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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招工

  頭天上午下了一陣暴雨,大夥兒不能出工,都到庫房去搓玉米。當我在粉房幹活時,頭頂的喇叭嘶嘶地響了:“知青農場聽著,讓賴場長把喇叭檔換成電話檔,縣知青辦有重要電話。另外,公社知青辦魏主任是不是在你們哪兒?讓他也去接電話。”

  不用說,這個電話肯定和招工有關,而招工是知青農場最為敏感的事情,如果是在過去,單單是這個沒頭沒尾的電話就足以攪得農場騷動不安了。然而現在不同了,我注意觀察各個屋子,他們都聽見了電話,卻保持著平靜。我立即趕到場長室,賴安勝在田裏幹活沒有來,老魏叔和顏哲在這兒,已經把喇叭檔換到電話檔,正在接聽縣知青辦的電話,果然是風傳已久的縣紡紗廠的招工,現在終於開始實際操作了。這次分到農場的招工名額不少,八個人。縣知青辦通知招工對象做好準備,幾天後到縣醫院去體檢。

  名單中沒有岑明霞,這也從側麵證實了孫小小那晚說的情況。名單中有我,這我早知道了,是郜叔叔給透的信,那還是沒噴蟻素之前的事。名單上還有王全忠,這點比較出乎意料。

  老魏叔實打實地說:“據我所知,第一榜名單上沒他,按胡主任的意思把他加上了。一是表示確實不給他穿小鞋,再者也想把他早點兒送走,省得和顏哲攪在一塊兒,說不定哪天又鬧出一個大字報事件。”

  這確實是胡主任行事的風格,所以我們都信服老魏的話。

  不過,今天的老魏所能起的作用,也隻限於介紹情況了。他笑眯眯地說:“情況我介紹清楚了,該咋辦,顏場長你定吧!”然後心情輕鬆地離開。

  顏哲問我:“名單中有你,你啥意見?”

  我歎息一聲:“要說招工對我沒誘惑是假的,我盼了多長時間了,更不用說我爹媽和大姐那邊,簡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不過,第一我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第二不想離開這個新農場。我早就決定了:不走。”

  顏哲很感動地吻吻我,沒有多說。晚上他又征求了全忠及其他幾個被推薦人的意見後,對我說:“秋雲我已經決定了,農場放棄這次招工,一個也不走。”

  我猶豫著,沒有表示讚同。顏哲用銳利的目光掃我一眼,平和地說:秋雲你有啥看法盡管直說。

  我說:“我知道,咱們的新農場剛剛開始,為了保證這個實驗社會的成功,最好不讓場員們過早離散。可是招工畢竟是影響知青一輩子的大事,我不忍心代他們做出走與不走的決定。當然,你已經征求過他們的意見,他們都表示不會離開農場,可你也知道,這是在蟻素控製之下的意願,與他們的原來意願不一定吻合的。他們與我不同,我是在清醒狀態下做出的決定,也願意承受由此帶來的損失,他們不同啊!”

  我在說這些意見時,顏哲明顯地不快,甚至可以說是不滿。我看著他冷淡的眼神,心中抖了一下。我知道,倆人之間曾經出現過的“根本性的看法分歧”這會兒又來作怪了。

  我勉強地笑著說:“顏哲,看來你不同意我的意見。有啥你也直說,不要顧忌我的麵子。”

  顏哲坦率地說:“秋雲,不要怪我說話直。我想問你,你是不是真心相信和喜歡咱們的利他主義小社會?”

  這句鋒利的詰問讓我有倒噎一口氣的感覺,沒辦法回答。顏哲毫不留情地說下去:“你一定說你相信它,喜歡它。但這確實是你意識最深處的想法嗎?你心眼很好,盡心盡意為知青們著想,不想耽誤他們的一生。但什麽才是真正對他們好?那就是把他們留在新農場裏,留在這個純潔透明的地方,免受社會的毒害。這樣的一生才是最幸福的!至於什麽招工、拿工資、庸庸碌碌的小市民生活,都是不值一顧的垃圾。秋雲你不能這樣,身子坐到我的——咱們的——新船上,心卻留在舊碼頭。”

  我啞口無言,他說得非常有理,不承認他的話,實際就是否定了我們倆一直追求的理想。我那些從“感性”上說很有道理的想法,在他理性主義的尖矛下不堪一擊。屋裏空氣很悶,是暴雨前的低氣壓,外麵的夜幕上陰雲濃重,看來又該是一場暴雨了。

