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趕到“田歌號”遊艇,目睹了一對戀人慘死的場景。作為凶手的田延豹沒有絲毫歉疚,目光炯炯地盯著死者的父親;作為苦主的謝教授反倒躲避著他的盯視,隻是失神地看著死去的兒子。田延豹被押走後,費新吾陪教授到島上開了一間房間,他想盡量勸慰這個被喪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謝教授沉默著,步履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間,教授痛心地說:
“都怪我啊,沒有及早發現豹兒是個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釀成今天的慘劇。”
費新吾心中漸次升起複雜的情感:憐憫、鄙夷夾雜著憤恨,因為他十分清楚謝教授的這個開場白是什麽動機。他冷淡地問:
“謝豹飛僅僅是一個虐待狂?”
“對,美國是一個奇怪的社會,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們經常會做出種種不可理喻的怪誕舉動,據統計,在滿月之夜發病率會更高一些。昨天是滿月之夜吧。但我沒發現豹兒也受到社會習俗的毒害,我對他的教育一直是很嚴格的。”
費新吾已經不能抑製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問:“你是想讓我相信,他隻是人類中的精神病人,與他體內嵌入的獵豹基因無關?”
謝教授一愣,苦笑道:“當然無關,你不會相信這一套吧,一段控製肌肉發育的基因竟然能影響人性?”
費新吾大聲說:“我為什麽不相信?什麽是人性或獸性?歸根結底,它是一種思維運動,是由一套指令引發的一係列電化學反應。它必然基於一定的物質結構。人性的形成當然與後天環境有很大關係,但同樣與遺傳密切有關。早在20世紀末,科學家就發現具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於犯罪;還發現人類11號染色體上的D4DR基因有調節多巴胺的功能,從而影響性格,D4DR較長的人常常追求冒險和刺激。其實,人體的所有基因與人性都有聯係,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作為一個傑出的學者,你會不了解這些發現?你真的相信獵豹的嵌入基因絲毫不影響人性?如果基因不影響性格,那麽請你告訴我,獵豹的殘忍和兔子的溫順究竟是由什麽決定的?是在神學院禮儀學校的學習成績不同嗎?”
這些鋒利的詰問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潰,他沒有反駁,低下頭,顫顫巍巍地回到自己的臥室。費新吾想,即使最冷靜客觀的科學家也難免被偏見蒙住眼睛,而這次謝的偏見隻是基於一個簡單的事實:謝豹飛不僅是他的科研成果,還是他的兒子。
從那天晚上後兩人沒有再見麵。第二天一早,費新吾就從這家旅館搬走了,他不願再同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在那之後也一直沒有同謝教授接觸。這會兒,費新吾盯著旁聽席上的空座位,心中還在鄙夷地想,對於謝教授來說,無論是兒子的橫死還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沒有占重要位置,他關心的是他的科學發現在科學史上的地位。
國家特派檢察官柯斯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見被告辯護人雅庫裏斯坐在被告旁邊,便向這位熟人點頭示意。雅庫裏斯律師今年50歲,相貌普通,像一隻沉默的老海龜,但柯斯馬斯深知他的分量。這個老家夥頭腦異常清醒,反應極為敏銳。隻要一走上法庭,他就會進入極佳的競技狀態,發言有時雄辯,有時委婉,就像一個琴手那樣熟練地撥弄著聽眾和陪審團的情感之弦。還有一條是最令人擔心的:雅庫裏斯接手案件時有嚴格的選擇,他向來隻接那些能夠取勝的(至少按他的估計如此)業務,而這次,聽說是他主動表示願當被告的律師。
不過,柯斯馬斯不相信這次他會取勝。這個案件的脈絡是十分清晰的,那個中國人的罪行毫無疑義,最多隻是量刑輕重的問題。書記員喊了一聲:“肅靜!”接著兩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長依次走進來,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審判開始。
柯斯馬斯首先宣讀起訴書,概述了此案的脈絡,然後說:
“這是一個連環案,第一個被害人是純潔美麗的田歌小姐,她摯愛著自己的戀人,卻僅僅因為守護自己的處女寶就慘遭不幸,她激起我們深深的同情和對凶手的憤慨。但這並不是說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懲罰,血親複仇的風俗在文明社會早已廢棄了。因此,盡管我們對田先生的激憤和衝動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為預謀殺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馬斯坐下後,雅庫裏斯神色冷靜地走向陪審團,做了一次極短的陳述:
“我的委托人殺死謝豹飛是在兩名警察的注視下進行的,他們都有清晰的證言,我的委托人對此也供認不諱。實際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執意不讓我為他辯護,他說他為田歌報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費新吾先生強迫他改變了主意,費先生說盡管你不懼怕死亡,你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兒在盼著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的陳述完了。”
他突兀地結束了發言,把兩個女人的“盼望”留給陪審員。
柯斯馬斯開始詢問證人。警官提奧多裏斯第一個作證,詳細追述了當時的過程。柯斯馬斯追問:
“看過田歌小姐的遺體後,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靜?”
“對,當然後來我才知道,這種平靜隻是一種假象。”
“他在要求見凶手謝豹飛時,是否曾說過:放心,我不會衝動,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談談,以便妥善了解此事?”
