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我要告訴你。我一向信服你,但這一回你肯定錯了。你的公式……”
“我的公式沒錯。”
我惱了:“你的公式要是沒錯,那就是數學本身錯了!”這句話說得過重,但既然說出口,我幹脆對它作了個延伸發言,“我們曾認為數學是上帝的律條,但是不對!數學從來不是絕對嚴密的邏輯結構,它的建基要依賴於某些不能被證明的公理,它的發展常常造成一些邏輯裂縫。某個數學體係內可以是邏輯自洽的,但各個數學體係的接縫處如何銜接,則要依靠人的直覺。著名數學家克萊因曾寫過一本《數學,確定性的喪失》,建議你看看這本書。就咱們的問題而言,你的公式肯定不如我的直覺。你……”
林鬆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我想你該離開了,我還想再來一次驗算。”
那些天我一直心神不寧,我不願看著林鬆因為一個肯定錯誤的數學公式枉送性命。晚上我總是到他家,想對他有所影響,但我總是無言地看著他在電腦前驗算,到深夜我再離開。我知道,對於林鬆這種性格的人,除非是特別強有力的理由,否則他是不會改變觀點的,但我提不出什麽強有力的理由。林鬆已完全停止原先對群論的研究,反複驗算那個公式。從這點上,也能看出這個公式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他的表情很沉靜,不焦不躁,不慍不怒。越是這樣,我越是對他“冰冷的決心”心懷畏懼。
我已對人類發展有十幾年的研究,自信對人類社會的發展大勢可以給出清晰的鳥瞰,不過在此刻我仍願意多聽聽別人的意見。我走訪了很多專家:數學家,未來學家,物理學家,數學物理學家,生物學家,當然也少不了社會學家。所有人對“60年後人類社會就會崩潰”這個預言哈哈大笑,認為是天方夜譚。隻有一位生物社會學家的觀點與之稍有接近。他說:“地球上已發生無數次的生物滅絕,科學家們設想了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該物種的生態動力學崩潰。生物的進化(也包括社會的進化)都是高度組織化、有序化的過程,它與宇宙中最強大的機理——熵增定理背道而馳,因而是本質不穩定的。這就像是堆積木,堆得越高越不穩定,越過某個臨界點必然會嘩然崩潰。生物(包括人類)屬於大自然,當然不能違背這個基本規律。”
他的解說讓我心中沉甸甸的,但他又笑著說:“不過,這當然是遙遠的事情,可能是1億年後,可能是10億年後。至少現在看不到任何這類跡象,要知道,積木塔倒塌前也會搖晃幾下的,也有相應的征兆啊!”他哈哈笑著,“告訴你那位朋友,最好來我這兒進行心理治療,我不收費。”
他們都把林鬆自殺的決心看做一出鬧劇,而我則驚恐地聽著定時炸彈的嚓嚓聲在日益臨近。七天之後,林鬆對我平靜地說:“我又進行了最嚴格的驗算,那個公式(包括60年後的崩潰)都是正確的。”我哈哈大笑(但願他沒聽出笑聲中的勉強),說:“那好吧,咱們打個世紀之賭,你我都要活到那一天——對我來說很難,要活到100歲呢,但我還是要盡力做到——咱們看看誰的觀點正確。說吧,定什麽樣的賭注?我願意來個傾家之賭,我是必勝無疑的……”
林鬆微笑道:“時間不早了,再見。”
第二天林鬆向學校請了長假,駕車到國內幾個風景區遊玩。臨走前告訴我,他不再想那件事了,有關的資料已經全部從電腦中刪除。我想,也許走這一趟他的心結會有所釋放。但我錯了,一個月後傳來他的噩耗,是一次交通事故。交通監理部門說,那天下著小雨,剛濕了一層地皮,是路麵最滑的時候。他駕車失控,撞到一棵大樹上。不過我想,這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曾爺爺的敘述遠沒有這樣連貫,他講述中經常有長時間的停頓,有時會再三重複已講過的事。而且越到後來,他的話越淩亂,我努力集中精神,才能從一團亂麻中抽出條理。他累了,胸脯起伏著,眯著眼睛。阿梅幾次進來,用眼色示意我:該讓老爺子休息了。我也用眼色示意她別來幹擾。不把這件事說完,老爺子不會中斷的。
曾爺爺說:“林鬆死了,剩下我一人守候著這場世紀之賭的結局。我當然會贏的,隻要神經正常的人都確信這一點。但有時候,夜半醒來,也會突然襲來一陣慌亂。林鬆說的會不會應驗?他是那麽自信,他說數學是上帝的律條,大自然的指紋,數學的詛咒是不可逃避的宿命……直到我活到百歲誕辰,我才敢確切地說:我贏了。”