  我無奈地說:“你說的有道理,就按你的意見辦吧,我該回屋睡覺了。”

  剛剛睡下,果然又來了一場暴雨,那場雨真大,滿世界都是嘩嘩的雨聲,焦脆的炸雷就在房頂上炸響。我剛剛入睡,忽然聽見風雨聲中有人在高聲呼喊,聲音非常急迫,非常驚懼,喊話人顯然處於生死關頭。我從床上跳下來,沒有穿外衣就直接披上雨衣,赤著腳,拉開房門。

  站在門外,那個聲音更清晰了一些。我仔細傾聽著,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仔細聽,確實是在喊我,聲音在雷聲的間隙中時斷時續,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秋雲——你大姐——是你大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姐?家在45裏地外的縣城裏的大姐,在這麽個焦雷閃電的夜裏來找我?但不管是不是,我已經開始往那個方向跑了。天黑得伸手不辨五指,我隻能扶著牆走,或摸著路邊的樹走。哢嚓嚓地一個焦雷,閃電撕破天幕,農場的房屋和樹木都定格在一閃即逝的青白色強光中;閃電迅即熄滅,一切沉埋於黑暗之中。我跌跌撞撞地走近護場溝,那個聲音越來越清晰。沒錯,肯定是大姐在喊我。然而就在這時,聲音忽然不響了,我的心猛地揪緊,莫非是她出了意外?我加快步伐往前趕,走上磚橋時,橋另一端冒出兩個身影,一人扶著另一人,歪歪斜斜地走過來。又是一道青白色的閃電,我看清了,是顏哲扶著我大姐。

  看見我,顏哲大聲說:“你——扶——大姐走,她——自行車——溝那邊。”

  我從他手裏接過大姐,感覺到她的手冰涼,身上在發抖。我們走上磚橋,大姐停下來,用力跺一跺橋麵,好像不相信它真的在腳下。

  她苦笑著在我耳邊說:“邪了!我在這道護場溝邊來來回回找了20多趟,硬是找不到這座橋!”

  前邊手電光閃亮著,有人迎過來。大姐透過雨幕看看,驚奇地說:“呀,驚動了這麽多人,怕沒有三四十個吧!”

  一大群人迎上我,簇擁著我們倆回屋,擠在門外笑嘻嘻地看大姐。顏哲把自行車扛回來了,靠在門外,大聲說:“咱們都走吧,秋雲你快給大姐擦擦身子,換上幹衣服!”

  冬梅和月琴關上門,幫著大姐脫下濕衣,擦幹身子,我捧來一套幹衣服。大姐換了衣服,裹在被窩裏,這才長舒一口氣。她驚魂未定,麵色蒼白,嗓子接近失音,嘶嘶地說:“我的媽呀,總算活著到農場了。下午一點多就上路,硬是折騰到現在!剛才把我嚇死了,越緊張越找不到橋。那樣一座顯淩淩的橋咋就找不到呢,這是俗話說的鬼打牆吧!”

  她是今天中午決定來看我,頭晌剛下過一場雨,而且陰雲濃重,可能還有一場大雨。大姐猶豫著不敢來,但她有急事要找我,這件事又是不能在電話上說的,最後一咬牙,騎車來了。

  從縣城到農場45裏,前25裏是縣級公路,雖然有些積水,不影響騎行。後20裏是土路,崗地的上浸土透水性差,下雨便成一泡膿。大姐騎了不久,車輪和泥瓦之間就被泥巴塞死了,一步也騎不成。她隻好扛著走,可是這輛車是加重飛鷹牌,她扛了一小段,再也扛不動了,大姐隻好央求過路的牛車,想搭一段路。這會兒,回程的牛車都是重載,在泥路上行駛本來就夠艱難了,也不想讓泥水淋淋的自行車放到貨物上去,所以盡管她大叔大爺的說好話,幾輛牛車仍是揚長而去,說起來她仍是心有餘悸:“秋雲你不知道,那會兒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啊!”

  好在最後碰見一個好心人,見她一個女人實在艱難,就停下車,把車上的貨物收拾一下,騰出個位置,又幫她把自行車弄上去,讓她坐在車轅上,大姐千恩萬謝。車老板聽說她是去知青農場看妹妹,誇講她:“你這個姐當得像個姐,雷雨天跑這麽遠來看她,比去廟裏進香還心誠。那個知青農場我知道,人少地多,農活重,吃的差,好多抽到農場的老農都吃不了那個苦,跑了。娃兒們苦哇!”

