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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生命之歌(3)

  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聳聳肩退出病房。

  孔憲雲覺得丈夫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握緊她的手,她俯下身:

  “重哲,你想說什麽?”

  他吃力地問:“元元怎麽樣?”

  “傷處可以修複,思維機製沒有受損。”

  重哲目光發亮,繼續清晰地說:

  “保護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盡在其中。除了你和媽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

  憲雲打了一個寒戰,她當然懂得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她含淚點頭,堅決地說:

  “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它。”

  重哲微微一笑,頭歪倒在一旁。示波器上的心電曲線最後跳動幾下,便緩緩拉成一條直線。

  小元元已修複一新,胸背處的金屬鎧甲亮光閃閃,可以看出是新換的。看見媽媽和姐姐,他張開兩臂撲上來。

  把丈夫的遺體送到太平間後,憲雲一分鍾也未耽擱就往家趕。她在心裏逃避著,不願追究爆炸的起因,她不願把另一位親人送向毀滅之途。重哲,感謝你在警方詢問時的回答,我對不起你,我不能為你尋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護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蓋上,眼睛亮晶晶地問:

  “樸哥哥呢?”

  憲雲忍淚答道:“他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元元擔心地問:“樸哥哥是不是死了?”它感覺到姐姐的淚珠撲嗒撲嗒掉在手背。元元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臉:

  “姐姐,我很難過,可是我不會哭。”

  憲雲猛地抱住它,放開感情閘門,痛快酣暢地大哭起來,媽媽也是淚流滿麵。

  晚上,大團的烏雲翻滾而來,空氣潮重難耐。晚飯的氣氛很沉悶,除了喪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還籠罩著一種怪異的氣氛。家人之間已經有了嚴重的猜疑,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晚飯中老博士沉著臉宣布,他已斷掉了家裏同外界的所有聯係,包括電腦聯網,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恢複,這更加重了家中的恐懼感。

  孔憲雲草草吃了兩口,似不經意地對元元說:

  “元元,晚上到姐姐屋裏睡,好嗎?我嫌太寂寞。”

  元元嘴裏塞著牛排,他看看父親,很快點頭答應。爸爸沉著臉沒說話。

  晚上憲雲沒有開燈,枯坐在黑暗中,聽窗外雨滴淅淅瀝瀝地打著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裏難過,他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發,兩眼圓圓地看著姐姐的側影。

  很久,小元元輕聲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麽事?”

  “晚上不要關我的電源,好嗎?”

  憲雲多少有些驚異。元元沒有睡眠機能,晚上怕他調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過晚安後便把他的電源關掉,早上再打開,這已成了慣例。她問元元:

  “為什麽?你不願睡覺嗎?”

  小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睡覺的感覺一定不相同。每次一關電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黏糊糊的黑暗,我怕我會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來。”

  憲雲心疼地說:“好,以後我不關電源,但你要老老實實待在床上,不許調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門,好嗎?”

  她把元元安頓在床上,獨自走到窗前。陰霾的夜空中,雷聲隆隆,一道道閃電撕破夜色,把萬物定格在慘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種死亡的慘白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苦楚地呻吟著:“重哲,你就這樣走了嗎?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學家的熏陶下長大,她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過是物質微粒的有序組合,死亡不過是回到物質的另一種狀態,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沙砌的塔樓。

  甚至元元已經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他的心智已經蘇醒了。憲雲想起自己8歲時,老貓“佳人”生了4個可愛的絨團團貓崽。但第二天小憲雲去向老貓問早安時,發現窩內隻剩下3隻小貓,還有一隻圓溜溜的貓頭!老貓正在冷靜地舔著嘴巴。憲雲驚慌地喊來父親,父親平靜地解釋:

  “不用奇怪,所謂老貓吃子,這是它的生存本能。貓老了,無力奶養4個孩子,就揀一隻最弱的貓崽吃掉,以便增加一點奶水。”

  小憲雲帶著哭聲問:“當媽媽的怎麽這麽殘忍?”

  爸爸歎息著說:“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但是更有遠見。”

  這次的目睹對她8歲的心靈造成極大的震撼,以至終生難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殘酷,死亡的沉重。

  那天晚上,8歲的憲雲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電閃雷鳴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死亡。她意識到爸媽一定會死,自己一定會死,無可逃避。死後她將變成微塵,散入無邊的混沌,無盡的黑暗。她死後世界將依然存在,有綠樹紅花、藍天白雲、碧水紫山……但這一切一切永遠與她無關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淚水長流,直到一聲霹靂震撼天地時,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廳裏看到父親,父親正在凝神彈奏鋼琴,琴聲很弱,嫋嫋細細,不絕如縷。自幼受母親的熏陶,她對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親奏的樂曲她從未聽過,她隻是模模糊糊覺得這首樂曲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表達了對生的渴求,對死亡的恐懼。她聽得如癡如醉……樂聲戛然而止,父親看到她,溫和地問她為什麽不睡。她羞怯地講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父親沉思良久,說:

  “這沒有什麽可羞的。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是青少年心智蘇醒的必然階段。從本質上講,這是對生命產生過程的遙遠的回憶,是生存本能的另一表現。地球的生命是45億年前產生的,在這之前是無邊的混沌,閃電一次次撕破潮濕濃密的地球原始大氣,直到一次偶然的機遇,閃電激發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脫氧核糖核酸結構。生命體在無意識中忠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你知道人類的胚胎發育,就頑強地保持了從微生物到魚類、爬行類的演變過程,人的心理過程也是如此。”

