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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母親(1)

  一

  14797,14798,14799……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數著,攀著安全梯,一級一級向上爬。中微子觀察站距地麵9700米,安全梯的梯級間隔為0.4米,大致算來,她要攀登23250級才能到達地麵。所以,她強迫自己牢牢記住每次的數數,用來估計自己距地麵還有多遠。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厭煩的重複中,尤其是在極度疲勞中,保證數數不出差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4800,14801……

  安全梯很簡陋,一根根U形鋼筋直接插入岩層。也許某一級插接不牢的梯級會使她從幾千米的高處墜落,結束這場艱難的博鬥。不過,直到目前她所攀過的梯級都十分堅固。記得雷教授說建造地下中微子觀察站時,曾為設不設安全梯爭論過,因為有人認為“從9700米的地下通過安全梯逃生”的概率小而又小。不過最後安全梯還是保留下來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14802,14803……

  眼前的黑暗是徹底的,看不見任何東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動,也看不到一點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呆了很長時間,大概有3天了。極端的黑暗使她產生了一種的錯覺,似乎她的身體和四肢已經消失,隻剩下頭顱在向上飄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腳趾,以便驅走心理幻覺。

  14804,14805……

  她已經不停息地攀登了多少時間?據她估計已超過了24小時,渾身的肌肉都已經僵硬,各個關節酸痛不堪。盡管步履艱難,她還能一級一級地向上攀登,她想這要歸功於她一直堅持健美鍛煉,即使生下呱呱後,她也及時恢複鍛煉,迅速恢複了體型。

  想到呱呱,這個大嗓門的女孩,她心中不由一凜。等她爬夠23250級梯級,回到地麵後,會看到什麽樣的情景?她趕緊驅走這些想法,驅走心中的陰鬱和不祥。人總得為自己留一點希望,如果……她也許會失去攀登的勇氣,也許她會幹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

  剛才數到哪兒了?14806,14807……

  實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鋼筋中牢牢固住身子,右手從背囊中摸出牛肉幹,吃了兩片,又摸出礦泉水喝了幾口,珍惜地裝回背囊。從地下站開始攀登時,她沒有敢多帶食物,因為在1萬米的攀登中,每1克多餘的重量都將成為重負。她隻帶了兩天的食物,如果兩天後不能到達地麵呢?

  太疲乏了,特別是腦袋太困了,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她決定稍稍睡一會兒,便從背兜裏摸出早已備好的繩子,把自己捆在鐵梯上,又把左臂穿過梯級與右臂抱緊,腦袋歪在臂環上。她先在心裏默誦著剛才數過的級數:14807、14807、14807……等她確認這個數字在睡醒後不會忘記,便很快進入夢鄉。

  不過,她的睡覺姿勢太別扭了,累得她噩夢連連。幾天來的往事一直在她腦中翻騰,沒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賓斯基到中微子觀察站值班,這是她生下呱呱後的第一次值班。她信奉自然哺乳,所以有一年時間不得不留在地麵。她覺得,每天為呱呱哺乳實在是一種享受,呱呱用力吮吸著,吸得她的血管發困、發脹,有一種麻酥酥的快感。呱呱總是一邊吮吸,一邊用小手摸著乳房,仰著頭,靜靜地看著媽媽,時不時地綻出微笑。呱呱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在讓呱呱斷奶時,她沒有大哭大鬧,不過呱呱可憐兮兮的低聲哭泣也讓白文姬心中發疼。她和呱呱總算闖過了斷奶關。

  杜賓斯基一看見她就睜大眼睛:“我的天!”他誇張地喊著,“你還是那樣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後她立即恢複鍛煉,她曾是全國健美大賽的季軍,怎麽能容許自己以臃腫的體型出門?她很快恢複往日的體形,隻是胸脯更豐滿一些。杜賓斯基以口無遮攔著稱,曾色迷迷地說,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經曆,因為“眼瞅著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懷中,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最大的折磨”!白文姬知道對付他的辦法: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臉上塗上墨汁或諸如此類的掩護。”

  “為什麽?”

