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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證(3)

  掛斷電話,我又到涼台上獨自待了一會兒,仰望星空,在冰冷的星光中把決心淬硬,然後輕輕推開肖曼的房門。肖曼似乎在熟睡,我輕輕走到床邊,像有心靈感應似的,肖曼馬上睜開眼睛,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不大敢正視那雙明亮的眼睛,囁嚅著:

  “是我……我想……”肖曼猛地摟住我,滾滾熱淚在我肩頭滴落。“曼兒,你怎麽……”

  肖曼帶淚笑了:“我剛剛夢到你……早就盼著你來……早就盼著了。”

  我感動得摟住她,吻幹她的淚水。

  這晚的性愛還算酣暢,但我內心的恐懼也一直在琮琮作響。我提心吊膽地等著,這個肖曼會不會記著那個習慣動作。它能否出現,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就像在夫妻契約中加蓋最後一個圖章。高潮之後,曼兒緊緊偎著我,摟著我,右手下意識地向上移動。我幾乎喘不過氣地等著——它來了,真的來了。像過去那樣,曼兒下意識地、輕輕撫摸我的耳垂。這一刻,我心中緊繃的弦忽然放鬆了。

  那晚我倆太乏,第二天醒得很晚。看著懷中慵懶而幸福的妻子,我覺得自己十幾天的擔心真是杞人憂天,是無是生非。我簡直奇怪,怎麽會有那種不靠譜的擔心?純粹是神經病。這次夫妻生活讓兩人的關係發生了質變,現在,我已經完全接受這個肖曼了,雖然想起那具在冰櫃中的軀體,心中仍忍不住刺痛。

  從這天起,我們當然不再分房睡覺了。這給我增加了一點不便——不方便單獨向施教授匯報。這天,肖曼在洗澡時,我偷偷要通了施教授。我欣喜地說,我和肖曼已經開始了性生活,非常和諧,過去的擔心實在是庸人自擾。我說,從肖曼的心理狀況看,也許我們該返回社會了吧,老這麽隱居下去,我倆都會被公司炒魷魚的。施教授為我們高興,但說:

  “工作的事不用擔心,我已經替你們處理了。我想你們恐怕還得在那兒住一段日子,也許得十個月。”

  “為什麽?”

  “為了百分之百的保險吧。我知道你們——我是說肖曼——對自我的認同已經有了一定基礎,但最好再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那時她的認同才會是銅牆鐵壁,今後遇上再大的風浪也不會再反複。”

  “什麽證據?噢,我知道了,是一個孩子。”

  “對。如果她能正常懷孕,正常分娩,孩子健康正常,那——什麽懷疑都不會有了。”

  我沉默了,不祥的烏雲開始在心頭堆積,這些天來一直折磨我的內心恐懼又回來了,就像一條打不死的九條命的毒蛇。我低聲問:

  “教授,你是說——你是在暗示,肖曼仍有‘不正常’的可能?”

  “你別擔心,那種可能性非常小,非常非常小。我隻是想為你們的今後加上三重,不,五重保險。”他笑著說。

  他說得很篤定,可惜我不是輕信的孩子。畢竟,正常人都有生育怪胎的可能,何況是重生者?女人的懷孕分娩是個非常複雜精細的生化過程,再造手術中一個碳原子氫原子的錯誤,都可能導致大崩盤的。但這些我隻能咽到肚裏,繼續扮演一個快樂的丈夫。肖曼在衛生間的嘩嘩水聲中大聲問:猛子,你在同誰通話?我趕緊掛斷電話,說是施教授,例行問候而已,沒什麽關緊事,肖曼也沒追問。

  一個半月後,肖曼欣喜地告訴我,她懷孕了。我同樣欣喜地摟緊她,說了一大堆準爸爸的傻話——可我不知道自己的欣喜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3個月以後,醫院來人,為肖曼做了非常仔細的孕檢。是一對雙胞胎,胎兒完全正常。我對這個結果更為欣喜,這時的喜悅已經大半是真實的了。

