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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工分

  那次爭吵我們很快就忘了,也許我們是強迫自己忘掉它的,因為我倆無論是誰都無法承受失去另一方的痛苦。農場已經走上正規,顏哲不必再像過去那樣辛勞了,我們又恢複了過去的約會,很自然地也恢複了約會中的“親熱”。我仍像過去那樣,渴望著顏哲的熱吻,那會兒我在想,至少俺倆不用擔心性欲丟失的問題了。

  時間一長,我們真的忘了那次爭吵。

  顏哲那次非常“草率”(在我認為)地宣布取消生產指揮,此後並沒出現任何問題。實際上,生產指揮還是有的,不過變成了另外一種不易覺察的形式。現在,每天晚飯時,場裏最熟悉農活的幾個人都會聚到一起隨意交談幾句,就像幾隻老螞蟻見麵碰碰觸角,於是第二天的農活就自動安排好了。這幾個人一般是老肖、賴安勝、老初、莊學胥、老龐和郜祥富,有時還加上王全忠,人員並不完全固定。我發現了這個隱在水麵下的生產指揮係統,很感興趣,便對顏哲說了。可是顏哲說咱們不要參與,要遵守這樣的原則:凡是能在“係統內”自動完成的程序,就決不要施加外部的影響。

  收完麥,插完稻秧,農活相對閑些,隻是不像麥忙期間那樣拚命而已。農場地多人少,每人平均七畝多地,每天都有幹不完的農活。不過,自從農場進入新境界後,人們突然發現農活不夠幹了,幾乎每天上午活兒就幹完,下午人們都在悠閑地遊逛,我想這一點兒也不奇怪。現在場員們的勞動效率何止是過去的幾倍!尤其是崔振山、岑明霞和賴安勝這些過去不幹活或不幹活不出力的人,一下子都成了勞動能手,這麽一正一反,差別就大了。

  農場基建期間曾預製了一些水泥桌麵,想在男女宿舍之間的空地上弄一個公共活動場所。此後由於農場太忙,這件事就一直被拋在一邊,最近這事不聲不響地弄起來了。大夥兒自發地平整好一塊地,壘起十幾個桌麵,配上水泥凳子。晚飯後和下午沒有農活時,幾乎全場人都聚在這裏玩耍閑聊,歡聲笑語一片。

  這個聚會場所越來越紅火,隻有顏哲不能參與進去,不是他不願來,而是隻要他一來,人們都會尊敬地站起來向他致意,垂著手同他談話。

  他去了兩次,苦笑著說:“秋雲我不能再去煞風景了,以後你代我多去去吧,感受感受那兒的氣氛。”

  我其實也不能完全融入那兒,在眾人眼裏我也是“副蟻王”吧,不過畢竟比顏哲強一些。這天晚飯後我過來,這兒已經聚了四五十人。女知青是以穀阿姨為中心,好像在那兒比著背誦本地的兒歌,什麽“月亮走,我也走,一走走到馬山口。馬山口,出石榴,買個雞,叨豌豆,買個猴,栽跟鬥……”;還有:“小乖乖,睡瞌瞌,睡了瞌睡長大個……”;“月奶奶,黃巴巴,爹織布,娘紡花……”有誰念了一首比較粗俗的兒歌,結尾是:“小鬼磨豆腐,磨你媽一P股。”激起一片笑聲,其中屬孫小小的笑聲最亮。

  這邊是老肖等七八個老農,這些老農們蹲慣了,旁邊有座也不坐,他們蹲成一個圓圈,每人嘴裏都叨著一支旱煙袋,煙袋鍋兒會聚在中間,就像是花蕊。他們不言不語地吸著煙,七八個煙袋鍋兒明明滅滅,自是一道風景,這中間還有淋病病人陳秀寬,現在人們不再孤立他了。

  最熱鬧的一群男人有二十多個,圍得水泄不通。我走過去,見他們是在掰手腕。這會兒,老魏叔剛剛敗下陣,從人群中擠出來,自嘲地說:“不行了,老嘍,老嘍。”我見裏麵坐擂的是賴安勝,便揶揄老魏叔:“看你幹巴瘦筋的樣子,還想和賴安勝掰手腕?年輕時也不行。”

  “0196-1”

  老魏叔認真地爭辯,說別看他幹巴瘦筋,可身上全是緊繃繃的肌肉,沒有一點兒虛膘。年輕時他確實是掰腕子的好手,很少輸過。我逗他:“我才不信呢,二十幾年前的事,你上哪兒去找證人?”老魏叔急了,真要拉我去找證人。這時人群內又爆出一陣哄笑,是崔振山剛和賴安勝比過,賴安勝又贏了,得意地問:“還有誰?還有誰敢上?”

  王全忠擠了過去,不聲不響地坐到他麵前,顏哲的這位好友平時戴著近視鏡,斯斯文文的,行動遲緩,似乎幹啥都比別人慢半拍。我對老魏叔說:“你別看這家夥外表是讀書人模樣,但其實是個蒙古韃子,身大力沉,耐力和韌力極強,不一定輸給賴安勝的。”老魏叔來了興趣,重新擠了進去,要為他們倆人當裁判。兩隻大手緊緊握在一起,老魏叔把它們很公平地定位在中間,然後右手一劈,大喊一聲:“開始!”

