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節 死亡

  顏哲對那六人說,既然你們已經來了,幹脆連夜把這兒拾掇幹淨吧,這個窩棚已經不需要了。

  於是我們借著那隻手電,把窩棚拆掉,然後把煉製蟻素的設備運回農場,放到庫房裏。那瓶寶貴的蟻素則被大夥兒小心翼翼地輪流抬著,也抬回庫房。荒崗離場部不算近,幹完這些雜活,天已經放亮了,天氣越來越悶熱,憋悶了一夜,那場雨還是沒下來。我們幾個的衣服都被汗濕透,就來到井台,用解放牌水車汲出井水,輪流洗幹淨。會計室的老霍聽到外邊的動靜,從窗戶裏伸出花白頭發的腦袋偵察。顏哲笑著喊:“老霍頭,是我們,剛加完夜班回來!”那顆腦袋又縮了回去。

  顏哲想到大家既然忙了一夜,那肯定是餓了,就敲開食堂門。炊事班長老畢迷迷糊糊地說:“場長,這麽早?”顏哲說“這八個人加了一夜的班,餓了,給幾個饃先墊墊饑。”

  他要了16個花卷涼饅頭,每人分了2個,這會兒當然沒有菜,不過我們都習慣了,從牆上的辣椒串上揪下幾個紅辣椒,用手捋捋浮灰,配著饅頭大嚼起來,然後再車出井水,每人趴下喝幾口,把幹饅頭衝到胃裏。吃完飯天色已經大亮,顏哲對六個人說:“回去吧,你們夜裏加班,上午可以不去幹活,回家補一覺。”六個人都笑著搖頭,說用不著歇一晌,回屋眯上一袋煙工夫就行,說完就各自回家。

  顏哲很精神,不打算睡覺,到會計室去找老霍。秋季分紅的方案改變後,他想看看新賬是否已經做好,我打著哈欠回去,想抓緊時間補個小覺。早起的場員已經起床,拿著牙缸牙刷來井台上刷牙,看見我們幾個,他們都遠遠地笑著點頭招呼。我前邊的六個人已經快到宿舍了,與宿舍裏出來的人群對麵相遇,他們都停下了,大概是在隨意的寒暄。我還看見穀阿姨迎著老魏叔過來,像個農村婦女那樣點著額頭數落他,看來昨晚老魏一夜未歸,她肯定急壞了。

  在大禍降臨之前,呈現在我視野裏的,就是這麽一副溫馨的農家樂畫麵,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它會在一瞬間突然碎裂。忽然——是孫小小的尖叫聲!是岑明霞的慘叫聲!是很多男人女人的尖叫聲!叫聲極為淒厲,令人毛骨悚然,比孫小小那晚的慘叫聲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急忙向那邊跑過去,看到的是一幕非常怪異駭人的畫麵。剛才還在寒暄的幾對人,這會兒正沉默地摟在一起,不聲不響地用力,他們顯然不是在擁抱示好,而是在默默地掐對方的脖子,用力掐,死命掐。賴安勝在掐林鏡,陳得財在掐岑明霞,莊學胥在掐孫小小,崔振山和王全忠在對掐……其中最令我瞠目的是老魏,他也在用力掐一個女人——是他的“妻子”穀阿姨!是剛才還親親熱熱迎接他的穀阿姨!穀阿姨的手沒閑著,也在同樣用力地掐老魏,不過她畢竟力氣小,這會兒已經被掐得滿臉紫脹。他們倆的表情特別怪異,因為他倆都用眼睛焦灼地盯著對方,顯然是在為對方的命運操心,但兩雙手卻一點兒也不放鬆。這樣的表情特別令人恐懼。

  我大叫一聲,跑了過去,用力掰開老魏叔的手。不行,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我哭著喊:“老魏叔!老魏叔!你們這是怎麽啦?快鬆手!”老魏在百忙中抬頭看看我,目光中滿是迷茫和無奈,似乎是在對我說:“我身不由己啊!”我掰不開老魏的手,就哭著喊大夥兒:“你們快來呀,快把他們分開呀!”其實不用我喊,周圍的人早衝上來了,想把拚命死掐的人分開。然而令我絕望的是,這些人衝上來後,都愣怔那麽片刻,抽動鼻翼嗅嗅打架的人,然後就改變了勸架的初衷,開始對其中一人下毒手,這讓局麵急速惡化。我很快地發現,被眾人群毆的全是昨晚去荒崗那六個人,縱然他們幾個都身強力壯,但在大夥兒的群毆下很快奄奄一息,而原先在他們手下掙紮的人,像岑明霞、孫小小等這會兒已經被救出來,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或在吼吼地幹嘔。