  “因為,”白文姬微笑著:“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約束的一個男人,而不是處於發情期的雄性動物。”

  杜賓斯基解嘲地說:“謝謝你對我的崇高評價。”兩人在地下長期相處時(每次值班為期1月),這個好色的俄國佬的確沒有任何侵犯性的動作。不過閑暇時他會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地刷過她的身體。“你不能禁止我欣賞你,這是我作為一個紳士、一個男人的最後底線。”他宣稱。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認了他的這點侵犯,僅僅是目光的侵犯。總的說來,兩人的合作倒是蠻愉快的。

  位於9700米礦井深處的中微子觀測站是用來觀察太陽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陽核爐中氫氦轉變時所產生,它呈電中性,幾乎沒有質量,可以輕而易舉地穿越星球,因此對它的觀察十分困難。不過,由於種種原因,科學家需要仔細觀察它,比如說,觀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質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質的總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質的多少又可以決定宇宙將一直膨脹還是最終轉變為收縮。

  這個中微子觀察站是先進的镓觀察站(镓同位素在吸收一個中微子後轉變為鍺,並能夠被檢測出來。镓觀察法可以計數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觀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個中微子後轉變為一個氬原子,並放出一個電子,從而可以被檢測出來,但氯觀察法隻能計數高能量中微子)。把觀察站設在9700米深的地下,則是為了徹底屏蔽掉宇宙射線的影響,防止實驗出現誤差。

  37噸價格昂貴的镓靜靜地待在地層深處,迎接那些穿越地層而來的太陽中微子。觀察過程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因為多達37噸的镓每天最多隻能捕獲一個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賽的進球是多麽容易的事兒。所以,每當記錄儀難得地出現一個脈衝,白文姬和杜賓斯基都會歡呼起來。

  她和杜賓斯基是輪流值班,輪到她休息時,她總要給父母打幾個電話(呱呱留在父母那兒),在電話中聽一聽小女兒口齒不清的呢喃。有時她也會給丈夫夏天風打電話,問寒問暖。她怕幹擾工作,嚴禁丈夫往這兒打電話。

  這幾天是一個觀察低潮,整整兩天,儀表上沒有任何顯示。那天晚上是杜賓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沒有睡意,沐浴過後換了一件睡袍,獨自到起居室看書。夜裏10點,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聽筒,按下屏幕開關,屏幕上出現的是興奮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丈夫違犯了不準向這兒打電話的禁令,看來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丈夫劈頭就喊道:

  “文姬,發現了外星飛船!”

  白文姬笑了,斜過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說,那是阿西莫夫的科幻長篇——《基地》。她問:“什麽名字?”

  丈夫愣了:“什麽什麽名字?”

  “我問你說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內容。”

  “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小說,這是真的。發——現——了——外——星——飛——船!”丈夫一字一頓地說道,“兩個小時前剛發現,是用光學望遠鏡直接觀察到的,它離地球僅僅有一個月的路程。當然,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學家和政府首腦全都亂作一團了!”

  “有多少隻飛船?”

  “一隻。”

  “現在在哪兒?”

  “在麥哲倫星雲方向,具體距離有待測算,可以肯定已經進入了太陽係。”

  “嚐試聯係了嗎?”

  “還沒有。要知道,沒有任何國家的政府準備應急方案!他們全都亂了方寸!”

  掛上電話,電話鈴又急驟地響了,這回是地麵站打來的,同樣的內容。放下電話,她衝進值班室,亢奮地喊:

  “杜賓斯基,發現了外星飛船!有三家天文台同時發現了外星飛船!”

