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倆一直守在哪吒中心。第二天,朝霞滿天的時刻,巨大的機器出口緩緩送出一具嬌小的、赤裸的女性胴體,首先入眼的是她身上幾道明顯的傷痕。施教授解釋道,這些傷痕在做電腦修複時其實可以消除的,但有意保留了一些,以便重生的肖曼不致對自身產生懷疑,畢竟她經曆過一次嚴重的車禍啊!除了這些傷痕,可以說她複製得非常完美,確實是我熟悉的那具胴體。眼瞼緊閉,一頭青絲散落在枕邊,臉龐微側,表情平靜恬淡,乳峰高聳,身體曲線玲瓏,修長的雙腿微屈著。我緊緊地盯著她,心中酸苦,喉頭哽咽。如果我不知道真情——真正的肖曼長眠在冷櫃中——此刻我將是何等幸福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趁“肖曼”沒有醒來,急忙托起她的左乳來觀察。我熟知那兒有個小紅點,雖然不顯眼,卻常是夫妻愛撫中的小話題。我怕複製中把它忽略了。不,沒有忽略,它仍在那兒,與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我暗暗籲一口氣。
我的輕鬆並不是為我。既然已經知道這個肖曼是複製的,有沒有一個小紅點其實無所謂的。我是為重生的肖曼輕鬆,至少在這兒她不會發現什麽瑕疵了。施教授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心照不宣地微微點頭。我忽然有些難為情:我撫摸的這個女性究竟是不是我妻子呢?我趕忙縮回手,默默地退到施教授身後。
在我們的盯視中,肖曼的睫毛輕輕顫動,緩緩睜開眼瞼,用無焦點的目光茫然四顧。她先把視線慢慢聚焦在施教授身上。老人高興地說:
“孩子你總算醒過來了。你已經昏迷一個月了。”
肖曼的思維顯然仍處於冰凍之中,她努力追趕著老人的話意,喃喃地說:“昏——迷?”
“對,車禍後你一直昏迷著。”
“車——禍?”
“是的,你曾遭遇一場車禍。你能回憶起車禍的細節嗎?”
肖曼蹙起眉頭,她一定在努力翻撿腦中殘存的記憶。忽然她的身體一陣顫抖,努力撐起身體,焦灼地問,“猛子——咋樣了?猛子——在哪兒?”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能回憶起我,說明肖曼的記憶被逼真複製了;她能在第一波意識中就想到我,說明肖曼的感情也被逼真複製了。施教授顯然也很激動,聲音沙啞地說:
“孩子,不要急不要急……你能憶起成猛我真高興,這說明,你的意識真正恢複了。”
“猛子——活著?我要——去見他!”
施教授笑著拉過身後的我,自己悄悄退出房間。我倆四目相對,淚水洶湧。她作勢要撲過來,不過動作顯得僵硬遲緩,我跨步上前,把她攬入懷中。肖曼和著淚水吻遍了我的臉龐。我感動地回應著她的熱吻——但心中卻難以排除那個場景:真正的肖曼孤獨地僵臥在冰冷的鐵櫃中。現實場景和心中場景互相切割衝撞,形成陡峭的斷茬和尖銳的痛苦。
好在狂喜中的肖曼注意不到我的心事。她心疼地、輕輕地摸我臉上的傷痕,斷斷續續地說:
“還好——還好,你受傷——不算重。我呢?我——有沒有——破相?”她摸摸自己的臉,又低頭打量自己的身體,直到這時才發現是裸體,便羞怯地低聲喊,“呀,我——光著身子!快——找衣裳,快點嘛。”
一位護士笑著進來,遞給我一件潔白的睡衣。我為妻子披上衣服,再次把她摟到懷裏。想起冰櫃中的肖曼,我忍不住又一次落淚。但我掩飾著,沒讓新肖曼發現我目光的悸動。
肖曼重生的第一天,行動僵硬滯澀,說話偶爾打頓,有時會怔忡失神。第二天她就完全複原了,精力充沛,笑語連珠,對重新獲得的生命充滿喜悅。施教授沒有讓我們在醫院多停,驅車送我倆到一幢獨立的山間別墅,然後笑眯眯地與我們告別。他昨天已經私下對我說了醫療中心的安排:今後數月內,除了定期的醫生巡檢外,我倆將在這裏過著絕對的二人世界,為的是徹底排除外界幹擾,直到肖曼在心理上完全康複。所有來訪者,哪怕是兩家的父母都會被擋駕,以免來客失口說出“肖曼已死”的真相。