  忽然一道閃電劃破我腦海的迷蒙,我悟出是怎麽一回事了:是因為蟻素!昨晚噴灑的蟻素肯定與往日的不同,於是不同的蟻素使一個蟻群變成了兩個,引發了戰爭。沒有被噴蟻素的顏哲和我並不被當成異類;而同樣噴了蟻素卻蟻素不同的兩群人,則因冥冥中的指令而成了天敵。我眼前閃過年幼時見過的螞蟻大戰,一群黃螞蟻和一群黑螞蟻劈麵相遇,用觸須碰碰對方,如果不是同類,就很快扭做一團,用顎牙咬,或者努力彎曲身體用尾針刺。大戰過後,地上遍是蜷縮著的螞蟻屍體,情況十分慘烈。螞蟻是徹底的利他主義者,但這種“利他”隻表現在同一個族群中,而對異族的殘忍並不亞於人類。對這些情況,身為昆蟲學家的顏伯伯當然不會不知道,但他對螞蟻的過分喜愛讓他有了偏見,至少在向我們講述螞蟻學的知識時,從來沒有強調過螞蟻殘忍的一麵,這就使顏哲和我無形中放鬆了對眼前事變的警惕性。

  我看看眼前的陣勢,知道憑一己之力無法挽救,隻有找顏哲,讓他用新蟻素向眾人噴灑,等他們接受了同樣的蟻素後,就不會互為敵人了。我狠下心離開快要被掐死的老魏叔,飛快地跑到會計室,哭著喊:“顏哲,顏哲!快,出大禍了!”

  顏哲從會計室裏竄出來,我那時已經慌亂得話都說不清了。好在他的反應很敏銳,很快從我顛三倒四的話裏捋出我的意思,臉色刷地白了,他撇下我飛快地跑到庫房,拎著噴霧器向打架地方跑過去,我緊跟在他後邊。顏哲按動手柄對著那堆人一陣狂噴,被噴的人慢慢抬起頭,嗅嗅,然後迷茫地爬起來。

  可是已經晚了,蟻群散開後,在地上留下八具屍體。除了昨晚那六個人外,還有“這個陣營”的穀阿姨和林鏡,他倆是被老魏叔和賴安勝掐死的。8個人,老魏叔、莊學胥、賴安勝、陳得財、陳秀寬、崔振山、穀翠花、林鏡。人是非常脆弱的生命,五分鍾沒有呼吸就會死亡,而帶著新蟻素急忙趕來的顏哲也就晚了那麽幾分鍾。

  顏哲完全癲狂了,發瘋般伏在屍體上麵,嘴對嘴地進行人工呼吸。這個救不活,就換下一個,我也哭著幫他按壓死者的胸膛,我倆的努力終於對一個人見效,已經停止呼吸的崔振山開始了微弱的呼吸。我倆又驚又喜,更加努力施救,終於把他從鬼門關上拽回來,其他七個人再也沒有被救活的,最後我倆精疲力竭,癱倒在屍體旁邊。

  在我們努力搶救時,剛才參加毆鬥的其他場員都畏縮地立在旁邊,像一群闖了大禍的不懂事的幼兒。他們是按蟻素賦給他們的本能去行凶的,現在鬧不清是咋回事——他們剛才努力要掐死的“異類”,現在和他們是同樣氣味啊?那麽,自己剛才是不是聞錯了?

  這場巨變給顏哲造成嚴重的體力透支和精神透支,幾乎讓他崩潰。他卻忽然想起一件事,跳起來對我說:“快!用新蟻素對所有人進行大劑量噴灑,一個人也不要漏下,快!”又對周圍人嚴厲地命令,“都待在原地不要動!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走動半步!”