  好長時間,那兩隻手都保持在原位一動不動,但從手臂微微的抖動和兩人漲紅的臉色來看,他們都用了全力。這場比賽足足堅持了十分鍾,慢慢地,勝利的天平向王全忠傾斜了。他的手緩緩地把賴安勝的手向一邊壓去,賴安勝努力反抗,可以在角度超過30度後,僵持很快被打破,全忠很幹脆地把對方壓下去。

  賴安勝從擂主位置站起來,甩著發酸的手臂,笑著說:“輸了,俺輸了。想不到,俺會輸給你這個白麵書生。”

  王全忠平和地說:“是我占了便宜,你剛戰過三場,已經多少有些勞乏了。”

  “哈哈我還真沒想到,就像那次的大字報,想不到你平時不吭不哈地,突然整出來一張大字報來。”

  王全忠笑了:“寫之前,我自己也想不到,都怪你那次開會講話太霸道了。”

  “沒錯兒,老胡罵我是屬驢的,罵得不冤。後來評工分時,我還把你降成九分,這事幹得更不地道。”

  “過去的事就別說它了,那時我也不知道體貼老農們家裏的難處。”

  別人又開始比賽,這兩人就從人群中出來,賴安勝掏出兩支大舞台香煙,遞給王全忠一支,又用火柴給對方點上,兩人吸煙別有風味,不是拿煙卷往嘴裏送,而是先把煙定位在麵前的某處,再翹起下嘴唇往上湊,偏偏倆人的嘴巴也各有特色,賴安勝是個蛤蟆嘴,王全忠是個地包天(下嘴唇厚),看著倆人翹著嘴巴吸煙的尊容,我忍不住地想笑,同時心裏也很溫馨:在去年的大字報事件中,這兩位曾是兩派仇敵的代表,然而現在仇恨已經消融,他們已經能夠很平和地閑聊它了。

  會計老霍早就來了,站在圈外,看神態似乎非常焦急,挨個央求幾位老農出去說私密話。老農們卻都不買他的賬,他拉上誰,誰都向他擺手:“不去,不去,我說過不要了。”

  我聽見老霍焦急地低聲說:“這個月我早該結賬了,你們不領我咋辦?”

  老農們都笑:“咋結賬是你的事,跟俺們沒關係。”然後自顧地繼續閑聊,撇下他沒人搭理。我想,眼下農場人員中融不進大圈子的,除了被敬意所孤立的顏哲,恐怕就隻有老霍了。他總是藏在偏僻的會計室裏,就像土撥鼠藏在地洞裏,很少同別人有工作之外的交往。即使在噴灑蟻素後,他的秉性也沒啥變化。

  我走過去隨意地問了一聲:“老霍,咋了?啥事弄得你不能結賬?”

  我沒想到老霍的臉色刷地白了,嘴唇抖動著的,既不敢說,又不敢不說,似乎我問的是什麽驚天大秘密。我奇怪地說:“老霍,啥事把你怕成這樣?沒關係,你盡管說。”

  旁邊的老郜叔笑著說:“還不是為老農每月五元的秘密補助。俺們都說不要了,老農和知青娃兒們一樣幹活,為啥要比知青多領錢。還得藏著掖著不敢讓人知道,這事明擺著不地道。老霍不依,說這是場裏的決定,他隻管執行。”

  “噢——”

  我盯著老霍,這項秘密補助曾在去年惹起軒然大波,後來在王全忠寫了大字報後,場裏說是取消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隻是障眼法,它早就秘密恢複了。老霍在我的盯視下幾乎崩潰,我不想為難這個可憐人,盡量平和地說:“老霍,你別怕。顏哲當場長後有些情況可能還不清楚,你最好找他談談,看該咋辦。”

  老霍連忙點頭哈腰地辯解道:“我原本想把這個月的賬結清後就去找場長匯報的,催他們領錢也是為了這,我早該去的。”

  “你這會兒就去吧!”

  看著他唯唯諾諾的身影,我心裏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噴灑蟻素後,全場人的精神麵貌都變了,唯獨他似乎一點兒沒變,這是為啥?這個念頭我隻是隨意想想,隨之就拋開了。一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的直覺是對的。

  半個小時後,我見顏哲正往場長室走,就追了過去,想告訴他秘密津貼的事兒。場長室門口蹲著一個人,是會計老霍,仍像往常那樣,腦袋夾在膝蓋裏,兩隻尖棱棱的膝蓋高過肩頭。看見我們,他忙站起來,畢恭畢敬地立著。

  顏哲說:“老霍?找我有事?”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房門,請老霍進去。場長室裏非常簡陋,一張辦公桌和靠椅,一張床,一個洗臉盆架,再就是七八隻小板凳,是開場部會議用的。牆上掛著木工家什。顏哲坐在靠椅上,我坐在床邊,請老霍自己拉一個小凳坐下。可是老霍高低不坐,非要雙手貼身、垂眉低眼地立在那裏,我看著他唯唯諾諾的模樣,不由想起林鏡說的“帝王之相”,忍不住想笑。顏哲警告性地瞪我一眼,其實他知道我笑從何來,他自己的嘴角也有掩飾不住的笑意,他平和地問:“老霍你有啥事?”

