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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斷裂

  這一天顏哲對我說,該再製備一批蟻素,因為上次他回顏家大院製取的那些!蟻素,在對全場人員噴灑過之後,所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這就是顏哲說的那個根本矛盾:這個利他主義小社會是內稟不穩定的,必須有外在的管理者,必須定時向成員噴灑“外來”的蟻素。也許有一天,這個社會的成員的基因中會自動產生利他素,並形成穩定的反饋機製,同那隻有寄希望於將來了。

  而且,對蟻素噴灑一次的有效期是多長,顏哲心中還沒數,第一次蟻素噴過三個月了,普遍看來效果還比較穩定,知青農場仍是一個充滿幸福和溫馨的利他主義小社會。人們不計較工分,快活幸福地幹活;自覺取用木箱裏的公益金;自願放棄招工指標;甚至賴安勝那次的惡行原來也隻是誤會。然而顏哲提出製備蟻素是有原因的,他最近發現,有個別人偶爾會情緒不穩定,怔忡、臉色陰沉和煩躁不安等,像莊學胥、賴安勝、陳得財、陳秀寬和崔振山等……正好又都是過去的“壞種”。顏哲說這很正常,因為,對於那些利他習性原本就占優勢的人,像郜祥富、林鏡、王全忠、何子建、大老魏和穀阿姨等,蟻素與他們的固有習性相互加強,相互補充,效果自然會久一些;而那些原本惡習較重的成員,蟻素與他們的固有習性互相拮抗、互相抵消,效果自然就比較短暫。

  他這個分析的確很符合農場的實際情形,我完全信服。唯一的例外就是岑明霞,在噴灑蟻素之前,她應該也算是個私欲最重的人吧!可是依我們的觀察,在她身上蟻素的作用至今還很穩定。顏哲說這也很正常——她已經做了母親,在生物界,任何做母親的生物都會有強烈的利他習性,至少是針對自己兒女的。

  這次製備蟻素顏哲不用再回家,他已經把有關的設備和藥品都帶到農場來了,他挑選了一處地方,就是農場北邊的一個荒崗。那兒是附近地勢最高的地方,很偏僻,長滿了及膝深的野草,平常沒有人跡,隻有農閑時,牛倌們會趕著牛群到這兒放牧。顏哲讓場員們在那兒搭了一個簡單的棚子,把設備和被褥搬去,還有備足夠吃一個星期的幹糧,然後他就下了一道嚴格的命令:“任何人在一星期之內嚴禁到這道崗上來。”

  顏哲難為情地對我說:“秋雲你也不要來,因為父親在向我傳授製取蟻素的技術秘密時,曾讓我發過重誓:決不向任何人泄露。我不能違背亡父的意願,這一點請你理解。”

  我平靜地說:“沒關係的,我能理解。”

  我能理解顏伯伯的謹慎,蟻素的威力太強大了,即使是“好”的威力,也值得它的掌握者心存敬畏。隻是……我想也許顏伯伯挑選兒子來繼承衣缽是做錯了,顏哲畢竟太年輕,肩膀還太嫩,心態還不成熟,有時易衝動,就像那次他在盛怒中下令掐死賴安勝一樣,也就是說,讓一位20歲的年輕人扮演一個小社會的上帝,實在是難為他了。

  顏哲的禁令被不折不扣地執行著。這並不奇怪,想想前些天他下達的處死賴安勝的命令都沒人延宕。禁令下達一星期之內,任何人都沒踏上這個荒丘半步,包括過去在這兒放牛的牛把式們。

  顏哲呆在荒崗的這段時間裏,我加倍小心地盯著農場的每一個角落,觀察著哪兒有“斷裂”的跡象。總的說還行,這個利他主義社會仍在正常運轉著,顏哲說的那些情緒不穩定的個人,據我觀察並沒有出現太大的異常,路上和我見麵時,他們還總是垂著手,恭敬地避到一旁。

  晚飯後我在場內閑轉,先到岑明霞宿舍,這些現在是客流不斷,因為每個女性都想向這位準母親表示一下關心,或在她這兒學一點兒做母親的知識。岑明霞如今大腹便便,走路用手撐著後腰凹,幸福得都有點兒發傻了。這會兒,穀阿姨正在傳授做母親的經驗,她是知青農場唯一有生育經驗的人,屋裏有七八個女知青圍著她認真傾聽,包括和我關係很好的阮月琴、李冬梅,還有剛過了15歲生日的孫小小。看見我進來,她們都恭敬地站起來,請我坐下。我笑著說:“你們繼續吧,我去別的屋轉轉回說完”就離開了。

