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微波光束從地麵上發射過來,組成無形的光網。飛碟從網上汲取著能量,在鬆軟的白色雲層中鑽入鑽出。腳下是密密的高架單軌路,有翼飛車在軌道上穿梭,發出一片白光。遠處,太空升降機正用強度極大的碳納米管纜繩快速下放一個圓形乘員艙。莎迪娜說,升降機裏肯定是月球太空城裏來的代表。這次來的21名代表中,有10名是自然人,10名是量子人。我扭頭看看她的倩影,感慨道:
“30年前我采訪了世界上第一個能自我設計、自我更新的量子機器人,那時他還是四肢僵硬、方腦袋、頭上裝碟形天線的笨家夥。當時有一種觀點認為,機器人的形態設計要力求實用,能用一隻眼睛看東西就決不要第二隻。我兒子——他是奧德林最喜愛的一名弟子——就是這種理論的信奉者,他為第一個量子人輸入了類似的自我優化程序。我沒有想到今天的量子人……怎麽說呢,比真人還像真人。”
莎迪娜笑道:“我想這是量子人的尋根心態在作怪,歸根結底,是矽文化對碳文化的仰慕。”
小勇一直在聚精會神地駕駛飛碟,這時他扭頭說:“爺爺,阿姨,三亞航空站已經到了,我現在開始降落。”
腳下是陸地的盡頭,浩瀚的大海包圍著一片旖旎的椰林風光。飛碟擦過椰林,降落在機場。走下飛碟,小勇一眼就看見了爸爸:“爺爺,爸爸在那兒!”
兒子正在一架巨大的同溫層飛機的舷梯旁同一個怪物說話。那怪物單臂,單眼,單耳,無足,用氣墊行走,用一隻獨眼傲然地掃視機場。莎迪娜說:“這是量子人的首席代表RBU35先生。”她笑道:“他倒是令郎那套實用主義哲學的身體力行者,至今拒不采用自然人的容貌。像他這樣的量子人已經很少見了。”
兒子同那個怪物談得很融洽,不時打著手勢。他把怪物送進迎賓車輛,這時另一架巨大的撲翼式飛機降落了,舷梯放下後,兒子急步登機,五分鍾後捧著一個銀白色的大匣子走出來。從他畢恭畢敬的神態看,我知道這裏麵一定是奧德林先生,或者說是奧德林先生的頭顱。
他把匣子送到一輛無人氣墊車中,氣墊車平穩無聲地開走了。他這才看見我們三人,趕忙迎過來:“你好,爸爸;你好,莎迪娜小姐;還有你。”他拍拍小勇的頭,“爸爸,你怎麽把他也帶來了?”
他把小勇摟到身邊。看著這一對父子的神態是蠻有趣的,他們在全息通信係統中已經非常熟悉了,但現在分明是陌生人,盈盈父子情中有掩不住的生疏。我端詳著兒子,他的鬢邊已有銀絲,目光清澈,表情沉穩,隻是眉尖暗鎖優色。我知道,作為會議的東道主,他的肩上擔子是很重的。二十年的馬拉鬆研究馬上就要得到判決,他的複雜心情可想而知。
未等我回話,小勇搶先說:“爸爸,我是會議列席代表,是未來派的代表呢。”
我向兒子簡單地解釋道:“這是佐藤先生的好意。林兒,剛才你送走的是奧德林先生嗎?”
“對,準備今晚讓他複活。你們先回賓館休息。與會代表的一些背景資料已經輸入賓館的電腦,晚上你們可以先熟悉一下。”
“你可否安排一下,讓我先和20位代表見見麵?”
兒子歉然地說:“恐怕不行。在這次秘密投票前,他們不願會見任何人。明天在會場即時采訪吧。”他送我們上了車。
在路上,小勇不停地問:“爸爸,奧德林教授是什麽人?很偉大嗎?他能複活幾次?”