  老霍哼哼噥噥地說:“關於夏季分紅的事,想向場長匯報。”但他看了看我後,不再往下說。顏哲催了一遍,他又看看我,神情更窘迫了。我太遲鈍,這會兒才想到他是不願意我在場,忙笑著說:“你們談公事,我該回去睡覺了。”

  顏哲止住我,平靜地說:“老霍,在咱們的新農場裏沒有不能公開的事,以後你得改改過去的習慣。何況這是秋雲,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後凡是可以對我說的話,如果我不在農場,你都可以直接對秋雲說。”

  我知道他說這番話是啥意思,一半是對老霍說的,一半是讓我聽的。他這樣看重我,讓我很感動。老霍聽他說得這樣肯定,把心裏的包袱放下了,難為情地對我解釋:“秋雲你別怪我,是賴場長,不,賴安勝當場長時下的死命令,他說隻要發現誰走漏了這個風聲,一定叫他‘不得好死’。現在場長既然已經換了,我當然不能瞞顏場長。”

  顏哲聽得一頭霧水,問:“什麽秘密?你盡管大膽說。”

  我剛才聽過郜叔叔的話,知道原委,替老霍說:“就是場裏老農們每月五元的生活補助。”

  “這個補助,去年不是宣布取消了嗎?賴安勝還在全場大會上賭咒發誓。”

  老霍苦著臉說:“取消過兩個月,後來又偷偷恢複了,連那倆月的也補發了。”

  “噢——”

  “還有……”老霍偷眼看看顏哲的表情,欲言又止。顏哲很平和地示意他說下去。“還有賴安勝的工資,是他給自己定的,每月25元。你知道的,第一任的胡場長是國家幹部,工資是從縣財政撥發的,不影響咱場的分紅。胡場長和另外三個下放幹部走後,農場裏就隻剩下我有工資。賴場長不是國家幹部,他的工資隻能從全場的分紅中扣出來。”他又看看顏哲,小心地說:“當然,你從6月份當了場長後,這筆工資就該發給你。我隻是請你指示,賴安勝當場長那段時間的工資還發不發?他的工資還有倆月沒發。”

  顏哲沉默一會兒,問道:“還有嗎?”

  “還有莊副場長的生活補助,原來沒他的,因為那時的生活補助隻給老農。後來,就是鬧過那場風波之後,賴安勝也給他定了五元,和老農們一樣待遇。”

  “噢——老霍你先回去吧,我考慮一下明天給你答複。你做得很對,既然我當了場長,這些情況是該告訴我。”

  老霍如釋重負地走了。

  如今腰包鼓脹的年輕人很難理解,僅僅每月五元的秘密補助會在知青中鬧出一場大風波,但事實確實如此,這場風波是崔振山最先鼓弄出來的。去年秋收過後,有一天顏哲在我宿舍裏閑聊,崔振山匆匆闖進來:“顏哲我告訴你個驚人的消息,原來咱農場的18個老農都有秘密補助,每月五元!”

  “真的?你從哪兒得的消息?”

  “絕對可靠,我從理發員宋三德那兒詐出來的。”

  他與宋三德住在一個宿舍裏,昨晚他睡得早,屋裏隻有宋三德在哼曲劇,另一個老農老初進來,喊:“三德,老霍喊你去領——”

  三德忙咳嗽,指指裏屋床上,老初立即閉嘴不言,出門走了。崔振山是何等精明的人,從這半句話裏就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也不睡了,坐起來,懶懶地說:“三德你還給我搞地下黨呢,你們那事我早就知道了。”

  三德硬撐著抵賴:“啥事你知道?”

  “就是老農們發錢的事!”

  宋三德的心眼畢竟不如崔振山多,連忙央求道:“振山你咋知道的?可千萬不能對外人傳,胡場長和賴場長都下過嚴令的!”

  “還用我往外傳?好多知青都知道啦,倆月前就知道啦!人家說就是從你嘴裏傳出來的。”

  “我啥時候外傳過了?這不是冤枉人嘛!”