  這正是我最頭疼的地方。現在,像顏哲一樣,我也被這種到處都有的敬意孤立了,無法融入大夥兒之中,包括過去以侄女待我的郜叔叔,以小妹待我的王全忠,現在看我都是仰視的目光。我唯一能談話的對象是顏哲,但在他草率地“處死”賴安勝之後,我難以排解心裏隱隱的不快,有些心裏話我不願再和他談,這使我十分孤單。

  我隻好去機磨房找老魏叔,他是唯一不用仰視目光看我的場員。說來也怪,所有噴過蟻素的人眼中都有一種夢遊般的色彩,唯獨老魏叔沒有,仍是像正常人一樣清醒。所以,有什麽心裏話我就找他傾訴,雖然不指望在他這兒得到回答,至少是一種宣泄。老魏叔總是笑眯眯地聽我講,不回答,也從不打斷我。

  來到機磨房時,老魏叔正在門口等我。今天他的表情顯然與往常大不一樣。他急急地、簡短地說:“有一件急事,你再不來,我就要去找你了。走,我領你看一件事。”

  說完就大步向場外走,方向是顏哲所在的荒崗,我滿腹狐疑地跟在後邊,想問他到底有什麽事?但忍著沒有問。既然他領我來,早晚要讓我看到的,我隻是奇怪他今天的行為太“正常”,太主動,不像是噴過蟻素的人。

  到了離荒崗不遠的地方,前麵就是顏哲劃定的禁區了,夜色吞沒了顏哲所在的窩棚,連一線燈光也沒有,看來顏哲已經熄燈睡了。老魏叔拉我蹲下,藏到一個樹蔭後,回頭麵向來時的方向,悄聲說:“你等著看吧,他們快該來了。”

  誰快該來了?我看看大老魏的神色,沒有問出口。老魏機警地盯著前方的夜色,果然沒過多長時間,五個人影悄悄走過來,腳步像貓一樣輕。當他們經過我藏身的地方時,我辨認出了他們是誰:莊學胥、賴安勝、陳得財、陳秀寬和崔振山。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雖然在噴過蟻素之後,他們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善良君子,我本不該無端懷疑他們的,但此刻這五人聚在一塊兒,又是這樣鬼鬼祟祟的樣子,我難免心中打鼓。

  大老魏用力朝我做手勢,讓我隱蔽好,不要暴露。

  五個人走過去,恰恰在顏哲劃定的禁區線之外停下了。他們蹲下來,麵朝那個窩棚所在的方向緊盯著,一邊小聲地唧咕。他們離得太遠,聽不清說的是什麽,隻有像蜜蜂嗡嗡一樣的聲音時而被夜風送過來。我大氣不敢喘,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在心中猜度著他們究竟是要幹什麽。

  “0259-1”

  大概一個小時後,那五個人站起來,又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沿原路返回。等到他們走遠,老魏叔拉拉我,我們也悄悄返回農場。路過堰塘時,老魏叔停下來,悄聲說:“秋雲,走,找個僻靜地方坐一會兒,老魏叔有好多話要問你。”

  夜色中,他目光灼灼,清醒得無以複加。聽著他再次以長輩的口吻和我說話,一時間我頗有點兒不習慣,因為這半年來,我已經習慣以居高臨下的目光看人,看這些被蟻素控製、處於夢遊狀態的人。我默默地領著老魏叔,來到堰塘堤上我平素和顏哲約會的地方,與他對麵坐下。

  “秋雲,在我身上蟻素的效力早就過去了。”老魏叔開門見山地說。我猛吃一驚,瞪大眼睛看著他。老魏叔平和地笑了。繼續說道:“顏哲向我噴蟻素時,我以為他是在噴迷魂藥——翠花在告訴我岑明霞懷了孕又毫不隱瞞時,曾奇怪地說:農場人都咋啦?喝迷魂藥啦?顏哲噴蟻素時我馬上想到這句話,立時屏住了呼吸,所以我吸入的量不多,大概一個月前就基本醒過來了。”他看看我,連忙解釋說:“這一個月來我一直假裝仍受蟻素控製,不是想對顏哲搞啥陰謀,不是的。我真的很喜歡這裏?這兒是天底下最幹淨的地方,人人都不存奸心,幹活不惜力,互相關心互相幫助。賴安勝那次在電話中曾說:勞動最快樂,幫助他人最快樂,這句話我是真正體會到了。跟你說吧,現在的知青農場是我夢了一輩子的地方,我巴不得這一輩子都能在這兒過,死了都埋到這兒。”

