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一節 毀滅與新生

  從這晚開始我沒有再回自己的宿舍,就住到場長室了,既然大夥兒需要一個蟻王,那我至少要順從大家的意願,裝裝樣子。我想今晚要失眠的,沒想到很快就入睡,經曆了這一天的折騰,我已經身心俱疲。我睡得很熟,在夢裏聽見了狂暴的雨聲。不過不要緊,顏哲已經走遠了,他在下雨前就已經逃到安全地帶了,這會兒他應該是站在下雨的雲層之上,披一身陽光,俯瞰著塵世……我在夢裏亂七八糟地想著,忽然聽到有人咚咚地敲門,喊著:“秋雲!秋雲!快起來,發大水了!”

  我仔細聽,像是顏哲的聲音!我急忙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門邊,打開門。狂暴的風雨洶湧而入,門外卻沒有人影。我高喊著:“顏哲!顏哲哥!”沒有回音,我也沒有時間再找他,因為洶洶而來的洪水已經淹沒我的小腿肚。場長室和庫房在場院裏地勢最高,那麽,各個宿舍裏至少已經淹到床上了吧!知青農場位於崗坡地,地勢較高,我們從來隻用擔心旱而不必擔心澇,但這一次的暴雨太凶猛了。

  我急忙從抽屜裏尋出三節手電,想去各宿舍組織人們逃生。路是一點也看不到了,我隻能用一根竹棍小心地探索著往前走。快到宿舍區時無法再前進,水深已經及腰,水流湍急,憑我的水性肯定過不去。好在那邊有人看見了,喊著:“場長!郭場長來了,郭場長來了!”喊聲充滿了歡快,像是走失的小孩終於見到父母。

  我大聲喊道:你們快來接我一下。於是王全忠、崔振山和何子建等七八個人拉成一條線,小心地趟過較深的急流,把我半背半抱地弄過去。各宿舍的人都站在土坑上,屋裏的農具被褥全都浸在水裏。房屋外邊,齊腰深的水流凶狠地拍打著屋牆。農場的宿舍都是草坯牆,這是這個窮地方特有的建築方法,即在草地上犁出一道道棋盤格,把帶有草根的那層泥土鏟下來,製成草坯磚,再用來蓋房。利用草根的糾結作用,土坯可以結實些。這種方法很省錢,在幹旱少雨地帶也很管用,卻絕對禁不住這樣大的洪水的浸泡。

  我果斷地下命令,讓所有人集合,遷移到庫房去。庫房地勢最高,而且四麵牆都是臥磚到頂,輕易不會被洪水泡塌的。我的命令一下,下邊的人立即有條不紊地動起來,會水的男知青負責趟水通知各宿舍,女知青盡量收拾一些能用的家什。少頃,人們排成隊向庫房移動,懷孕的岑明霞被四個男知青圍著往前走,我們在庫房安頓住,近70個人把庫房塞得滿滿的。農場一共68個知青加18個老農,昨天死了7個,另有9個人在外邊出河工或探親。我讓阮月琴清點人數,讓何子建和王全忠去位置比較孤立的食堂,一方麵把夥夫們喊來,另一方麵把所有能填肚子的東西全都搜羅來。

  不久,3個夥夫跟著何子建進來,抱著一堆饃饃啦、鹹菜啦、鍋碗瓢勺啦……班長老畢嘴裏罵罵咧咧的,說老天爺真會折騰人,這片崗地上幾輩子沒聽說過發大水,可可地讓咱們趕上了。他們帶來的幹糧不多,已經被我搜羅一遍給顏哲了。可好歹我們守著糧庫,至少可以煮麥粒和包穀粒吃,所以對這一點我倒不犯愁。

  “0293-1”

  人數清點完,發現隻少了牛把式郜祥富。孫小小說她看見黃牛們被大水衝走,郜祥富緊追著過去了,她都說不清追去的方向。我們對老郜非常擔心,可在這樣漆黑的夜裏,在這樣凶猛的洪水裏,我實在不敢派人去救他,隻有為他默禱。老肖和老初都說,凡是四條腿的都會遊泳,黃牛輕易不會被淹死的,但願隨黃牛去的郜叔叔大難不死吧!

