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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生命之歌(2)

  小元元一“出生”就在孔家生活。很長時間在小憲雲的心目中,小元元是一個和她一樣的小孩,是她親親的小弟弟。當然他有一些特異之處——他不會哭,沒有痛覺,跌倒時會發出鏗然的聲響,但小憲雲認為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類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樣。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這會兒孔憲雲感慨地想:即使在科學昌明的23世紀,那種重男輕女的舊思想仍是無形的咒語,爸媽對孔家這個唯一的“男孩”十分寵愛。她記得爸爸曾興高采烈地給小元元當馬騎,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條腿上坐一個小把戲,娓娓講述古老的神話故事——那時爸爸的性情絕不古怪,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麽令人懷念啊!開始,小憲雲也曾為爸媽的偏心憤憤不平,但她自己也很快變成一隻母性強烈的小母雞,時時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學回家,她會把特地留下的糖果點心一股腦兒倒給弟弟,高興地欣賞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嗎?”“好吃。”——後來憲雲知道元元並沒有味覺,他吃食物僅是為了取得輔助能量,懂事的元元這樣回答是為了讓小姐姐高興,這使她對元元更加疼愛。

  小元元十分聰明,無論是學數學、下棋、彈鋼琴,姐姐永遠不是對手。小憲雲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給我換一個機器腦袋吧,行不行?”但在5歲時,小元元的智力發展——主要指社會智力的發展,卻戛然而止。

  在這之後,他的表現就像人們說的白癡天才,一方麵,他仍在某些領域保持著過人的聰明,但在其他領域,他的心智始終沒超過5歲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親失敗的象征,成了一個笑柄。爸爸的同事們來家訪時,總是裝作沒看見小元元,小心地隱藏著對爸爸的憐憫。爸爸的性格變態正是從這時開始的。

  以後父親很少到小元元身邊。小元元自然感到了這一變化,他想與爸爸親熱時,常常先怯怯地打量著爸爸的表情,如果沒有遭到拒絕,他就會綻開笑臉,高興得手舞足蹈。這使媽媽和憲雲心懷歉疚,她們把加倍的疼愛傾注到傻頭傻腦的元元身上。憲雲和重哲婚後一直未生育,所以她對小元元的疼愛,還摻雜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討厭元元嗎?憲雲曾不止一次發現,爸爸長久地透過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裏除了陰鬱,還有道不盡的痛楚……那時小憲雲覺得,“大人”真是一種神秘莫測的生物。現在她早已長大成人了,但她還是不能理解父親的怪異性格。

  她又想起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變聰明,爸爸為什麽不讓?他為什麽反對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舷梯,她還在疑惑地思索著。

  母親聽到門鈴就跑出來,擁抱著女兒,她問:

  “路上順利嗎?時差疲勞還沒消除吧,快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女兒笑道:“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我爸爸呢,那怪老頭呢?”

  “他到協和醫院去了,是科學院的例行體檢。不過,最近他的心髒確實有些小毛病。”

  憲雲關心地問:“怎麽了?”

  “輕微的心室纖顫,問題不大。”

  “小元元呢?”

  “在實驗室,重哲最近一直在為他開發智力。”

  媽媽的目光暗淡下來,她們已接觸到一個不願觸及的話題。憲雲小心地問:

  “翁婿吵架了?”

  媽媽苦笑著說:“嗯,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到底為什麽?是不是反對重哲發表成果?我不信,這毫無道理嘛。”

  媽媽搖搖頭:“不清楚,這是一次純男人的吵架,他們瞞著我,連重哲也不對我說實話。”媽媽的語氣中帶著幾絲幽怨。

  憲雲勉強笑著說:“好,我這就去審個明白,看他敢不敢瞞我。”

  透過實驗室的全景觀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開了,重哲似乎在調試和輸入什麽。小元元仍是那個憨模樣,圓腦袋,大額頭,一雙眼珠烏黑發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認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開合的。

  憲雲不想打擾丈夫的工作,她靠在觀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為什麽反對公布成果?是成功尚無把握?不會。重哲早已不是20年前那個目空天下的年輕人了。這項研究實實在在是一場不會蘇醒的噩夢,是無盡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論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穩地宣布勝利,那是絕無疑問的——但為什麽父親反對公布?他難道不知道這對重哲來說是何等殘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種念頭驅之不去,去之又來:莫非是失敗者的嫉妒?

  憲雲不願相信這一點,她了解父親的人品。但是,她告誡自己,作為一個畢生的失敗者,父親的性格已被嚴重扭曲了。

  憲雲歎口氣,但願事實並非如此。婚後她才真正理解了媽媽要她“做好受難準備”的含義。從某種意義上說,科學家是一個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便開始艱難地摸索,為一個課題常常耗費畢生的精力。即使一萬條岔路中隻走錯一條,也會與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時他們常常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

  20年來,重哲也逐漸變得陰鬱易怒,變得不通情理。憲雲已學會了用安詳的微笑來承受這種苦難,把苦澀埋在心底,就像媽媽那樣。

  但願這次成功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小元元看見姐姐,揚揚小手,做了個鬼臉。重哲也扭過頭,匆匆點頭示意——忽然一聲巨響!窗玻璃嘩的一聲垮下來,屋內頓時煙塵彌漫。憲雲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愣在那兒,她但願這是一幕虛幻的影片,很快就會轉換鏡頭。她痛苦地呻吟著:上帝啊,我千裏迢迢趕回來,難道是為了目睹這場慘劇?——她慘叫一聲,衝進室內。

  小元元的胸膛已炸成前後貫通的孔洞,重哲被衝擊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鮮血淋漓。憲雲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

  媽媽也驚懼地衝進來,麵色慘白。憲雲哭喊:“快把汽車開出來!”媽媽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憲雲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體往外走,忽然一隻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這是怎麽啦?救救我。”

  她意識到小元元沒有內髒,這點傷並不致命。另外,雖然在痛不欲生的震驚中,她仍敏銳地感到元元細微的變化,摸到了丈夫成功的跡象——小元元已有了對死亡的恐懼。

  她含淚安慰道:

  “小元元,不要怕,你的傷不重,我馬上為你請機器人醫生。姐姐很快就回來,啊?”