  杜賓斯基起身,驚愕地張大嘴巴,這個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幾十秒鍾。他從文姬的表情中看出這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著,緊緊摟住文姬在屋裏轉圈。

  那時他們都沒想到,這一天會成為地球的黑色紀念日,曆史將在這兒凝固。第二天早上,他們得到的消息是:飛船離地球不是一個月的距離而是三天的距離!原來的估算錯了。這艘飛船是以半光速飛行,現在它已顯著地減速,地球天文台能夠觀察到它,就是因為它減速時反噴的能量束。而且,這艘飛船十分龐大,足足相當於100艘航空母艦。

  最重要的一點:地球和飛船沒能建立起聯係,地球匆忙發出的大量問詢沒有任何回音。地球人沒法弄清,這艘飛船是否是一隻“死飛船”,飛船內是否有活的乘員。

  丈夫在轉述這些消息時,眉尖微有憂色。其實,白文姬的直覺也一直在向她報警。無論如何,這艘外星飛船的造訪太過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發現了外星文明,那麽,在駕駛飛船造訪之前,地球人一定會早早地發出聯係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個友好的種族,我們打算來拜訪你們。這樣的提前問候是人之常情。為什麽外星飛船會頑固地保持緘默?

  不過,也許外星人根本沒有發明無線電通訊?也許外星人認為不告而來是最高的禮敬?不要忘了,他們是外星人——“人”這個字眼在這兒隻是借用,誰知道他們是什麽樣的身體結構?什麽樣的脾氣秉性?他們靠什麽能量生存?

  這些都是未知之謎。盡管心中隱隱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著謎底早日揭開。

  兩個小時後,丈夫打電話告訴她,外星飛船的形狀已經觀察到了,是蜂巢型結構,很可能那是幾百隻獨立的飛船,在升入太空後拚合在一起。所以,這不是一艘飛船,而是一隻艦隊。

  丈夫聲音低沉地通知她:這是他最後一次電話,因為他們馬上要忙開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當然知道丈夫的話中之意,因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

  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經記事了,她忘不了全人類歡慶的一件大事:人類經過公決,以絕對多數票通過一條法令:立即銷毀各國現存的所有重武器,當然首先是核、生化武器及其運載工具。這是劃時代的一天,它標誌著人類終於告別野蠻,步入了理性時代。武器,這個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這個人人憎惡卻又擺脫不掉的怪物,終於壽終正寢了。

  當然也有反對意見,很微弱的反對意見,說人類應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際導彈、太空激光炮等,以應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這些反對意見被另一種簡單明快的推論駁倒了:“如果某種外星文明能到達地球,那它必然超越野蠻階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為高度發展的科學與野蠻是水火不容的。那麽,這些外星文明就不會殘忍嗜殺,不會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發展不就是明證麽?”

  這真是一個極具說服力的理由,關於它的正確性,幾天之後的事實就給出最明確的驗證——可惜是否定的證明。

  不過,人類公決時也考慮了反對意見,決定在全世界保留五個武器研究所,它們的責任是保存所有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識,一旦需要,可以在短時間恢複生產。丈夫夏天風是位於中國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白文姬常取笑他選擇了一個古董職業,就像是中國古代傳說中所說的“屠龍之技”,永遠沒有使用的機會。她常常笑丈夫:“你盡可在那兒做一個東郭先生,不會有人揭穿你的。”

  她沒有想到,丈夫的屠龍之技會很快派上用場。不過,她知道這個決定已為時過晚,太空激光炮、星際飛彈都是些極度複雜的玩意兒,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複生產,也隻能在數月之後交付使用,而現在,那艘來意未卜的飛船離地球隻有三天的距離了。

  9700米的地下是沒有日升日落的,他們隻能憑借鍾表來掌握時間。2354年5月26日晚上8點——曆史的時鍾將在這兒停擺——白文姬剛值完白班。來換班的杜賓斯基滿臉疲色,他一直沒有休息,守著電話一個勁兒地向外詢問。他告訴白文姬,這幾個小時沒有任何進展。“暴風前的平靜。”他補充道。

  他的預言很快被證實。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飯,也迫不及待地向各處打電話。地麵站的小劉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美國肯尼迪發射中心正在發射升空的代迭羅斯號飛船發生爆炸,8名機組人員全部喪生!代迭羅斯號是各國政府一致決定發射的,是人類與外星飛船聯絡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準備太倉促。小劉還說,據小道消息,代迭羅斯號飛船不光是信使,它還攜帶核彈以見機行事。飛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彈是不幸中之萬幸。