  我馬上醒悟到他指出的危險:在鬥毆現場大約有40人被噴過新蟻素,算來農場還有一半多沒有噴。如果這40人散開,同另外一半人接觸時,一場規模更大的凶殺就會出現。他畢竟是“清醒的上帝”,在身心俱碎的狀態下,還及時地看到了另一場災禍。

  在場的人都不知道這個命令的用意,但他們當然會執行的。於是40個人老老實實呆在原處,連頭也不敢轉動,就像中了孫悟空的定身法,我們倆背著噴霧器,急急地在全場搜索。這會兒,剛剛起床的人很多還處於甜蜜的慵懶中,打著哈欠向我們問好。有人聽到了喊聲,笑著說:“場長,那邊在喊啥?孫小小的腿上又有螞蟥啦?”

  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對每個人都補噴了新蟻素,想到上次老霍漏噴的教訓,這次我倆掰著指頭算人數,回憶看是否有忘掉的死角,包括菜園的老馬,牛屋的郜祥富,炊事班的三個人,還有會計出納室的老霍和小劉,再三驗證沒有疏漏之後,我倆才回到剛才的現場,對大家說:“你們可以離開了。”

  那個僵化的群體突然複蘇了,活動活動手腳離開這兒。我們提心吊膽地盯著這群人與另一群人慢慢合流,謝天謝地,合流進行得非常平靜,沒有發生意外,而被噴灑了大劑量蟻素的人洋溢著格外濃鬱的幸福。他們照常吃早飯,到地裏幹活。不過,他們路過那七具屍體時也會躊躇,逡巡不前,停下來摸摸、嗅嗅,皺著眉頭思索著什麽,然後迷茫地離開。半天之後這兒聚集了很多螞蟻,它們的表現也像場員那樣,躊躇、逡巡不前,向天空舉著兩隻觸角,迷茫地尋覓著,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我命令大家把七具屍體埋葬。

  這是我下的命令,而不是顏哲,他在及時做出補噴蟻素的重要決定後,就從精神上徹底虛脫了,臉色死白,藏到場長室裏,很長時間不出來,我能理解他所受的打擊。想想吧,昨天老魏叔和穀阿姨還住在這間屋子裏,還是兩個鮮活的人,現在卻成了兩具屍體!一個小時前,農場還是一個聖潔溫馨的伊甸園,轉眼間就瀕於崩潰。雖然很驚險地挽救過來了,卻留下了七具屍體,顏哲作為事故的責任者,被負罪感摧垮了,我隻有一個人來麵對這個局勢。

  於是,我喊來郜祥富、何子建和王全忠等四個人,命令他們用人力車把七具屍體拉到那道最高的荒崗上掩埋,其實下這個命令時我並沒有清醒的目的,並不是想掩蓋這樁凶殺。不,它的規模太大,誰也掩蓋不了的,不過我至少不能讓七個人繼續暴屍場院。

  崔振山這會兒已經恢複過來了,可能喉嚨還在疼,老用手摸喉嚨,沒了往常大大咧咧的模樣。我在下命令時,他怯生生地望著我。我說:“你是不是也想去?要是想去就去吧!”

  七具屍體都已裝在人力車上,我讓人把他們七人的被褥也帶上。臨走時我想了想,讓崔振山把岑明霞喊上,不管怎樣,賴安勝是她腹中胎兒的父親,應該讓她帶著胎兒看賴安勝最後一眼吧!

  一行人默默地來到那道最高的荒崗,在半坡向陽處挖了七個坑。現做棺木當然來不及,隻能裸埋了,我指揮大家用被褥把死者裹住,把臉也蓋上。因為按家鄉的風俗,即使窮得不能用棺木,至少也不能讓死者直接麵朝黃土,那樣子下輩子難以托生的。第一個下葬的是莊學胥,我當年的學胥哥,他的表情很沉靜、很單純,就像一個初中學生,初中以前他留給我的印象基本是美好的,到高中後就飛速的變了。人哪,為啥要長大呢,永遠都是孩童多好。想起他碌碌數載,盡在整人的心機中打轉,現在該大徹大悟了吧!第二個是賴安勝,他也不像是被毆斃的人,臉色平靜如常,蛤蟆嘴微微張著,倒像是在微笑。我憶起他的惡行,同時也憶起他被噴灑蟻素後,像小孩子一樣誇耀自己是農場頭一份棒勞力,想起他割麥時的快樂,也就原諒他了。我喊岑明霞過來與他告別,岑明霞沒有特別的反應,隻是用手扶著大肚子,小心地俯下身看了看他,然而就默默地退回去了。

