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已經結束,老體育記者費新吾用餐巾紙揩揩嘴巴,把杯盞遞給空姐。看看他的兩個同伴,田延豹和他的堂妹田歌,已經閉著眼睛靠在座背上,專心聽著耳機裏的英語新聞廣播。田延豹今年38歲,圓臉,平頭,穿著式樣普通的夾克衫。他退出田徑場後身體已經發福了,但行為舉止仍帶著運動員的瀟灑寫意。田歌則是一位青春靚女,在機艙裏十分惹人注目。
飛機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後排的空位上觀景去了。前排幾個小夥子正神情亢奮地大擺龍門陣,聽口音是東北人:
“這叫哀兵必勝!雅典1996年申奧失敗,2000年照樣申請;再失敗,2004年還接著幹,這不把奧運會爭到手了?”
費新吾微微一笑,看來,機上至少一半人是去觀看雅典奧運會的,他們屬於遲到的觀眾,奧運會早在3天前就開幕了。不過費新吾是有意為之的,因為他和兩個同伴主要是衝著田徑之王——男子百米決賽而去的,不想多花3天的食宿費。
男子百米決賽定於明晚舉行。
從頭等艙裏出來一個老人,大約65歲,麵目清臒,銀發,穿一身剪裁得體的藏藍色西服,細條紋襯衣,淡藍色領帶,舉止優雅,目光十分銳利。他徑直朝這邊走過來,邊走邊打量著費新吾和他的同伴。費新吾開始在心裏思索這是不是一個熟人,這時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頭看看座位牌,微笑著俯下身:
“如果我沒有看錯,您就是著名的體育記者費新吾先生吧?”
費新吾趕忙起身:“不敢當,我曾經當過體育記者,現在已經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著向田延豹示意:“這位先生……”費新吾忙觸觸同伴,田延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老人在笑著看他,便取下耳機,欠過身子。老人繼續說:“如果我沒有看錯,你就是中國最著名的短跑運動員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變暗了,那個失敗之夜又像一根燒紅的鐵棒烙著他的心房。一輩子的追求和奮鬥啊,就這麽輕易斷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誰說上帝不擲骰子?……那晚,他違犯了團組紀律,單獨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領隊和老費在警察局的收容所裏找到他,那時他對頭天晚上的事已經沒有一點記憶。他拂去這些回憶,慘然一笑,對老人說:
“一個著名的失敗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愛地看著他:“失敗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斷翅膀的鷹仍然是鷹。畢竟你是在奧運會上‘聽4槍’的第一個中國選手,也是少數黃種人運動員之一。曆史不會忘記你。”
費新吾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所謂“聽幾槍”是體育界的行話,比如聽兩槍是進入預決賽,聽3槍是進入半決賽,聽4槍則是進入決賽。看來這位老人對田徑比賽比較熟悉。他看見了兩人的詢問目光,自我介紹道:“我姓謝,雙名可征,美國馬裏蘭州克裏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生物學教授,也是去看奧運比賽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機,興奮地喊:“預決賽剛結束,他已經殺入決賽了!”
田延豹急忙問:“成績呢?”
“10.07秒,仍是最後一名——最後一名也是英雄,飛得再低的雄鷹也是雄鷹!”
她剛才並沒有聽見3個男人的談話,所以這番關於鷹的話純屬巧合,3個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從何來,詫異的睃著3個人,眼珠滴溜溜的像隻小鹿,3個人又一次笑起來。
謝教授的目光被田歌緊緊吸住。22歲的田歌具有上天垂賜的美貌,雖然不重脂粉,但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豔驚四座。她穿一身白色的亞麻質地的緊身休閑裝,顯得飄逸靈秀。很可能,前邊那一群東北小夥子的亢奮就與身後有這樣一位美貌姑娘有關。費新吾為老人介紹:
“這個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個超級田徑迷,雖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績從未突破15秒。後來我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賜給她的美貌太多,墜住了她的雙腿。所以她隻好把對田徑的一腔摯愛轉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這番亦莊亦諧的介紹使田歌臉龐羞紅,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說:“豹哥是我的第一個偶像。”
謝教授微笑著問:“你剛才談論的是謝豹飛的成績吧。”
“對,美國運動員鮑菲·謝,那是我的第二個偶像,他和我豹哥是國際大賽中唯一殺入決賽的兩名中國人,而且名字中都帶一個‘豹’字,這真是難得的巧合!我想他們的父母在為兒子命名時,一定希望他們跑得像非洲獵豹一樣輕揚!”
費新吾糾正道:“你犯了一個錯誤,這名運動員隻是華裔,不是中國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說的並不為錯,雖然謝豹飛,還有我,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中國人,但在心靈上仍屬於中國。”他眼睛中閃著異樣的光芒,壓低聲音說:“透露一點小秘密,謝豹飛就是我的獨生兒子,我是去為他助威的。”
田歌立即蹦起來,驚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放在唇邊:“噓!不要聲張。”
田歌站立過猛,膝蓋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但她沒有感覺到疼痛,異常興奮地盯著這個老人。她做夢也想不到能有這樣難得的巧遇,遇上謝豹飛的父親!在她的心目中,謝豹飛差不多和外星人一樣神秘。費新吾和田延豹也很興奮。老人說:
“我在乘客名單中看到了你們兩位……你們3位的名字,我和田先生、費先生已經神交多年了。為了表示敬意,3位所需的百米決賽的入場券就由我準備吧。到雅典後請用這個電話號碼與我聯係。”
他遞過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費新吾衷心地說:“謝謝,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3個人告別,想了想,又俯下身神秘地說:
“再透露一點小秘密。希望絕對保密,直到明晚9點之後。可以嗎?”
