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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長別離(3)

  爸爸還說:“文化上的異化還隻是危險之一,更危險的是生理上的異化。大家都知道,地球上的物種分化主要是因為地理隔絕,就是它造成了各物種的生殖隔離,使紅鬆鼠和灰鬆鼠不能交配,使同一個祖先的獅子去屠殺羚羊。但至少所有動物是生活在一個地球上,有同樣的地球重力、同樣的磁場、同樣的光照、同樣的氣壓、同樣的氧氣比率、同樣的淡水、同樣的綠色植物。它們綜合起來,實際為物種的分化設了一個大的約束,使他們不得越過雷池,隻是我們身處其中而不知其寶貴罷了。但在外星球上,所有這些約束在一夕之間全都失去了,造成一個非常陡峭的斷層。結果會是怎樣呢?那就是:各星球上的人類移民在生理上勢必飛速異化(因為自然變異或人工基因改造)。也許區區幾百年後,回來探親的移民們已經不能同地球人結婚生子了。”

  “你們說,6000年後的人類文明將覆蓋半徑300光年的太空,錯了,那不是人類文明而是異類文明。他們大概不會‘正巧’與我們持有同樣的道德準則吧。你們說,地理大遷徙常常帶來科技的大飛躍,這點說對了——但結局是什麽?那就是:超速發展的X星文明,一群與我們生殖隔絕的異類,乘著超光速飛船來拜訪祖庭。至於飛船上是帶著鮮花,還是種族滅絕的武器——請回想一下人類曆史吧,畢竟曆史的鏡鑒比那些廉價樂觀的預測要厚重得多。想想6萬年前,晚期智人再次走出非洲後,對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和北京猿人的滅絕;想想十五六世紀白人對印第安人、澳洲土人及非洲黑人的屠殺。想想這些,你們還能保持廉價的樂觀嗎?”

  “樂觀派的主要理由是,文明發展到23世紀,已經徹底根絕了人類的獸性,23世紀的太空移民都是在‘文明’中泡大的,不會再‘返祖’了。所以他們斷定,千百年後回地球探親的人類後代們肯定會捧著鮮花和麵包。不,那不是獸性,是人類的動物本能,它深藏於基因中,遠比道德約束更強大。在外星蠻荒之地它會很自然地複蘇。所以,在地球人竭盡物力和智力,把移民們送向太空時,先靜下心來想想,至少先排除我說的這種可能性吧。”

  爸爸是個非常執著的人。為了說服“走火入魔”的社會,他真的盡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在我12歲那年,關於這個問題的爭論已經基本落棰了,諾亞方舟的建造已經開始進入具體程序。這時爸爸做了最後一搏。他竭盡我家的財力,獨自拍攝了一部互動式電影宣傳片。互動式電影那時剛發明不久,觀眾的思維可以引入到電影中,與電影中固有的情節互動,故事脈絡會因觀眾的固有思維而衍變,1000個觀眾就會衍生出1000種情節、1000種結局。那時我知道他在拍一部互動電影,但他卻嚴禁我在拍攝現場出現,我甚至聽見他對媽媽和工作人員交待:絕不許我看這部電影,因為“它的內容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是太殘酷”。當然了,一個12歲的小女孩聽到這句話,那就像是把肉骨頭吊到了小狗的頭頂,更激發了我的好奇心。不過,爸爸的命令被實施得很有效,我一直沒逮著機會一飽眼福。

  終於有一天,爸爸把很多客人請到家裏看電影,有露絲奶奶和湯姆的父親,其他人我不認識,但個個氣度不凡,聽說都是各個行當的教父級人物,他們合起來可以當場拍板,修正人類文明航向。湯姆也跟著父親來了,他來是找我玩。媽媽把我倆趕出會客廳,說不要幹擾爸爸的正事。在我的小屋裏,我悄悄對湯姆哥哥講了那根肉骨頭,講了幾個月來我對它的渴望,慫恿他:

  “今天趁亂,咱們偷偷去看看吧。”

  17歲的湯姆哥哥也正是好事的年齡,當然不會反對。我們瞞著媽媽,偷偷來到會客廳,趴在窗外。可惜我們什麽也看不到,互動式電影沒有銀幕,20多個觀眾都半躺在沙發上,頭上戴著一個頭盔狀的接收器,電影情節不是通過眼睛,而是通過接收器的神經觸頭直接送入大腦。爸爸在電腦終端監視著,大概從那兒能監測到“每一部電影”的情節發展。但我們從窗外看不到那個屏幕,隻能眼巴巴地在窗外守候著。20多個觀眾如老僧入定般躺了將近20分鍾,然後同時醒來,表情平靜地取下頭盔,從沙發上坐直身體。