  第三個下葬的是林鏡,說起來他是最不該死的人,因為他從來沒有參加到任何紛爭中去。他是個好孩子,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樣,其實心地很好,因為他最掛念的是他家裏有個心髒病的媽媽(爹已經去世)。他曾憂心地對我說:“他最害怕深夜裏喇叭上喊他的名字,隻要一喊,多半是他媽的病犯了。心髒病又不比別的病,哪怕得信後盡快趕回去,也趕不及給媽送行。”聽他這樣說,我心裏很不好受,這樣沉重的話根本不像是他這樣樂哈哈的小男孩說的。初到農場時林鏡有一次和顏哲打賭,說他能三天不說話,誰輸了敲著臉盆在農場轉三圈。顏哲用各種方法逗他,包括在林鏡睡熟時突然把他喊醒,沒想到林鏡熟睡乍醒中一看到是顏哲,竟然能非常及時地閉緊嘴巴,眼看三天就要過去了,看來顏哲要輸,他倒也鬼門道也多。那天上午他到公社辦事,順便打了一個喇叭電話,謊稱自己是此刻回城探親的知青陳道斌,說林鏡母親生病了,讓他趕緊回去。喇叭中喊了很久,林鏡始終未來喇叭前通話,顏哲以為自己的陰謀又被林鏡看穿,便一笑而罷。他下午回農場,半路上遠遠看見一個小個子背著碩大的包裹急匆匆地在田埂上走來,原來是林鏡。顏哲一時沒反應過來,忙問:“林鏡你幹啥?”林鏡急慌慌地說:“我媽心髒病犯了,我得趕下午的班車!”顏哲這才想起自己的謊話,失聲大笑。林鏡恍然大悟,一下子鬆了勁兒,一P股坐到田埂上。

  林鏡說,那個喇叭電話響時他正在場裏幹活,聽人喊就急忙往屋裏趕,等到趕到時電話已經掛了,是由別人給轉述的;至於這個超過半人高的大包裹,裝的全是其他知青往家捎的東西,包括岑明霞為家裏納的十幾雙鞋底。那時知青探親請假不易,所以每個能請準假的,都會像毛驢一樣幫大夥兒把東西背來帶去。事後,我埋怨顏哲,不該在這樣敏感的事情上開玩笑。顏哲連連說:在這之前,我真不知道林鏡媽有心髒病啊!他非常抱歉,所以雖然贏了賭,反倒給林鏡賠了不是,也沒讓他履行賭注。

  現在林伯母倒還健在,可林鏡先走了,黃葉未落青葉落,等我回城後咋向林伯母交代?

  我們埋了曾滿身痞氣的陳得財,埋了曾滿身賤氣的陳秀寬。他們都是惡人,後來被蟻素變好,卻又被蟻素害死。最後兩位是老魏叔和穀阿姨,他們受異種蟻素的控製,身不由己,竟然向最心愛的人下毒手,直到現在,兩人臉上還保留著痛楚迷茫的表情。我跪在他們的遺體麵前,淚如泉湧。魏叔是為了保護顏哲和我,才被牽涉到這場毆鬥去,所以,他和穀阿姨其實是為我們死的。我非常想把他倆合葬,讓他倆在黃泉路上有個照應,但我知道行不通。今後,他們的墳墓還要麵對各自的親人啊!我哭了很久,站起來,啞聲說:“下葬吧!”

  一鍁鍁黑土傾倒在他們身上,最後攏為七座新墳,默默地臥在這道荒崗上。七個人從此長埋地下,與我們陰陽永隔。參加掩埋的幾個人沒有顯出太深的悲傷,因為大劑量的蟻素影響了他們的情感,盡管這樣,悲傷還是有的,它甚至戰勝了蟻素賦予的幸福感而頑強地流露出來。我在七座墳前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忙起身對大夥兒說:“來,再挖一個墳坑。”

  在場的人驚異地看看我,又互相看看,然後把目光轉向崔振山。崔振山小心地提醒我:“秋雲姐,我沒死,我又活過來了,是你和顏場長把我救活的,你忘了?”