  他說得很動感情,我也被打動,哽咽地喊一聲:“魏叔叔,對不起,我……”

  “不,是魏叔叔對不起你們,那次差點兒打電話向上邊告發你們。那個電話打出去,就把顏哲置於死地了,可我那會兒隻想著保自己的官位!還有,對賴安勝說顏哲‘不是自己人’,那真是徹頭徹尾的混賬話,我咋能說出口?想想都臉紅,我真的對不住你們,這些天我一直在反省自己。”

  “魏叔你別說這些了,你那時處在知青辦主任的位子上,那樣想那樣做是很正常的。”

  “問題就在這兒。”他歎息道:“我平時是個人,隻要坐在那個官位上,就不像個人了。”他的自責這樣重,我沒辦法接他的話。想了想,我問:“魏叔,穀阿姨也像你一樣,早就清醒了嗎?”

  “不,她仍受蟻素的控製。不過我想,要是她醒了,肯定會和我一樣的看法。”他有些害羞地說:“秋雲,謝謝你們倆成全我和翠花。俺倆這事按說是髒事,奸夫淫婦,見不得人的,你們讓俺倆風風光光當了這一段夫妻,就是死也值得了。”

  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想起顏哲“成全”他倆的深層次的用意,不禁臉上發燒。我心中有愧,不敢直視他灼灼的眼睛:老魏當然不清楚我的思維過程,他撇開這個話題,笑著說:“我清醒後這些天裏,實在被折騰苦了。實話對你說吧,你倆的蟻素就像大煙一樣,吸那麽一次就上癮了。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在我身上蟻素的作用已經過去了嗎?這一點絕對不假,因為我現在渾身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咬,難受死了。我真想再噴一次,仍舊那麽半睡半醒地,誠心誠意地,高興著幸福著,那該多好。”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不是正趕上這件關緊事,說不定我會把顏哲的蟻素偷來對自己噴一次。”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蟻素有上癮作用,被噴過的人在蟻素的作用減弱或消失後非常渴望得到它,從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這樣。我想這點信息對顏哲的計劃應該是很重要的,我一定要轉達給他。

  老魏叔正色說:“這些先不說了,我今天來找你,有件很要緊的事。我原本不想告訴你我清醒了,可是我想,要是不告訴你,你就不會重視一會兒我要說的話。秋雲,現在你原原本本對我說,當初顏哲代賴安勝當場長那件事是咋發生的?這些天我從孫小小等人嘴裏已經聽到一些,說其中牽涉到奸情和殺人。”

  我多少有些訝然,不過,孫小小還不知道什麽殺人的預謀等詳請。也許是賴安勝坦露的?大概在噴了蟻素後他不再認為那些陰謀值得隱瞞。我也不再隱瞞,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此前農場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了他,包括賴安勝誘奸幾名女知青,當著孫小小的麵與岑明霞性交,顏哲打算向縣知青辦揭發,賴安勝勾結另兩個奸汙過女知青的人要暗殺顏哲,莊學胥因自己的利害考慮而向我倆報信兒,以及顏哲決定以父親研製的蟻素來對付這幫人等,連帶著我還講了文革中顏家夫婦的死,以及莊學胥在其中起的作用。老魏叔聽得很認真,聽到關鍵處就憤怒地罵一聲。

  聽完後,他說:“我沒想到這個小農場裏有這麽多彎彎繞,顏哲能做到今天這一步挺不易的,我巴不得他能成功,把賴安勝這類王八蛋都變成好人,那樣的日子有多美!可是……”他又表情嚴肅地說,“你想過沒有,既然我能醒過來,興許那五個人也都醒了,又變回壞種了?他們這麽著偷偷聚會已經是第三次了,是不是想對小顏下手,就像上一次那個沒能實施的殺人計劃?對於這一點,我很擔心。”