  不過,我們忙亂中還是犯了一個錯誤:記住救出3個夥夫卻忘了會計室的老霍,他同屋住的出納回家探親了。說來真不可原諒,這是第二次漏計了他。兩天後我們似乎聽到遠處有人呼救,聲音非常微弱,時斷時續,方向是在井台和食堂那邊。即使到那時我們還沒意識到那是老霍,以為是鄰近農村被水衝過來的難民。那時洪水多少已經退了些,我讓劉衛東和王全忠踩著泥漿向喊聲方向尋找,看見竟然是老霍,螳螂般精瘦的身體掛在井台上的一棵柳樹叉上,已經餓得眼窩發青,喊不出聲音。他們忙把老霍扶下樹,半拖半拽地弄回庫房,給了他一把煮包穀,老霍好一陣狼吞虎咽,之後才恢複一些生氣。

  我看見他身上背著一個不小的藍包包,問:“老霍你背的是啥?賬本?”

  的確是賬本,還有那個裝公益金的白茬小木箱。那天我們去救夥夫時,實際上他也聽見了,在他跑出門時忽然想起賬本和木箱,就折回來把它們收拾好,背在身上。等再跑出去,大隊人馬已經撤走了,老霍不會遊泳,不敢獨自往這邊跑,隻好爬上一棵柳樹,在上邊熬了兩天兩夜。

  庫房成了汪洋中的小小孤島,電話和喇叭都不響,肯定線路被洪水衝斷,我們真正與世隔絕了。我讓大夥兒用麻袋裝上麥子,代替沙包,在庫房門口壘起了一人高的防洪堤,門的上部留有一米高的空擋供我們爬進爬出。四娃看我們用麥包當沙包,又是心疼得幾乎吐血,而生死關頭我隻能這樣幹。水位最高時,幾乎漫過這道堤壩,但那個時刻很快就過去,隨後水位就緩慢地消退。

  我們在庫房一角支起簡易灶台,用夥夫們搶出來的鐵鍋煮豆子和包穀吃。糧食是不愁的,水更不愁,柴火也將就找得到,就是濕一些,弄得屋裏白煙滾滾。這麽著,我們就在這個小孤島上無憂無慮地過下去。我沒忘記派人出去,爬到庫房的房脊上放哨,一則看有沒有順水漂來的、需要救助的難民,二則注意觀察公社和縣裏的救援隊,他們在和農場失去了聯係以後,肯定會派人來救援的,但我估計那要到幾天之後了。孫小小最樂意出去值班,趴在屋脊上對著一片汪洋高高興興地唱歌,我讓她觀察的情況她一樣沒發現,隻是過一段時間就興奮地喊:“秋雲姐,又倒啦,又倒啦!”

  我們的土坯房宿舍從第二天起就陸續倒塌。第五天,也就是縣裏救援隊來時,全部宿舍已經塌完。宿舍在庫房沒有窗戶的那一邊,我們在庫房裏看不到它們的倒塌,但能聽到轟然倒地的聲音。

  70個男女知青和老農擠在這座三間套的庫房裏熬了五天,地上到處是人,抬腳就能踩到,像蟻巢一樣擁擠。雖然擠,而那五天過得很快活,顏哲一再說過蟻素有正反饋作用,那這個擁擠的蟻巢無疑是正反饋的最好場所。在這幾天裏,這個小族群中的利他主義可以說發揮到了極致。煮飯時因為隻有一隻小鍋,煮得很慢。煮完一鍋,大家都推著讓別人先吃,即使是崔振山這樣貪嘴的家夥,即便已經餓得前心貼後心了,仍堅決聲明:“我不餓,不餓,讓妮子們先吃,孕婦先吃。”孕婦岑明霞被安置在最舒適的地方(麥囤的最上邊),為她鋪上能找到的幹被褥,還細心地在她周圍紮上一圈屏障。我領著人出去巡查農場受災情況時,跟我的人像保護水晶器皿一樣護著我,那種發自內心的愛心讓我感動。