  驚人的消息接踵而來,外星飛船忽然吐出數百隻飛船,像蝗蟲一樣向地球撲來。至此,外星飛船的獰惡嘴臉已暴露無遺了,但地球上卻是出奇地平靜,各國政要不再向民眾發表談話,人們都麻木地等著蝗蟲飛船逼近。地球已變成一個完全不設防的村莊,隻能坐以待斃了。

  爸媽打來電話,從表麵上看,他們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文姬,呱呱會說媽媽了。呱呱,喊媽媽!”呱呱咯咯笑著,彈動著小嘴唇發出“媽媽媽媽”的聲音。呱呱外婆說:“乖乖,親親媽媽,親親媽媽!”呱呱把嘴巴貼在可視電話屏幕上,著著實實地親了幾下。白文姬也透過電話親了親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地親吻。

  她和女兒、父母道了聲再見,掛上電話,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當然懂得爸媽的用意,一旦有了什麽意外,這就是親人之間的訣別了。

  白文姬牢牢地守著專線電話,真恨地下觀測站的建造者們為什麽不把電視信號接下來,這樣她就能及時了解事態的變化了。而現在,她隻能憑一台時斷時續的電話,從簡短的回話和有限的視野中揣測地麵上發生的事情。

  丈夫那兒音信全無,他們在幹什麽?他們已經組裝出武器了吧?兩小時後,地麵站小劉說,敵方(他們已不假思索地使用這個名字)的子飛船已進入大氣層。他們是從各個位置進入大氣層的,平均分布在各大洲的上空。現在都停留在距地麵三萬米的高度。在這個高度,人類基本上是無能為力的,除非用航天飛機把它們撞毀,但為數寥寥的航天飛機對付不了蝗蟲般的敵方飛船。

  所以,隻有坐觀待變,讓恐懼和悔恨咬齧著心房。現在,恐怕所有人都後悔20年前的決定,後悔不該徹底銷毀地球的武器!

  淩晨4點,離接班還有1個小時,文姬決定少睡一會兒,雖然地球吉凶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崗位上盡責。她沒有脫衣服,倒到床上立即入睡。她夢見千千萬萬隻蝗蟲在高空振翅,用複眼死死地盯著自己。在睡夢中,白文姬忽然覺得極端難受,就像有人伸手探進她的腦腔拚命攪動,攪得天旋地轉。哇地一聲,胃中的食物噴射出來。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領會什麽叫痛苦,似乎每一個腦細胞都在受擠壓,每一個細胞都在遭受針紮,與這種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輕鬆了。

  她沒有死。

  她慢慢睜開眼睛,被剛才的打擊所驅散的腦細胞又慢慢歸位,拚出一個模糊的神誌。她仍然非常難受,頭部是炸裂般地疼痛,耳朵、眼珠和每個關節也都在陣陣發疼,稍一動彈便覺天旋地轉,胸中惡心欲吐。

  但不管怎樣,她的神誌總算又慢慢拚合了。麵前黑漆漆的,沒有絲毫的光亮。她以為自己是瞎了,隻是後來發現某些熒光儀表還有微弱的綠光,她才敢確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電。地下室內也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交流電的嗡嗡聲,沒有通風管道的絲絲聲,沒有平常不為人察覺的無名聲響。這種過度的寂靜仿佛形成一個壓力場,用力擠壓著她的神經。

  她想到杜賓斯基,那個開朗的男人呢?她輕聲喊:“杜賓斯基?杜賓斯基?”喊聲逐漸加大,但沒有人回應。白文姬慢慢爬起來,努力克服著嚴重的眩暈。她摸到一堆黏乎乎的東西,那一定是剛才的嘔吐物,她用被單隨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

  好在她對地下室的結構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沒有杜賓斯基。她繼續順著牆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個身體,一個僵硬冰冷的身體,還有黏稠的液體,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鮮血,杜賓斯基已經死了!她的眼淚刷刷地淌下來,他是怎麽死的?死了多長時間?這一段空缺的細節永遠不可能補上了。