  我的心立時被揪緊,非常擔心——顏哲獨自在荒崗上呆了一個星期,他竟然一直處在這樣的危險中!又不願相信——我眼見賴安勝他們已經變成了好人,幹活是那樣賣力,那樣發自內心地快樂著,顏哲還指望賴安勝和岑明霞的孩子成為“新人類”的第一代呢!怎麽能設想他們又恢複原來的醜惡?這個變化太殘酷了,不隻是對他們殘酷,對顏哲也同樣。

  我遲疑地問:“老魏叔咱們可別冤枉他們,上次為孫小小腿上吸螞蟥那件事,顏哲就冤枉了賴安勝。”

  “我看這次不是冤枉他們,不管咋說,他們在禁區外偷偷聚會肯定不是幹好事,咱不能讓顏哲冒這個險。你別忘了,他們本身是壞種,隻要蟻素的控製力失效,啥事他們都幹得出來。”

  “那他們為啥不動手?按說他們五個人對付顏哲一個人綽綽有餘。”

  “不知道,也許蟻素對他們還多少有點兒控製力?”

  我堅決地說:“那好,我這會兒就折回去,趕快去通知顏哲。”

  “那倒不必。看見沒那五個人已經退回場裏,今天肯定不會行動了,等明天你再去通知肯定不遲。”他歉然說:“本來我早就該去的,然而顏哲有禁令,我不想違犯。”

  “好的,我明天去。魏叔你別擔心,顏哲能對付他們。”

  “是的,我不擔心你也不要過於擔心,老魏叔會幫你們盯緊這五個壞種。”

  兩人在農場路口分手,我回到場長室,顏哲不在農場時讓我住這兒,以便接聽電話。一整夜我都沒睡熟,隻要一合眼,就看到顏哲躺在地下,在他頭頂(我似乎是以自己的目光來代顏哲觀察),五個人頭攢到一起,咬牙切齒地,用力掐顏哲的脖子。於是我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淋淋,經曆了幾個月其樂融融的生活後,我已經“陷”進去了,形成了強大的思維慣性。這個噩耗來得太突然,我接受不了,我嚴厲地責備自己太麻痹,竟然沒有觀察到這樣凶險的動向。如果不是魏叔提醒我,如果顏哲出了什麽意外,我肯定也活不下去的,我已經對顏哲父母的死負有責任,再經不起更重的負罪感了。

  天剛蒙蒙亮,我就跑向那個荒崗,在迷茫的晨色中,我看到非常奇異的景象:荒崗上滿處都是螞蟻,似乎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地下冒出來的。它們是黑壓壓的,幾乎把草地全部遮掩了。按理說螞蟻都是在太陽出來後才活動的,但顯然顏哲的蟻素比螞蟻的習慣更強大。我曾聽爹媽說過,顏伯伯在世時,還有上次顏哲回家時,顏家大院都發生過這種“螞蟻朝聖”的異象,但是隻有目睹了真實的場景,我才對這個場麵之壯觀有真切的了解。我蹲下來仔細看,按顏伯伯早年教給我的知識,分辨出地下的螞蟻有各種種類:日本黑褐蟻,黃猄蟻、深井凹頭蟻、紅林蟻、日本弓背蟻和雙齒多刺蟻,甚至還有在野外見不到的小家蟻,它們急急忙忙地向著崗上的窩棚處前進,就像是海水流向所謂的“海洋肚臍眼”。不同種螞蟻相遇時,按說有可能引發戰爭的,我小時候就常看見黑螞蟻和黃螞蟻的戰爭。可這會兒它們顧不得這些,匆匆用觸須一碰,迅速避開,繼續向前進。向遠處一看,顏哲的窩棚靜靜地立在那兒,說明顏哲肯定在裏麵,也許這會兒他已經被蟻潮所淹沒,也許螞蟻爬滿了他的全身,讓他變成一個巨型蟻怪……我在離窩棚有二三十步的地方站下,焦灼地喊:“顏哲!顏哲!”

