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謝謝你。”
梅媽媽拍拍我的臉說:“下月5日是薛愈的生日,蛋糕還是我來定吧,免得定重嘍。”
薛愈很難為情:“梅媽媽,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我也該記住的。”
梅媽媽說了她的生日:“你記不住我也不會生氣的,男人都心粗。”
薛愈辯解:“不,我記不住自己的,可從沒忘過平平的生日。”
三人都開心地笑了。我想,這是丈夫第一次不稱“梅老師”而稱梅媽媽。
生日之夜過得很愉快。晚上,我對丈夫說:“我越來越不相信你說的那件事了。如果真是那樣——如果真是她故意害了自己的女兒,會這樣心境坦然嗎?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梅媽媽的眼睛從來都是一清到底的。”
丈夫承認:“你說的不錯,但我的直覺也不會錯。”
“你發現沒有?你在家時,梅媽媽老是坐在角落裏,目光灼灼地看著你。她對你比對我還看重呢。”
丈夫略帶窘迫地說:“我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老是燒得我後背發燙,燒得我不由自主地想躲避,倒像是我幹過什麽虧心事似的。”
我咯咯地笑了:“也許你確實幹了虧心事,你還向警方告發了自己的老師呢——開玩笑開玩笑,我知道你的動機是光明正大的。”
丈夫好久不說話,我忙說:“說過開玩笑嘛,要是還生氣,就是小肚雞腸啦。”丈夫搖搖頭,表示他沒生氣。又沉思了一會兒,他說:
“我要把這件事問清楚!否則一輩子心裏不安生。這樣吧,下月我過今年的年休假,你找個理由出去躲10天,我要耐心地把她的秘密掏出來。”
“10天——你能照顧好她的生活?”
“沒問題,放心吧。”
一個月後,我同梅媽媽告別,我說廣州有一樁生意,這10天由薛愈伺候你吧。臨走我又幫她洗了澡,她真的隻剩一把骨頭了,抱著她輕飄飄的身體,我心裏又酸又苦。梅媽媽細聲細語地囑咐著要注意路途安全,神情戀戀地送我出門。但我離家後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似乎梅媽媽知道這次安排的目的,似乎她也渴盼著與薛愈單獨麵談的機會。
到廣州後我打電話問媽媽的安好,然後壓低聲音調侃丈夫:“秘密探出來沒有?”丈夫沒響應我的玩笑,很鄭重地說:“正在進行一場非常深入的談話,等你回來咱們再詳談吧。”
廣州的生意很忙,有幾天沒同家裏聯係。第七天,丈夫把電話打過來,劈頭就說:“梅媽媽情況很不好,是心力衰竭,發病很急。快回來!”
我連夜趕回,下飛機後直接到中心醫院。梅媽媽已陷於昏迷,輸氧器的小水罐嗶嗶地冒著氣泡,心電示波儀軟弱無力地起伏著。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死神已經吸幹她的精血。丈夫俯在她身邊說:“梅媽媽,平平回來了!”我握住她的手,俯在她耳邊喊:“媽媽,平兒回來了,是平兒在喊你,聽見了嗎?”
她的手指極微弱地動了一下,眼睛一直沒睜開,但她分明聽見了我的喊聲。她的手指又動了一動,然後心電儀跳蕩了一下,很快就拉成一條直線。
她走了,知道女兒回來後就放心地走了。兩天後,她變成了一抔骨灰,變成火化爐煙囪裏的一縷輕煙。
丈夫和我坐在陽台上,默然眺望著深藍色的夜空。身旁的輪椅上似乎還坐著那個熟悉的身影。縱然她年高體衰,但死亡仍來得太快了,短短7天的離別,我們就幽明永隔。傷感之波在房間裏搖蕩,不僅是傷感,還夾雜著尖銳的不安。我想梅媽媽的突然去世恐怕與丈夫有關,是他這次“非常深入”的談話誘發了媽媽的心髒病。但這句責問是很難說出口的,我不想造成丈夫終生的痛悔。丈夫沒有這些迂曲的思緒,直截了當地說:
“梅媽媽把所有秘密全告訴我了。”
“是嗎?”