  小憲雲聽得似懂非懂。與爸爸吻別時,她問爸爸彈的是什麽曲子,爸爸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

  “是生命之歌。”此後的幾十年中她從未聽爸爸再彈過。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半夜她被一聲炸雷驚醒,突然聽到屋內有輕微的走動聲,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神經立即繃緊,輕輕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間摸過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閃電,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裏分明提著一把手槍,屋裏彌漫著濃重的殺氣。閃電一閃即逝,但那個青白的身影卻烙在她的視野裏。

  她的憤怒急劇膨脹,爸爸究竟要幹什麽?他真的完全變態了嗎?她要闖進屋去,像一隻頸羽怒張的母雞,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

  “是誰?是小姐姐嗎?”他奶聲奶氣地問。爸爸臉肌抽搐了一下(這是憲雲的直覺),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關電源,他沉默著。“不是姐姐,我認出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說,“你手裏提的是什麽?是給我買的玩具嗎?給我。”

  孔憲雲屏住聲息緊盯著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說:“睡吧,明天我再給你。”他腳步沉重地走出去。孔憲雲長出一口氣,看來爸爸終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兒子開槍。她衝進去,衝動地把元元緊摟在懷裏,她覺得元元分明在簌簌發抖。

  這麽說,元元已猜到了爸爸的來意。他機智地以天真做武器保護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歲的懵懂孩子了。孔憲雲哽咽地說:

  “小元元,以後永遠跟著姐姐,一步也不離開,好嗎?”

  元元深深地點頭。

  早上憲雲把這一切告訴媽媽,媽媽驚呆了:

  “真的?你看清了?”

  “絕對沒錯。”

  媽媽憤怒地喊:“這老東西真發瘋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誰敢動元元一根汗毛!”

  樸重哲的追悼會兩天後舉行。憲雲和元元佩著黑紗,向一個個來賓答禮,媽媽挽著父親的臂彎站在後排。張平也來了,他有意站在一個顯眼的位置,冷冷地盯著老博士,他是想向他施加精神壓力。

  白發蒼蒼的科學院長致悼詞,他悲慟地說:

  “樸重哲博士才華橫溢,曾是生物學界矚目的新秀,我們曾期望遺傳學的突破在他手裏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學界無可挽回的損失。為了破譯這個宇宙之謎,我們已損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彥,但無論成功與否,他們都是科學界的英雄。”

  他講完後,孔昭仁腳步遲緩地走到麥克風前,他的兩眼灼熱,像是得了熱病,講話時兩眼直視遠方,像是在與上帝對話。

  “我不是作為死者的嶽父,而是作為他的同事來致悼詞。”他聲音低沉,帶著寒意,“人們說科學界是最幸福的,他們離上帝最近,他們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實際上,科學家隻是可憐的工具,上帝借他們之手打開一個個魔盒,至於盒內是希望還是災難,開盒者是無力控製的。謝謝大家的光臨。”

  他鞠躬後冷漠地走下講台,來賓都為他的講話感到奇怪,一片竊竊私語。追悼會結束後,張平走到博士身邊,彬彬有禮地說:

  “今天我才知道樸博士的去世是科學界多麽沉重的損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可否請博士留步?我想請教幾個問題。”

  孔昭仁冷漠地說:“樂意效勞。”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語道:“姐姐,我想趕緊回家。”憲雲擔心地看看父親,她想留下來陪伴老人,不過她最終還是順從了元元的意願。

  到家後元元就急不可耐地直奔鋼琴。“我要彈鋼琴。”他咕噥道,似乎剛才同死亡的話別激醒了他音樂的衝動。憲雲為他打開鋼琴蓋,在椅上加了墊子,元元仰著頭問:

  “把我要彈的曲子錄下來,好嗎?是樸哥哥教我的。”

  憲雲點點頭,為他打開激光錄音機。元元搖搖頭:“姐姐,用那台1996電腦錄吧,它有語言識別功能,能夠自動記譜。”

  “好吧。”憲雲順從了他的要求,元元高興地笑了。

  急驟的樂曲響徹了大廳,像是一斛玉珠傾倒在玉盤裏。元元的手指在琴鍵上飛速跳動。令人眼花繚亂。他彈得異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發的磁盤音樂,憲雲甚至難以分辨樂曲的旋律,隻能隱隱聽出似曾相識。

  元元神情興奮,身體前後俯仰,全身心沉浸在音樂之中,孔憲雲和媽媽略帶驚訝地打量著他。忽然一陣急促的槍聲!1996電腦被打得千瘡百孔。一個人殺氣騰騰地衝進室內,用手槍指著元元。

  是老博士!小元元麵色蒼白,仍然勇敢地直視著父親。媽媽驚叫一聲,撲到丈夫身邊:

  “昭仁,你瘋了嗎?快把手槍放下!”

  孔憲雲早已用身體掩住元元,痛苦地說:

  “爸爸,你為什麽這樣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創造,又是你的兒子!要開槍,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話留在舌尖,“難道你害死了重哲還不滿足?”

  老博士痛苦地喘息著,白發蒼蒼的頭顱微微顫動。忽然他一個踉蹌,手槍掉到地上。元元第一個做出反應,他搶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傾倒的身體,哭喊道:

  “爸爸!爸爸!”

  媽媽趕緊把丈夫扶到沙發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硝酸甘油。忙活一陣後,孔昭仁緩緩睜開眼睛,周圍是三雙焦灼的目光。他費力地微笑著,虛弱地說:

  “我已經沒事了,元元,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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