田歌性急地說:“當然可以!是什麽秘密?”
老人嘴角漾著笑意,一字一頓地說:“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鮑菲在決賽中絕不是最後一名。”
他展顏一笑,返回頭等艙。這邊3個人麵麵相覷,被這個消息驚呆了。田歌聲音發顫地說:“豹哥,費叔叔……”
費新吾向她搖搖手指,止住她的問話。他和田歌一樣有抑止不住的狂喜。雖然在種族大融合的21世紀,狹隘的種族自豪感是一種過時的東西,但他還是沒辦法完全擺脫它。不錯,在體育場上,黑人、白人運動員所創造的田徑紀錄也使他興奮不已,他十分羨慕這些天之驕子,他們有上帝賜予的體態體能。尤其是黑人,他們有獵豹一樣的體形,長腿,窄髖骨,肌肉強勁,田徑場上看著他們剛勁舒展的步伐簡直是享受。他們多年來稱霸田壇,最紅火的時候,100米、200米的世界前25名好手竟然全是黑人!黃種人呢?盡管他們在靈巧性項目上早已占盡上風,但在力量型項目上至今仍是望塵莫及。3年前,田延豹在35歲的崛起曾使他興奮過,結果失望了。其實回想起來這種結局是正常的,因為田延豹身上背負著太多太多的期望,他已經在心理上被壓垮了,那天賽場上的意外隻是一根導火索。
近兩年來,華裔運動員謝豹飛像一顆耀眼的流星突然出現在天際,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三流選手迅速爬升,直到殺入奧運決賽。在體育界他是一個帶著幾分神秘的人物,連他的英國教練也從不拋頭露麵。費新吾對他一直抱著極高的期望,不過他始終認為謝豹飛奪冠隻能是下一屆奧運了,因為他的成績一直徘徊在世界8~10名好手之後。田延豹俯在他耳邊興奮地低聲說:
“他在預賽和預決賽中都是倒數第二三名,如果……”
作為多年的體育記者,費新吾完全聽懂了他的話。如果一個有意隱藏實力的選手一直以這種成績殺人決賽,那就說明他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會因為萬一的不慎被擠出決賽圈。那麽,這個選手極可能有奪冠的實力。
他們興奮地交換著目光,不再交談。他們不會辜負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這個秘密保守到決賽之後,因為這是出奇製勝的心理戰術。
飛機下麵已經是白色的雅典城,空姐們敦促乘客係上安全帶,迅速增大的氣壓使他們兩耳轟鳴著,機場的光團漸漸分離成單個的燈光。田歌緊緊拉住哥哥的右臂,激動地說:
“豹哥,我真盼著快點到明天!”
雅典帕納西耐孔體育場一直是奧林匹克運動的聖殿,就像是伊斯蘭信徒心中的麥加天房。帕納西耐孔體育場建於公元前330年,全部由潔白的大理石建成,坐落在圓形的山丘上。體育場正麵是典型的古希臘朵利亞建築風格的高大前柱式門廊,門廊中央是巍峨莊嚴的白色大理石圓柱,前後排列共24根。中央門廊成品字形,共12根,後門廊柱共6根。看台依跑道的形狀而建,也全部是潔白如雪的大理石,跑道兩端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方形聖火台,靜臥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體育場後麵是鬱鬱蔥蔥的綠樹,晚霞灑落在高大的樹冠上。這個古老的體育場同樣也充滿了現代氣息,兩個巨型電視屏幕高高聳立,10口鍋狀的衛星天線一字排開朝向天空。暮色漸漸沉落,但體育場內亮如白晝,燈光映照著綠色的草坪,朱紅色的塔當跑道,還有數萬興奮的盛裝觀眾。
費新吾和兩個同伴在靠近跑道終端的2層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做了多年的體育記者,他知道在百米決賽的黃金時段,這樣的位置是十分難得的。他十分感激那個慷慨的老人。但沒有找到老人的影子,附近沒有,貴賓席上也沒有。莫非在這個令人癲狂的時刻,他還能端坐在臥室中看電視?
他在貴賓席上看到了原美國短跑名將劉易斯,這個百米跑道上的風雲人物,他曾經多次破世界紀錄和獲奧運冠軍,現在已結束體育生涯了。他正在與貴賓席正中的原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交談,薩翁左側則是現任奧委會主席。兩名主席當然不會錯過今天的比賽,畢竟,男子百米和男子跳高是田徑運動中分量最重的獎牌。
回頭望望看台,7排以上全是各國的新聞記者,他們胸前掛著長焦距相機或攝影機,膝上擺著最新的筆記本電腦,麵前還有為他們特意配置的小型閉路電視。費新吾用目光掃視一遍,從他們佩帶的台徽看,有英國的BBC、美聯社、意大利的RAI、日本的TBS、加拿大的CBC、法國的FT2、挪威的NRK、以色列的IBA……自然也少不了新華社。新華社的穆明也看到他了,兩人遠遠地招招手。
田延豹一直瞑目而坐,眉峰微蹙,他一定又回到7年前那個痛苦的夜晚。田歌穿一件潔白的露肩裝,緊緊捧著一束碩大的花束,裏麵有象征勝利的月桂和象征愛情的玫瑰。她的眸子裏有兩團火在燃燒,從她手指和嘴角無意識的抖動,能看出她心中極度的渴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