  也許隻有一點不如意,我住的場長室與這兒一牆之隔,我見庫房裏太擠,就分派幾個女知青到我屋裏。可是沒有一個人肯來。她們隻是笑,不說不來,就是不動。我退一步,隻讓孕婦岑明霞過來,她也笑著搖頭,她們是把我當成蟻王了,沒人願打擾蟻王的平靜,我歎息一聲,不再勉強她們。其實,這個避難所裏雖然擁擠,但有如此濃鬱的快樂,無形無影,像音樂旋律一樣無處不在,就連我也舍不得離開這兒,到隔壁那個寂寞的小屋裏去。

  我心中還有一點小小的不舒服:這三天中沒一個人提到顏哲,人們已經把他,他們曾經的上帝,徹底忘了。盡管我本人已經與顏哲分道揚鑣,盡管是我下命令讓他們忘掉顏哲,但是看到他的子民如此善忘,還是難免為他抱不平。

  洪水中的生活已經安頓就序,我也困壞了。在眾人的幫助下,我從庫房門洞中鑽出來,涉水回到隔壁的場長室,獨自躺在黑暗裏。一天的紛亂退去,我開始想顏哲,桌子上放著他未雕完的獅子,枕頭上還留著他熟悉的氣味,真難以相信我們會從此永別。昨晚是他喊我嗎?在聽到喊聲時我是確定的,那肯定是他的聲音。可現在我開始恍惚,心想也可能是我的夢境?算來他喊我的時刻,距他離開農場不過三個鍾頭,他可能沒走多遠就遇到了洪水,急忙返回農場來警告我。不過,在洪水中他沒法再離開的,那麽他現在在哪兒?

  思來想去,他現在恐怕是凶多吉少。他被我逼走,卻仍牽掛著我,牽掛著農場,他是冒著生命危險返回的啊!不知不覺間,淚水消消漫過我的眼角。雖然我與他已經徹底決裂,甚至曾對他充滿鄙視,而此時我已經原諒他,很輕易就原諒他了。原因無它:這個一心創建利他社會的人,本人也是完全無私的,高尚的。仔細回想他走過的路,無論是為女知青抱不平而惹起事端,從而萌生使用蟻素的念頭;還是被動地當上“蟻王”;直到在當蟻王的過程中走火入魔等,其中都不摻雜他的任何私利,我沒有繼續怨恨他的理由。

  問題是,動機完全光明的人,如果一旦走火入魔,也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他害死了7個人,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糟蹋了我對他的一片真情。

  不管怎樣,但願他沒有在洪水中喪生,但願顏伯伯和袁阿姨在冥冥中保佑他吧!

  我正要朦朧入睡,忽然牆洞裏有人衝我大聲喊:“秋雲姐,郭場長,岑明霞肚子疼,她可能要生了!”我被驚醒,暗暗叫苦。岑明霞離預產期還早著呢,雖然我沒問過她懷胎的準確日子,但大致推算下來不過6個月,最多7個月。一定是今天的忙亂疲累讓她動了胎氣,問題是我也沒有經驗啊!他們有困難就找他們的蟻王,而我也隻是一個19歲的處女。場裏人隻有穀阿姨有生育經驗,我和顏哲一直指望她來替岑明霞接生,可惜她已經去世。

  我趕緊涉水回到隔壁的庫房,幾十雙眼睛期盼地盯著我,麥囤上邊傳來岑明霞撕裂般的呻吟。那一會兒,我是真的亂了陣腳,呆立著不知道該咋辦。多虧孫小小救了急,她擠過來,俯到我耳邊小聲說:“郭場長,秋雲姐,我知道該咋辦,穀阿姨講過多少遍啦!”