  白文姬坐在地上,強迫自己思考著,在頭腦眩暈的許可範疇內思考著。毫無疑問,地球遭到全球範圍的致命的襲擊。中微子地下觀測站共有三條備用線路,一旦某條線路有故障,另一條會自動啟用,正因為如此,地下室沒有任何備用照明。現在三條線路同時斷電,證明地麵上的破壞是毀滅性的。

  她想到電話,便掙紮著摸索過去,不出所料,電話也斷了,話筒中沒有一點兒聲息。

  絕對的黑暗、死寂、孤單和恐懼摧垮了她的思想,她疲乏地靠牆坐下,一直坐了很長時間。然後,她從假死狀態中醒過來。不能在這裏等死!停電必然中斷通風,地下室的氧氣終歸要用完的,大概兩三天之內吧,留在這兒隻能死路一條。她要回到地麵,看看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兒,即使他們已遭不幸,她也要親眼證實它。

  怎麽辦?隻有爬上去,順著安全扶梯爬上去。不能指望地麵站的救援了,那兒很可能已經被毀滅。但是,9700米的高度!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1000米!她能不能爬到頂?會不會在半途中因力氣用盡而摔下來?

  不過,沒有什麽可猶豫的,因為這是唯一的生路。至於自己的體力能否堅持到底——她已經無法思考這個問題,她必須堅持到底,就這麽簡單。白文姬摸到廚房,在冰箱裏找到一些熟食,兩瓶礦泉水,找到一個背囊裝起來。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打開升降機房間的側門進入升降井。這裏的地形她很不熟悉,她在牆壁上慢慢摸索著,跌跌撞撞,幾次差點兒摔倒。但她終於摸到嵌在岩壁上的U形鐵條。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暖流——這細細的鐵條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了。

  她開始義無反顧地攀登。

  白文姬從夢中醒來,一個數字首先跳入意識:14807.這是她睡覺前攀登的鐵梯級數。她籲一口氣,繼續向上爬。

  14808,14809……

  那些該死的外星飛船,那些該千刀萬剮的外星雜種。這是一次計劃周密的突然襲擊,它們使用了什麽武器?從自己的感受來推測,很可能是次聲波,是一次強度極高的、遍及全球的次聲波攻擊。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她仍能感受到這場攻擊的威力。杜賓斯基受到的傷害更重,他很可能是因次聲波造成七竅流血而死去。

  地麵上的人呢?呱呱、丈夫和父母呢?她的頭一陣暈眩,忙用手緊緊握住鐵梯。歇息片刻,她強迫自己忘掉這些想法。到地麵上再說吧,到那時再去麵對事實真相吧。

  17323,17324……

  她的精力快耗盡了,剛才那一覺所恢複的精力,轉眼之間就用完了。每向上挪動一步都十分艱難,56千克的體重似乎變成1噸重。她真擔心自己爬不完最後這段路。

  18621,18622……

  手已經磨破了,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從手心發黏的感覺來看,肯定是滿手鮮血。每向上挪動一步,都會讓她氣喘籲籲,她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把身體向上舉了。不過她仍咬緊牙堅持著,用意誌力代替肌肉的力量去爬。

  18710,18711……

  熬過最艱難的幾十級,她忽然覺得力量又回到身上。她恍然悟到剛才是運動的極點,她總算熬過了極點。此後,她的攀登就輕鬆多了。

  當數過21000次後,她不再數數,因為她發覺,一縷輕淡的若有若無的光線已經在頭頂出現。她緊緊盯著亮光所在的地方,抓緊向上攀登。沒錯,是光線。光線越來越亮,慢慢地,可以看清升降井的大致輪廓。勝利在望,她忘記了疲勞,加速攀登。

