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驚奇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律師,心裏揶揄地想,這位律師今天是否站錯了位置?這番話應該是檢察官去說才對頭。雅庫裏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對他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所以,如果確認我的委托人殺了人,不管他的憤怒是多麽正當,法律仍將給他以嚴厲的懲罰。我們,包括田先生的親屬、陪審員和聽眾都將遺憾地接受這個判決。現在隻餘下一個小小的問題,”
他有意停頓下來,檢察官立即豎起耳朵,心裏有了不祥的預感。不僅是他,凡是了解雅庫裏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審員也都豎起耳朵,看他會在庭辯的最後關頭祭起什麽法寶。在全場的寂靜中,雅庫裏斯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
“隻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被告殺死的謝豹飛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庭內有一個刹那的停頓,緊接著是全場的騷動。檢察官氣憤地站起來,沒等他開口,雅裏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不錯,在眾人常識性的目光中,鮑菲·謝自然是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說人的語言,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裏揣著美國的公民證、駕駛證、信用卡和保險卡等一大堆能說明他身份的證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當他還是一顆受精卵時,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獵豹的基因片斷。關於這一點,如果誰還有什麽疑問的話,可以質詢在座的證人謝可征教授。檢察官先生,你有疑問嗎?請你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庭內的注意力沒有指向檢察官,而是全部轉向謝可征,但謝教授仍是雙眼微閉,渾似未聞。柯斯馬斯不情願地說:“關於這一點我沒有疑義,可是……”
雅庫裏斯再次打斷他,順著他的話意說下去:“可是你認為他的體內僅僅嵌有極少量的異種基因,隻相當於人類基因的數萬分之一,因此沒人會懷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對吧。那麽,我想請博學的檢察官先生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當人體內的異種基因超過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奧運會的百米亞軍埃津瓦說得好,今天讓一個嵌有萬分之一獵豹基因的人參加百米賽跑,明天會不會牽來一隻嵌有萬分之一人類基因的4條腿的豹子?不,人類必須守住這條防線,半步也不能後退,那就是:隻要體內嵌有哪怕是極微量的異種基因,這人就應視同非人!”
柯斯馬斯不耐煩地應辯道:“恐怕律師先生離題太遠了吧。我們是在辯論田延豹殺人案,並不是為鮑菲·謝的法律身份做出鑒定。那是美國警方的事。據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豬的心髒和轉基因山羊的腎髒。這些病人身上的異種成分並不在鮑菲之下,但並沒有人對他們的‘人’的身份產生懷疑。還有試管嬰兒,可以說,這種繁衍生命的方式是違背上帝意願的,科學界和宗教界都曾強烈反對,羅馬教廷的反對態度至今不變。但反對歸反對,世界上已有50萬試管嬰兒降臨於世,年齡最大的已經20歲,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人類社會中,享受著正常人的權利,從沒有人敢說他們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庫裏斯先生是否認為這些人——身上嵌有異種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護?你敢對這幾十萬人說這句話嗎?”
在柯斯馬斯咄咄逼人的追問下,雅庫裏斯從容地微微一笑:“檢察官先生想激起50萬人的仇恨歇斯底裏嗎?我不會上當的。我說的‘非人’不包括這些人,請注意,你說的都是病人,他們是先成為病人而後才植入異種組織。但鮑菲·謝卻是一個正常人,是植入異種基因後才變成不正常的人。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馬斯皺起眉頭:“我無法辨析你所說的精微字義。我想法官和陪審員也不會對此感興趣。”
3位法官和10名陪審員都認真聆聽著,但他們確實顯得茫然和不耐煩。雅庫裏斯轉向法官:“法官大人,請原諒我在這個問題上精雕細刻。因為它正是本案關鍵所在。我已經請來了生物學界的權威之一,相信他言簡意賅的證詞能使諸位很快拂去疑雲。”
庭長略略猶豫,點頭說:“可以詢問。”
滿臉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證人席,依慣例發了誓。律師說:“請向法庭說出你的名字和職業。”
“埃迪·金斯,美國馬裏蘭州克裏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的遺傳學家。順便說一句,我知道某些記者對此一定感興趣的——我是死者鮑菲·謝的父親謝可征先生的同事。”
聽眾們對這個細節果然很感興趣(這是否預示著同室相戕?),嗡嗡的議論聲不絕於耳。謝教授冷然不為所動。費新吾的神色平靜,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辯的策略是雅庫裏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終成功?現在已到關鍵時刻了。
雅庫裏斯說:“剛才我所說的病人與正常人的區別,你能向法庭解釋清楚嗎?請用盡量通俗的語言來講,要知道,這兒的聽眾都不是科學家。”
“好的,我盡量做到這一點。”金斯簡潔地說,“上帝曾認為,自他創造了人以後,人就是一成不變的。我想在科學昌明的21世紀,上帝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實際上,人類的異化一直在進行著,從未間斷。我們且不看從猿到人那種‘自然的’異化過程,隻看看‘人為的’異化過程吧。從安裝假牙、柳枝接骨起,這個異化就已經開始。現在,人類的異化早已不是涓涓細流,而是橫流的山洪了。諸如更換動物器官、用基因手術治療遺傳病、試管嬰兒和克隆人等,這些勢頭凶猛的異化使所有的有識之士都憂心忡忡。但是,‘幸虧’此前的異化手段都是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為了讓病人恢複正常人狀態,使他們享受上帝賜予眾生的權利。簡而言之,當這種種異化過程發展到極點,也不過是用‘非自然’方法來盡量模擬一個‘自然’的人。換句話說,這種手段隻是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難免出現的疏漏,並未違背上帝的意願。我的講解,諸位是否都聽明白了?”
