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很有耐心。我有100億、200億年的空閑時間。飛船內的時間仍以正常的速率行進著,秒鍾滴答、滴答、滴答。可是你想想吧,一聲滴答中,船艙外的宇宙可能已跨越了10萬年、100萬年。別說短壽的地球生命了,就連壽命以數十億年計的恒星,也在飛快地奔向自己的歸宿。”波吉沒有配備感情程序,但就連他也能感受到一種沒頂的悲涼。他拋開這些感慨,平靜地說:“你知道多普勒效應嗎?救火車飛速向你開來時,警笛聲會變得尖銳;救火車離你而去時,警笛聲會變得沉悶。這是因為聲波的波長會隨著波源的速度而改變。同樣,飛船以高速前進時,前方的恒星迎著我們而來,光波的波長變短,顏色偏於紫色(紫移);後方的恒星離我們而去,光波波長變長,產生紅移。我們的飛船已接近光速,紫移和紅移也趨近於極端,所以前後的恒星都在視野裏消失,隻剩下環繞飛船中央的這條彩色星帶。”
“飛船中央?不,它是在前方。”
“對,這是因為另一個光學效應——光行差。就像你在雨中跑步時,本來垂直的雨絲變成斜的,你不得不把雨傘向前傾斜。由於飛船的速度,本來應該在中央的星帶就移向前方了。”
“為什麽光環中還有均勻的強光?”
“你知道宇宙是在大爆炸中誕生的,大爆炸在太空中留下了均勻的30K輻射。這種輻射極弱,人眼觀察不到。但是對於光速飛船來說,它已經紫移到可見光的波段,在我們前方形成一團強烈的光源。”
巴爾托查艱難地消化著這些知識,遲疑地問:“你是說,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變形的宇宙,而且變形得很厲害?”
“沒錯。”
巴爾托查擔心地問:“可是,在這個變形宇宙裏,怎樣才能找到我們的家?說不定這會兒船外的彩環星空就是銀河係,但它已經扭曲了,認不出來了。”
波吉輕聲問:“你是否想家了?”
巴爾托查嘿嘿地狡辯道:“我沒有家,連伊芙也隻屬於我5分鍾。”
“但你在想地球。”
他承認了:“嗯,想起宇宙中有個熟悉的老地球,心裏會覺得好受些。”
波吉點點頭,接著講解道:“主計算機會把這道光環扯開、展平,恢複成正常的宇宙。它還會對存儲在記憶中的星係圖進行時間軸上的校正,一旦認出銀河係所在的室女超星係團,它就會下令讓飛船減速的。”他歎道,“但願電腦的校正足夠精確。數百億年啊,小數點10位以後的一點誤差也會影響校正的精確。”
“謝謝你,波吉,我該到食品製造機上為自己要一份午飯了。咳,出發時為什麽不多儲存幾種食譜呢,我已經吃膩了漢堡包、比薩餅和炸牛排。”他沒頭沒腦地加上一句,“我相信伊芙能做出更美味的飯菜。可惜她老了,在我們談話這會兒,她又老了100年。”
1520年11月,麥哲倫海峽的沙丁魚口。
海水裏盡是沙丁魚,水手們興奮地捕撈著。大南海已近在眼前,麥哲倫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等著向另一個方向探路的兩隻船歸來。6天後,康塞普遜號回來了,而聖安東尼奧號一直杳無蹤影。這是船隊中最大最好、儲糧最多的一艘船。
麥哲倫有了不幸的預感,船上的占星家恰巧也給出了同樣的占卜——聖安東尼奧號已經被叛亂者挾持回國。他們的預感和占卜不幸言中,當然那時他們無法驗證。彪炳史冊的麥哲倫航行並不是一直籠罩著聖潔的光環,它已經經曆了船長和水手們的敵意、怠工甚至一次叛亂。雖然那次叛亂被鎮壓下去,叛亂首領被處死或流放,但這些手段並不能壓服敵意的潛流。畢竟麥哲倫是個外國人,而且是一個可惡的葡萄牙人。
叛亂的聖安東尼奧號返回西班牙後,便惡人先告狀,誣告麥哲倫欺君罔上。麥哲倫的嶽父被株連,妻兒先後罹難。那時麥哲倫正在遼闊的太平洋上向西挺進,他的生命之路從此未能同妻兒交叉。1521年4月27日,在一場由他挑起的肮髒的殖民戰爭中,麥哲倫死於土人的亂刀之下。
飛船時間2534年2月,麥哲倫號飛船。
飛船外仍是一成不變的美景:彩色光環包圍著一團強光,環外是絕對黑暗的天幕。飛船仍在加速,仍在不屈不撓地向光速逼近。它已經飛行了10年,10年的囚禁生活實在是太漫長了。40歲的巴爾托查無精打采地蹬著健身器,波吉嚴厲地嗬斥著:
“加快速度!你今天隻做了600次,還差得遠呢。”
巴爾托查溫順地加快速度蹬了幾次,頻率又慢下來。現在飛船的加速度在逐漸降低。在這樣的低重力環境下長期生活會導致骨質疏鬆和肌肉萎縮。所以,波吉一直嚴厲地督促著同伴的鍛煉。
“巴爾托查,快一點,再快一點!”