  孔昭仁直接從醫院的體檢室趕到急救室。這位78歲的老人一頭銀發,臉龐黑瘦,麵色陰鬱,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憲雲伏到他懷裏,無聲地抽泣著。他輕輕撫摩著女兒的柔發,送去無言的安慰。他低聲問:

  “正在搶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經通知機器人醫生去家裏,他的傷不重。”

  一個50歲左右的瘦長男子費力地擠過人群,步履沉穩地走過來。他目光銳利,帶著職業性的幹練冷靜。“很抱歉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還要打擾你們。”他出示了證件,“我是警察局刑偵處的張平,我想盡快了解事情發生的經過。”

  孔憲雲揩揩眼淚,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節。”她介紹了當時的情景,張平轉過身對著孔博士:

  “聽說元元是你一手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

  “是。”

  張平的目光變得十分犀利:“請問他胸膛裏為什麽會有一顆炸彈?”

  憲雲打了一個寒戰,她知道父親已被列入第一號疑凶。老博士臉色冷漠,緩緩說道:

  “小元元不同於過去的機器人。除了固有的機器人三原則外,他不用輸入程序,而是完全主動地感知世界,並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係統。當然,在這個開式係統中,他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因此我設置了自毀裝置,萬一出現這種情況,那麽這種世界觀就會同他體內的三原則發生衝突,從而引爆炸彈,使他不至於危害人類。”

  張平回頭問孔的妻子:

  “聽說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43年,你們是否發現他有危害人類的企圖?”

  她搖搖頭,堅決地說:

  “絕不會。他的心智成長比較遲緩,但他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張平逼視著老博士,咄咄逼人地追問:

  “炸彈爆炸時,樸博士正在為小元元調試。你的話是否可以理解為,是樸博士在為他輸入危害人類的程序,從而引爆了炸彈?”

  老博士長久地沉默著,時間之長使憲雲覺得惱怒,她不理解父親為什麽不立即否認這種指控。很久,老博士才緩緩說道:

  “曆史上曾有不少人認為某些科學發現將危害人類。有人曾認真憂慮煤的工業使用會使地球氧氣在50年消耗殆盡,有人認為原子能的發現會毀滅地球,有人認為試管嬰兒的出現會破壞人類賴以存在的倫理基礎。但曆史的發展淹沒了這些懷疑,並在科學界確立了樂觀主義信念:人類發展盡管盤旋曲折,但它的總趨勢一直是昂揚向上的,所謂科學發現會危及人類的論點逐漸失去了信仰者。”

  孔憲雲和母親交換著疑惑的目光,她們不知道老博士這篇長篇大論的含義。老博士又沉默了很久,陰鬱地說:

  “但是人們也許忘了,這種樂觀主義信念是在人類發展的上升階段確立的,有其曆史局限性。人類總有一天——可能是一萬年,也可能是100萬年——會爬上頂峰,並開始下山。那時候科學發現就可能變成人類走向死亡的催熟劑。”

  張平不耐煩地說:

  “孔先生是否想從哲學高度來論述樸博士的不幸?這些留待來日吧,目前我隻想了解事實。”

  老博士看著他,心平氣和地說:

  “這個案子由你承辦不大合適,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層次。”

  張平的麵孔漲得通紅,他冷冷地說:

  “我會虛心向您討教的,希望孔博士不吝指教。”

  孔昭仁平靜地說:“就你的年紀而言,恐怕為時已晚。”

  他的平靜比話語本身更鋒利。張平惱羞成怒,正要找出話來回敬,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主刀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他垂下眼睛,不願接觸家屬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我們為病人注射了強心劑,他能有10分鍾的清醒。請家屬們與他話別吧,一次隻能進一個人。”

  孔憲雲的眼淚泉湧而出,她神誌恍惚地走進病房,母親小心地攙扶著她送她進門。跟在她身後的張平被醫生擋住,張平出示了證件,小聲急促地與醫生交談了幾句,醫生擺擺手,側身讓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台上,急促地喘息著。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麵色灰白,臉頰凹陷。孔憲雲拉住他的手,哽聲喚道:

  “重哲,我是憲雲。”

  重哲緩緩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後,定在憲雲臉上。他艱難地笑一笑,喘息著說:

  “憲雲,對不起你,讓你跟我受了20年的苦。”忽然他看到了憲雲身後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輕聲說:

  “我是警察局的張平,希望樸先生介紹案發經過,我們好盡快捉住凶手。”

  憲雲恐懼地盯著丈夫,她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說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結跳動著,喉嚨裏咯咯響了兩聲,張平俯下身去問:

  “你說什麽?”

  樸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複道:“沒有凶手。”張平顯然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他還要繼續追問,樸重哲低聲說:

  “我想同妻子單獨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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