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姑姑告訴我,這種飛碟是靠磁流體驅動的。它飛得又快又穩,一個小時後就到了三聖島。碧波萬頃的海麵上,一個小島迅速擴大,飛碟落下來,羅傑斯爺爺和肯特伯伯在下邊迎候我們。
蘇姑姑領著弟弟和我在島上及附近玩了3天,我們玩得真痛快。弟弟對什麽都喜歡,碧藍的海水,白色的珊瑚,海麵上的飛魚,噴水的鯨魚,甚至是海水中可怕的糾結纏繞的黃腹海蛇。島上的房子非常漂亮,非常精致,我沒辦法用言語形容,我隻能想,如果真有傳說中的龍宮,大概就是這個樣吧。不過,雖然漂亮非凡,並沒有什麽神秘,而在來三聖島之前,我耳朵中灌滿了關於它的神秘傳說。
第四天,蘇姑姑說麥洛耶夫先生要見我弟弟。蘇姑姑笑著說:“在這個島上,從不使用‘聖人’這個稱號。可以直呼麥洛耶夫、南蒂和森的名字,如果想用尊稱,稱他們為智者”就行了,這是他們最喜歡的稱呼。我們走進島中央一個乳白色的漂亮建築,屋內是一個巨大的鍾形的透明罩子,罩內坐著3個身形高大的人,都有三4個人那麽高。鍾形罩旋轉著,把3個人依次轉到正麵。他們都方麵大耳,瞑目端坐,顯得十分莊嚴偉岸。我到過一些寺廟,我想他們就像寺廟中的三世佛(過去佛燃燈、現在佛如來,未來佛彌勒)一樣神聖尊崇。
那會兒,我心中鼓蕩著宗教般的虔誠,我朝他們鞠躬,合掌行禮。弟弟拉著我的衣角,不停地轉著腦袋東看西看。三聖中的麥洛耶夫把眼睛睜開了,微笑道:
“是我的接班人到了嗎?請進來吧。”
透明的鍾形罩上忽然現出一扇門,蘇姑姑請弟弟進去。這個當口,弟弟的老毛病又犯了,拉緊我的衣角不鬆手。蘇姑姑低聲說:“請你一個人進去吧,那裏麵是不允許別人進的,連我們也不能進。”弟弟才不聽她的道理呢,隻是拉著我,蘇姑姑越勸,他拉得越緊。
麥洛耶夫笑問:“是怎麽回事?”蘇姑姑難為情地說:“小智者王才娃非要和他姐姐一塊兒進,我在勸他。”麥洛耶夫笑道:
“沒關係的,讓他姐姐也進來吧。”
蘇姑姑很吃驚的樣子,看來,能進到鍾形罩裏確實是難得的殊榮。於是,我抱著弟弟,忐忑不安地走進去。
裏麵很空曠,三人背靠背圍坐在一起。我驚異地發現,剛才透明罩外顯示的並不是真實的形象。看似絕對透明的鍾形罩是如何完成這一轉換的?我不知道。罩內這3個人的身高和普通人一樣,一個是97歲的麥洛耶夫爺爺,白須白發,麵目清臒;一個是40多歲的女智者南蒂,一頭金發,體態豐滿;另一個是20多歲的男智者森,黑發,黃皮膚,比較瘦削。他們的麵容沒什麽特別,隻是腦袋特別大,而且……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不,沒看錯,三人的腦袋非常畸形地向後延伸,最終3個腦袋長在一起。這個景象太恐怖了,我打了一個寒戰。弟弟用手指著他們的頭,咯咯地笑道:
“大頭!”
