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不是生來就清白無辜的。
——摘自羅伯特·阿德裏《非洲的創世紀》
楊柳吐青的時候,湯姆說他第二天乘飛機來西安,約我晚上在天柱大廈旋宮飯店見麵。我當然知道他的用意,這是飛船啟程前他的最後一次求婚,最後一次努力。傍晚,我獨坐在涼台上仰望南天,夕陽剛落下的兩三個小時裏,諾亞方舟在36000千米的同步軌道上反射著太陽的金光,外形如一個金色的雪茄,漂亮極了。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諾亞方舟,可不是聖經裏那個隻能載一家人、幾十對禽獸的小玩具。這個龐然大物載客量為一萬人,用氦3作能源,平均巡行速度大約為十分之一光速。航行目的地是南河三(小犬座α星)恒星係裏的息壤行星。這是一個中國化的名字,息壤是鯀從天帝那兒偷來的寶物,它能憑空生出新的陸地。南河三距地球11.3光年,所以,這趟單程旅途大約需要100年的時間。途中乘員不采用冷凍法,而是使用更為可靠的冬眠法——畢竟我們的某些哺乳動物同胞,比如狗熊和北美山鼠,早就成功地使用了這種方法。冬眠法可以把人的生理節律減緩一半,這樣,在100年的旅途結束後,乘員們的生理年齡隻增加50歲。也就是說,科學技術的進步,已經能使人類在一代人的壽命期限內抵達鄰近的新大陸,這正是阿西莫夫預言的“太空移民時代”的一道門檻。
方舟已經在同步軌道上組裝完畢,一個月後就要啟程了。
方舟上的乘員,除了船長等少數幾個人,其他人年齡都在30歲以下,湯姆在年輕人中算是年齡比較大的。乘員男女比例是1:2,這意味著船上實行一夫兩妻製。這個製度絲毫不牽涉到性別歧視或大男子主義,隻是為了盡可能提高種群的繁殖率。按說男女比率應該更懸殊的,那樣繁殖率更高。但目前這個比率是多種因素綜合後選取的最佳值,兼顧了種群中Y染色體的多樣性,也盡可能照顧了文明社會的社會規範,比如,從未考慮采用群婚製。
方舟中嚴格摒棄與生育有關的一切個人自由:單身主義、同性戀、丁克主義和性冷淡等。這裏有嚴格的法律規定和道德承諾,婚齡男女必須結婚,婦女必須至少生育兩胎以上,禁止墮胎,沒有生育能力的男女沒有資格成為方舟成員。因為隻有這樣做,才能保證這個萬人小種群的正增長(不考慮克隆生殖)。每當我細讀著《諾亞公約》的這些條款,總禁不住有一個想法:當高度文明的人類向蠻荒之地移民時,似乎已經被奉為天條的“文明社會規則”就立即淡化了,甚至在啟程前就淡化了,而久藏於基因深處的“動物本性”卻在一夜間複蘇。這個本性唯一的目標是“繁衍種群”,凡是與此相悖的,哪怕它曾是非常神聖的道德準則,也都得靠邊站。
我還記得,在公開選拔飛船船長及助理的選拔會上,一位考官問過湯姆這個問題:
“盡管這次移民有強大的科技做後盾,但你們麵對的是陌生的蠻荒之地,什麽極端情況都可能出現。一旦‘生存’與‘文明社會的道德規範’發生衝突,你將怎樣做?”
當時,湯姆抬頭看看這位考官,沒有說話。考官以為他沒有聽清,問他是否需要把問題重複一遍。湯姆不客氣地說:
“這是個常識性的問題。”
這個很不客氣的回答實際已經是他的外交辭令了,他真正想說的是:
“別拿這樣幼稚的問題來煩我!”