  現在肖曼大腹便便,我盡心照顧她。我對肖曼開玩笑,說等她分娩後,我就可以到社會上掛牌營業了——專業孕婦護理員。兩人的父母都知道了肖曼懷孕的消息,常來電話詢問,但卻回避了來這兒照護她的事——不用說,施教授肯定已經告訴他們:等孩子被證實不是一個怪胎或異類時,你們再來吧。我和施教授對此心照不宣。反常的是肖曼,她對父母不來探望從不埋怨,一直快樂地克服著懷孕的生理反應。肖曼的快樂讓我心中疑懼,莫非她已經猜到了父母不來的真實原因,猜到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這些疑懼當然隻能咽到肚裏。

  10個月後,在哪吒中心的產房裏,一對兒女呱呱墜地。盡管此前的B超、羊膜穿刺和心電圖等所有檢查都說胎兒完全正常,但隻有在目睹兩個醜醜的小家夥平安降生後,我,還有肖曼,才從胸腔深處長長籲出一口氣。肖曼看了一眼孩子,馬上呼呼入睡,這些天她被分娩陣痛,也許主要是內心的恐懼,折騰慘了,實在是乏透了。我到嬰兒室看了孩子,聽著兩個小家夥不慌不忙的哭聲,然後一個人躲到無人處,讓淚水痛痛快快地流下來,渾身像抽了骨頭似的癱軟。施教授來了,看著我的感情宣泄,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撫著我的肩膀。

  我難為情地說:“施伯伯(我不知不覺改了稱呼),現在回憶起這一年來的種種擔心,真覺得可笑,庸人自擾。現在,我已經從心底接受這個肖曼了。”

  施教授說:“聽你這樣說,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我說:“該和真正的肖曼告別了吧,我想徹底關閉那道感情閘門,從此心無旁騖地和新肖曼過日子。”

  施教授拍拍我的肩膀:“我也認為是時候了。你們一年來的經曆,已經足以構建重生者的自我了。”

  我問:“肖曼這邊怎麽辦,還瞞著她嗎?我想用不著了。她已經有了足夠的自信,而且一直瞞下去也不是辦法,她早晚會知道的,說不定現在就已經有懷疑。”

  施教授用複雜的眼光盯著我,蒼涼地說:“好的,等她能下地,咱們就一塊兒去同遺體告別吧。我相信——她,還有你,都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肖曼產後身體恢複得很快,奶水很快下來了,如泉水般充沛。兩個饕餮之徒一左一右趴在乳房上,咕嘟咕嘟地咽個不停,那真是天下最溫馨的畫麵。我揶揄地想,看來肖曼是要用乳汁的充足,來對她的身份做最後一次證明吧。

  我對肖曼說,明天咱們去殯儀館,同一個“最親近的人”告別。肖曼的反應很平靜,甚至沒問是誰,這讓我暗暗奇怪,我想隻有一個可能:她已經猜到了真情,隻是不說破而已。我原想讓兩個孩子也去,同“另一個母親”告別,後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第二天,曼兒把孩子交給護士,一行三人來到哪吒中心的太平間。水晶棺推出來之前,我一直緊緊摟著肖曼,以男人的臂膀為她提供心理上的安慰。肖曼同樣緊緊的傍著我,用複雜的目光看我。

  水晶棺推出來,我一下子愣了——安臥棺中的不是真肖曼,而是一個男人,是另一個我,是真正的成猛。雖然遺體事先做了美容,但傷勢之慘讓我立即產生肉體上的痛苦。最大的痛苦不是肉體上,而是在意識最深處。這會兒,我蘇醒前那種黏稠的黑暗又鋪天蓋地地湧來了,想把我再次吞沒。我看見那些散落一地的意識殘片,也憶起那些頑強拚攏意識的艱苦努力。原來,那並不是成猛的蘇醒,而是新成猛的重建啊!