  我恍然悟到她說得沒錯,那時我請穀阿姨給岑明霞做產前培訓,肯定講過多少遍了。不過,我害羞再加上比較忙,從沒有去聽過。可孫小小是最熱心的聽眾,一場不拉,聽講時還要問這問那。記得穀阿姨對我談起此事時,還曾對她過分的熱情搖過頭,現在她的知識可以派用場了。

  我豁上了,命令孫小小做接生婆,我和李冬梅幫下手。孫小小熟練地下著命令:燒一鍋熱水,準備給產婦洗身子;到場長室找一把剪刀,在火上消毒,這是剪臍帶用的;找一些盡量軟的布準備包嬰兒……所有人心悅誠服地執行著她的命令,包括我這個眾人心目中的蟻王。這真是奇特的一幕:一個剛過15歲生日、從沒見過分娩的小姑娘當上了助產婆。

  雖然我忙碌不停,心裏還一直打鼓。孫小小的水有多深我是知道的,雖然從穀阿姨那兒學了一些常識,但萬一有意外情況,像大出血、難產,她肯定對付不了。岑明霞的呻吟時而尖利時而減弱,我在麥囤頂往下看,男知青和老農們都仰著臉,關切地盯著上邊。看見我的目光,他們害羞地挪開目光,似乎意識到男人們這麽盯產婦是不對頭的,其實處在他們的視角根本看不到孕婦的裸體。熬過漫長的一夜,天色剛放亮時,聽見孫小小興奮地高喊:“生了,生了!”

  下邊立刻響起一陣騷動,性急的人在問:“是男是女啊?”也有人問:“為啥不哭?”孫小小忙補充說:“我是說它是順生,腦袋已經出來啦!”

  原來還沒生出來呢!又過了一會兒,嬰兒總算生出來了,但沒有哭聲。孫小小緊張地說:“不要緊的,不要緊的,穀阿姨說,要是嬰兒生下來不會哭,倒拎著腿打兩下就行。”可她說歸說,卻不敢下手。我隻好搶上前去,倒拎起嬰兒的兩條腿,在背上用力拍了幾下。這個早產兒終於哭出聲來,哭聲像小貓一樣微弱。

  折騰一夜的岑明霞已經筋疲力盡,看了一眼嬰兒就沉沉睡去了。

  我們把小家夥洗好包好,這是個男嬰,胯下帶茶壺嘴的。閉著眼,皺巴巴的小臉,羸弱的小身子很輕,怕是隻有三四斤吧!頭上是幾根稀疏的黃頭發。我看著他,心中說不出的酸苦。這就是顏哲說的“新人類”的第一代,他指望著這個新生兒能把外加的利他習性固定下來,變成人的本性。可惜這一點永遠不會實現。因為,等這次噴灑的蟻素失效之後,我們這個利他主義的小族群注定要崩潰。即使小家夥真有利他天性,在利己主義的人海中也會很快被淹死的……或者他與環境同流合汙。何況這是個像小耗子一樣弱小的早產兒,他的肩上無論如何擔不起顏哲打算加給他的重擔,用句直截了當的家鄉土話:跳蚤頂不起被單。

  幾個月後,在知青們回城時,這個男娃兒被岑明霞很草率地送人,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沒有半點兒音信。不知道岑明霞是否想念過自己的第一個兒子,而她後來嫁了個當官的男人,一直對丈夫瞞著農場的經曆。甚至聽說她在新婚夜還用了一點小花招,讓丈夫誤認她是處女,所以她從不敢尋找這個私生子,也從不和農場的熟人談論他。

  也許她已經淡忘了這個可憐的小家夥吧!據我所知,失去了蟻素控製的岑明霞很快本性複萌,尤其是到四十五歲之後,私心加上更年期綜合症,她是同事和鄰居們公認的最邪性、私心最重的婆娘,私欲膨脹到醜惡的地步,和親生兒女也合不來。我想,她更不會把二十年前的私生子放到心上了。

