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尷尬地搔搔頭,說:“對,這是一個漏洞。”
前邊的旅客聽見我們的談話,回過頭驚奇地盯著我們。我拍拍兒子的頭頂說:“兒子,我不喜歡你關於寄生生物的設定,它過於牽強。我不相信進入高級文明的生物會如此殘忍血腥。”兒子搖著頭打算反駁,我截斷他的話頭說:“我也有一個構思,一種新的詮釋,是在鄺先生和你的構思基礎上產生的。我把它寫出來,你看完後再說吧。”
四
……孛兒諾婭和艾吉弓馬雄在臥室中纏綿時,控製室的警告鈴聲刺耳地響了。能量告罄!能量告罄!剩餘的能量勉強可供宇宙艇在抵達藍星時修正航向,已經不能保證安全降落了。
兩人都沒說話,他們早就知道這個結果,在邂逅瑪瑪亞飛船時就知道了。隻是……這個結果太殘酷。他們在太空中漫遊了3500年,總算找到一個有文明種族的星球,找到一個落腳之地,卻忽然得知,死神已預先趕到那兒等著他們。
孛兒諾婭歎息道:“那麽,隻能使用救生艙了。”
“對,但救生艙不是為這樣的極端情況設計的。在這種情況下使用,乘客存活的機會隻有十分之一。”
孛兒諾婭微微一笑:“你忘了我們是兩個人,這能使那個分數變成五分之一。”
艾吉弓馬雄歎道:“可惜在3500年的航程中,我們沒有生下幾個兒女,否則那個概率會再提高一些。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孛兒諾婭溫柔地安慰他:“沒有生孩子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們無權把孩子們放到這樣嚴酷的環境中,讓他們受苦受難。”
艾吉弓馬雄粗暴地說:“應該後悔!隻要他們能夠活下去,承受什麽樣的苦難也是值得的,那才是對他們的真愛!”
那晚他們心情鬱悶,沒有再說話,徹夜焦慮不寧。第二天早上,孛兒諾婭震驚地發現,自己腹上的明黃色性征帶在一夜之間消退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這正是一種凶惡絕症的典型病狀!她沒有告訴艾吉弓馬雄,隻是苦笑著問自己:災難總要結伴而行嗎?
幾天之後,後續症狀出現了,她的腕足前端的性器官也迅速消失。這些天,艾吉弓馬雄一直用冷靜的古怪目光斜睨著她,現在她明白了這種注視的含意:恐怕艾吉弓馬雄也患了同樣的病。她衝動地抓住艾吉弓馬雄的腕足仔細觀看,果然,他的性器官也完全消失了。孛兒諾婭喃喃地說:
“性別退化症?是那種神秘可怕的性別退化症?”
艾吉弓馬雄平靜地說:“是的。”
“我們馬上就會變成沒有情欲、沒有性愛、幹癟的中性人,很快就要死去?”
“對。”
孛兒諾婭苦澀地說:“命運為什麽要對我們進行兩重懲罰呢?”
艾吉弓馬雄笑了:“這不是懲罰,是獎勵。要知道,責晶人的遠祖是交替采用有性和無性兩種生殖方式:食物充足時用有性生殖,食物匱乏、環境惡化時迅速轉入無性繁殖,用體細胞孕育出4~6個嬰兒。這種六足小精靈生命力極強,容易適應各種災難環境。可以說,正是這種極其有效的生殖方式幫助責晶人進入文明社會。但此後,在優裕的生活條件下,無性生殖方式慢慢消退了,變成一種數十萬年前的遙遠回憶。隻有極個別人偶然有這種返祖行為,以至於它被看成病態。”他由衷地讚歎道:“你看,基因比我們更強大更聰明。在外界的壓力下,它已經自動做了選擇。”
孛兒諾婭仔細打量著兩人的身體。沒錯,兩人身上那些令對方怦然心動的性別特征已經完全消失,他們的身體在逐漸幹癟。她仍然愛艾吉弓馬雄,但這種“愛”已經沒有了情欲,沒有了那種令人戰栗的火花。她淒然地說:
“好,聽從基因之神的安排吧。艾雄,最難的是你,你怎樣才能完成從父親到母親的心理轉變?”