那位考官微微一笑,不再追問。
可笑的是,湯姆不屑於回答的這個“常識性答案”,卻在新聞記者中引起了爭論,多數人說他的選擇是“生存”,但也有人說是“道德規範”,而湯姆對這些吵鬧從來不屑於回應。聽著媒體上熱熱鬧鬧的爭論,我隻有暗自搖頭,在心中憐憫後一類人的迂腐。
湯姆最後被選定為方舟上的船長助理,而且是內定的息壤星人類的第一任酋長(以最終選舉為準),因為被選為船長的老斯諾,也就是他父親,年齡較大,到息壤星前很可能已去世了。現在,在方舟啟程前一個月的時候,據媒體說方舟上的3333組男女配對已經基本劃定,是在自由擇偶的基礎上再輔之以計劃分配。唯有兩位“酋長夫人”還虛位以待。
我知道湯姆在等我。他的等待確實非常誠心。他甚至沒有先確定一個妻子而為我留出一個空位,一定要等我先成為他的“正妻”後再去選另一個妻子。我體會他周到細密的用心,也對此心存感激。我倆都忘不了在月球基地上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管是誰,都把對方深深地刻在心裏了。
可惜,我無法答應他的求婚。我舍不得離開地球,也不願嫁給自己變成一個異類,或未來的異類。
異類——這正是我父親激烈反對太空移民的主要論點。
藍月亮。一個碩大的、永遠不落的藍月亮(基地位於月亮永遠朝著地球的那麵)。藍色的波光灑在月球的荒漠上,天上沒有遊蕩在藍月亮旁的白雲,空中沒有拂麵的和風,地上沒有能映出月影的水麵,沒有能半遮月輪的嫋嫋柳絲。有星星,但沒有拖著白光的流星。偶爾能感到一次撞擊,地麵微微彈動。這是隕石撞上了月麵或基地上方的保護層。但聽不到撞擊聲,月球上極為稀薄的空氣不能傳遞聲音。基地的屋頂上有天窗,但都不大,是厚厚的鋼化玻璃,可以承受小顆隕石的撞擊。我們坐在天窗下,仰望四角形的天空。我常常說:
“湯姆哥哥,給我講講地球上看見的月亮吧。”
或者:“露絲奶奶,給我講講地球上的大海吧。”
這就是月球基地留給我的童年記憶。我是兩歲時隨父母去那兒的,10歲時回到地球。那時,月球基地上隻有一個氦3提煉廠和一個太空運輸中轉站,兩個機構的家屬區在一塊兒,我家、湯姆家還有露絲奶奶住在一個單元。這個單元又被戲稱為地球村,因為正好地球上3大人種在這兒匯齊了。雖然23世紀是人種大融合的世紀,但恰恰我們這3家都保留著非常典型的人種特征。露絲奶奶是黑人,黑皮膚,深黑色的瞳孔,厚嘴唇,翹P股,卷頭發,有顯著的齒槽突頜,身上香腺比較明顯。她是著名的太空生物學家,但那一段時間身體不好,在家休養,所以陪我的時間比我的父母還多。湯姆(全名托馬斯·斯諾,湯姆是其愛稱)是白人,白皮膚,金發,高鼻梁,薄嘴唇,藍眼睛,身上有比較明顯的金色汗毛。我則是典型的黃種人姑娘,瓜子臉,皮膚細膩,黑發黑眼珠,眼角有內眥褶,幹性耳垢。我之所以對這些人種特征耳熟能詳,是因為父親曾對我詳細講過。那時,我和湯姆哥哥整天形影不離,3家大人都戲稱我們是小夫妻。當然,那時我倆都很懵懂,不知道“夫妻”和“兄妹”有什麽區別——至少我是懵懂的,湯姆比我大4歲,大概已經初解人事了。有一次,就是父親對我講解了3個人種的特征後,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加了一句評論:
“上帝確實是仁慈的,他沒有讓各人種的基因分化最終累積到種間隔離的程度。非洲智人分流成黑、棕、黃、白4個人種後,在幾萬年後就合流了,否則,足夠長的地理分隔肯定會造成生殖隔離,這是生物進化的鐵律,所有生物概莫能外。”
我聽不大懂這番話,但至今還清楚記得當時場上的氣氛。他說完這句話後,其他大人都啞口了,包括我媽、斯諾夫婦還有露絲奶奶。他們心照不宣地交換著眼色,眼神十分複雜。那時,爸爸和老斯諾已經開始了對太空移民問題的爭論,而剛才這段話實際是在隱晦地宣傳他的觀點,不過我那時遠不能理解這一切。爸爸可能意識到這句話不太得體,笨拙地加了一句玩笑:
“否則的話,咱們的湯姆和小圓圓就不能成一家啦。”
這個玩笑肯定更不得體,其他人都沒有笑,沒有響應,很快把話頭扯開了。5歲的我無法理解其深層含意,隻是感受到了氣氛的異常,覺得奇怪,困惑地看著大人。9歲的湯姆同樣很困惑,過後曾朝我聳聳肩說:
“大人們今天怎麽啦?他們的表情怪怪的,全都怪怪的。”