  我搖搖頭:“當然不是為你挖的。別問了,挖吧!”

  他們聽話地挖起來,我喊過來全忠,讓他跑步回去,到顏哲的宿舍,取來一套他的衣服,隨便啥衣服都行。王全忠不知道我的用意,都沒有問,跑步回去了。等他喘籲籲地拿來一套衣服,這邊的第八個墓坑已經挖好,位於這排新墳的最東邊。我把顏哲的衣服小心地放進墓坑,對大家說:“這是顏哲的墳,埋吧!”

  六個人仍互相看看,這回是郜祥富小心地提醒我:“秋雲,顏哲沒死。”

  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他已經死了,咱們現在就把他埋葬。回去你們要告訴大家,顏哲死了,是你們親手埋的,知道嗎?”

  大夥兒勉強點頭,夢遊狀態下的他們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態發展,但他們當然會聽我的吩咐,隻有岑明霞小聲問:“顏場長死了,以後是你來管我們大夥兒,對不對?”

  “0283-1”

  這個問題顯然代表著大家的擔憂或盼望,他們都殷切地看著我,我看著他們幼兒般的眼神,有些心酸,點點頭。六人臉上立即顯得歡天喜地,填土的動作也變得歡快。

  農場的其他人很快知道了這個重要消息:顏哲死了,現在是郭秋雲來代替他。全場彌漫著一種可以摸得著的安心感、喜悅感。不管是顏哲還是郭秋雲,不管是男上帝還是女上帝,反正仍有人來管理他們,這就足以讓他們放心了,而且——隱藏在意識深處的想法可能是:這位女上帝比那位男上帝更有親和力。反正很奇怪的,盡管很多人親眼看見顏哲沒死,他這會兒很可能還窩在場長室裏,可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指證這件事。

  我在全場跑前跑後地安排善後時,到處可以看到敬仰的眼神,其實我的善後措施很簡單,就是讓人們暫時忘掉這樁血案,安心勞動。我並不是妄圖永遠瞞住這個秘密,不,肯定是瞞不住的,我隻想把它瞞到顏哲能順利逃走為止。由於新噴灑的大劑量蟻素,我的命令被嚴格執行,農場裏很快就恢複了正常,就像蟻巢被頑童驚擾後恢複平靜。

  晚飯後,我才抽出時間來到場長室,隨身帶著一個小包,裏邊是我從廚房搜羅到的幹糧,推開場長室的房門時,我仍然心中不忍。想著顏哲將不得不放棄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的這塊試驗田,放棄上帝的職位,而去亡命天涯,我比他更難過。我也想起了顏伯伯和袁阿姨,他們死前在顏哲身上寄下了重托,但看來他們要失望了,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啊!不過,我知道不能猶豫,必須代顏哲做出這個決定。因為顏哲……盡管我一直欽服他的智慧……顯然已經亂了方寸,不能指望他做出什麽理智的決定。

  當我推開場長室的門時,沉沉的暮色中有一雙灼灼發亮的眼睛,顏哲坐在桌前,身體挺得筆直。我點亮煤油燈,見顏哲眉峰微蹙,表情果決,顯然經過一天的思考,他對今後該咋辦已經有了成熟的看法。看來,這場橫禍並沒有將他完全擊垮,這讓我多少感到一點兒欣慰。

  我咳嗽一聲,準備把我梳理了一天的想法和盤托出,我說:“顏哲哥,七個死者都掩埋好了,在北邊那個荒崗上。我想……”

  他打斷我的話,親切地說:“秋雲,我想了一天,想通了。我先說說我的想法,你看咱倆的想法是否一致,行不行?”