  第四天傍晚,我們在那道最高的荒崗上找到了郜祥富和農場的牛群,還有兩匹馬。除了損失一頭牛犢外,他(它)們各個安全無恙。牛群安詳地吃草,時而仰起頭,抖抖絲綢般細密的皮毛,對著如血殘陽綿長地哞一聲。被困了四天的郜叔叔甚至沒有挨餓,因為牛群中恰好有一頭正在哺乳的母牛。那天牛群被洪水衝走時,他舍不得放棄,抓著一頭牛的尾巴一直緊隨其後,天黑不辨方向,誤打誤撞地擱淺到這兒。看到我們,他高興得流著淚,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我們互相敘述了幾天的經曆後,郜祥富低聲說:“秋雲,郭場長,顏……顏……沒死,那天夜裏,我在這兒看見他啦!”

  我驚問:“你真看見啦?能肯定?”

  郜祥富說他基本能肯定,他隨著牛群爬上這道高坡時,正好看見一個小夥子從崗上跳入洪水,趴在一個簡易木排上,遊走了。從背影看很像是顏哲,至少從衣著看肯定是一個知青,不是本地的農民,但方圓幾十裏除了咱農場外哪還有知青呢。這麽著一捉摸,八成是他。那會兒郜祥富對著夜色大聲喊了很久,可那人一直沒有答應,也沒有回來。我問郜叔叔,那人身上是否背著鋸或斧頭,他說沒看見,而荒崗上留下幾根斧頭砍斷的樹樁,肯定是他做木排時砍的。

  聽了郜叔叔的話,我基本可以斷定那就是顏哲,而那晚確實是顏哲在喊我。他返回農場警告了我,又匆匆離開,用隨身帶的木工家什紮了一個木排,在洪水中遊走了。想到這裏,我對他的所有憎恨都化為烏有,淚水在我眼眶中打轉。郜叔叔笨拙地安慰我:“沒事的,沒事的。我知道顏哲水性好,不會出事的……可他是去哪兒啦?那會兒滿世界都是水,他能去哪兒呢!”

  我搖搖頭,沒有回答。郜叔叔見我痛不欲生的樣子,心疼的不再問。

  我讓大夥兒先就地休息一會兒,獨自一人摸到那處墳地,我原想八座新墳一定會被大雨衝平的,但是沒有。可能是雨來得太急,大雨點先把新土拍實了,再加上這兒地勢最高,一直沒被洪水淹沒,所以八座新墳安然無恙。洪水中的顏哲怎麽會想起來跑到這兒?是想向他害死的人懺悔?還是在他的衣冠塚前向自己的一生告別?的確,即使顏哲沒死,但作為一個社會的人他已經被埋葬,永遠消失了。以後,隻有一個失去身份的軀體在社會的角落裏遊蕩。

  我在他的墳前坐了很久,默默地流淚,最後,我站了起來,向八座新墳逐一鞠躬,然後離開了。

  我的回憶到這兒,好像是按了VCD的快進鍵,第二天上午,縣裏和公社聯合派出的救援隊踩著齊膝深的泥漿來到農場,帶隊的是公社革委會張副主任。他們見農場雖然房倒屋塌,一片狼藉,但秩序井然,人人麵色明朗,用他們的話是“鬥誌昂揚”,感到很是欣慰。他一進農場就找賴場長和公社知青辦魏主任聽匯報,我告訴他們,他倆都不在了,這場洪水中共有8個人為搶救國家財產英勇犧牲。天氣熱,屍體沒法子存放,我們已經把他們就地埋葬。張副主任一聽,臉“唰”地白了。一下子死了8人,其中包括農場兩個正副場長,兩個公社幹部,兩個知青,兩個老農,算得上大事故,他不好向上邊交代的。我看著他煞白的臉,於心不忍,可是我隻能這樣說。我原來沒打算對外瞞住這場禍事,然而事情太大了,是包不住的,不過,在它之後恰逢這場大洪水。洪水衝走了一切現場遺跡,也多少隔斷了蟻眾們的記憶。所以,我做出一個膽大的機智的決定:以洪水為借口,把那場彌天大禍包起來,並且把顏哲也算到烈士中去。