  離農場還有五六裏路時兩人要分道了,那會兒天已經擦擦黑,車老板好心地說:“別看剩這五六裏路,你也難走,要不先到俺村住下,明兒個再去。”大姐急著趕路,謝絕了他的好意,她找了一根比較硬的細樹枝,推著車走,走一會兒捅捅自行車泥瓦裏塞的泥巴,就這麽艱難地推到農場的護場溝邊。她來過兩趟知青農場,知道進農場必要經過一道磚橋,但這時天已經黑定,又趕上一場暴雨,在風雨和夜色中,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道磚橋了。

  她這時才想起來,問我:“噢對了,剛才接我的是不是顏哲?天太黑,我沒看清。”

  “就是他。這家夥耳朵倒尖,比我聽見的還早。顏哲住的場長室在後排,比我們遠得多,不知道他咋能第一個聽見。”

  “心有靈犀嘛,我是誰的大姐?他敢聽不見。”

  我心裏很欣慰,大姐肯這樣開玩笑,說明她對顏哲的態度變了。顏哲這次沒白出力,吃小虧占大便宜,有粉擦抹到臉上了。冬梅和月琴隻是笑。如果是往日,她們早接上大姐的話頭取笑我了。可是噴了蟻素後,她們對我多了尊敬少了親昵。

  我想轉移話題,埋怨大姐:“這樣的天氣,你也敢往這兒跑。萬一出事咋得了,有啥急事?”

  大姐在被窩裏捏捏我的手,說:“沒啥急事。我出門時沒有下雨呀,哪料想正趕上這場大雨。不早了,我實在乏透了,咱們睡吧!”

  其實我能猜到大姐的來意,不能在電話中講的事肯定與招工有關。然而她不知道,今天的農場已經不是昨天的農場了,在這兒沒有任何不能說出口的秘密。第二天,別人都上工了,到地裏去排澇。我留在屋裏陪大姐,她睡得很熟,我沒有叫醒她。等我在外邊轉了一圈回來,大姐醒了,正好炊事班長老畢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說是顏場長交代的,怕大姐昨晚受涼,喝了薑湯發發汗。

  大姐驚異地看著我:“顏場長?”

  我點點頭:“對,那鬼東西現在是場長,大夥兒選的。”

  “噢,怪不得昨晚你說他住在場長室。”大姐喝著薑湯,好久沒說話。顏哲地位的變化,再加上他的體貼,又增加了她的好感。

  屋裏沒人時,她對我說了這次的來意,果然是為了招工的事。大姐說,縣紡紗廠負責招工的老項正好是她的同學,她已經打聽清楚,農場的推薦名單上確實有我,而且老項拍胸脯答應,肯定把我弄走,大姐這次來是為了我的體檢。“體檢?我的身體沒毛病。”大姐看著我,沉著臉說:“有句話很難出口,我既然來了,不得不說。秋雲你老實告訴我,你和顏哲之間到了哪一步?我怕你在招工體檢的婦科檢查中出紕漏。”

  我臉紅了,搖頭否認:“沒有,我們之間幹幹淨淨的。”

  “給我說實話!我冒雨跑幾十裏就是要聽你的實話!”

  我很幹脆地說:“我說的是實話,別看俺倆談了5年戀愛,但絕沒有過那個線,你放心吧!再說,沒聽說招工體檢還要檢查處女膜?”

  大姐心情放鬆了一點兒,仍非常嚴重的說:“你和別人不同,不管體檢有沒有這一項,你也別心存僥倖。”

  我不耐煩地說:“真的沒有,你得叫我說多少遍?你盡管放心吧!”

  大姐這才告訴我,她為啥緊盯這點不放。招工負責人老項昨天對她說,你妹妹的事我會盡量辦,但能不能辦成我不打保票。她在農場得罪了人,農場推薦名單報上來後,有人寫匿名信告她,說她和反動子弟叫什麽顏哲的鬼混,明鋪暗蓋,打過胎,影響極壞,說:“這樣的破鞋怎麽能招工?廣大貧下中農不會答應!”