艾吉弓馬雄爽快地笑了:“沒關係,基因之神會幫助我們的。”
他說的不錯,15天後,他腹中的5個胎兒首先開始搏動,悄悄吞食著它們周圍的血肉。艾吉弓馬雄總是輕柔地撫摸著它們,完全變成一個稱職的母親。
在進入藍星的大氣層前,他們轉移到救生艙。這時艾吉弓馬雄的第一個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個圓包,圓包急速跳動著,然後撲哧一聲,一個小小的尖腦袋頂了出來,兩隻小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幾圈,隨後6隻細腿用力扒拉著,從那個小洞裏掙紮出來。小家夥在原地轉了兩圈,向這個世界行了見麵禮,就返回傷口,不客氣地大吃大嚼起來。
尖銳的疼痛從肚腹處射向腦中樞,同時伴隨著強烈的快感。如果此後和藍星人建立了交流,他們就會知道,這和藍星女人第一次被嬰兒咬住乳頭的感覺是一樣的。艾吉弓馬雄已經十分虛弱,仍勉力抬起頭看著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說:
“貪吃的小東西,得給你的弟弟妹妹們留一些呀。”
這種六足小怪物與普通責晶人幾乎沒有相似之處,所以從視覺上幾乎難以接受它們。但幾十億年的基因更強大,它喚醒了孛兒諾婭身體深處的母愛。小東西吃得十分愜意,孛兒諾婭忍不住輕輕摸摸它。小東西立即回頭,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它隨即吐了出來,很有禮貌地叫兩聲,又回頭大吃大嚼。艾吉弓馬雄自豪地說:
“你看,它已經會認人了,它隻吃自己親代的血肉。”
艾吉弓馬雄的4個孩子陸續鑽出來,在血泊中鬧鬧嚷嚷,隻有最後一個尚在一團髒器中掙紮著。孛兒諾婭覺得自己的胎兒也被它們催促著,努力用小腦袋戳著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
救生艙被彈射出來,宇宙艇化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傳來震耳的爆炸聲,然後是劇烈的震蕩……
……艾吉弓馬雄和5個兒子在藍星人的武器下刹那間化為灰燼,這場血腥的屠殺使孛兒諾婭驚呆了。剛才與藍星人一見麵,她就感受到這個低級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這種尚武精神隻是蒙昧時代的殘留,因為他們的目光中分明充滿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賴。在沙丘頂上,她一直羨慕地打量著高個子的雄性生物和矮個子的雌性生物,他們分明是鍍金鋁盤上那幅圖畫的模特兒。雄性臉型周正,線條剛勁;雌性長發飄拂,曲線玲瓏。這是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其神韻在畫上是無法表達的。她欣慰地想,把責晶人的後代托付給他們,可以放心了。
但隨後就是毫無先兆、毫無邏輯的大屠殺!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們屠殺的目標甚至不是對準艾吉弓馬雄,而是對準5個懵懵懂懂、毫無心機的孩子!這5個剛出生的嬰兒正在快樂地享受第一頓聖餐,基因之神賜予的第一頓聖餐。當客人來臨時,善良的孩子們甚至中斷聖餐表示歡迎,但得到的卻是野蠻人的屠殺!
怒火熊熊,她舉起激光器對準這些殘忍嗜殺的野蠻人……但責晶人的道德約束比怒火更強大,在最後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轉向直升機。隨著轟然的爆炸聲,她敏捷地逃走了。
兒子不滿地嚷道:“爸爸,你的構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誕!你哪是寫科幻呀?純粹是黑色恐怖小說。”
“真的嗎?你要知道……”
兒子打斷我的話:“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進化論不責備殘忍,隻要它對本種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獅有殺嬰行為;母蠍子在交配後常常吃掉公蠍子;泥蜂拿可憐的螟蛉幼兒當食物……但像你說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體,還是太荒誕了。爸爸,你能想象我一生下來就把媽媽吃掉嗎?”