巴爾托查又用力蹬了十幾次,幽幽地歎息道:“有什麽用處呢,再鍛煉下去又有什麽用處呢。”
波吉佯作沒聽見,直到他做了1000次才允許他下來。波吉曾慶幸同伴是一個智商偏低的侏儒——越是智力較高、感情豐富的人,在飛船的封閉生活中越容易精神錯亂。巴爾托查一直是好樣的,他總是傻哈哈地笑著,不停地聊天,一遍又一遍地問著同樣的問題,一頓又一頓地吃著刻板的太空飯食——但即使是他,也有了崩潰的跡象。
這些天,他絕口不提伊芙。他知道,在這10年中,飛船外的時間已飛速流淌了1萬年,即使是再先進的科學,也不能讓伊芙活上一萬年的——除非藏在冷櫃中,但伊芙似乎不會為他這樣做。他不再饒舌,常常茫然地盯著窗外某個地方,喊他進行體能鍛煉時,他會溫順地走過來,但他的目光中仍是兔子般的憂鬱。巴爾托查來到上層甲板時,波吉突兀地問:
“你後悔了?”
巴爾托查茫然地說:“後悔什麽?”
“你已經後悔自己當年的建議,後悔答應地球政府的任命,後悔來到這艘飛船上。”
巴爾托查嘴巴很硬地反駁:“不,我不後悔,我什麽時候說自己後悔了?不過,”他囁嚅著,“假如——我隻是說假如,不是當真——假如麥哲倫飛船現在調頭,能不能在10年內趕回地球?”
波吉幹脆地說:“不可能。飛船上儲存的燃料隻夠一次減速。如果我們現在減速轉彎,就會耗盡燃料。等我們飛抵地球時就隻能同它擦肩而過了,並且永遠留在太空中飄蕩,就像一輛在下山路上壞了刹車的汽車。”
巴爾托查苦著臉,這個無情的答案使他完全絕望了。
“如果我們一直向前呢?根據計算,24年後我們就能到達可視宇宙的最遠處,此後,假如宇宙確實是超圓體,我們就會再‘直線’行進數百億光年的距離回到地球。不過你要記住,這時飛船的速度幾乎等於光速了,飛船上的時間流逝也幾乎為0.所以,我們可以在很短的飛船時間內——一頓午飯、一次鍛煉、甚至吃一顆咖喱豆的時間,就能返回太陽係。聽懂我的話了嗎?就是說,‘一直向前’要比‘回頭’所需的時間還短呢。”
波吉看著可憐兮兮的巴爾托查,不忍心再哄他。不過他上麵說的並不完全是謊言,是眾多可能中的一個。他覺得不必把所有的可能都告訴巴爾托查,有什麽必要呢,他的智力也不能全部理解。巴爾托查愣了很久,終於想通了。既然飛船不可能掉頭,難過有什麽用?倒不如拋卻煩惱,得過且過。他快活地說:
“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我怎麽會讓飛船返航呢?我才不會呢。”
這次談話後,他真的克服了心理上的極點,恢複正常的精神狀態,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開著缺少新意的玩笑:
“啊哈,這麽一聲滴答——恐龍滅絕了;再這麽一滴答——太陽變成白矮星了!”
1521年冬春,太平洋。
麥哲倫率領著剩餘的三艘船駛離好望角,進入了浩瀚的“大南海”。船隊在水波不興的海麵上行駛著,10天、50天、100天……地平線上始終是平靜單調的海平麵,沒有絲毫接近陸地的跡象。
麥哲倫給這片水域命名為“太平洋”,但一味平靜加上單調的生活不亞於酷刑。船隊像是靜止了,每天都是一樣無雲的天空,一樣無浪的海麵,一樣刺眼的陽光,一樣疲憊的麵孔……糧食急劇減少,淡水早已發臭,連這種臭水每天也隻能喝上一口。壞血病逐漸蔓延開來,一具具屍首被推入水中……誰知道這段航程還有多遠,明天,還是10年?
勝利之神降臨得十分突然。3月6日,桅杆上的瞭望員大聲喊道:“陸地!前邊有陸地!”果然,一線陸地浮現在天際,那兒有鮮亮的綠色,十幾隻海鳥在天空中巡弋。瀕臨絕境的船員們一下子興奮起來。
這天他們發現了第一個有人居住的海島,20天後,他們抵達馬索華島,麥哲倫的馬來人忠仆亨利被派往島上談判,不久亨利回來了,狂喜地喊著:
“主人,我在島上聽懂一些話,是馬來語的幾個詞!”
麥哲倫不由感謝上帝的仁慈。他知道,歐洲人向東西方向伸展的觸角,今天在這兒終於接合了。
飛船時間2551年10月,麥哲倫飛船。
“951,952,953……”51歲的巴爾托查在健身器上用力蹬著,一邊快活地數數。他的頭發已略見花白,肚子有點發福,顯得個子更矮了。自從16年前熬過了心理上的極點,這些年來的他的心理狀況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態勢。他做夠1000次,從健身器上走下來,擦擦臉上的汗珠:“波吉,今天我們幹什麽?”