  大姐歎息著說:“想想吧,你得罪了啥人。”

  我絕對料不到自己會被潑上這樣的髒水,這重重地傷了我的心。幾個月來,我在這個溫馨的利他社會中已經被慣壞了,對於世上竟有這樣的伎倆真是不寒而栗。思來想去,我在農場沒有得罪啥人,最大可能還是因為顏哲的關係而得罪了賴安勝,可能再加上岑明霞。是了,這種事多半她才能幹得出來。

  不過,我心裏的晦暗隻翻騰了很短一會兒,很快就煙消雲散,因為——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這封匿名信肯定是噴灑蟻素之前寫的,今天所有場員的心靈已經得到淨化,我更不會沉浸於往日的仇恨。再說這會兒我已經決定不走了,新農場剛剛起步,我要陪著顏哲把它建好。我已經陶醉於這兒的溫馨和純潔了,不願離開它,也不忍心留下顏哲獨自承受“清醒的上帝的痛苦”。

  我心裏又充滿了陽光,笑著對大姐說:“你就甭操心了,你說的髒水潑不到我身上。不過,我不想走,不想離開農場,所以我根本不會去體檢。”

  “你說啥?你發癲了不成?”大姐真生氣了,質問道:“是不是為了顏哲?那娃兒不錯,但也不能為了他,兩人抱一塊兒淹死。秋雲你別犯糊塗,這樣的機會不是每次都有的,你大姐也沒有第二塊手表去打點招工的人。”

  她情急之中把這件秘密抖出來了,其實招工負責人老項並不是她同學,可為了我的前途,她舍著臉皮找到那人,用一塊手表把他買通了。那時的招工負責人知道自己捏著知青們的命運,已經很會拿身份,大姐為求他作了多大難,她一直沒對我細說。隻說:“那些小人得誌的嘴臉,想起來都惡心。”好在他們還講職業道德,收了賄就認真辦事,甚至把匿名信的事也捅給我大姐了。

  大姐的誠心讓我很感動,我知道她不會理解我的,換了任何人,也不會把到手的回城機會輕拋浪擲。可惜為了保密,我不能把新農場的真情告訴她。不過,雖然不能明說,讓她感受一下這兒的氣氛是完全可以的。

  我笑著摟住大姐的肩膀:“大姐別生氣啦,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也為此作了不少的難。我先陪你到農場轉轉,然後再商量招工的事,行不行?你不知道,自打顏哲當了場長,這兒已經大變樣了,確實大變樣了。”

  大姐不屑地哼了一聲,由於她心裏有那封匿名信的陰影,可以對我的話根本不以為然。

  我陪大姐逛了整個農場,不用我說大多,她到處都感受得到溫暖和陽光。因為剛下過雨不能幹農活,人們排完澇,大都在場院裏閑轉。看見我們倆走過來,都熱情地打招:“大姐回來了?來看秋雲妹子啊?那就多住兩天再走。”

  知青們齊聲稱她大姐,這也不奇怪。可後來碰到老肖、老初和陳得財等老農,連他們也是這樣稱呼。大姐有點兒窘,離開人群後說:“我的麵相沒這樣老吧,40多歲的男人也喊我大姐?”

  我笑著說:“這兒的農民們愛這樣,不管年紀大小,都趕著我的輩分稱呼客人,那是表示親熱。”

  “我看他們都喜歡你,尊敬你。”

  我含糊地說:“嗯,我和全場人都相處得很好。”

  大姐搖搖頭,毫不留情地說:“全場人?至少有一個人在背後向你捅刀子。”

  我沒有多解釋,隻說了一句:“那都是顏哲當場長之前的事了。”

  之後我們轉到夥房,這兒非常熱鬧,喜氣洋洋,炊事員剛剛殺了一隻羊,把它掛在架子上分割羊肉。原來是顏哲下的命令,說今天下雨幹不了農活,幹脆讓女知青們都來幫廚,中午吃羊肉餡餃子。在農場吃餃子可是一件大事,以往一年之中也就隻有春節和國慶節能吃兩次,所以大家都樂壞了。我想顏哲這個命令多少有些私心吧,他是想讓大姐在這兒充分感受到家庭的溫馨。一二十個女知青擠滿了廚房,忙著擇菜、剁肉、調餡、壓皮、包餃子和燒火。炊事班長老畢倒被擠得插不上手,叼著煙袋在旁邊指揮,神氣得像個將軍。我們剛一進去,女知青們自動站起來,齊聲問好:“大姐回來了?你看可巧,正趕上俺們過年。一會兒你一定得吃飽啊!”