“對。”
“也就是說,他曾經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絕不會采取激烈的報複手段,在這種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見鮑菲·謝,對嗎?”
“是的,我並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處分。”
柯斯馬斯已在公眾中成功地立起“預謀殺人”而不是“衝動殺人”的印象,他說:“我的詢問完了。”
律師雅庫裏斯慢慢走到證人麵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殺死鮑菲·謝之前,曾與他有過簡短的談話,你能向法庭複述嗎?”
提奧多裏斯複述了兩人當時的談話,雅庫裏斯接著問:“那麽,在田歌死後,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認,他也曾暗戀著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約束了自己,僅是默默地守護著她,把愛情升華成悄悄的奉獻,我說的對嗎?”
“對。我們都很敬重他,他是一個正人君子。”
雅庫裏斯歎道:“是的,一個真正的君子。我正是為此才主動提出做他的免費辯護律師。法官先生,我對這名證人的問題問完了。”
這名警官退場後,雅庫裏斯對法官說:“我想詢問幾個僅與田歌被殺有關而與鮑菲·謝被殺無關的證人。這是在一個小時內發生的兩起凶殺案,一樁案件的‘因’是另一樁案件的‘果’,因此我認為他們至少可以作為本案的間接證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議傳來遊艇上的女仆。
“請把你的姓名告訴法庭。”
“尼加拉·克裏桑蒂。”
“你的職業。”
“案發時我是田歌小姐和鮑菲·謝先生的仆人。”
“請問,依你的印象,他們兩人彼此相愛嗎?”
“當然!我從沒見過這麽美好的一對情侶,這艘昂貴的遊艇就是謝先生送給田小姐的。我真沒有料到……”
“在4天的旅途中,他們發生過口角嗎?”
“沒有,他們總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開。”
“你是說,他們並沒有睡在一起?”
“沒有。律師先生,我十分佩服這位中國姑娘,她上船時就決定把處女寶留到婚禮之夜再獻給丈夫。她對我說過,正因為她太愛謝先生,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在幾天的情熱中她始終能堅守這道防線,真不容易!”
“那麽,案發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麽異常?”
“有那麽一點。那晚謝先生似乎不高興,表情比較沉悶,我曾發現他獨自到餐廳去飲酒。田小姐一直親切地撫慰著他。我想,”她略為猶豫,“謝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這對一個強壯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謝先生曾讚同田小姐的決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為此生悶氣。”
聽眾中有輕微的嘈嘈聲。律師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他們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臥室。不久我聽見小姐屋裏有響動,她在高聲說話,好像很生氣。我偷偷起來,把她的房門打開一條縫,見小姐已經安靜下來,謝先生歪著頭趴在她的脖頸上親吻。我又悄悄掩上門回去。但不久,我發覺謝先生一個人在船舷上狂亂地跑動,赤身裸體,肚皮上好像有血跡。這時我忽然想到了電視上關於豹人的談論。雖然謝先生那時一直隱瞞著姓名,但我發現他的相貌很像那個豹人。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雖然已事隔一月,回憶到這兒,她的臉上仍浮出極度的恐懼,“謝先生剛才親吻的姿勢非常怪異,實際上他不像是在親吻,更像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嚨!”
她的聲音發抖了,聽眾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仆又補充了一句:“我趕緊跑回小姐的屋裏,看到那種悲慘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謝先生曾是那樣愛她!”
雅庫裏斯停止了詢問:“我的問題完了,謝謝。”
由於本案的脈絡十分簡單,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檢察官柯斯馬斯收拾文件時,特意看看沉默的辯護人。今天這位名律師一直保持低調。當然,他成功地撥動了聽眾對凶手的同情之弦,但僅此而已,因為同情畢竟代替不了法律。看來,在雅庫裏斯的辯護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嚐到失敗的滋味兒了。
田延豹在離席時,麵色平靜地向熟人告別,當目光掃到檢察官身上時,他同樣微笑著點頭示意,柯斯馬斯也點頭回禮。他很遺憾,雖然不得不履行職責,但從內心講,他對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滿懷敬意。
第二天早上9點,法庭再次開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謝可征教授蹣跚地走進來,坐到那個一直空著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轉向他,竊竊私語著。但謝教授卻在周圍樹起冷漠之牆,高傲地微仰著頭,半閉著眼睛,對周圍的聲音聽而不聞。
法官宣布開庭後,雅庫裏斯同田延豹低聲交談幾句,站起來要求做最後陳述。他慢慢走到場中,苦笑著說: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對被告的犯罪事實都沒有疑問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個世紀,在廉價的人道主義思潮衝擊下,大部分西方國家都廢除了死刑,唯獨希臘還堅持著‘殺人償命’的古老律條。我認為這是希臘人的驕傲。自從人類步入文明,殺人一直是萬罪之首,列於聖經的十戒之中。這是為什麽?為什麽殺死一隻豬羊不是犯罪而殺人卻是罪惡?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不能證明的,是人類社會公認的一條公理,它植根於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沒有這種敬畏,人類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礎,人類的信仰將會出現大坍塌。所以,人類始終小心地守護著這一條善與惡的分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