  我看見了爸爸此時的表情,那一刻我就知道,爸爸的最後一搏又輸了,輸得很慘。後來我得知,即使這些觀眾“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我爸爸為他們描繪的陰暗前景,他們仍會一致做出與爸爸期望相反的決定,也就是說,每部電影的結尾雖不相同,但大方向是一致的。非常一致,20幾位大人物沒有一個讚同我爸的意見。

  爸爸高貴地接受了失敗,保持著平靜的笑容,領大夥兒到院子裏去了,院子裏紫藤架下已經擺好了香茗和咖啡。他們在那裏飲著茶,平和悠淡地閑聊著……大概隻是表麵上的平靜吧。湯姆哥哥的反應比我機敏,等播放廳的工作人員關好機器離開,他立即像狸貓一樣跳過窗戶,又把我拉過去。然後他把機器擺弄一會兒,戴上頭盔說:

  “圓圓你先去門口把著風,我把機器調整好就換你。”

  我非常高興,這樣的偷窺太刺激了,眼饞一個多月的東西終於就要到手了!我把著風,回頭看看,湯姆把機器調整好了,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顯然已進入到故事中。他這一看就看了20分鍾,把我急壞了,又不好意思催他,總不能隻讓他看一半電影吧。我自己找了一個頭盔戴上,但沒擺弄成。終於他看完了,取下頭盔,招手把我喊去。我看見——他的表情!他的表情非常陰沉,非常鬱悶,似乎是大病初愈的神色。而且他非常為難,顯然他變了主意不想讓我看,但又說不出口。我著急地說:

  “湯姆哥哥,輪到我看了,你已經看完,輪到我了,你可不能反悔!”

  湯姆沒法拒絕我,歎息一聲,說:“給,你看吧,反正你早晚得知道的。”他幫我把頭盔戴好,調好,開始播放電影。

  在此之前我已經看過別的互動式電影,知道那是很奇特的感受。你進入了電影的場景,但在某種程度上還保留著自己的思維。與情節有關的背景資料會不動聲色地送入你的大腦,就像你早就了解了這一切。隨著劇情發展,觀眾的思維和電影情節的固有設定會天衣無縫地織在一塊兒,讓你混淆了“我”和“非我”的界線。我看到了6萬年前的非洲,著名的非洲大裂穀旁邊的阿法盆地。因氣候的變化,周圍的密林已經變為稀樹草原。這兒剛發生一次部落間的血戰,馬塔部落戰敗,隻剩下五六十人,逃到這片叢林間。這會兒他們都疲憊不堪,正在熟睡。但得勝的奧姆部落也悄悄跟來了,手執石斧骨刀把這些人包圍。“鏡頭”搖到黑人女酋長的身上。這是露西,可以把她當成後代所有人種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壯,腰間裹著樹葉裙,裸露著豐滿的乳房,模樣與現代黑人已經非常接近,隻是身上的體毛多一些。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則悄悄向馬塔人逼近,隻有一個少年跟在他身後。這個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膚色要淺得多,大概是由於某種基因變異。

  露西潛行著,逼近一名馬塔男人。不過她沒有動手,隻是默默地看著他。這男人身上傷痕累累,臉上凝著血跡。他身材魁偉,相貌威嚴,與眾人不同的是,他的膚色比一般人淺得多,倒是與露西身後的少年接近,兩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再回頭看看塞班——於是我知道了真相:這個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與他的一次野合有了這個孩子。母係氏族社會中實行等級群婚製,人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這個父親因為基因的變異,為其父子親緣關係留下了一個顯明的標簽,露西也清楚這一點。

  露西哼了一聲,那個馬塔男人(可以把他當成此後棕、白、黃三大人種的男姓始祖)被驚醒,狂吼一聲,從地上躥起來。他的族人也被驚醒,都躥起來,抓起身邊的武器。他們看到了包圍圈,知道凶多吉少,臉上露出絕望的凶狠。但露西沒讓手下進攻,而是對那個男人厲聲說了一番話。她的語言帶著非洲古舌語的痕跡,說話時夾雜著嗒嗒的彈舌音。

  看到這兒,我已經全部進入角色了,12歲的黃種人丫頭易圓圓變成了40歲的野人露西。我開始按露西的方式來思維。我知道,隻要我一聲令下,這兒就會血肉橫飛。我的部族在人數上占絕對優勢,少頃我們就會取勝,把這些人全殺死,圍著篝火烤吃人肉(這個設想讓易圓圓的身體痛苦地悸動了一下)。不過我不願這樣做,畢竟這人做過我男人,還留下一個淺皮膚的兒子。我隻是凶狠地告訴他,立即帶著他的族人滾,滾得遠遠的,隻要再被我撞見,會把你們殺得一個不留。