  這麽三詐兩詐,他從三德那兒知道了所有情況,原來對老農的秘密補助是從建場半年後就實行了,那時是頭任場長老胡在位。建場時來了三十幾位老農,沒過半年就走了一半,走的都是從“河地”來的,河地即傍河的土地,一般來說河地的土地肥沃,農活相對輕一些,收入也相對高一些,所以河地的老農們都吃不了農場的苦。留下的都是崗地來的老農,也是人心不穩,因為知青農場底子薄,分紅實在太低,甚至比農村都不如,但農活強度比農村更重,胡場長為了穩住人心,就定了這麽一條秘密政策。

  農場和農村一樣,一年搞兩次分紅,即夏季預分紅和秋季最終分紅。去年夏季分紅時,顏哲這樣的知青棒勞力都拿的是負數,飯量小的女知青相對好些,平均也隻有二三十元錢。如果老農們每年能拿固定的60元,再加上兩季分紅(他們都是最高工分,所以分紅普遍比知青高),總收入至少是知青的四倍到五倍,這個差別未免太懸殊了。尤其對於顏哲、王全忠和何子建這類挑大梁的知青角色,經過一年鍛煉,他們在農活上已經與老農們不相上下。

  初聽這個消息,顏哲和我都很氣憤,不光是金錢上的吃虧,而且這麽欺欺瞞瞞的,也不是一家人的味道,那時人們還不知道賴安勝的秘密工資,它相當於知青年收入的十幾倍。崔振山慫恿顏哲,咱們不能吃這個啞巴虧,老農的秘密補助從哪兒出?還不是咱知青的血汗!顏哲你威信高,說話分量重,這事你得挑頭。

  我給顏哲使眼色,讓他慎重,顏哲正陷於沉思,沒有看到我的眼色。他考慮一會兒說:“算啦,他們拿就拿吧!老農們家裏扔下一堆老老小小的,不像咱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算啦,每月五塊錢,確實算不上多。”

  其實全場知青中,顏哲在金錢上是最窘迫的,除了那筆不能動用的錢款外,他得不到家庭或親戚們一分錢的接濟,隻有我給他一些,可我能給他的很有限,而且他還撐著男子漢的尊嚴,盡量不用“女人的錢”。下鄉以來,顏哲已經把他的生活水平壓到了最低線,沒有在衣著被褥上花過一分錢。即使如此,也得買牙膏、肥皂這類必需品呀!這兩年他算是嚐夠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苦處,所以,連我也沒想到他在這件事上如此豁達。

  崔振山沒想到顏哲是這個態度,有點急了:“顏哲你咋這樣稀屎?好多知青都說要找場裏理論。莊學胥也說,他作為副場長根本不知道秘密補助這件事,他甚至說了狠話,說胡場長和賴場長太獨裁。”

  這番鼓動在顏哲這兒起了反作用,他冷冷地說:“那就叫莊副場長出麵唄!他甚至不用公開理論,在場部會議上提提就行了。”

  “莊學胥說,由於他的身份,他不宜公開出麵,他支持大家去提意見。”

  顏哲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表示要送客了:“那你去提唄,你提最合適。這個消息是你最先知道的,最有發言權。”

  崔振山給嗆得愣了一會兒,悻悻地走了。

  崔振山沒有說動顏哲,但他並沒有止步,因為那幾天他在場裏到處傳播這個消息,很快在知青中悶出一個大火堆。火堆在悄悄地陰燃著,隻等一點兒小風就會燃成明火。那陣兒,平素相處基本融洽的老農和知青之間出現了很深的裂隙,別說崔振山、岑明霞這樣的刻薄人了,就連林鏡這樣豁達開朗的知青,也會笑著擠兌老農們:“你們得多幹點兒活,你們每月有秘密津貼哩!”

  老農們紅著臉,不敢再管教知青們。

  那陣兒,我對古人說的一句話有了深刻理解:衣食足而知禮儀。記得三年困難時期,在初中的班級裏也常常發生一些爭吵,像“誰偷了我的紅薯”啦,“誰盛飯時淨撈稠的”啦!三年困難時期過去後,想想這些爭吵都覺得臉紅。但在當時,對於餓得前心貼後心的人來說,誰也不覺得它可笑。現在也是這樣。每月五元……這個錢數確實不多,但它至少夠買牙膏和肥皂的,有煙癮的人可以去買33盒大舞台香煙(一角五分錢一盒),足夠打發一個月的煙癮;黃瞎子可以去買一頂蚊帳,不用拿血肉之軀去喂蚊子了。所以,盡管顏哲和我都沒參與進去,更不打算挑頭,心裏還是同情大夥兒的。

  這時胡場長已經“解放”,調到公社任革委會副主任,如果胡場長還在,以他的手腕大概能把這場悶火消弭於未發之時。但賴安勝這塊“青紅磚”(北陰土話,大意為愣頭青、莽撞、不會處事)卻在火堆上澆了一瓢油,那天晚上他召開了全場大會,會上厲聲說:“有人在農場扇陰風點鬼火,這是階級鬥爭的苗頭!那些想整事的人,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是啥出身?家庭有沒有問題?你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竟敢反對貧下中農?”