曾爺爺總算講完了,喃喃地說:“我贏了,我贏了啊。”我適時地站起來說:“曾爺爺,你贏了,這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現在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晚上還有一個盛大的壽宴呢。我在壽宴上再為你祝賀。”
我扶他睡好,輕輕走出去。阿梅對我直搖頭,說老人家的心思可真怪。他真是為了那個世紀之賭才強撐到100歲?還有那個林鬆,真是為一個公式去自殺?都是不可理喻的怪人。我沒有附和她,我已經被曾爺爺的話感染了,心頭有一根大弦在緩緩起伏。
宴席備好了,我讓機器人管家服侍老人起床。管家少頃回來,以機器人的死板聲調說,何慈康先生不願睡醒。鬥鬥立即跳起來,說:“老懶蟲,我去收拾他,老爺爺最怕我的。”他嚷著蹦跳著去了,但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管家說的是“不願睡醒”,而不是“不願起床”,這兩種用詞是有區別的,而機器人用詞一向很準確。我追著兒子去了,聽見他在喊“老懶蟲起床”,他的語調中漸漸帶著焦灼,帶著哭腔。我走進屋,見兒子正在搖晃老人,而曾爺爺雙眼緊閉,臉上凝固著輕鬆的笑意。
曾爺爺死了,生活很快恢複平靜。他畢竟已經是百歲老人,算是喜喪了。鬥鬥還沒有適應老爺爺的突然離去,有時追著我和阿梅問:人死了,到底是到什麽地方去了?還會不會回夾……不過他很快就會把死者淡忘的。
隻有我不能把這件事丟下。曾爺爺的講述敲響了我心裏一根大弦,它一直在緩緩波動,不會靜止。我到網上去查,沒找到有關那個公式的任何資料。那個水花已經完全消失在時間之河裏。在造物主眼裏,什麽驚心動魄的事件都可一笑棄之。但我不死心。我憶起曾爺爺說他谘詢過某位數學家,那麽,他該是帶著公式去的吧,應該把它拷進筆記本電腦吧。我在閣樓找到曾爺爺的筆記本電腦,是2006年的老式樣,蓋板上落滿浮塵。在打開電腦時免不了心中忐忑,60多年了,電腦很可能已經報廢,那麽這個秘密將永遠失落在芯片迷宮中。這個公式直接連著兩個人的生生死死,千萬不要被淹沒啊。還好,電腦順利啟動,我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那個怪異的公式。我看不懂,不過不要緊,總有人懂得它吧。
我輾轉托人,找到一位年輕的數學才俊。那是個眼高於頂的家夥,聽我說話時總是帶著居高臨下的哂笑,似乎我是不該闖入數學宮殿的乞丐。但在我講完兩個人的生生死死之後,這家夥確實受了感動。他慨然說:
“行,我幫你看看這個玩意兒,三天後,不,一個星期後你來。”
但實際上是整整一個月後他才得出明確的結果。他困惑地說:“這個公式確實沒有任何錯誤,它與這些年的統計資料(包括林鬆死後這60年)非常吻合。但奇怪的是,隻要從任一點出發向後推算,那麽一段時間後災難曲線必然出現陡升。這段時間近似於定值,在60~65年這麽一個很窄的區間內波動。似乎公式中的自變量已被消去,變成一個近常值函數,但公式又是絕對不可化簡的。也許能用這句話來比喻:這個公式是‘宇稱不守恒’的,自後向前的計算是正常的,符合統計數據和人的直觀;但自某點向後的計算則會在60年後出現陡升,完全不合情理。兩個方向的計算很奇怪地不重合,就像是不可重返的時間之箭。”
“我沒能弄懂它,”他羞惱地說,“它的深處一定藏著什麽東西,今天的數學家還不能理解。也許上帝是透過它來向我們警示什麽。”這家夥最後陰鬱地說。
我把曾爺爺的墓立在林鬆的墓旁邊。我想,在這個寂靜的公墓裏,在野花綠草覆蓋的地下,他們兩人會繼續探討那個怪異的公式,繼續他們的賭賽,直到地老天荒吧。
我把兩張曲線圖分別刻在兩人的墓碑上。曾爺爺的圖裏,“進步”和“災難”互相呼應著向右上方伸展,但災難永遠低於進步。我想,這足以代表曾爺爺的天才,他以極簡單的曲線精確地描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大勢,以自己的直觀勝過數學家的嚴密推理。林鬆的圖裏,“災難”從某一處開始,像眼鏡蛇似的突然昂起腦袋。我想,這也足以代表林鬆的才華。他以這個怪異的公式給我們宗教般的隱喻:人類啊,謹慎吧,潑天的災難正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等著你們。
曾爺爺贏了,但林鬆也沒輸,在不同的層麵上,他們都是勝者。
尾注:曾爺爺提出的“何慈康係數”已被經濟學家、未來學家們所接受,他們正熱烈地討論如何在允許範圍內盡力降低該係數的值,就像工程師在熱力學定律的範圍內提高熱機的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