  顏哲聽到我的呼喊聲後,很快頭鉛出來了,還是往常那個顏哲,沒有一點變化。帶著口罩,破舊的衣服幹幹淨淨,他顯然很高興看到我,在蟻潮中小心地邁著步,向我走過來。窩棚中傳來我已經熟悉的那種微酸味兒,比那次在農場裏對眾人噴灑時更濃鬱。他在我麵前站定,扯下口罩,疲憊中透著喜悅說:“我明天就能回去了,已經製取得差不多了,夠噴灑兩次也用不完。”

  我看著鋪天蓋地的蟻眾,喃喃地說:“我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想不到蟻素有這樣大的威力。”

  “這不稀奇,隻要保持一個穩定的蟻素之源,就會引起連鎖反應,形成蟻群的正反饋。我說過,隻要留有一點兒蟻素,就能很方便地大量製取,所以,我爸爸留給我的那點兒原始蟻素,實在是太寶貴了。”他看看我,問道:“有什麽急事嗎?這麽早來找我。”

  我憂慮地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於是我就詳細敘述了昨晚的經過……

  “老魏叔?他並不是處於蟻素的控製之下?你敢確定?”他打斷我的敘述,震驚地問。

  他的震驚倒不光是為了“老魏叔已經清醒”這件事,而是因為老魏叔脫離蟻素的控製後,仍然不動聲色地留在蟻眾內觀察著他,而顏哲一直以上帝的目光來觀察眾人,結果他自己也成了被觀察者!這件事實顯然是他不願意看見的。不知咋的,這一點讓我心裏不好受,我曾欽佩顏哲是個非常自省的蟻王,但今天看來,當他處在蟻王的位置上太久時,心理上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比如說,顯然他很反感在他之上還有一個清醒的觀察者,這種反感是模糊的,下意識的,但正因為如此,我發現他變了,是在內心深處變了。

  我點點頭,說我昨天同老魏叔談了很久,我敢肯定他已經清醒。我講了蟻素失去作用後老魏叔的“上癮”反應,可惜這點沒引起顏哲的重視,我還講述了那五個人在禁區邊線處的秘密聚會。顏哲皺著眉頭說:“你是說,他們也脫離了蟻素的控製,但一直以假麵具留在這個小團體中?”

  “多半是吧!顏哲,我很不安……”我沒有說下去,覺得無法真切表達自己的意思。我的不安一方麵是為顏哲擔心,要知道他麵對的五個身強力壯的男人,而且其中至少兩個人有狐狸般的狡猾,另一方麵是為了農場。顏哲用蟻素把它改造成了一個小伊甸園,比白雪更純潔,比水晶更透明。縱然我對顏哲已經有了隔閡,但總的說來,我對這個伊甸園是傾心相愛的,它已經成了我的精神寄托。忽然之間,它卻又變回原先那個塵俗世界,出現了肮髒、陰謀和暴力,這讓我產生了濃重的幻滅感。顏哲沒有體會到我此刻複雜的思緒,他認真思考一會兒,說:“不要怕,天塌不下來。也許像上次那樣,咱們是錯怪了他們呢!這樣吧,我這兒的工作今天就能結束,你先回去,不要露任何聲色。晚上你悄悄來,我們一塊兒等那五個人,我想他們不敢違犯我的禁令,如果他們真敢跨過禁區線,那就證明他們真的擺脫了蟻素的控製。”

  “那時你想咋辦?”

  顏哲輕描淡寫地說:“那有啥難的,再給他們多噴一些蟻素就行了。秋雲,現在我心中沒有惡人,他們變成這樣,無非是蟻素的用量小了一些。隻要噴了足夠的蟻素,他們仍會變成你已經見到的好人。”

  我歎息著:“但願吧!”我想起賴安勝在田裏割麥時的潑辣和喜悅;想起他得知岑明霞懷孕時的柔情蜜意;想起他目光純潔地為孫小小取下她腿上的螞蟥;也想起莊學胥在噴完蟻素後用清朗的目光看我,就如我倆仍是童年的朋友。我確實希望他們能變回那樣的好人,而不要再次沉淪。

  第二天收割早稻,雖然顏哲已經一星期沒在家,可是農場仍然運轉得有條不紊,大老魏在招呼大家,割下稻子後立即碼成垛,因為天陰得很重,地平線上時不時閃過一道閃電,縣氣象台預計今天晚上到明天有大到暴雨。“不過,那個‘日冒’(本地土話,指說話靠不住)台隻要預報有雨,多半就下不了。”老魏笑哈哈地說,他說有一年,他在崔灣農場當場長時,聽日冒台的話吃了大虧,那時農場要曬麥,可氣象台連續五天預報大雨,嚇得他們不敢曬。不信科學的老鄉們在這五天中早把麥子曬完了,到第六天氣象台總算預報了晴天,農場把麥子運到場上,剛攤開,氣象台長親自打來電話,帶著哭聲說,大雨已經到鄰縣了,兩個小時後就能到崔灣,你們趕快收場吧!大老魏他們隻好照辦,因為氣象台這種幾個小時之內的追蹤預報倒是絕對準確的。過後多少年,隻要一見氣象台長,他就劈頭蓋臉地數落,弄得台長見他就怵。