  “0206-1”

  知青們各個陰著臉,奇怪的是,老農們並沒有趾高氣揚,反倒心虛情怯,低著頭,不大敢直視知青們。會場靜得像座墳墓。散了會以後,顏哲的好友王全忠直接拐到會計室,找老霍借了一支毛筆、一瓶墨汁和幾張紙。老霍太遲鈍,啥也沒問就給他了。此後大字報出來後,老霍為了這次“喪失階級立場”,至少是“喪失革命警惕性”,又被賴安勝罵得狗血淋頭。

  會場上的沉默推延到了宿舍,老農和知青們都悶聲不響地上床睡覺,隻有王全忠沒睡,坐在自己床上打腹稿,等顏哲拿煤油燈烤完臭蟲,他要過煤油燈,趴在床上唰唰地寫大字報。班長老肖看出苗頭不對,在床上幾次抬頭看他,可是一直沒說話。顏哲下了床,看了看已經寫出來的大字報標題:“同工不同酬,合理不合理?”

  王全忠平素屬於悶葫蘆一類人,從不惹事的,在這次風波中也不是積極參與者。然而泥人有土性兒,而且說不準啥時候發作。

  顏哲說:“全忠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勸?”

  王全忠笑著說:“不行,箭在弦上。”

  顏哲歎口氣,沒有再勸,鑽到蚊帳裏睡覺去了。當然他沒睡著,睜眼盯著蚊帳頂,直到那邊寫完大字報,熄了燈。

  第二天這份大字報貼到食堂門口,全農場一下子炸了鍋,賴安勝聽說後趕緊跑來。他的文化水平剛夠看懂這份大字報,看後臉色青白。大字報的上綱上線比賴安勝昨晚的虛聲恫嚇有力得多了,說這項秘密政策“破壞了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基本原則,人為地挑起老農和知青的矛盾,直接破壞了黨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王全忠經過文革陣仗,辦過紅衛兵小報,搞這一套自然是牛刀小試,遠非賴安勝能比,何況對老農的秘密補助本身就是不敢公布於天日的事,如果半捂半蓋的,場長的權勢還能起一些震懾作用。一旦公開,那些作用就會完全失效。

  知青們的情緒已經沸騰,顯然是捂不住了。賴安勝這才知道要當場長,自己的手腕還遠遠不行,隻能找老胡求救。他沒有多停,立即到牛把式郜祥富那兒要了一匹馬。農場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沒有拖拉機,沒有自行車。隻有兩匹馬,那可是老郜的心尖尖,平時決不讓人騎的。這會兒場長來要,他不能不給,他心疼地追著賴安勝喊:“賴場長你小心點,別跑得太快!”

  賴安勝沒有理他,甩一下馬鞭,嘚嘚地離開農場到公社去了。

  他在胡場長(現在是胡主任)那兒得到了指點。下午回來,立即把所有老農召集到庫房,緊閉房門開了半天會,連副場長莊學胥都沒有讓參加。老農開會時知青都沒有下地幹活,而是在場裏漫無目的地閑轉著,實際上都在盯著庫房裏的動靜,農場上空聚著高能電荷,馬上就會有一場電閃雷鳴,老農會結束後緊接著召開全場大會。老農們都沉默著,知青們則緊張地等待著,看賴安勝以及公社領導們對這張大字報會采取什麽嚴厲處罰。我注意地看看王全忠,他臉色蒼白,但努力保持鎮靜,就像一個殉道者。

  賴安勝開始講話了,誰也沒有料到他這次是采取哀兵戰略,肯定是胡主任為他支的招。平時他一講話就是“東風吹戰鼓擂”這類套話,但今天隻是很平實地說:“對老農的秘密補助是胡場長在位時定的,確實不合理,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老農們響應黨的號召,離開老婆孩子來這兒辦農場。他們都願意和知青們一塊兒吃苦,一塊兒不拿分紅,可是老婆孩子咋辦?”

  下麵的知青們開始嗡嗡起來,有人小聲說:“那我們咋辦?知青就不是人?俺們連頂蚊帳都買不起。”

  賴安勝裝著沒有聽見下麵的議論,繼續說:“這項補助隻是暫時的,等農場辦好了,每人都會像國家幹部那樣領工資,那時候肯定就沒有秘密補助了。”

  嗡嗡聲更大了,誰都知道,他畫的是一個空的大餅,永遠吃不到嘴的。賴安勝的話風忽然急轉直下:“情況我都說清了,對老農的秘密補助是沒辦法的辦法,現在知青們有意見也是合理的。胡主任托我向大家檢查,感謝知青們尤其是王全忠同誌的意見。我代表農場宣布,這項補助從今天起取消!大家還有意見沒?沒有就散會。”

  他立即走了,老農們也緊跟著走了,剩下知青們還在你看我、我看你的發愣。他們積聚了十幾天的勁頭,忽然失去了受力的對象,簡直有點兒閃腰岔氣。不管怎麽說這也算是一場勝利吧,知青們興高采烈了兩天,可是高興勁兒很快就沒了。這不奇怪,隻用一個簡單的算術就能說清。老農們的秘密補助取消了,但知青們並沒有得到什麽,最多隻得到一點兒心理上的平衡。當然,年底分紅時知青們將會多分一點,那也是很有限的。18個老農每年多拿的60元錢,平均分到86名場員頭上,每人不足12元。能多12元當然是好事,似乎也值不得為此歡欣鼓舞,何況到目前為止,這還隻是畫上的燒餅。