波吉瞑目而坐,沒有反應。巴爾托查把他拍醒,擔心地望著他:“波吉,你是不是患了抑鬱症?就像我16年前那樣。”
波吉睜開眼,自信地微笑道:“機器人不會患抑鬱症,我隻是進入了正常的假寐狀態。一旦閑暇無事,也就是外界刺激減弱到某個閾值時,我的身體就自動進入低能狀態。”
巴爾波查一個勁地搖頭:“不對,不對,你和最初幾年不一樣,現在你特別愛打瞌睡。”
波吉霍然驚醒,他想這家夥說得對。“假寐”功能本身沒問題,問題是反應閾值變了,不知不覺地變了,同樣的外界刺激已經不能引起他的興奮。這種功能失衡正好類似自然人類的抑鬱症。他迅速對體內作了調整,衷心地說:
“謝謝,你說得對,你幫我發現了自己的病狀,現在我已經痊愈了。”
他真的痊愈了,再沒有像從前那樣萎靡。以後的幾天,他詳細檢查了星空圖像,似乎越來越高興,一團喜色始終在眉尖跳動。巴爾托查對此渾然未覺,他問道:
“現在離地球多遠?”
“剛剛超過200億光年。我們已越過可視宇宙的邊緣,也越過施瓦茲半徑。”
“什麽是施瓦茲半徑?”
“你已經知道什麽是黑洞,施瓦茲半徑就是在黑洞中,引力增大到正好使光線不能逃逸的那個球麵尺度。不過你可能不知道,宇宙本身也有施瓦茲半徑呢。宇宙的平均密度是很小的,但即使是這樣小的物質密度,當宇宙尺度達到某個值時,也會形成同樣的黑洞效應。根據我們這一路對宇宙密度的最新觀測值,宇宙的施瓦茲半徑小於200億光年。”
“你剛才說,我們已經越過施瓦茲半徑?”
“對。”
巴爾托查難為情地說:“我越聽越糊塗了。你不是說,連光線也不能穿越這個半徑嗎?”
波吉微笑道:“對。因此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宇宙無限並且均勻,施瓦茲半徑內外的引力互相抵消。但這種假說有很多困難,科學界早已把它排除了。另一種可能是,”他有意停頓著,抑住嘴邊的笑意,“我們已開始返航了——不,不是說飛船已經掉頭,不是這樣的。飛船仍是沿著準確的射線方向一直在離開地球。但引力使空間扭曲並自封閉,當我們沿著這個自封閉的空間一直向‘外’時,實際我們也同時在返回。”他怕巴爾托查聽不懂,又耐心地解釋道,“你可以拿麥哲倫的航行作類比。當他們沿地球球麵向西航行、離西班牙越來越遠時,他們離西班牙的東邊也越來越近。”
“我懂,我懂。你是說我們正從另一麵接近地球,我們正在追趕我們的後腦勺?”
波吉笑了:“後腦勺隻是一個形象的比喻。你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後腦勺,而是自己的鏡麵對稱體。離開的巴爾托查和返回的巴爾托查心髒不在同一邊——但你們都會堅信自己的心髒是在左邊。”
巴爾托查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老師。他沒有聽明白這些細節,但主要的結論聽明白了:“你是說,我們很快就會返回?”
“嗯,飛船的速度已經非常、非常接近光速,其誤差在飛船的儀器上已無法測量了,所以無法精確計算飛船上的時間速率——但它一定是極小極小,也許在你眨眼的當兒,船外已過了1000萬年,也許半天內我們就能返回室女超星係團、銀河係和太陽係。”
巴爾托查的思鄉之情開始勃勃跳動,幾乎按捺不住。不過畢竟他已經51歲了,他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歎息道:“可惜船外是數百億年,地球已經不存在了。你笑什麽?”他奇怪地問,“這個結果很值得高興嗎?”
波吉笑得更歡了:“不一定。”
“什麽不一定?”
“船外不一定過了數百億年。在這趟旅行中,我一直沒告訴你另一種可能,我不想過早給你一個縹緲的希望。不過從目前的情況看,這種希望越來越可能了。”
巴爾托查很高興,孩子氣地央求:“什麽可能?快告訴我吧。”
波吉警告:“不過還沒有最後證實呢。”
“說吧,說吧。”
“好,我來告訴你。你難道沒注意到船外的星空?如果是300億年之後的星空,它們早該分崩離析了。這次環宇航行之所以被批準,是因為那時的科學家已經發現了一種理論,叫‘時空連續超圓體假說’。簡單地講,這種理論認為時間和空間是不可分割的,當飛船從超圓體的宇宙中完成一個循環、形成一條閉合的空間超曲線時,時間也會精確地接合成閉合曲線——我們將在出發的那一時刻返回地球。”
巴爾波查用力眨著眼睛,難為情地說:“我聽不懂,我太笨了。”
波吉安慰他:“你不必難為情,這個理論確實難以理解。你可以試著去想象一個怪異的畫麵:一條首尾相接的時間之河,每一處的水都是向下流,但它們又始終是平滑接合,沒有揚水站和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