“對,她確實有一個‘低烈度縱火計劃’,孤兒院是她播撒病毒的第一站。後來她很快被捕,才沒把這事做完。”
我震驚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搖頭:“不——”
“沒錯,是她故意播撒的,是低毒性病毒,當然她的動機不是害人。早在我讀博士時,聽她講過一個故事:美國黃石森林公園為防止火災,配備了強大的消防力量,刻意防範,多年來基本杜絕了林火。但1988年一場最大的火災爆發了,盡管動員了全美國的消防力量也無濟於事,它燒光了150萬英畝的林木,直到雨季才熄滅。後來專家發現,恰恰是平時對林火的刻意防範才造成這場世紀火災,由於林木越來越密,枯枝敗葉越積越多,形成了發生火災的超臨界狀態,這時一個小小的誘因就能引發大火,而誘因總是會出現的。黃石公園接受教訓,此後定期實施低烈度縱火,燒去積蓄的薪柴,有效控製了火情……我想在那時,梅老師就產生了在病毒世界低烈度縱火的思想。”
“她——”
“你知道,人類已經消滅天花和脊髓灰質炎病毒,並打算逐步消滅所有烈性病毒。這是醫學史上裏程碑式的成功,數以千萬計的病人逃脫了病魔的蹂躪。可是梅媽媽說,這個成功的代價過於高昂了。人類在一代代的無病毒狀態下,逐漸喪失了特異免疫力。但誰能保證直徑1.5萬千米的地球(含大氣層)能永遠保持無病毒狀態?誘因到處都有:實驗室泄露、南極融冰後釋放的古病毒、外太空病毒源、地球上進化出類似的新病毒(如類似天花的白痘)……每一種小小的誘因都能使這種超臨界狀態嘩然崩潰,造成世紀大災疫,很可能是幾億人的死亡。”
這個陰森的情景讓我不寒而栗。丈夫感覺到了,輕輕地握著我的手,接著說:“所以,梅媽媽從俄羅斯搞到了天花病毒(是一個觀點相同的俄羅斯同行給她的),進行降低毒性的培養,使它變成像感冒病毒那樣的‘溫和’病毒。她的用意是讓它們在人類中長久存在,但不會為害過烈。2023年,她把第一批溫和病毒撒播到社會上,首先是聖心孤兒院。可惜,過於有效的現代醫療體係摧毀了她的努力。”
我心中發冷,摸摸自己的臉:“結果使我變成麻子。”
丈夫很快說:“她說對此很抱歉,很難過,但沒有辦法。為了能喚醒人體的免疫力,溫和病毒必須保持足夠的毒性。對絕大多數人是無害的,隻有極少數特別敏感的人可能變成麻子,甚至也不排除少量死亡——感冒也會造成死亡呀。人類的進化本來就是死亡和生存之間的平衡,醫學隻能把平衡點盡量拉向生的一方。這是人類不可避免的痛苦。平,媽媽是愛你的,用她的遠見和睿智愛你。雖然她給你留下了天花瘢痕,但同時也種下寶貴的免疫力,某一天它會救你的。”
我咀嚼著這句話:不可避免的痛苦。12歲時媽媽就對我講過這句話。不過直到現在,我才領會到其中所含的宿命的悲愴。我的內心掙紮著,不願信服這個觀點。我懷疑地問:
“為什麽不仍舊使用疫苗?那是絕對有效絕對安全的,已經經過250年的證明啦。”
丈夫冷冷一笑:“恰恰是這種絕對的安全有效,造成了人類社會目前絕對的超臨界。這真是絕頂的諷刺。梅媽媽說,她花了20年才認識到人類防疫體製的弊端。不要奢望什麽絕對安全,那是違反自然之道的。”
那晚丈夫對我談了很多。看來,在這次“深入的長談”中,梅媽媽的觀點把他徹底征服了。他說,梅媽媽是一個偉大的智者,其眼光超越時代幾百年。她是拯救眾生的耶穌,可惜人類社會誤解了她,而我(薛愈)扮演的是出賣主耶穌的猶大(盡管是動機良好的猶大)。梅媽媽曾勇敢地點燃第一堆聖火,但被社會偏見迅速撲滅了。丈夫很慶幸在梅媽媽去世前能有這次長談,不至於讓這些寶貴的思想淹沒。
我認真聽著,盡力去理解這些深奧的觀點。我無法駁倒,但我一直心懷不安。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生死平衡點“那邊”的“不可避免”的犧牲者。那些天丈夫很亢奮,坐立不安,目光灼熱,喃喃自語。我冷靜地旁觀著,沒有打擾他。第四天晚上我對他說:
“今晚不要再思考那件事。愈,我想該要孩子了吧。”
丈夫熱烈地說:“對,該要個孩子了。”那晚,我從丈夫那兒接過生命的種子,丈夫沉沉睡去。我來到陽台,躺到搖椅上,睇視著月升月落,雲飛雲停。東方現出魚肚白時,我回屋把丈夫喊醒,平靜地問:“你什麽時候要重新開始梅媽媽的‘低烈度縱火計劃’?”丈夫吃驚地望著我,我苦笑道:
“愈,不必瞞我啦。你妻子雖然學識不足,並不是傻子。聽了你的話後,我有幾點判斷:一,既然‘低烈度縱火計劃’是梅媽媽的畢生目標,她絕不會把天花病毒輕易銷毀,一定還有備份穩妥地藏在什麽地方。二,她這次安然而逝,很可能已找到了衣缽傳人。三,你幾天來的情緒太反常。”
丈夫頑固地保持沉默,看來這事太重大了,他既不願對我撒謊也不敢承認。我歎息著:“愈,我不攔你,我知道你和梅媽媽一樣,都有壓倒一切的使命感。隻希望你把行動日期往後推遲5年。那時我們的寶寶4歲了,你可以把天花病毒先播到他身上試試。”丈夫的身體猛然抖顫一下,連目光也抖顫不已。我盯著他,無情地說下去:“對,先拿咱的孩子作頭道祭品。我已經信服你們的理論:人類社會已處於危險的超臨界狀態,溫和病毒能逐步化解它。當然實施低烈度縱火時會有極少量的不幸者,他們將代替人類去承受那‘不可避免的痛苦’。咱們的孩子是幸運者還是不幸者呢?隻有聽憑上帝安排。不管怎樣,在自己孩子身上做過之後,你就可以良心清白地到世界上去縱火了。”我溫柔地問,“愈,我說的對不對?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傻女人。”
我安靜地偎在他懷裏,耐心等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