  知青們很快忘了這場勝利,老農們卻絕不會忘記這場失敗,因為他們的損失是實實在在的。每月少了五元,不啻是割去一塊兒心頭肉。此後農場的風向變了,在這項秘密補助剛被捅出來時,老農對知青心虛情怯;現在風向則正好反過來,老農們各個臉色陰沉,眼睛中悶燃著怒火。

  千夫所指的第一個對象當然是王全忠,一班長老肖是個好人,平素對知青們知疼知熱的,自此之後他總是陰著臉。他倒是沒給王全忠穿小鞋,可是不再理他了。有一天晚上,幹罷農活,我和老肖把牛牽到郜祥富那兒,三人站著聊了一會兒。這時王全忠從牛屋門口經過,老肖取下嘴裏的旱煙袋指指他的背影,簡短地說:“這是個是非人。”

  郜祥富點點頭。

  我和兩個老農關係都很好,他們說話一點兒不避我。我想,以老肖和郜叔叔的為人,這恐怕是老農們之中對王全忠最厚道的評價了。那時我想到,人的“善”德,像正義感、公正等,都是有限度的,要看某件事是否觸犯你的切身利益。

  勒在王全忠脖子上的絞索緩慢地勒緊了。

  顏哲對我分析,這段時間內的政治操作肯定是胡主任在遙控,因為賴安勝去公社的次數增多了,廣播線路撥到電話檔的時間也明顯增多,甚至有時在官定的新聞聯播時間裏喇叭也不響,可能是賴安勝正同公社通話,而且……顏哲輕蔑地說:“賴安勝是屬驢的,憑他的能耐想不出這些高招。”

  一個高招就是頻繁召開老農聯席會議,對“再教育過程中知青的表現”做出評議。顏哲和王全忠都對自己的智力比較自負,但這次該他們佩服胡主任了,因為這項評議完全符合政治方向,誰也不敢說它是老農對知青的報複。而且,這些評議是先從外圍開始,評了崔振山、陳江和紀科這些參加過大字報風波、又有些小毛病的人,至今沒有觸及王全忠本人。對知青的評議也相對公允,既指出被評議人下鄉後的進步,也指出他們的不足,比如崔振山幹活奸猾、拉腳時腳繩老是鬆垂和愛占小便宜、曬場時偷吃糧庫中的芝麻等。這些缺點人所共知,隻是沒人把它擺到台麵上,如今一擺出來,把崔振山弄得灰溜溜的,在人群中抬不起頭來。

  還有一個最高明的招數是,場裏公開聲明這些評議意見將保存到檔案裏:“如果將來對知青招工,它們將是重要的參考意見。”這是很罕見的,因為那時在公開層麵一直強調“知青紮根農村”。雖然下邊風傳著馬上就要開始招工,而且那也是知青最迫切的願望,不過在公開場合從來不會提它的。所以,這次罕見的公開聲明立即在知青中激起極大的心理波動——也許咱們的盼望真的快要實現了?

  王全忠在農場裏成了孤家寡人,就像顏哲在文革前期被孤立那樣,老農們不理他,知青們大都躲著他,包括當時曾慫恿他、曾把他當成英雄的人,隻有顏哲對他一如既往,甚至比過去更親密一些。吃飯時他總是和王全忠蹲在一塊兒,邊吃邊笑嘻嘻地說著閑話。刷碗時喊上我:“秋雲,我和全忠推水車,你去刷碗。”

  如果不是這樣,王全忠恐怕連碗也刷不成,落到淋病患者陳秀寬的地步。

  我看著這種情況,很為顏哲擔心,他本來沒有參與那次大字報風波,老農們也不恨他。現在他的表現就像是故意把火往自己身上引。但我也沒辦法勸他疏遠王全忠,那樣未免太猥瑣太沒義氣了,我喜歡顏哲,不正是因為他身上的正氣嗎?我心情矛盾,隻能悄悄地在一邊觀察著。

  這種情景一直維持到秋季評工分,農場一年搞兩次分紅,同樣也要評兩次工分,分別是夏季分紅前和秋季分紅前。評工分曆來是矛盾激化的時候,這點可以理解。但顏哲和王全忠根本不用操心,一班除了班長老肖是11分外,他倆是鐵定的10分,沒人會提出異議的。比如最重的“撂垛”或技術性強的“揚場”(利用風力把麥籽和麥殼分離),向來都是他倆搭檔。

  評分會開始了,評分會前老肖安排我到機磨房值班,我後來知道他是有意不讓我參加,會上情況我是後來聽顏哲說的。會上先評老肖,老肖自報11分,沒有異議。然後老肖提出評王全忠,非常奇怪的是,全班人都變啞了。馬三、小雷和黃瞎子,這些素來與顏哲和王全忠交好的知青都低著頭,一句話不說,顏哲和王全忠互相看一眼,對大家的沉默相當寒心,不過此後,顏哲和王全忠才知道是錯怪他們了。會前賴安勝已經同一班所有知青談過話(除了顏哲、王全忠以及沒有與會的我),威逼他們一定得把王全忠評成九分。少這一分,在分紅時少不了幾個錢,關鍵是要壓壓他的氣焰。但王全忠平時在知青中有威望,他的棒勞力又是有目共睹的,這會兒知青們保持沉默,實際是一種無言的反抗,是在良心和權勢之間的折中,這樣的沉默令王全忠難堪,實際上令會議主持人老肖更為難堪。