  現在她能看清,頭頂是一個四方形光圈,中間部分則黑黝黝的,是停在頂部的升降機擋住了光線,否則她早就應該看到出口了。借著從升降機四周瀉下的光線足以看清起升井,看清起升鋼索、鐵梯和起升機的自動刹車機構。向下則是四方形的深井,深不見底。

  在攀上升降機之前,白文姬休息了一會兒,一方麵讓眼睛適應光亮,一方麵做一點思想準備。盡管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她仍盼望著這是一場虛驚,也許停電隻是一場機械事故,地麵站的雷站長和小劉會飛跑著迎接她,說我們急死啦急死啦!停電後我們正想辦法救你們,沒想到你敢從9700米的地下爬上來!隨後的電話中也能聽到爸媽爽朗的笑聲和呱呱口齒不清的“媽媽”……人總傾向於欺騙自己,直到蒙眼布徹底打開。

  會是什麽樣的真相在等著她?

  盡管早已有心理準備,眼前的一切仍然怵目驚心。地麵站的人全死光了,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從倒地的方位看,他們在災禍降臨的瞬間都是在向外跑,但沒有跑幾步便力竭倒地。其中堅持最久的是地麵站雷站長,他倒在玻璃轉門之間,身後拖著一長串血跡。所有屍體都扭曲著,表情猙獰,七竅流血,那一瞬間的極度痛苦真切地、永遠地記錄了下來。

  白文姬想嘔吐,她強忍著,在屍體之間辨認。這是小劉,這是地麵站最漂亮的姑娘小奚,這是幽默開朗的“大叔”老葛……他們的眼睛大都睜著,死不瞑目啊。在院裏她還發現一隻死貓、一隻死耗子,這點特別使她震驚,因為據說耗子是哺乳動物中生命力最頑強的種群。隻有蒼蠅未受次聲波的摧殘,它們在屍體上亢奮地嗡嗡叫著,飛上飛下,讓這個死人場顯得更加恐怖。

  地麵站仍然停電,電話也不通。白文姬無法知道父母、女兒和丈夫的情況,但想來他們也是同樣的命運。她沒有眼淚,淚水已被仇恨燒幹了。也許,她現在是地球人類唯一的幸存者?果真如此,那她隻剩下一件事要幹:盡可能多殺死幾個外星雜種。

  為了女兒,為了丈夫,為了所有的親人,為了人類。

  夕陽快下山了,西天布滿絢麗的火燒雲。金紅色的彩雲流淌著,迅速變幻著形狀。天道無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靈已經全變成了冤魂,仍舊日落日升,雲飛雲停。

  白文姬強迫自己忘掉這一切,盡快進入新的角色——一個冷血殺手,她要向外星雜種複仇。但這些魔鬼究竟是什麽樣子?它們是氣態人還是能量人?什麽武器能殺死它們?白文姬還沒有找到一點眉目。

  她在冰箱裏找到幾瓶罐頭食品,停電三天,冰箱裏已經有異味,但罐裝食品還是完好的。暮色已經降臨,白文姬機械地咀嚼著罐裝牛肉,籌謀著明天的行動。門外忽然傳來汽車行駛聲,白文姬的神經猛然被紮醒——還有活人!她曾以為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活人了,但有人開汽車!

  她立即起身,向門外跑去,但在最後關頭,警覺像呼吸一樣起作用了。是誰在開汽車?雖然她不大相信會是外星人開地球人的汽車,但她還是要觀察一下。她走到窗前,從窗簾一側向外窺視。

  一輛大福特徑直開進院內,停下車,車門打開,一隻腳踏到地麵上——白文姬的心髒猛然抽緊:那隻腳,或那隻腳上穿的鞋子是金屬製的,看起來十分笨重,發著黑色的金屬光澤。接著,一個機器人走出車門,外形頗似人類,但全身都是金屬的,頭上無發,臉部由幾十塊鋼鐵組元組成,鋼鐵眼窩深陷著,一雙沒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掃視著四周。

  外星人沒有在院中停留,快步向主樓走來。它身高兩米,腳步聲十分沉重。它是否發現了自己?白文姬迅速退到廚房,拎起一把鋒利的廚刀,這把刀不會對機器人造成威脅,但至少可以用來自殺!然後她迅速藏到一個櫥櫃中,透過百葉窗向外觀察。

