀看。鮑菲在賽後曾欣喜地告訴我,說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姑娘,我也為他高興,誰料到僅僅3天後……”
她說不下去了。法官們交換著目光,都不去打斷她。婦人接著說:
“一月前我來到雅典,兒子和田小姐的屍體使我痛不欲生。但你們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說,有人說鮑菲的獸性來自嵌入的獵豹基因,他要把第8顆冷藏的胚細胞解凍,進行同樣的基因嵌接術,讓他按鮑菲的生活之路成長,以此來推翻或驗證這種結論。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婚姻已經完結了。不錯,謝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這種真理太殘酷,一個女人已經不能承受。在那次談話後,我立即返回美國,謝先生,”她轉向旁聽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嗎?我已經請人把最後一顆胚細胞植入我的子宮,但沒有做什麽基因嵌接術。我要以59歲的高齡再當一次母親,生下一個沒有體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過頭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話完了。”
法庭休庭兩個小時後重新開庭,法官和陪審員走回自己的座位,兩名法警把田延豹帶到法官麵前。法庭裏非常寂靜。在前一段庭審中,聽眾已經經曆了幾次感情反複,謝教授從一個邪惡的科學狂人變成悲壯的殉道者,但這個形象隨後又被鮑菲母親的話重重地塗上黑色。現在聽眾們緊張地等待著判決結果。
法官開始發言:“諸位先生,我們所經曆的是一場十分特殊的審判,誠如雅庫裏斯先生和謝可征先生所說,在所有人類的法律中,盡管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但的確有兩條公理,是法律賴以存在的、不需求證的公理,即:人的定義和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現在,這兩條公理已經受到挑戰。”他苦笑道,“坦率地說,對此案的判決已經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時此刻,在新的法律問世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法官能對此做出判決。對於法官的名譽來說,比較保險的辦法是不理會關於後人類的提法,仍遵循現有的法律——畢竟鮑菲·謝有確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數同事認為這不是負責的態度。金斯先生,還有謝可征先生都對後人類問題做了極有說服力的剖析。剛才的兩個小時內,我又盡可能谘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他們的觀點大致和兩位先生關於後人類的觀點相同。所以,我們在判決時考慮了上述因素。需要說明一點,即使鮑菲·謝已經不屬於現人類,也沒有人認為兩種人類間的仇殺就是正當的。我們隻是想把此案的判決推遲一下,推遲到有了法律依據時再進行。”
“所以,我即將宣讀的判決是權宜性的,是在現行法律基礎上所做的變通。”
他清清嗓子,開始宣讀判決書:“因此,根據國家授予我的權力,並根據現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沒有認定鮑菲·謝作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釋放。鑒於本案的特殊性,訴訟費取消。”
紐約時報再一次領先同行,在電子版上率先發出一份頗有分量的報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釋放——實際是無限期地推遲了對他的判決。律師雅庫裏斯勝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辯護改變了審判的軌道;公眾情緒勝利了,他們覺得這種結果可以告慰死者——無辜而可愛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還有一位真正的勝利者,那就是科學之神,是謝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學之神。她正踏著沉重的步伐邁過人類的頭頂。這裏有一個奇怪的悖論:盡管科學的昌明依賴於人類的智慧,依賴於一代一代科學家艱難的推動,但當她踏上人類的頭頂時,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她的腳步。”
退庭後,記者們蜂擁而上,包圍了田延豹和他的辯護律師。幾十個麥克風舉到他們的麵前。費新吾好不容易擠到田的身邊,同他緊緊握手,又握住雅庫裏斯的手:“謝謝你的出色辯護。”
雅庫裏斯微笑道:“我會把這次辯護看成我律師生涯的頂點。”
他們看見謝豹飛的母親已經擺脫記者,走到自己的汽車旁,但她沒有立即鑽進車內,而是抬頭看著這邊,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開記者,走過去同她握手:
“方女士,我為自己那天的衝動向你道歉。”
方女士淒然一笑:“不,應該道歉的是我。”她猶豫了很久才說,“田先生,我有一個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覺得不合適,你完全可以拒絕。”
“請講。”
“田小姐是回國安葬嗎?是火葬還是土葬?”
“回國火葬。”
“能否讓鮑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我確實知道鮑菲是很愛令妹的——在獵豹的獸性未發作之前。我想讓他陪令妹一同歸天,在另一個世界向令妹懺悔自己的罪惡。”
田延豹猶豫一會兒,爽快地說:“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嬸嬸才能決定,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們,你晚上等我的電話。”
“謝謝,衷心地感謝。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他們看到一群記者追著謝教授,直到他鑽進自己的富豪車。在他開車前,新華社記者穆明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謝先生,你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嗎?”
那輛車的前窗落下來,謝教授從車內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費新吾,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