  大老魏說得繪聲繪色,惹得大夥兒都哈哈大笑,那時我們沒想到,這次氣象台真的報準了。多少年後我從資料中查到,第二天的那場大雨,竟然是近百年來全國雨量最大的一次降雨,它發生在一向偏旱的中原地帶,頗為違犯人們的感覺。

  大老魏在咋咋呼呼地指揮時,不時向我投過意味深長的一瞥,其實不用他提醒,幹活時我一直注意地觀察著那五個人。不錯,他們偶然會有些反常,發愣,仰著頭,像在努力回想某種遙遠的往事,手裏的動作也會遲緩下來,就像是電動玩具的電壓不足了。不過,他們很快就會複原,像其他人一樣快樂地勞動著,他們是在作假?我不大相信,果真如此,那他們的心機就太令人恐懼了。

  岑明霞也來了,她剛想下地,就被孫小小等人拉住。這些天,“不讓孕婦幹活”和“不讓蟻王幹活”一樣,也成了這兒潛在的規則,看著孫小小嘻嘻哈哈地推著岑明霞上了田埂,我的心直發疼——我打心底喜歡人與人能這樣相處,希望我能永遠生活在這樣甜蜜的環境中。隻可惜我不能像他們一樣無憂無慮,因為我是清醒的,已經看到了這個利他社會的牆基在晃動,看到了它的內稟不穩定。

  我不由得長歎一聲。我處在“上帝副手”的位置上雖然不足半年,但我覺得這個擔子已經讓我老了10年、20年。從心態上說,19歲的郭秋雲已經是曆盡滄桑的老女人了。

  晚飯後,我避開大家的目光,悄悄地來到荒崗上,這兒已經大變,那鋪天蓋地的蟻眾突然消失了,比它們的出現還突兀。窩棚內沒有了那種微酸味兒,顏哲用來製取蟻素的各種設備都已收拾裝箱。地上有一個巨大的圓肚玻璃罐,塞著塞子,用臘封著,裏麵是微帶黃色的油狀液體,那自然是顏哲製備的蟻素。旁邊立著一個農用噴霧器,顏哲說它已經灌裝完畢,不用說,這是為今晚準備的,為那五個人準備的。

  顏哲帶上噴霧器,拉著我來到窩棚外,在深草叢中隱蔽好,麵朝農場方向,等那五個人到來。今天應該是月圓之夜吧,但濃重的黑雲把月光全部遮沒,偶爾有一道閃電撕破黑暗,空氣非常悶,悶得讓人窒息,也許真有一場大雨吧!

  兩人的身體緊靠著,盯著農場的方向,黑暗中我們看不到對方,隻能勉強看到對方的白色口罩,為了準備一會兒噴蟻素,我倆都帶著口罩。今天我倆話不多,氣氛多少有點沉悶,雖然我們都深愛著對方,但都看到了兩人之間的裂隙。想起他說的我倆有可能兒“分道揚鑣”的話,我的心就顫栗不已。

  我感覺到顏哲的手在輕輕觸碰我,摸到我的口罩,把它扯下來。接著,我看到他的口罩也被取下來,在一隻耳朵上晃蕩著,忽然他緊緊摟著我,用熱吻堵住我的嘴,我也緊緊地回擁著他。

  顏哲意識到我今晚放鬆了禁令,他把噴霧器往旁邊推推,把我平放在柔軟的草毯上,他府下身……

  忽然我想到顏哲說過的一句話:“蟻素對性欲的影響”。也許……

  我隻好止住顏哲,輕聲說:“顏哲哥,今晚別……”

  顏哲敏銳地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默默地站起身來。我非常歉疚,辭不達意地勉強解釋著:“顏哲哥,我不是……我是想……”

  他在黑暗中搖搖頭,止住了我的解釋,隨後努力平靜自己,帶好口罩,傍著我坐在草地上,在這個過程中一直沒有說話。我看著他模糊的側影,心中鋸割般地疼,我知道,經過今晚這一場半途而止的情愛,也許我們真會分道揚鑣了。