莎迪娜把小勇拉在懷中,低聲回答他的問題。她似乎天生具有母親的本能,很難想象她實際上是一個中性的機器人。我想起來了,剛才兒子談話時,莎迪娜一直反常地沉默,目光執拗地追隨著我兒子。她酡紅的麵頰上,幽深的雙瞳裏,到處洋溢著盈盈的愛意。她真的愛上我兒子嗎?我沒有料到“中性”的量子人也能進化出感情程序。
兒子為我們安排的寓所很漂亮,半球形的牆壁上用全息技術顯示著潔白鬆軟的沙灘和青翠欲滴的椰樹。莎迪娜小姐把小勇領走了,我從電腦中調出20名與會代表的資料,聚精會神地看下去:
奧德林(2110—2188),著名的理論物理學家和實驗物理學家,量子機器人之父,在超弦理論及磁單極的研究上極有建樹。
RB\U35(2179—),擅長粒子加速器的研究,他研製的小誇克(leptoguark)加速器是開發真空能試驗的關鍵設備。
司馬林(2143—),專事真空能的研究,三亞真空能研究所所長。
德比洛夫(2138—),科學家,著名未來學學者,世界政府未來發展部總顧問。
RB金載熙(2182—),宇宙物理學家,蛀洞旅行的實際開發者。
我看完資料,發現其中的自然人代表我大多熟悉,量子人代表也多聞其名。可以說,地球科學界和思想界的精英全數集中到這裏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兒子在電話中歉然地說:“爸爸,我本該去看望你的,但我想還是你來吧,我們準備讓奧德林教授複活,希望你和莎迪娜在場。”稍停他又補充道,“把那位未來的小代表也帶來吧。”
30年前,奧德林教授是夏威夷UCJRG基地的主管。UCJRG是美、中、日、俄、德五國國名的首字合成詞。他們協力開發0.05微米線刻寬度的量子芯片,每年科研投資為8000億美元,這是任何國家都無力單獨承擔的。我想,正是這次卓有成效的合作,提供了日後國界消亡、成立世界政府的契機。
林兒大學畢業後就到UCJRG基地工作。2168年夏天,我去美洲采訪歸來,在夏威夷作了短暫停留。我沒有事先通知兒子,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結果我有幸碰到了科學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
警衛同內部通話後,把我領到一個小小的餐廳。餐廳很簡樸,同基地內其他美輪美奐的建築不大協調。我的一隻腳剛踏進門,就聽見一片歡呼聲,兒子緊緊把我抱住,幾十個年輕研究人員都舉起香檳圍著我,邀我共同幹杯。這些平素禮貌謙恭的雅皮士們今天都很忘形,在這間小小的餐廳裏擠擠撞撞,不少人已有醉意,步履蹣跚。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酒是喝完了,總得告訴我慶祝的主題吧。”
人群中隻有兩個人顯得與眾不同,一個是50多歲的男子,也舉著酒杯,但目光清醒,興奮的眾人時時把目光追隨著他。我猜他一定是兒子的導師奧德林先生。另一個就是世界上第一位量子人,就是那種方腦袋、四肢僵硬、裝著碟形天線的怪物。兒子告訴我:“第一個量子人已經誕生了。我們原想小小地享受一下研究者的特權——暫不向世界宣布,把這點快樂留給自己盡情享受一晚。爸爸,你真是最幸運的記者,恰在這時闖了進來。奧德林先生決定把這條新聞的獨家采訪權留給你。”
奧德林教授穿著一件方格襯衫,領口敞開,笑嘻嘻地向我伸出多毛的手。我感激地說:“謝謝,謝謝你給我的禮物,它太珍貴了。”
“不必客氣,是你的good luck(好運氣)。”
我第一個采訪的是那位方腦袋的量子人RB亞當,那時在心理上我還未能把他視為同類。他不會喝酒,一直端著一隻空杯,兩隻電子眼冷靜地看著我。
我立即切入正題:“RB亞當先生,你作為一項世紀性科學成就的當事人,請向一個外行解釋一下,為什麽計算機芯片的線刻寬度降到0.05微米之下,就有如此重要的意義?”