我趕緊打他的手背,不讓他指,著急地低聲吼道:“不許胡說!”喊完以後,我才想到王才娃已經不是凡人了,他已經是小智者了,我不能這麽粗暴地對待他。不過,我也不能由著他胡說八道啊,三位智者一定要生氣了。
他們沒生氣。南蒂和森的眼睛都沒睜,麥洛耶夫慈祥地說:“不要打他,他說得不錯呀,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腦袋。知道我們為什麽要長這麽大的腦袋嗎?來,讓爺爺抱抱,爺爺告訴你。”
我知道拒絕他的邀請是很不禮貌的,但我看著那個畸形的三位一體的大腦袋,心中不由得打顫。奇怪的是,這回弟弟倒不膽怯,順順當當地張開雙手,讓爺爺把他抱到腿上。南蒂和森都睜開眼睛,笑微微地看弟弟一眼,又把眼睛合上了。
麥洛耶夫爺爺細聲細語地講著。他說,人類是靠科學技術而昌盛的,但到了22世紀初,科學再不能發展了。因為已經獲得的信息量太大,超過了最聰明腦瓜的處理能力。再沒有像伽利略、牛頓、愛因斯坦那樣能統觀全局的偉大人物了,因而科學發展失去了方向。怎麽辦?隻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把科學研究拱手讓給飛速發展的電腦智能,但那樣一來,人類就不再是地球的主人了;一個辦法是用基因手術改造人的大腦,使它重新與科學的發展水平相適應。現在,我們三人的腦容量合起來是常人的10倍。不要小看這個數字,因為,10個獨立大腦的能力隻是一個大腦的10倍,但10個合為一體並網運行的大腦則是10的10次方倍。也就是說,我們3個人現在相當於10億個最有天才的科學家合在一起工作,還有什麽事不能解決呢?當然,我們本人並沒有什麽了不起,我們隻是人類的代表,是分工來專司思考的,就像是蟻群中的蟻王專管繁殖……
我的頭嗡嗡響著,不知道自己是否聽懂了爺爺的話。弟弟根本就沒聽,在爺爺身上猴上猴下,還伸手去摸他們長在一起的腦袋。
接見結束了,我抱著弟弟走出透明鍾形罩,蘇姑姑在門口等著我們,目光中充滿羨慕。走出大廳,外麵的涼風讓我的頭腦略微清醒一些,我急忙放下弟弟,拉著蘇姑姑的手說:“蘇姑姑,我不該瞞你的,其實我弟弟是個傻子,他不會說話,不會數數,不會擦鼻涕……那天他也沒看到藏在沙子下的蛇,隻是看見在沙麵上奔跑的那隻蟲蟲……讓他做智者肯定不行。真的不合適,讓我們回去,你們再找別的靈童行不行?”
蘇姑姑搖搖頭,轉回頭去看羅傑斯和肯特,他們湊過來,彎下腰,憐憫地看著我:“孩子啊,孩子啊。”他們不答應,也不回絕,隻是歎息著。
那天,我反複地、苦苦地央求他們,同時緊緊拉著弟弟不鬆手,生怕一轉眼弟弟就不見了,等我找到,他已經睡在手術台上……弟弟一點也不理解我的心意,他想跑著玩,一次次用力掙開我的手,我隻好緊緊地追在他後邊。
晚上,當弟弟睡熟後,我坐在他的床邊,不敢睡覺。羅傑斯爺爺來了,摸著弟弟的小手,說了好多話。他說:“良女,你是個好姐姐,知道心疼弟弟。當然,做一名智者是很苦的事,一輩子隻能坐在那個鍾形罩內,3個腦袋連在一起,不能自由活動,不能外出一步。隻有當某位智者退休時,才能動手術把連在一起的腦袋切開。可是,這是不得已的選擇啊。你知道,螞蟻是自然界進化最成功的生物之一,它們的強大正是由於群內的分工。蟻王其實是個繁殖機器,她不能出洞一步,無休無止地生啊生啊,直到死亡;工蟻專門從事勞動,毫無怨言地撫養別人的孩子(不要忘了,生物界最根本的規則是盡力留下自己的基因”啊);你是否知道一種蜜瓶蟻?這種蟻群中竟然分工出專門的“蜜瓶”,它們在腹中存進大量的蜜,靠生物作用使蜜保持不壞。