  大姐有點兒不好意思,忙向大家回禮,說我也來包餃子吧,我包得快。孫小小、月琴幾個人連忙把她往外推,說哪有讓客人幹活的,你出去各處轉轉,等著吃飯就得。岑明霞也在這兒,腆著肚子在包餃子,臉上滿是喜氣。大姐看見她的身孕,也看出她是個知青,疑惑地看看我——哪有知青懷孕的?我向她示意,出去再說。

  我倆正要出去,岑明霞忽然喊一聲:“喲,我差點兒忘了!”她扶著大肚子艱難地站起來,對已經走到門口的我們倆大聲說:“大姐你冒雨趕來,是不是為秋雲姐招工的事?”

  大姐的臉色“唰”地變了,她冒雨趕來同我麵談,而不是打喇叭電話,就是為了保密,結果讓這個女人當著眾人把它拎出來!她沉下臉,狠狠地瞪著岑明霞,依她猜想,這女人肯定是存心攪局的。令她奇怪的是,屋裏所有人都很平靜,他們很關切地等著大姐的回答,可沒顯出吃驚的神色。大姐回頭看看我,咬著牙低聲問我:“這大肚子女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急忙用胳膊碰了她一下,以免大家聽見她的粗話。

  那邊岑明霞焦灼地說:“不是看見你來,我差點兒把那事都給忘了!大概兩三個月前,就是農場的推薦名單剛報到縣裏時,我給縣裏寫過一封匿名信,糟蹋了秋雲姐。那時我跟賴安勝有勾搭,聽賴安勝說顏哲打算到縣裏告他,我就先下手了。”

  大姐驚駭異常,瞪著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現在她坐實了是誰寫的匿名信,但這個女人這麽坦率地——這樣醜的事她竟然說得這樣平靜,實在匪夷所思,莫不是這人有神經病?

  岑明霞繼續說:“那是我變成好人之前幹的事,就不說它了,不過,可不能讓它影響秋雲姐的招工。要不這樣吧,我寫一封說明信,就說那封匿名信是我寫的,上麵全是造謠。你回去捎給縣知青辦,行不行?”

  大姐瞠然不知道如何應對,這個女人的行事太古怪,根本不合邏輯,臉皮也太厚,即使她是在表示懺悔,大姐也不能相信。大姐看看我,我微笑著有意不說話,讓大姐自己來感受農場眾人在心靈上的變化。

  大姐沉思一會兒,冷冷地說:“既然是造謠,我看就不必再去說明了,我想縣知青辦的人都有判斷力,不會信這胡咬亂啃的信。”

  這幾句話說得夠重了,但岑明霞沒有一點兒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太難為情。那些壞事是“另一個”岑明霞幹的,雖然這會兒她在道歉,其實她不用為“另一個”岑明霞的行為負責。她舒了一口氣說:“隻要不受影響就好?那就好。可是……”她非常矛盾地說:“按說招工是好事,可俺們舍不得秋雲姐走啊!”

  她的眼眶紅了,慢慢地淚珠開始溢出來,大姐又是驚得張大嘴巴合不攏。這個寫匿名信的卑鄙小人,轉眼間卻為“舍不得秋雲姐”而落淚,這究竟是唱的那出戲?這一波接一波的大轉折,弄得大姐的腦筋接不上趟,而且不光是岑明霞哭,全屋的女知青都紅著眼睛,一片聲地說:“俺們舍不得,秋雲姐你別走。”

  炊事班長老畢也過來拉著我的手,很動感情地說:“秋雲……俺該咋說呢!又想讓你走,讓你回城裏爹媽身邊,又舍不得你走。”

  我的眼眶也濕了,笑著對大夥兒說:“誰說我要走?我不會走的,別傻哩巴唧地哭鼻子了,大家趕快包餃子吧!”

  經過這一幕,直到吃飯前大姐也沒怎麽說話,因為農場這兒的曲曲彎彎太複雜太古怪,讓她怎麽也想不通。開飯了,大鍋上方熱氣騰騰,餃子一鍋鍋下出來,盛到大海碗裏,又經過屋裏的幾道人手傳到窗戶外。第一碗先送到大姐手裏,是岑明霞親手送來的,她是以此來表達對大姐的歉疚。這時顏哲也進來了,立時屋裏騰起更強的歡樂之潮,人們七嘴八舌地喊:“顏場長你先吃!顏場長,秋雲姐說她不走了,不去招工了!”顏哲笑著說:“那好嘛,我們本來就不會走的。她不走,我也不走。”

  他端上飯碗,蹲到我倆麵前,問:“大姐那邊工作急不急?不急的話多住兩天,讓秋雲陪你玩玩。”