我笑笑,沒有吭聲。
從重慶坐江船順流而下,兒子被我才買的幾本書迷住了,幾乎無暇觀賞兩岸的美景。到達夔門時,兒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邊,低聲說:“爸爸,我知道你的構思是從哪兒來的,它確實有生物學依據。”
我微笑道:“是吧,你也看了那本書?”
“嗯,美國生物學家斯蒂芬·古爾德的《自達爾文以來——自然史沉思錄》,真是一本好書,他描述的生物習性讓人震驚……”
看一下癭蚊的行為方式。如果濫用人類的準則去評判它,我們就會產生錯誤的愛憎。
癭蚊寄居在蘑菇中,以蘑菇為食。先由那些能夠飛行的癭蚊發現新蘑菇,一旦食物豐富就開始無性的孤雌生殖。食物沒有匱乏前,孤雌生殖一直繼續,可以連續繁衍250代,達到每平方英尺20000隻幼蟲的密度。等到食物減少,就改為有性生殖,交配產卵,孵化,變成蛹,再變為飛蟲。它的孤雌生殖方式十分奇特,後代在母體內發育,但並不包在生殖腔裏,而是直接長在母體的組織內。母體也不向幼兒提供營養,幼兒為了生長而直接蠶食母體。幾天之後,幼蟲出生了,留下親體的遺骸,一個幾丁質的外殼。不到兩天,這些幼蟲又生出新的後代,並“心甘情願”地被後代吞食。
另一種複變甲蟲也進化出類似的可怕習俗。這些甲蟲通過孤雌生殖生出後代,幼蟲附在母體的表皮上,將頭插進母親體內並蠶食之。母親因至愛而獻出生命。當然,說這種繁殖方式“可怕”隻是人類的偏見。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恰是這些生物進化出地球的文明,那麽癭蚊或甲蟲詩人能為“子食母體”寫出多少溫情的詩篇!
進化論認為,生物適應環境的重要的一環是對生殖活動的能量投入。當麵對惡劣環境時,生殖不啻為最後的賭注。
在那之後,兒子反常地沉默著。夜幕沉沉,兩岸山色空蒙。前方拉響了汽笛,一艘江輪交錯而過。兒子憑欄眺望著夜色,探照燈掃過時,我看見他眼角的晶瑩淚光。
“爸爸,我一直在想著那個可憐的外星人。”兒子沉悶地說,“她藏在精絕國的佛塔下,麵對無法溝通的異星文明。她死了,留下5個毫無防禦能力的孩子。當時,她該是怎樣一種心境呀。”
我說:“不必太難過,那隻是對真實世界的一種詮釋。”兒子煩悶地說:“但願它隻是構思或詮釋,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實怎麽呢?”
孛兒諾婭掙紮著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開太空衣。5個小家夥都已經破殼而出了,它們的生命力確實強悍,立即適應了藍星上含氧量過高的大氣,歡快地叫著,在她的殘軀上爬上爬下,而且個個都有好胃口。
在初為人母的愉悅中,孛兒諾婭的怒火已經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殘暴的藍星人。現在,她仍相信他們是理性的、友善的。至於他們為什麽突然大開殺戒,這中間一定有可怕的誤會。但她已經沒有精力去深究了。她隻是感到可悲,3500年的跋涉,3500年的期望啊。
更為可悲的是這5個懵懂幼兒。它們能不能逃脫藍星人的追殺?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獄?即使能夠逃脫,在失去文明的浸潤和延續之後,它們能有什麽樣的未來?可能退化成一種強悍的獸類,也可能憑借強大的“本底智力”逐漸衝出混沌,建立全新的X文明。這種X文明和責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緣關係,但肯定不會有多少共同之處。當責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來到這兒時,但願“父子文明”之間不要因無法溝通而重演這幕悲劇。
她的神誌漸漸喪失,在意識混沌中品味著肌體被撕咬的痛楚,並伴隨著強烈的快感。她祈禱孩子們快點吃完,長得足夠強大,可以逃脫藍星人的追殺。
在金紅色的瑪瑪亞星沉入黑暗中時,她已經死了,沒有聽到隨之而來的直升機的轟鳴聲。
注:作者在引用古爾德先生的文章時,有刪節、增添和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