  他的親切中仍帶著往常那種無形的俯視,我遲疑地點點頭,我知道他的雄辯素來對我有催眠作用,事先在心中警告自己,這次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輕易被他說服。他微笑地等著我,直到我點頭答應,才繼續說下去:“我沒想到一次技術性的小小失誤導致了一場血案,對此我很內疚。但隻要想開了,其實也沒啥。作為一個試驗性社會,我們得驗證它的所有方麵,像過去我說過的性欲問題、利他基因能否成為獲得性遺傳的問題等。其實還有一個重要方麵,那就是每個社會都避免不了的戰爭,利他社會是否也是同樣的呢?應該是的,螞蟻社會也有戰爭啊!既然不能避免,我們就得主動麵對。今天的事變實際上可以看作是一個試驗,即使是無心促成的,其實早晚也得做,這場試驗死了幾個人,這當然令人痛心。然而從一個新社會運作的大勢來看,這是不可豁免的犧牲,上帝的道德準則和人類不同,他向來隻關心種族的延續,並不關心個體的命運……”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跳起來,把一口唾沫照直啐到他臉上。

  他愣了,我也愣了。因為我從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對待他,從沒想到我倆的分手會是這樣一種方式,可是我今天忍無可忍。相識十四年來,我對他的睿智總是仰視的,可以說他是我心目中的半個上帝。今天我才知道,一個有大智慧的人,如果走火入魔,會乖張悖誤到啥程度,用句家鄉話就是“邪性”到啥程度。在這樣一個時刻,他竟然自我感覺良好,想以他“高瞻遠矚”的思想來打動我呢!

  我看著他驚愕木呆的表情,心中碎裂般的疼,我甚至後悔他今早為啥沒死在那場毆鬥中,那樣他至少還能活在我心中。現在,他在我心中是徹底死了,從肉體到靈魂都死了,我對他隻剩下鄙視,最多不過是憐憫,我也後悔上次在他草率地要“處死”賴安勝之後,我沒有認真地批評他。那時我確實責備了他,我說你不要把自己當成上帝,對別人生殺予奪。而顏哲冷淡地說:“那晚他之錯隻在於錯怪了賴安勝。”如果賴安勝確實強暴了孫小小,他仍會下令掐死他,不能讓一個老鼠壞一鍋湯,在他心目中,這個利他主義的小天地遠比賴安勝的一條命貴重。我那會兒,隻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沒有再同他爭論。

  我們從最初的尷尬中平靜下來,我冷淡而堅決地說:“顏哲,說這些都已經於事無補,不管怎樣,是你造成了七個人的死,這是現實社會決不能容忍的,現在你隻有逃命了。我已經為你假造了個衣冠塚,對外能爭取到幾天的時間,趁這個機會你趕緊跑吧!”

  顏哲十分震驚:“讓我離開農場?不,我決不會走。秋雲,你這真是女人見識。這麽一項偉大的工程,出點兒紕漏是完全正常的。以後我們會更小心、更周密,把這個利他主義小社會建設得更美好。古人說慈不掌兵,你就是心太慈了……”

  我打斷他喋喋不休的勸說,態度堅決地對他說:“我說過了,說這些已經沒用,你隻有逃亡這一條路了。”想了想,我又狠下心補充:“我已經把你的死亡向全場通報,並且代替你做了他們的蟻王。你當然知道,螞蟻族群一般遵循‘單王製’,如果你走出這個門,被蟻眾們發現,我不敢保證你的安全。”

  顏哲打了一個寒顫,盯著我,眼中噴出怒火:“你逼我走?不是外人逼我,而是你逼我走?”

  我狠下心點點頭:“沒錯。”

  他扭過身,沉思很久,然後走到門邊,把門關上。等他回頭時,我看到他已經戴上口罩,手裏擎著一件東西,是那個精致的不鏽鋼噴霧器,他的身上灌滿了殺氣,簡直脹得他的衣服無風自動。我知道他要幹什麽……要對我噴上蟻素,讓我也成為那些夢遊中的一員,然後幸福地生活在他麾下,永遠做他馴服的妻子。這個利他主義的微型社會是他人生的唯一目的,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它,不會讓它毀於一個見識淺薄的女人手裏,哪怕她是他最親的愛人。

  我的心碎裂了,如果說我們對場員們幾次噴灑蟻素時都是懷著高尚的目的,那他這會兒的行徑無疑是魔鬼,是在強奸我的個人意誌。但我知道我無法逃脫,隻要他手指一撳,我就會失去判斷力,永遠成為他的附庸,而且是“快樂”的、“幸福”的附庸。