  “不行,我隻請了一天假,已經超假了,吃過午飯我就得走。”

  “那,吃過餃子我派人用馬車送你走,馬車輪子大,走泥路沒問題,等到上了公路你再騎自行車。”

  “那就謝謝啦!”大姐回答。

  “謝啥喲,應該的。”顏哲也十分客氣地說“對,我也說是應該的,咱們誰跟誰呀,我就不講虛禮了。”大姐促狹地看看我,我紅著臉沒吭聲,知道大姐已經從心裏認可這個妹夫了,看看顏哲,他略露得意地微笑著。

  大夥兒逼著大姐多吃,她說實在不行了,把明天的飯都吃足了,她坐在井台上,笑吟吟地看著大家吃。過了一會兒,她悄聲問我:“秋雲,我發現你們買飯咋不用飯票?”我得意地說:“農場早就不要飯票了,幹活也不計工分了。還有,你往那邊看,食堂的山牆上,那兒釘著一個小箱子,是不是?知道哪是幹啥用的嗎?那裏放著全場的公益金,誰需要誰自己去拿,不用批準,箱子也沒有上鎖,這都是顏哲當場長後發生的變化。”

  大姐驚駭地瞪著我,她想我肯定是在開玩笑,或者幹脆是瘋了,我微笑著對她示意,讓她親自去驗證。她去了,那是個很粗糙的白茬兒楊木箱子,是顏哲親手釘的,而且沒有刷油漆,那是顏哲有意讓它顯得樸實無華。大姐打開小箱子,裏麵果真有幾百元錢,這在當時可稱得上是一筆巨款了,就那麽不加鎖閉地隨便放在那兒。箱子裏有幾張紙條,都是用錢人自主取錢後主動留下的記錄,包括黃瞎子取走4.60元買蚊帳,陳秀寬取走20元買治淋病的藥,老初取走6元給兒子看病等。大姐掀開箱子拿出那遝巨款做檢查時,周圍人都對此視若無睹,照常吃著聊著,之後她把錢放好,蓋好箱蓋,回到我身邊,沉默著思索,一直到她離開,她都沒有再說話,表情中是深深的迷茫和敬畏。

  飯後,陳得財趕來一輛馬車,車上放著大姐的自行車,已經擦得鋥亮。雨後的曠野分外清新,天藍得通透,羽狀白雲顯得飄渺高潔。三四十個知青和老農趕到道口送行,場麵和大姐來時那個雨夜的迎接場麵一樣隆重。

  大夥兒都十分熱情地說:“大姐你走好,大姐有空兒常回來!”

  大姐真的被感動了,不再勸我招工的事,她最後與我和顏哲告別時,歎息著說:“小妹,顏哲,走不走的事,你倆自己定吧!說實在的,能在這樣好的小天地裏活著,回不回城也沒關係了。如今城裏也苦、也髒、也黑,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不過……”她憂心忡忡地說:“我心裏可是不踏實,岑明霞那樣的壞人變成好人——是不是太快了?是真的變了嗎?”

  我倆都說:“是真的,是真的。”大姐帶著疑慮、喜悅、迷茫……以及種種複雜思緒上了車,陳得財甩響鞭子,馬車濺著泥水走了,我倆一直目送著大姐走遠,消失在濃綠的樹影中。她的憂慮其實是歪打正著:如今所有惡人變好了,這倒是真的,隻是緣於蟻素的作用。誰知道這種控製能否永遠保持?一旦失控,一旦回到往日惡行遍地的舊貌,我和顏哲一定會心理崩潰的。

  大姐走後,顏哲把八個被推薦招工者喊到場長室,有我、王全忠、紀科、劉衛東、汪英和李冬梅等,正式征求了大家的意見,當然,所有人都表示決不離開農場。顏哲看看我,再次勸他們慎重考慮——我知道顏哲這番話是照顧我的觀點。幾個人都很動感情地說:“沒啥可考慮的,我們死也要死在這兒!”我歎息一聲,不再堅持我原來的觀點,他們走了,我開始和顏哲商議,如何恰當地回複縣知青辦。因為,八個人同時主動放棄招工,這件事別人不會相信的,一定會在全縣惹出軒然大波。

  不過,用不著我們費盡心機地找借口了,第二天縣知青辦來了一個緊急電話,通知所有招工暫停,何時恢複待上級通知。後來我們才知道發生了“九一三事件”,全國的招工都停頓下來,等招工重新恢複的時候,我們的新農場已經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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