  馬塔男人沒有說話,疑慮地瞪著我。我放緩語氣說:“你們離開這兒,可以向北去,老輩人傳說,很早很早的祖先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沒有回來,你們到那兒該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話,知道這兒不會再有殺戮,臉色也放緩了。

  然後我把身後那少年推過來,對馬塔男人說,走吧,帶著你兒子走。他肯定是你兒子,不會錯的。馬塔男人有些吃驚,少年塞班更是震驚地瞪著我,他沒想到我會把他,自己的兒子,送給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膚色比別人都淺,父親又是外族人,在奧姆族中一向被當成異數。巫師說他是奧姆人的災星,注定會讓奧姆人血流成河。因為這個陰晦的預言,族人都對塞班懷有敵意,隻是懾於我的威望才沒人敢殺害他。他隻能離開奧姆部落,跟自己的父親走。

  塞班知道我的決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親走過去,現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樣充滿敵意。

  馬塔男人聽從了我的安排,喊齊他的族人,帶著他意外得到的淺皮膚兒子,準備離開這兒。我讓族人撤開一個口子,沉默地緊盯著他們。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從大腦深處響起——那是神的聲音。神說:

  “露西,我為你開啟了天眼,你能看到6萬年之後的事情,現在你看吧。你看吧。”

  於是我忽然被開啟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幾萬年之後的事情。我看到,那個馬塔男人,其後是塞班,帶著這一小群人,沿著海邊朝北走,他們先在一個叫中東的地方停下,在這兒繁衍出很大的一個部落。又有人往東南走,到了一個叫南亞的地方,在這兒也繁衍出一個很大的部落。之後他們又分開了,一支向海島進發,最終變成棕色人。另一支人馬在東亞定居,形成蒙古利亞人種,其中一小支經西伯利亞過白令海峽到了美洲,變成愛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另一大支則向西北,到歐洲,最後變成白人。他們的相貌都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皮膚都比黑人淺得多。

  然後就是幾萬年綿延不絕的屠殺。在他們分散到各大洲之前,各地已經有了不同的直立猿人,像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亞洲的巫山猿人、爪哇猿人。他們也是從非洲過來的,不過時間早在600萬年到200萬年前。現在,帶著石製和骨製武器的、有了語言能力的後來者比原生直立人更強悍,在各大洲把原住民一掃而光。這些新來者在各大洲紮下根,建立了各自的部落,直到建立國家,然後又是各個民族各個國家間充滿仇恨的互相殺戮。

  直到某一天,奧姆部落那個巫師的可怕預言終於應驗了。塞班的後代中的一支,那些帶著火槍火炮的白人,乘著帆船或蒸汽輪船殺向自己的祖庭,殺向進化緩慢的不開化的黑人——從進化之樹上說,這些黑人是白人的血親,而且他們才是上帝的嫡長子啊!我看到我(黑人露西)的後代扛著長長的木枷,或帶著“文明”的金屬鐐銬,擠在黑暗汙穢的底層船艙裏,他們大批病死,被扔到海裏喂鯊魚。在北美和中南美洲,牙市上的黑人男女赤身裸體,人販子向買家誇耀著黑奴的牙口和生殖器,誇著“母畜”的繁殖能力。黑奴時代的400年間,有1000萬黑人被掠走,另有1000萬死在劫掠奴隸的戰爭中或運輸途中。

  我看清了這一切。一個6萬年前的晚期智人,一個未脫蒙昧的黑人女酋長,由於神啟而看懂了這一切。然後神說:

  “露西,你放他們走嗎?你放淺皮膚的塞班走嗎?他注定是黑人的災星,你放他走出非洲,就得讓你的後代承受這樣的苦難。但你若殺死他們,人類可能就一直局限在非洲。你自己決定吧。你的決定將影響6萬年後人類的走向。你自己為你的決定負責。”

  我所看到的真實曆史,還有我能看懂這一切的天眼和智慧,匯成一個無比沉重的夢魘,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為了我的後代,我應該把馬塔部落殺光,但我遲遲下不了決心。這不光牽涉到那個叫塞班的兒子,而且我其實清楚,這個未來是注定不能改變的。人類要想在這個星球上存活繁衍,就得承擔這些原罪。

  我在痛苦中煎熬,左衝右突,沒有出路。容納這個劇情的12歲女孩的意識無法承擔如此之重,它終於崩潰了。我哇地哭出聲,從劇情中逃離出來。但我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自此戛然斷裂,再也不能複原如初了。因為我已經看到了12歲孩子不該看到的真相,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嗜殺種族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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