法官和陪審員們都點點頭。金斯繼續講下去:
“上述的例證中,也許克隆人算得上是半個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來複製正常人。不過,我們姑且把克隆人也歸到上述類型中吧。問題是,趾高氣揚的科學家們絕不會到此止步,他們還想比上帝作做更好。謝教授的基因嵌接術就是一次最偉大的裏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幾乎是單槍匹馬地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難得了。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敬佩——當然僅僅從技術的角度。”
謝教授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記者們忙碌地記錄著。
“現在,在前沿科學界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請注意,謝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員,就連我的這些觀點也有不少得之於他的教誨。這個共識就是,人類的異化是緩慢的、漸進的,但是,當人類變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補足’階段而邁入‘改良’時,人類的異化就超過了臨界點。可以說,從謝教授的豹人開始,一種超越現人類的後人類就已經出現了。你們不妨想象一下,馬上就會在泳壇出現魚人,在跳高中出現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氣環境下出現耐紫外線的厚皮膚人,等等。如果你們再大膽一點,不妨想象一個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兩棲人,一個具有超級智力的沒有身體的巨腦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說,我和謝教授同樣致力於基因工程技術的開拓,但走到這兒,我就同他分道揚鑣了。我是他的堅定的反對派,我認為超過某個界限、某個臨界點的改良實際將導致人類的滅亡。”
雅庫裏斯追問道:“你是說,科學界已形成共識,這種改良後的人已經超越人類的範疇?”
金斯斷然說:“當然!我知道奧委會正陷入激烈的爭論——豹人的成績是否算是人類的紀錄。依我看來,鮑菲的成績當然是無效的,它不能算是人類的奧運成績,倒可以作為後人類的第一個非正式體育紀錄。”
“那麽,人類的法律適用於鮑菲·謝嗎?”
金斯搖搖頭:“這個問題由法律專家們回答吧。不過我想問一句:人類的法律適用於猿人嗎?或者說,猿人的社會規則適用於人類嗎?”
“謝謝,我的問題完了。”
金斯走下證人席,雅庫裏斯說:“這位證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想本法庭麵臨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個從沒人提過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殺人’之前,請檢察官先生拿出權威單位出具的證明,證明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律師已經打贏這一仗。兩天來,他一直在撥弄著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們對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內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網上剪出一個洞,可以讓田先生從網眼脫身了。陪審員們如釋重負的表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其實何止陪審員和法官,連柯斯馬斯本人也喪失了繼續爭下去的興趣,就讓那個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脫懲罰,回到他的妻女身邊去吧。
雅庫裏斯仍在侃侃而談:“死者鮑菲·謝確實是一個受害者,另一種意義的受害者。他本來是一個正常人,雖然也許沒有出眾的體育天才,但有著善良的性格,能贏得美滿的愛情,有一個雖然平凡但卻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獵豹基因嵌入他的體內,使他既獲得獵豹的強健肌肉,又具有獵豹的殘忍,因此才釀成今天的悲劇。那個妄圖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為他肆意粉碎宇宙的秩序,毀壞上帝賦予眾生的和諧和安寧。”他猛然轉向謝教授,“他必將受到審判,無論是在人類的法庭還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庫裏斯的目光象兩把赤紅的劍,咄咄逼人地射向謝教授,但謝教授仍保持著他的冷漠。記者們全都轉向他,閃光燈閃成一片。旁聽席上有少數人不知內情,低聲交談著。法官不得不下令讓大家肅靜。
很久謝教授才站起來,平靜地說;“法官先生,既然這位律師先生提到我,我可以在法庭做出答辯嗎?”
3名法官低聲交談幾句,允許他以證人的身份陳述。謝教授走向證人席,首先把聖經推到一邊,微微一笑:
“我不信聖經中的上帝,所以隻能憑我的良知發誓:我將向法庭提供的陳述是完全真實的。”他麵向觀眾,兩眼炯炯有神,“這位律師先生曾要求權威單位出具證明,我想我就具備這種權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證言是:的確,鮑菲·謝已經不能歸於自然人類的範疇,他屬於新的人類,我姑且把它命名為後人類,他是後人類中第一個降臨於世界的。因此,在適用於後人類的法律問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無罪釋放了。”
他向被告點頭示意。法庭上所有人,無論是法官、被告、辯護律師、陪審員還是聽眾,都沒有料到被害人的父親竟然這樣大度,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謝教授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