RB亞當先生的合成聲音非常渾厚,他有條不紊地說:“記得上個世紀50年代,一位著名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曾經敏銳地指出,計算機技術的發展肯定有一個轉折點,一旦製造出複雜得足以設計和改進自身的機器人,就會引發科技發展的鏈式反應。當芯片線刻寬度從0.193微米、0.13微米下降到0.05微米時,正好到達這個臨界點。我就是這個幸運者。從今往後,機器人族類就能自我繁殖和進化了。”
“剛才有人告訴我,這種芯片將引入量子效應。”
“對,自然人的大腦裏就有這種效應。直覺、靈感、情感和智力波動,從本質上講與量子的不確定性是密切相關的。今後量子人的思維將更接近人類——某些功能還要強大得多。那種永不犯錯誤但思維僵化的機器人不會再有了。”
我笑道:“你會不會偶爾出現2×2=5的錯誤?”
RB亞當也笑了,簡單地反問道:“你呢?不,我說的錯誤是高層次的錯誤,是量子效應在宏觀級上的表現。”
我在屋中采訪了十幾個人(包括林兒),憑著多年首席記者的直覺,我已對這項成就有了清晰的認識和自己的判斷。然後,我才回頭采訪奧德林教授。我坦率地說:“教授,請原諒我的坦率。我首先要向您道喜,但隨即我還要說出我的憂慮。”
教授咬著一隻巨大的煙鬥饒有興趣地說:“請講。”
“采訪了你的十幾位助手後,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科學研究是越來越難了。過去,阿基米德洗澡時可以發現浮力定律,萊特兄弟可以在車棚裏發明飛機。所以科學可以是大眾的事業,其數量之多足以自動消除其中的缺陷:安培因操作失誤未發現電磁現象,法拉第又重新發現了;蘇聯的洲際火箭爆炸事故使160名科學精英死於一旦,但還有其他的蘇聯科學家和其他國家的科學家來繼續這項事業。但現在呢,科學研究如此昂貴和艱難,使許多項目成了獨角戲。這難免帶來許多不穩定因素:萬一你們的研究方向錯了?萬一領導者恰好是一個笨蛋?萬一海嘯毀了你們的基地?……就很難有效地得到補償了。恐怕隨著科學的發展,這種情況還會加劇。那麽,人類命運不是要托付給越來越不穩定的因素嗎?”
奧德林教授聽後久久不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我。我們之間長達20年的友誼和默契就是從此刻開始建立的。他的弟子們都圍過來,等著他的回答。很長時間之後教授才說:“這正是我思考了很久的問題。我很佩服你,你作為一個非專業人士也敏銳地發現了它。不錯,人類在征服自然時,自然也在悄悄進行報複。當人類的觸角越伸越遠時,世界的不確定性門檻也在悄悄加高。一個簡單機械如汽車可以有99%的可靠性。但一架航天飛機呢,盡管它的每一個部件的可靠性高達99.9999%,整機的可靠性卻隻有60%。”他搖了搖頭,“這個過程無法逆轉。一個係統越複雜,量子波的不確定性就越向宏觀級拓展。這實際上是宇宙不可逆熵增過程的另一種描述。”
奧德林教授的話像一股灰色的潛流滲入周圍的喜悅中。他的悲觀非常冷靜,唯其如此,它給我的震撼也更強烈。我多少後悔自己提出這個大煞風景的問題,便勉強笑道:“我不該提出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喂,忘了它,讓我們再一次舉杯慶祝!”
奧德林教授磕掉煙灰,重新裝上哈瓦那煙絲,豪爽地笑道:“當然要慶祝。人人都要死的,但誰要終生為此憂心忡忡,那肯定是一個精神病人。來,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