  忽然想起《三言》中一則鬼故事:某人死後其亡魂惦記著家人,千裏迢迢趕回家。家人害怕地告訴他,你已經死啦,靈柩還在屋裏停著呢。聽了這個消息,他神色慘然,身體匍然潰散。我想,當我從黑暗中向外掙脫的時候,如果有人告訴我真情(你並不是真正的成猛),我也會匍然潰散吧。

  肖曼箍緊我的腰,臉貼著我的臉。施教授也過來,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沉默很久,苦笑著說:

  “原來死者是我,我才是一個複製的人。”

  施教授平靜地重複了他昨天的話:“我相信,這一年來的經曆已經給你足夠的自信。”

  肖曼用濕潤的目光看我,又踮起腳尖吻吻我,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說:“那你們為什麽……我知道了。施教授你擔心我走不出心理重建期,就采用聲東擊西的辦法,把我的注意力轉移到肖曼身上。又激發我做丈夫的責任感,這樣我就會時刻盯著肖曼而忽略了自身的瑕疵。”

  肖曼柔聲說:“我想你繼承了成猛的品德和感情,你是一個負責任的、勇敢無私的好丈夫,好父親。你就是成猛。”

  我苦笑道:“其實這一年中我也曾發現過一些自身的小瑕疵,像身體內的靜電較強等。但肖曼很聰明地把焦點拉到自己身上,把我的注意力轉移走了。”

  肖曼嫣然一笑:“施伯伯教我的辦法很有效。”

  我又想起一年前,機器出口送出肖曼的那一刻,當時她渾身赤裸,從僵死中慢慢蘇醒——原來這是一場戲,很逼真的戲。這個過程其實是有的,隻不過發生在我身上。我歎息一聲:

  “曼兒,你把我蒙得好苦啊!”

  施教授笑著說:“孩子,這會兒我才敢告訴你一個數據,哪吒中心迄今共進行了13例手術,你是完全成功的第一個,是第一個啊。現在,中心的所有技術專家們都在痛飲香檳呢,你幫他們確立了自信,從此這項技術可以正式投入使用了。你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是第一個走出心理迷宮的希臘英雄提修斯。他們一直鼓噪著要來見你,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說服他們暫時不來打擾。”

  我低下頭,看著嬌小的肖曼,心如刀割。我想起一年來的心路曆程,想起那些砍不絕的內心恐懼:那時我無法忘掉“真正的”肖曼,怯於和新肖曼生活,我擔心她的新身體上有小瑕疵,擔心她有“非人性”,擔心她沒有正常的性欲,擔心她不會懷孕,擔心她生出一個異類,如此等等。其實,所有這些內心折磨都是真的,隻不過應該是在——肖曼心中,是這個弱女子擔起了引路人的角色,往心靈傷口上一遍一遍抹鹽。她才是我的保護人啊。

  以我的真實體驗,我能雙倍地體會肖曼所承受的磨難。我哽咽著說:

  “曼兒,你受苦了,這一年來你太難了。”

  我的話正擊中她內心的脆弱之處,她的淚水也奪眶而出,哽咽著說:

  “猛子,謝謝你的理解。好在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要正式同遺體告別了,不過,主角換成了肖曼,而不是我。水晶棺打開,她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個成猛的臉,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淚珠不停地滾落。這個過程延續了很久,最後,她俯下身,吻吻死者的額頭。

  棺蓋蓋上了,殯儀工緩緩推著水晶棺進到火化室,關上門。從此,那個男人,那個真正的成猛被關在另一個世界,與我們永別了。門那邊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肖曼含淚凝視著那扇門,如石像般凝立不動。此刻她的心完全在那個成猛身上,而我被她從感情世界裏完全剔除。盡管對她的悲傷和愛戀完全理解,但我心中仍湧起一陣陣刺痛。

  施伯伯人情練達,看懂了我的心理。他走過去,摟著肖曼的肩膀,低聲說了幾句話。肖曼點點頭,走過來,把頭靠在我肩上,柔聲說:

  “猛子,我已經把那扇窗戶完全關閉了。從此後,你就是真正的猛子了。”

  我聲音沙啞地說:“我知道,我理解。曼兒,這正是我原打算要對你說的話啊。”

  我們取出骨灰盒,把它安放在公墓。肖曼忽然呀了一聲,低頭看看胸前,不好意思地說:我驚奶了,快點回家吧,兩個小家夥肯定餓了。我們向成猛的靈位三鞠躬,驅車急急回家,一路上肖曼老嘀咕著孩子肯定餓了,肯定餓了。我欣喜地想,從現在起,我們的新生活才算真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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