  伴著鏗然的腳步聲,機器人走進來了。用冷漠的眼睛掃視一周後,彎腰抓起兩具屍體,轉身向外走去。它出去了,走出白文姬的視線。聽見兩聲悶響,可能它把屍體扔到地上了。然後腳步聲又返回了。

  原來它是在做屍體清理工作,很快,屋內的七八具屍體都被扔到院子裏。其後大約五六分鍾沒有響聲,白文姬溜到窗戶前向外偷看,見幾具屍體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麵撒著白色粉末。那個機器人正從汽車裏拎出一支沉重的槍支,它單手執槍,對著屍體扣動扳機,一道耀眼的紅色撕破暮色,屍體堆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燒起來。

  不知道它在屍體上撒的是什麽燃燒劑,燃燒得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圓百米的地方。機器人沒有多停,返回車內,汽車迅速駛離火堆,開出院門。白文姬來到院裏時,屍體已經燃盡,僅在地下留下一團很小的白色灰燼。那輛汽車已經不見了,遠處的夜空被照亮,幾十團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看來今天機器人在對這一帶進行大清理。

  白文姬立在那堆屍灰前默哀。屍體被火化了,她的同事們總算有了歸宿。然後,一個疑問浮上水麵。剛才那個外星人來去匆匆,她沒看清楚,但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那就是它太“像”人了。它有四肢、軀幹、頭顱,是否有五官看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雙眼睛和一隻嘴巴。而且,從頭顱、軀幹和四肢的比例來看,也與人類酷似。白文姬知道一條規律:人類總是按照自己的模樣去創造神靈、魔鬼和機器人。剛才她看到的無疑是外星人所造的機器人,那麽,它們的主人,那些外星雜種,竟然與人類相像?

  這是不大可能的,在兩個相距遙遠的星球上,沿著獨立進化之路,竟然進化出麵貌形態相當接近的兩種“人類”,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那麽——所謂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個國家或某個狂人玩的把戲?白文姬覺得渾身發冷,如果是這樣,那可是一樁驚天大陰謀!不過她不相信這一點,因為,在自由、祥和、透明化的23世紀,根本沒有這類狂人賴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陰鬱。這是個謎,是個難解的謎,不知道在她生前這個謎團能否解開。

  燈忽然亮了,屋內亮如白晝,遠處的建築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戶。一陣欣喜襲來——但白文姬隨即悟出真相。不,不是“人類”恢複了電力供應,而是外星人。他們已著手建立正常的社會秩序了。他們用次聲波殺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無損的人類的物質基礎。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真精明啊。

  電扇在轉,空調在響,電腦和電視屏幕也亮了。那場災難造成時間上的一個中斷,現在它們又接續上了。白文姬拿起電話,電話指示燈開始閃亮,耳機裏有了熟悉的嗡嗡聲,電話網也恢複正常了。白文姬很想向父母、丈夫那兒打一個電話,但她最終克製住自己。如果外星人掌握了電話網,他們會很容易查出這個電話的來源,也許兩分鍾方外星人的軍隊就會把這兒包圍。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要拿它多換幾個外星魔鬼的命。

  她想在網絡上查一查這兩天的實情,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而做罷。忽然她想到電視,電視裏存有兩天前的節目,可以調出觀看而不被外星人察覺。於是她調出兩天前的錄像,認真地看下去。

  她填補了兩天的空白。

  她看到那艘無比巨大的外星飛船,確實像一個大蜂巢。仔細看看,這個蜂巢是組合式的,每個組元就是一艘飛船,其模樣和地球人的飛船差不多。估計是各個飛船獨立起飛,到了無重力區域再組裝起來,否則,它的龐大結構絕對承受不了自身的重力。

  她看到那艘母船突然放出幾百艘袖珍飛船,像一群野蜂撲來,從各個方向進入地球,懸掛在外空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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