  我閉上眼睛等著,覺得淚水不受控製地流過臉頰,奇怪的是很久沒有動靜,我睜開眼,看見他仍在原地,麵容冷淡,不過口罩取掉了,噴霧器已經裝回口袋裏。看來他畢竟不忍向我下手,那顆顏哲的心還沒有換成魔鬼的石頭心。我心潮翻滾,思緒複雜,很長時間與他默然相對,十幾年的交往像幻燈片一樣在眼前閃過。6歲時同他的第一次見麵;一塊兒淘鐵沙;三年困難時期我去他家送野菜;他父母領我們去看漢劇;他父母的受難;我去高三丙班教室喊他去我家吃飯,我在高三丙班宿舍裏看他的睡容;我們的初吻及當時全身的顫栗感……我的眼淚不聽話地湧流,我想這些場景也正在他頭腦裏打轉,否則他也不會主動中止了這場“凶殺”。

  不過,我們都知道,倆人之間的最後一絲感情維係到此已經徹底斷了。

  我低聲說:“顏哲,對不起,我沒能跟你走到底。”我又說:“也謝謝你手下留情。”

  他聲音冷硬地說:“好吧,我走,我離開這裏。”

  我勸他:“那就盡早。你看天陰得這麽重,這麽悶熱,肯定有場大雨,你要爭取在雨前就逃到安全地帶。來,我幫你收拾一下衣物。”

  他平靜地搖搖頭:“那些身外之物帶它幹啥,我隻帶這兩樣東西。”

  他從書本堆裏抽出那本常看的英文書,和那管袖珍型不鏽鋼噴霧器,裝在一個布包內,然後背上。做這些事時,他的嘴執拗地緊閉著,動作也多少帶點挑戰的味道兒。那是在告訴我:顏哲並沒有認輸,並沒有向一個目光短淺的女人認輸,他要找一個新地方去推行利他社會,因此他要把這兩件最重要的東西(書和原始蟻素)帶走。他想了想,又到牆上取下木工鋸背在身上,把斧頭插在腰間。可能他是想用這些木匠家什在逃亡途中謀生,也可能有象征意義——正像那天他告訴我的,耶穌在入聖前就是一個木匠。然而我對他的作派已經沒有任何興趣了,我隻是把那包幹糧強塞給他,不管他的誌向何等高潔,飯總是要吃的。依照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拉不下臉乞討,我不願他懷揣大誌而餓死在窮鄉僻壤裏。

  桌子旁放著他雕刻的獅子半成品,這是他答應給老魏叔雕的,前段時間,他在看書休息時間總要抓緊雕幾刀。現在獅子的大模樣已經出來了,很有氣勢,比他的第一個作品更成熟。可惜魏叔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且,這件木雕他也沒時間完成了,他拿手上看了看,意興索然地放下。

  他要走了,但一直很遲疑,後來他說:“我想……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這罐蟻素給你留一半,再留給你製取蟻素的方法……按說這違犯我父親的遺囑,不過顧不得了。否則幾個月之後,你管理的農場肯定會失控。還有岑明霞的嬰兒,他對這個世界太寶貴了,希望你能妥善照看,並用微量蟻素定期向他噴灑。”

  我客氣地說:“謝謝你在這時候還為我的將來操心,不過我用不著,我當這個蟻王隻是過渡,已經打定主意讓這個蟻巢在某一天崩潰的,至於你說的那個新時代之祖……”我苦笑著說:“既然這個團體都要崩潰,他還能單獨存在嗎?古人都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這句話再次重重地傷了他的心,他怒恨地瞪我一眼,不再說話了。不過他背著東西走出房門後,仍遲疑地回頭看著我,依依不舍地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倆人的生離死別,不管我們已經如何疏遠,甚至相互反感,總是有過一段令人難忘的愛情,現在他想與我最後一次擁抱和吻別。說實話,我很想滿足他最後一個願望,但想起他那段令人作嘔的高論,無論如何也沒法強迫自己撲到他懷裏,那樣未免太虛偽了。

  我隻是盡量親切地說:“你盡早走吧,祝你一路順風!”

  他掩蓋了失望,冷淡地說:“也祝你幸福。再見,不,永別了!”

  他的身影遠去了,背上斜挎著木工鋸,那個裝饃饃、英文書和蟻素的布包在他胯邊晃悠著,青白色的閃電在他前邊不時閃亮,把他的背影和他腳下的路一次次定格在我的視野裏。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