  我領著他們吊唁了8位烈士,當他們表情肅穆地三鞠躬時,我心裏還在打鼓,怕他們向眾人調查8人犧牲的實際情形。雖然我確信全場人都會合著我的節拍跳舞,而人多口雜,難免出什麽紕漏,我更怕他們開墳驗屍,那就完全穿幫了,因為死者並非溺死,脖頸上都有掐痕,衣服沒有水漬,何況還有一個是空墳。

  好在這些人沒有絲毫懷疑,這也不奇怪,站在他們的角度思考,一個知青農場忽然發生毆斃8人的惡性毆鬥,比在洪水中淹死八人更難置信。他們在場期間,有兩件小事無意中幫了我。一件事是有人對他們提到了“顏場長”,熟悉農場情況的張副主任奇怪地問:“什麽顏場長?是顏哲吧,我知道他,縣革委胡主任臨走前還對我提起過他,但他咋會當上了場長?”

  我反應很快,立即解釋說:“賴場長和莊副場長犧牲在前,當時火線上選舉顏哲當了場長,他犧牲後大夥兒又選了我。”

  張副主任眼眶紅了,顯然被我們的“前赴後繼”所感動,他啞聲說:“很好,顏哲和你都很好。”

  之後,就沒再問下去。

  另一件事是他們發現了岑明霞的嬰兒,到農場的當天就發現了,這一點是沒有辦法的,也是無法避免的。水災剛過,道路不通,我沒有能力把母子倆藏到農場外的地方。這個小不點兒現在是全場人的打心錘,大夥兒川流不息地來看他,爭著想抱抱他,而岑明霞、孫小小等則嚴密地保護著他,說孩子太小,不能亂抱的,這兒成了災後農場最熱鬧最溫馨的地方,救援組當然不可能不發現。

  張副主任把我拉到一邊,陰著臉問:“這是咋回事?我已經事先想好了回答,照實說:是賴場長作的孽,全農場沒有不知道的。老魏叔——魏主任生前也發現了,他原本要向上級匯報的,可被洪水耽誤了。”我低聲加了一句:“不過,賴場長已經犧牲了,我不想再責備他。”

  我這番話大部分是真實的,隻有一處謊言:老魏叔向上級匯報不是被洪水耽誤,而是被顏哲強行阻止。張副主任盯著我看了很久,不再追問。此後,救援工作組裏似乎形成了秘密的共識,那就是不再追究抗洪烈士賴安勝的作風問題,以後也就沒有任何人再問起嬰兒的事。他們離開農場時,岑明霞非常不識時務地呆在路口,那會兒她已經能下床了,在路口的樹蔭下抱著嬰兒哄睡,低聲唱著催眠歌,用手玩著嬰兒的小耳垂,臉上洋溢著為人母的喜悅,然而救援隊全體成員齊刷刷地扭過臉,視而不見。送行的我看著這一幕,幾乎忍俊不禁。

  不久張副主任帶隊重回農場,召開一個追悼大會,追認8人為烈士。不過,我懷疑這是障眼法,因為這麽大的事,縣知青辦竟然沒來人,也沒上縣裏的報紙,這是不正常的。我的懷疑沒錯,這個追認隻是一陣風,刮過去也就刮過去了,此後8個人並沒有享受烈士待遇。

  追悼大會之後馬上宣布了解散農場的命令,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農場除了庫房和場長室外,已經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子,如果要保存農場,隻能是從頭重建。但那時知青下鄉的潮流已經過去,開始安排知青回城了,哪個領導會這麽傻,在這個當口兒投入大筆資金來挽救這個垂死的農場?何況解散了農場,那場死亡8人的事故就更容易掩蓋。