施教授還說,他會透過秘密監控係統觀察肖曼的心理恢複。如果我發現什麽不好的兆頭,有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請盡快(當然要躲開肖曼)與他聯係。
這座別墅是農家風格,竹籬茅舍,院裏滿是野花,鳥雀在枝頭嘰喳,一道山泉從院中流過,匯成一個小小的池塘,長著滿池碧綠的秋荷。重生的肖曼對生活充滿好奇,常常為荷葉上的水珠、荷尖的蜻蜓而大聲驚歎。她同往昔一樣活潑、溫柔、愛意綿綿。我感慨地想:哪吒中心的技術真是巧奪天工啊,比紫陽真人的法術還要神奇。不光是身體的逼真複製,更關鍵的是,她確實保留了真肖曼的完整記憶。這些天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溫馨的往日記憶汩汩流淌出來:初次見麵的情景啦,兩人的初吻啦,閨房中的隱語啦,甚至她乳房上的小紅點啦……兩人的記憶互相比照,都能完美地吻合;兩人也互相啟發,讓一些模糊記憶變得清晰。隻有車禍後的一個月是記憶上的空白,對肖曼和我都是這樣,那段時間,世界在我們腦中是不存在的。
當然,除了這一個月,其他時間段中免不了有個別空白點。肖曼有時會苦惱地蹙著眉頭,喃喃地說:
“你第一次給我送花是什麽花,我咋會忘啦?我應該記得的,咋會忘了呢?”
逢到這種情況,我就趕緊安慰她:“我也忘啦。沒關係的,車禍時咱倆都得過腦震蕩,忘掉一些東西很正常嘛。”
然後想辦法把話頭岔過去。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倆越來越如膠似漆——除了晚上。晚上我們一直沒有同床。我對她說,施教授有嚴令,在她的身體完全康複之前不許有性生活。其實施教授沒有說過這話,是我個人的決定。我對性生活(與新肖曼的性生活)有深深的懼意,想把這一天盡量往後推。男女交合是靈與肉的碰撞,是最個性化的體驗,至純至真,玩不得一點兒假。比如說,真正的曼兒有一個癖好,在性高潮之後的放鬆中,常常下意識地摸我的耳垂。新肖曼還保留著這個癖好嗎?我真怕在性生活中出現什麽紕漏,讓我發現床上是個陌生女人;更怕肖曼發現什麽異常,而對自我產生懷疑。
我曾擔心她對分房而睡有疑忌,但她很順當地同意了,每晚與我吻別,雖然戀戀不舍,也總是聽話地回到自己的臥室。
也許,她和我一樣,也在潛意識地躲避著這一刻?
每隔幾天,等另一間房中的肖曼睡熟後,我會偷偷同施教授通電話。總的說情況很好,迄今為止,肖曼並未顯出自我懷疑的跡象,心理重建過程相當穩定。倒是我一直受著雙重情感的折磨——對“這一個肖曼”越來越濃的喜愛和熟稔,和對“那一個肖曼”的懷念與愧疚。我已經離不開這個肖曼了,但每當想起在冰櫃中僵臥的那具身體,就會覺得我們的歡娛是犯罪,是背叛,是冷酷,是薄情。施教授聽了我的訴說,歎息著安慰我,說我對舊人的懷念無可非議,希望我不必自責,早日走出感情上的兩難之地。
兩家父母雖然不能來探望,倒是常來電話。不過,肯定是受過施教授的嚴重警告,他們的言談都很謹慎,絕不會失口提及肖曼的死亡。肖曼多次邀請他們來這兒小住,他們總是支支吾吾地找原因推托,弄得肖曼很不高興。這時我隻好搶過話筒,把話題扯開。
最後一隊大雁消失在南方的天空,天氣轉涼了。我們打開了別墅裏的電暖氣——我沒有想到,這件生活上的小事激發了一波漣漪,凸顯了一件施教授曾經說過的“小瑕疵”。那天,我們倆像往常一樣執手而坐,指尖還未接觸時,兩指尖間忽然閃過一道細細的紫色電光,兩人都被擊得生疼,啊了一聲,趕忙縮回手,同時喊道:
“靜電!”