  時間已經是午夜之後,我忽然聽到顏哲輕輕地噓了一聲,用身體碰碰我,示意我注意下邊。果然,在斷續閃亮的天幕下,有一列身影過來了,這次他們沒有怎麽猶豫,就越過了顏哲設的禁區線,繼續向窩棚處走來。他們真的來了!真要向顏哲下手?我緊張得不敢出氣,顏哲緊緊握著我的胳膊讓我鎮靜,不過我感到他的手心也是汗濕的。一道閃電劃過,顏哲忽然輕輕地咦了一聲。我知道他為啥驚奇,因為我也借著電光看見,那個小隊伍的人數並不是五個,而是六個。其中一個身影與其他人拉得略遠點,這麽說,這個凶手隊伍又擴大啦?

  一行人在窩棚外停下,擠在一起,似乎是臨下手前的躊躇。忽然一道沙啞的聲音劃破寂靜,有人喊:“顏哲!顏哲!快醒醒,有壞人!”

  是大老魏的聲音,原來他在五個人後邊盯梢,可能是看到窩棚這邊久久沒動靜,怕有閃失,就忍不住喊起來。然後我們看見第六個身影衝上去,與前邊的五個搏鬥,眨眼間六個人影亂做一團。老魏叔畢竟寡不敵眾,很快被前邊五個人按在地上。顏哲沒有猶豫,衝上前去,快速按動噴霧器的手把。與第一次相比,他今天噴灑的量要大多了,一直噴了10幾分鍾也沒有停止,也許他也太緊張。我忽然想到人堆中的大老魏,不想讓他再次被蟻素控製,忙製止了顏哲,把老魏叔從人堆中拉出來。

  老魏喘著粗氣,摁亮手裏的電筒,然後交給我,我把電光打到地上,借反光看著那五個人,就像第一次噴灑時的情形一樣,他們很快安靜下來,臉上溢出沉靜的幸福,那是我見慣了的表情,這說明蟻素已經起作用。從現在起,直到蟻素再次失效前,這五個人又成了天下最好的好人,與老魏叔一樣的好人。

  我鬆一口氣,對身邊的魏叔叔說:“謝謝你啦,老魏叔!其實你當時根本不用喊的,我和顏哲早就做好準備了。給,你的手電。”

  臨交出手電前,我特意把電光抬一下,看那五個人聽了我的話後是啥反應。不,沒有反應,沒有懼意、愧疚和遺憾,隻有發自內心的、夢遊般的幸福。顏哲已經停止噴灑了,可他們仍在貪婪地大口吸著空氣中殘留的蟻素,我想服用毒品的人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我把手電遞給老魏叔,但很奇怪,後者半天沒有接。我輕抬手電照照,原來就在這段時間內,老魏叔也已經“沉醉”了,現在他臉上和那五個人是同樣的表情。

  我很遺憾,也很抱愧。這些天來,我已經習慣了他(場員中唯一清醒者)的陪伴,習慣了一雙長者的慈和眼光,沒有了它,我會更孤獨的,可是這次他肯定不是在裝假,剛才他在搏鬥中吸入的蟻素太多了。

  我拉拉顏哲,指指老魏叔,愧疚地說:“顏哲,咱們疏忽了,不該把老魏叔也弄進去的。”

  老魏叔對我的話沒反應,現在他看我們的眼神也像其他人一樣是仰視的,虔誠、敬畏,就像塵世的子民仰觀上帝,這種眼光真讓我心痛。不過,顏哲並沒有太多的自責感,隻是歎息道:“剛才他們在一塊兒混戰,實在沒法分別對待的。不過這有啥關係,吸入蟻素,隻能讓這個好人變得更好,更純潔更光明,讓他和穀阿姨過得更幸福,你說是不是?”

  我隻好默然,從理論上說,顏哲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我們已經飽嚐了“清醒者的痛苦”,幹嗎非要拉著老魏叔一塊兒受罪?他處在蟻素控製下,隻會和穀阿姨一起,活得更安然更自在。但顏哲的漠然也讓我不快,我總覺得——可能是我的多疑——顏哲其實是希望這個結局的,他不喜歡有雙清醒的目光在近處觀察他。

  我歎息一聲,挽住老魏叔的胳膊,他也親親熱熱地靠著我,就像從前一樣。不過這種“依靠”的感覺完全調了個個兒,現在,我倒像是他的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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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