  張副主任宣布,鑒於知青農場毀於洪水的特殊情況,縣領導在招工指標上做了很大傾斜,農場將有一半知青馬上被招工,我、王全忠、何子建、劉衛東和崔振山等都在招工名單中。剩餘的知青暫時安置到其他知青點,在招工問題上仍繼續對他們傾斜,估計明年能全部回城。對一般知青來說,這真是天大的喜訊,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想想岑明霞及另兩個女知青甘心獻出貞節,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甚至莊學胥那麽起勁地攫取權力,也不是為了在此處發達,而是能被早日招工,能挑選一個好的招工單位。然而對於今天的農場知青來說,解散農場的決定引發了真正的痛苦之潮,說是“淚飛如雨、哭聲震地”一點兒也不誇張。沒等散會,大家就把我團團圍住,哭著拉我,擁抱我,說他們舍不得我,舍不得這個集體。有人還說:“郭場長你別走,咱們都不走,再把農場建起來!咱不在這兒也行,俺們都跟著你,去新疆,去北大荒,去西雙版納,都行!”甚至連老農們也參加到這個行列,郜祥富和老肖老淚縱橫地說:“秋雲,郭場長,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誰管我們哩!”

  公社領導們吃驚——不,震驚地看著這一幕。他們絕對想不到,一個19歲的女知青能博得大夥兒如此衷心的愛戴。在其他公社的知青點,開始招工也就意味著知青團體的崩解,為了自己能早點兒走,互相傾軋、告密、陷害,什麽樣的手段都能使出來。哪兒見過眼前的景象?他們手足無措地看著這個近乎失控的局麵,震驚中開始有擔心,因為他們隱隱感到,這個小集體的向心力過於強大,似乎不大正常,發展下去可能成為一種危險的。

  處於漩渦中心的我則非常尷尬,這個場麵當然很動人,我也很想融進去,與他們同樣哭泣,同樣傾瀉愛意,可惜我的身份是上帝,是他們中唯一的清醒者。我知道這一切都緣於他們身上還未失效的蟻素,而這些蟻素大概隻能維持幾個月的時間。等它失效後,我這群純潔的“子民”們仍會跌入原來的肮髒,像岑明霞的卑鄙、崔振山的無賴、孫小小的放蕩和莊學胥(他已經死了)的奸詐,當然也有郜祥富和老肖的忠厚、老霍的忠誠和王全忠的富於正義等。他們此刻對我的感情無疑是絕對真誠的,但——這樣真摯的愛心大半是緣於某個玻璃瓶內微黃色的油狀液體,想到這兒,我感到悲哀,甚至作嘔。

  我無力繼續扮演上帝(沒有從顏哲那兒學會製造蟻素的本領),也沒心思扮演它,這幾個月來,“清醒者的痛苦”早就讓我受夠了,於是我平靜了情緒,對他們最後一次使用了蟻王的權威。我說你們不要鬧了,一定要服從上級的安排,這次上級在招工名額上已經非常照顧,咱們不要辜負上級的心意,至於我,是肯定要帶頭回城的。

  大夥兒當然會絕對服從我的命令,他們紅著眼眶,抽咽著,依依不舍地離開會場。

  張副主任顯然非常滿意我的處理,過來同我緊緊握手,讚賞我識大體,有領導能力。我疲倦地說:“別瞎誇我了,我天生不是當頭頭的料,如今當這個代理場長隻是誤打誤撞趕上的。不過,既然我站在這個位置,就要為大夥兒負責。”我還對張副主任談了兩點,一是8個死者的撫恤金,即使他們不屬於在國家名冊的烈士(張副主任迅速看我一眼,我倆心照不宣,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談),也希望能盡量解決一點兒撫恤金。張副主任爽快地答應了。二是對剩餘知青的招工,希望能把今天的承諾落實。這裏特別是岑明霞,她有孩子,招工肯定比較困難。

  張副主任想了想,說道:“按政策,已婚知青不屬招工範圍,像她這種情況,雖然未婚,但有一個私生子……這樣吧,你勸她趕緊把孩子送人,對外瞞著這件事,招工時我盡量關照她。”