它們高高懸掛在洞頂,一動不動,等饑餓的螞蟻進來,用觸須拍拍蜜瓶蟻圓滾滾的腹部,它們就吐出一些蜜來喂食。它們是否也很可憐?它們的一生實際隻是一件器皿啊。但是為了整個蟻群的生存,它們都毫無怨懟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他又說:“人類發展到今天的地步,智力分工是必走不可的路子。這三位智者就是人類的蟻王,人類的蜜瓶蟻。不過,他們雖然很苦,也能享受到別人不能享受的思維的樂趣,就像你的家人吧,你們是草場看護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社會的邊緣,不能與人交往,別人以為你們很可憐的,但你們能享受大自然之美,享受到勞動的樂趣,我說得對不對?所以,你不必為弟弟的今後擔心。”
他走了,我淚眼模糊地看著熟睡的弟弟。該怎麽辦?我知道羅傑斯爺爺說的都是真話,命運給弟弟一個光榮的職位,他將替全人類去思考,受到全世界的尊崇。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我心中仍一陣陣地絞痛。唯一慶幸的是,弟弟是一個傻子,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他不用清醒地麵對自己的命運。
蘇姑姑他們又留我住了3天,讓我帶弟弟“玩個盡興”。終於,那個時辰到了,弟弟在睡夢中被麻醉,我流著淚,默默把他送上手術床。蘇姑姑隨即拉我坐上飛碟離開這裏。當飛碟輕靈地盤旋上升,三聖島變成萬頃波濤中的一個米粒時,我禁不住放聲大哭,蘇姑姑的眼眶也紅了。
那天晚上,羅傑斯爺爺還告訴我一些事。他說,靈童的甄選實際是由電腦完全隨機地挑選,每次隻選一個,根本沒有什麽備選名單。他們到我家去也不是考查,純粹是禮節性的拜訪。原來,弟弟早就被選定了,當電腦中某個不可預測的電子幽靈跳到“王才娃”這3個字上時,他的命運就決定了。此後,無論是我起勁地吹噓他聰明也好,說他是傻子也好,對這個結局都沒有任何影響。
羅傑斯爺爺委婉地說,他們知道我弟弟的智力稍弱,但這沒什麽關係。智者的智力主要來自於基因手術所新增的腦容量,來自於3個腦袋的聯網。至於他的“本底智力”則無關緊要,因為它在聯網後的超級大腦中隻占十億分之一的份額。所以,從某個角度看,選中我弟弟這樣的弱智者其實是一件好事啊,它既不影響超級大腦的智能,又讓這個世界少了一個傻子(他趕快改口為“弱智者”),免去他一生的痛苦。
我想他說的很有道理。我弟弟真的很幸運。
此後3年中我們得不到弟弟的任何消息。娘想他想得苦,偷偷流淚時,我就拿羅傑斯爺爺的話開導她。後來娘也想開了,逢人就說我這個憨娃有福。3年後麥洛耶夫正式退休,新智者王才娃即位,電視上和空中彩屏上登出他的大幅彩照。他慈眉善目,神光籠罩,智慧圓通,絕對看不出是一個8歲的孩子。爹娘樂癲了,連聲說:“這是才娃嗎?都認不出來了,認不來了。”
照片上沒有顯出他是大腦袋,更沒顯出那個連在一起的大腦袋,我也沒告訴爹娘。我想,那隻是不重要的細節。有時我會癡癡地想,弟弟的大腦已並入那個有10的10次方聰明的超級大腦,它所進行的思考我肯定不能理解了。但不知道在這個超級大腦裏,在它的某個角落裏,是否還能保存一點低層麵的信息呢?關於才娃爹、才娃娘和那個用心尖尖兒疼弟弟的良女姐姐?
我想,肯定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