  顏哲和王全忠那時不知道這些內情,對夥伴們的沉默非常寒心,也在這樣的寒心中濃縮著心中的鬱怒。過了很久,顏哲第一個說話了:“我提一下吧,我建議王全忠評10分。”

  王全忠接著說:“我也自報10分,我這一年幹活是啥樣,大家都清楚,不用我多說。”

  這時女知青徐杏芳發言了,她最近半年一直被抽到縣裏某個革命展覽會上當解說員,比起知青生活那當然是個美差,吃得好,不用幹體力活,每月還有少許補助。她剛從縣裏回來,就趕上了這次評工分會。

  徐杏芳笑著說:“我有半年不在農場,對王全忠的勞動咋樣沒有發言權,不過我覺得剛才全忠的發言不大妥當,有點兒驕傲的苗頭。咱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可不能認為自己已經改造得差不多了。我說的可能不對,僅供全忠參考。”

  顏哲不是傻子,這時已經完全摸到了會議的脈搏,他知道徐杏芳這離題萬裏的發言實際是非常聰明的,既不涉及實質問題,又好歹向賴安勝交了差。對於徐杏芳來說,不說以後的招工了,僅僅為了保證目前的美差能幹下去,她也不敢得罪賴場長。顏哲覺得心中發涼,憐憫、厭惡和激憤兼而有之。

  他不客氣地打斷徐杏芳的發言:“今天是評工分,按社會主義分配原則,工分隻和勞動者本人的勞動有關,不要扯遠了。杏芳你說不了解情況那就別說話,讓了解情況的人先說吧!”

  徐杏芳臉紅了,不再說話。其他人也把嘴巴閉得更緊,老肖十分難堪和惱怒,使出了最後一個殺手鐧:“今天的會開不成了,咱班能人太多,我拙口笨舌的,管不住。賴場長放話了,要是一班的工分評不成,就拿到貧下中農評議會上去評,散會!”

  第二天的老農評議會上評出了一班10個人的工分,其他人大致都比較公平,僅王全忠和顏哲被降了一分,郜叔叔後來非常惋惜地對我說,顏哲這娃兒太可惜,原來老農們隻想整整王全忠,誰也沒打算整顏哲,他是自己硬往槍口上撞。這一分對顏哲秋季分紅的影響是:從略略的節餘變成略略的負數,倒欠農場兩元三角錢。顏哲絕不是看重錢財的人,可也非常看重這一分,在之後好長時間裏,他甚至表現得比王全忠更為怨怒。老農們都看出火色,沒一個人敢惹他,連賴安勝也不敢撩撥他。

  這次評工分當然不能解決老農和知青們之間的矛盾,反倒激化了它。現在,至少說硬頂著和賴安勝幹的人,已經由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其他知青們雖然不敢公開參與,但這兩個人的潛勢力是不容低估的。

  這場悶火又開始悶起來,隻看哪天一陣小風讓它變成明火,顏哲不大和我約會了,我知道他是怕影響我。其實我已經看出來,自從顏哲主動跳進這個火坑後,老農們,包括老肖班長,對我的態度已經有了微妙的轉變,至少在我麵前說話不像以前那樣隨便。顏哲現在老和王全忠窩在一起,悄悄討論著局勢可能如何發展,他們如何應對。幾天後,在一次全場政治學習會上,王全忠突然站起來說:“聽說最近有人在附近農村私自買糧,這是破壞統購統銷政策的錯誤行為,希望場裏查一查,查證後的結果給大家一個交代。”他笑著補充:“這雖然算不上多大錯誤,但身為領導幹部更得嚴格要求自己。”

  全場愕然,誰都知道他指的是誰——公社胡主任。他家在縣城,糧食不夠吃,再加上工資較高,有餘力買一些糧食,前幾天剛托賴安勝買過一袋麥子。縣城裏的幹部到農村悄悄買點糧食,這是公開的秘密,可這種事沒人追究就不算事,有人追究就不好辦,因為糧食統購統銷政策確實擺在那兒。賴安勝愣了,他知道王全忠提的這件“錯誤”本身不算啥,查到底也不過寫一份檢查了事。關鍵是這姓王的家夥,以及他身邊的顏哲,是在借這個由頭向他公開挑戰,表明他們絕不向壓力低頭。

  那晚,各屋牆上的喇叭又不響了,肯定是賴安勝在和胡主任通了一個長長的電話。不久,公社胡主任捎來話,點名讓顏哲去公社見他,這個消息非常令人意外。老胡已經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又不主管知青工作,在這種情況下,他一般不會和知青們直接打交道。

  顏哲考慮了很久,臨走找到王全忠說:“你放心,我不會聽他的離間之詞的。”