  我想張副主任說的是唯一可行的辦法,雖然想起這個孩子——想起他身上所寄托的顏哲的希望——心中不忍,但隻能這樣了。

  我真心地說:“謝謝張副主任!張叔你是個好人,和老魏叔一樣好。”

  張叔動情地說:“謝謝你這句話!秋雲,那你真是不容易啊,危難關頭,一個19歲的小姑娘能撐起這個場麵,我早就知道你,胡主任和大老魏不止一次提起過你。他們也很器重顏哲,可惜他犧牲了……秋雲你很能幹,我敢說,就憑你在這場洪水中的處事能力,這輩子一定能成大器。”

  我忽然想起老魏叔對顏哲的同樣評價,止不住心酸。不過我掩飾了這一點,莞爾一笑:“張叔你眼力大大的不行,我這輩子肯定碌碌無為,我已經算過命啦!”

  一個月後我就回城了,在街道上一個麻繩社當工人,臨走前我盡我所能安排了農場的善後,其中對岑明霞的勸說最難。她一聽我勸就痛哭失聲,說她舍不得孩子,她寧可留在農村,獨身一輩子,也要把孩子養大。孩子也確實逗人愛,雖然生下來時不足月,但在奶水的滋養下吹糖人般地長胖了。會用黑眼珠追隨大人,大人一逗,就漾出一波模模糊糊的、非常甘甜的笑紋。模樣也俊,明眉大眼,隻有嘴巴偏大,能看出賴安勝那個蛤蟆嘴的基因。我在勸岑明霞時,小家夥無意中摸到了我的一個手指,就用小手緊緊地攥著,那溫暖的小手讓我的心隱隱作疼。

  我同樣舍不得把小家夥送人,然而為了岑明霞的前程又隻能狠下心腸,我盡力勸了,雖然沒勸通她,但是並不是很著急。我知道此刻岑明霞還處於蟻素的控製之下,等蟻素的作用消失,以岑明霞的精明涼薄,決不會讓這個孩子影響自己的前途。想到這裏我不免黯然:從啥時候起我變得這樣清醒?對世態炎涼看得這樣透?這種看透其實是把雙刃劍,與其說傷害別人,不如說傷害自身。至少說,我想回到以往那種透明溫馨的少女心境,是再也不可能了。

  臨走我到8座墳上燒了紙,那時我已經想到,我走後很可能不會再回來了。我灑淚祭奠了魏叔、穀姨,還有林鏡,默禱他們在九泉下安息,至於其他四個“原來的惡人”,我為他們是流不出眼淚的,特別是這次橫禍間接同他們的“由善返惡”有關。但我也原諒了他們,同樣作了禱告,願他們來世做個好人。最後我來到最東邊的那座空墳,顏哲至今沒有半點音信,洪水過後我曾在附近暗地打聽過,沒有發現與顏哲相象的無名屍體,沒有發現他的木匠家什。也許他真活著?也許他又找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甚至是跑到國外),在那兒重新創建他的利他社會?

  不過,不管他是死是活都和我無關,無論是他的人,還是他的理想,都與我無關了。

  我很平靜地在他的墳前三鞠躬,徹底了結了我與他的緣分。第二天,我和被招工的知青們一塊兒坐卡車回北陰。我帶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卷,裏邊除了隨身衣物外,另外有一個白茬兒楊木箱子,就是老霍在洪水中搶救出來的那個,我把箱中的錢取出來交給老霍,把箱子帶走了。這個箱子曾承載著顏哲的理想,盛裝著場員們的純潔無私,我把它帶走,多少是個念想。農場裏沒被招工的知青,還有老肖、老初等老農,都聚在農場的磚橋旁,與我們灑淚相別。我沒有看見郜叔叔,別人說他鑽到半塌的牛屋不出來,不想見這個傷心場麵。我讓卡車等一下,爬下車廂,到牛屋找到他。一見到他,兩人都淚如泉湧,我們就這樣哭著,一直到分手,沒有說一句話。

  §§第三章 蟻素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