沒錯,是靜電。這事沒什麽可奇怪的,開電暖氣後屋裏比較幹燥,再加上地上鋪有厚厚的地毯,電荷容易蓄積。兩人笑過一陣,就把這件事撂腦後了。不過此後幾天,類似的電擊越來頻繁,強度也越來越高,弄得兩人握手時心裏發怵。慢慢地,我心中浮出一片疑雲——婚前同居時,我們的小家裏同樣開電暖氣,同樣鋪有長毛地毯,但從來沒有如此頻繁強烈的放電啊!也許,重生的肖曼畢竟與原來有所不同,她體內累積靜電的能力變強了。
我把這點想法牢牢埋藏起來,隻怕肖曼也想到這上麵。施教授說過的,一道不起眼的小裂縫也能造成千裏潰堤。但肖曼可能也意識到了,老是悄悄打量我,有一天忽然神態怔忡地問:
“猛子,過去咱家也開電暖氣,也有長毛地毯,但從來沒有這樣的電擊啊。是不是我在車禍後,身體裏哪一點發生了變化?”
我暗暗吃驚,想用玩笑搪塞過去:“幹嗎是你變了,沒準是我變了呢。”
肖曼低聲說:“不,一定是我變了,一定是的。”
“你幹嗎這樣篤定?”
她執拗地說:“反正我知道。我有直覺。”
她的固執是一種不祥之兆,可以說是自我懷疑的先兆。我非常擔心,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撫平她的疑慮。沒想到這件事輕易就解決了,是以一種意外的方式。有一次我去開臥室門,指尖與銅把手快要接觸時,突然爆出一條紫芒,比兩人指尖間的紫芒更強烈。我心有所動,找時間又試了幾次,都有紫芒;我拉肖曼來試,不,她開門時沒有放電。我大笑道:
“你看你看,我沒說錯吧,確實是我的原因,是我身上有靜電!不是因為你!”
肖曼看看我,放心地笑了,目光晴朗如秋水。她從此完全撂開了這個話題。
仍有一道尷尬之牆橫亙在兩人的心裏,而且越來越沉重。肖曼的身體顯然已經完全康複,但我們仍然分床睡覺,作為熱戀的新婚夫妻,這絕不能說是正常的。這段時間裏,肖曼一直順從地接受我的安排,一次也沒有主動找我“親熱”。按她往日的豁達性格,顯然也屬不正常,她從前並不介意主動求歡的。那麽,現在她為什麽要悄悄約束自己?自卑?可為什麽會自卑,是因為對自我的懷疑?我暗暗做著心理分析,心中隱有不安,這種感覺,怎麽說呢,就像在妻子乳房中摸到一個似有似無的硬結。這也許隻是我的錯覺,也許是良性的乳腺增生,但也可能是——危險的癌變。
現在,我倆幾乎害怕晚上那一刻的到來。因為,每當經曆了一天的親熱,晚上互相吻別,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各自回房,這一刻實在太尷尬了,而且越來越尷尬。這天晚上,估計肖曼睡熟後,我悄悄要通施教授,敘述了自己的矛盾心情。我說,從一個月的情況看,我對你們的再造術已經很信服了,它確實巧奪天工。但即使如此,我對它能否精確複製性生活的個性化體驗,也不敢絕對相信,那更像是上帝才有的能力。施教授沒有多加解釋,簡短地說:
“不必過分多疑。這種冷淡狀況再拖下去,副作用更大。別猶豫了,今晚就去吧。”
“今晚?”
“嗯,去吧,我相信會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