老斯諾那時是中轉站的站長,不久就回地球籌建諾亞工程去了。他是太空移民計劃最堅定的促進者,一如我父親易哲是最激烈的反對者,不過那時這些分歧還被兩家的友誼覆蓋著。直到多少年後,在父親與老斯諾的爭吵公開化之後,我才明白,父親關於“生殖隔離”那段話中包含著多少殘酷(平靜的、內在的殘酷)。他當時對我和湯姆說這番話確實很不得體,並不是他的說法謬誤,而是不該讓孩子們過早地知道這些觀點。就像不該對一個孩子說出真情:孩子,你長大後肯定會死的。
湯姆哥哥從小就是他父親的忠實粉絲,是一個最激情的太空移民運動的鼓動家。小夥伴們都叫他“托馬斯船長”。從七八歲開始,他嘴裏就經常熟練地流淌出“大人的話”——多半是他父親的話,久而久之,把我都熏成太空移民專家了。比如,他會學著他父親的神氣,故意平淡地說:
“科學技術的發展,已經讓人類不經意間就邁過了太空移民的門檻。”
又說:“隻要一邁過這道門檻,人類在太空的擴張就成指數增長。做一個粗略的估算,如果一艘人類飛船可以在100年的時段內抵達一個10光年遠的星係,休養生息100年後,再派出同樣兩艘飛船繼續前進。這樣,在6000年後人類就能擴展到半徑為300光年的太空,可開發230個行星,即10億個。當然,300光年區域內不會有這麽多的行星,那就這樣說:到那時,300光年半徑內的所有類地球行星都將有人類定居。”
他目光炯炯,激動地揮著拳頭:“隻用6000年!人類在6萬年中才完成在地球上的地理大擴張,現在,我們僅僅用6000年就能建立一個銀河旋臂大聯邦。我父親說這還是保守的估計,沒考慮人類科技的加速發展,因為地理上的大擴張常常帶來文明的大飛躍,這有很多曆史先例的,如晚期智人走出非洲和歐洲白人來到美洲,都同時帶來了文明的暴漲。”
他是他爸爸的粉絲,我則是湯姆哥哥的粉絲。畢竟,這種充滿激情的遠景,與孩子的心靈最容易發生共鳴。等我8歲以後,兩人的智力和知識基礎已經可以組織技術性討論了,我們常常連日徹夜地談著同一個話題,對心目中的遠景規劃、技術方案,甚至息壤星社會的社會公約,做著一次又一次的設計和完善。我們並不是孤軍作戰,地球上有成億的同道,我們常通過地月無線網熱烈討論。那真是一段熱血澎湃、值得回憶的日子。
但我的立場最終變了,是因為我的父親易哲。父親在與老斯諾激烈爭辯時,也沒有忽略對革命下一代的爭奪,常常耐心地向我灌輸他的觀點。開始我激烈地反對他。我認為他的觀點保守、僵化、迂腐,甚至是褻瀆神靈。我和父親毫不客氣地爭吵,一點也不顧忌他的父道尊嚴。但經過幾次痛苦的反複,我開始認識到,他的擔憂並不純粹是杞人憂天——不,其實這句話本身就錯了,兩千年來被醜化的那位杞人其實並非醜角,而是睿智的先哲,因為他在科學啟蒙之前就能“先天下憂”,預見到地球並不是孤立的係統,可能麵臨天文災變。
到我12歲後,我大致認同了爸爸的觀點。並不是說人類向太空移民就是錯的,不是的。但是這種太空擴張將大大超過“能梳理體毛的地理距離”(爸爸的話),會給人類帶來潛在的災難,這個觀點同樣也不錯。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卻都正確,這是一個悖論。
我無力對兩者的正誤做出絕對明晰的評判,隻能憑感覺,多少也憑親緣關係,選定其中的一條路——於是我隻能同湯姆哥哥分道揚鑣了。
兩個父親之間的爭論其實完全超越個人恩怨。那是兩個智者的學術之爭。但盡管如此,過於激烈的爭辯仍悄悄腐蝕了兩人的友誼。後來他們基本上斷了私交,隻餘下在社交場合相遇時一聲平靜的問候。
早上爸媽打來電話,說今天是禮拜天,想出城踏青,問我有沒有時間。我說好吧,我開車去接你們。我大學畢業後定居在西安,一個著名的12朝古都。爸媽從月球回來後也選中這個城市安家,住地離我的單身小窩不遠。上午我開上車帶爸媽出城。車經灞水,這兒是曆史上有名的折柳送別的灞橋,是文人騷客們傾吐離愁別緒的地方。當然,現在已不複唐朝時“楊柳含煙灞岸春”的美景,兩岸的高樓緊緊夾著細細的灞水,殘留的岸柳在水泥峭壁的夾持下似乎十分羞窘。盡管這樣,走到這兒,心中的某些積澱仍突然泛起,化成一腔莫名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