  王全忠憨厚地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顏哲以為胡主任是想離間他和王全忠的關係,以便對王全忠做出更嚴厲的處罰,所以他去時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有點兒風蕭蕭兮兮易水寒的悲壯。胡主任正在他的辦公室裏同人談話,見他來了,做手勢讓他坐下,示意他稍等。辦公室比較大,家具都比較舊,隻有一個漂亮的竹圈椅和牆上的全國地圖及世界地圖,顯示出這兒比農場場長辦公室高一個檔次。胡主任是部隊下來的15級幹部,文革前一直抓農村工作,文革後因站錯隊被下放到農場。他個子不高,卻很粗壯,滿臉連鬢胡須,長相活脫是《水滸》中的魯智深。據說他在農村工作時,凡是到一個新地方,首先得打聽出一個好剃頭匠,因為差一點的剃頭刀對付不了他的胡子。在農場時他待人很溫和,聽說顏哲怕臭蟲,還特意把自己的狗皮褥子給顏哲用,因為據說它能驅趕臭蟲,可惜這個秘方並不見效。不過,雖然他為人溫言溫語,在農場卻極有煞氣,賴安勝就很怕他,崔振山等搗蛋鬼也從不敢在他麵前犯混。

  屋裏的客人走了,胡主任起身為顏哲倒了一杯茶,開口就問:“顏哲,聽說老農們給你評了9分,你很不服,是不是?”

  顏哲沒想到胡主任會直接提出這個話題,愣了一下,直率地說:“不服。”

  “我也不服。我告訴你,都是賴安勝那個混蛋把事情搞糟了,事情走到這一步,不是你想看到的,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我知道你開始並不支持王全忠寫大字報,對不對?今天我找你來,是想對你開誠布公地說說心裏話,你有啥話也別藏著掖著,行不行?”

  顏哲警惕地看看這位前任場長,他對老胡的手腕是十分了解的。他點點頭說:“行。”

  老胡娓娓地講了很久,先講了他當時實行老農秘密補助的不得已,說道:“我知道知青也困難,但知青沒有家小,再說多少能得到家裏一些接濟。還有一句本不該說的話:你們在農村畢竟是暫時的,受兩年三年苦就會回城,可老農們在這兒是一輩子!你說,我給老農們發那麽一點補助,算不算過分?”

  這番實打實的話讓顏哲心服口服,點點頭:“不算。其實崔振山最先找我鼓動這事時,我就是這樣說的。”

  “多謝你啦!在知青中能聽到這樣公允的評價,我很高興。甚至王全忠也並不是非寫大字報的,要是賴安勝當時找你們交交心,把我剛才這番話講透,相信全忠會通情達理的,對不對?”他重複道:“可惜那是個屬驢的,隻會施用高壓,把事情辦糟了。”

  “對,王全忠是一時衝動,泥人發土性兒。”

  “但你們這樣一搞,也把我們逼到絕路上了。尤其是18個老農,你們砸了他們的飯碗,他們能不恨你們嗎?這次給王全忠降工分,實際上是有意讓老農出出氣,等王全忠的9分報到場裏後,場裏再恢複成10分,這樣兩邊都擺平了。沒想到你又跳了出來!這下子,不光是他,連你也受到牽連,因為當時老農們群情激憤,已經不是我們所能控製的了。”

  顏哲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是這樣,仔細揣摸,胡主任說得合情合理,應該不是謊話。他不服氣地說:“恐怕你沒有考慮到我的激憤,那也是完全合理的。”

  胡主任大笑:“對,對,我承認這一點。我這次的失誤也恰在這一點上:沒有考慮到你和王全忠的合理反應。事情走到這一步,咱們該想辦法讓它回到正常狀態上。否則,你恐怕也不願意出現那樣的情況:等真正開始招工時,18個老農都對你倆投反對票。我說的對不對?”

  顏哲不禁悚然,胡主任雖然是在威脅他,但他的威脅確係真情,一點兒都沒誇大。胡主任看出了他的鬆動,親切地說:“那咱們就想法子挽救吧!你們的9分工分已經成事實,就不說它了,相信你倆也不會看重少到手的塊兒八角錢。至於咋樣消解老農的怨氣,還得你們主動一點,回去勸勸王全忠,主動在大會上做個檢查,給老農們搭個台階下。我以人格擔保,這不會寫入你們的檔案,不會影響你們的招工。”他笑著說:“要是那個賴安勝那頭倔驢的敢給你們穿小鞋,你們盡管找我,即使我不在公社了,你們也可以到縣裏去找我,他賴安勝還不敢不重視我的意見。”

  他實際透露出他馬上要提升到縣裏去,此後不久,他真的被升職為抓生產的縣革委會副主任。

  顏哲猶豫著,他無權代好朋友決定,來為並不存在的錯誤做檢查,從情理上說錯在賴安勝這邊,不該把板子打到沒犯錯的一方。但如果考慮到政治現實,胡主任的方法又是最可行的。

  胡主任顯然知道他的思路,誠懇地說:“希望你做做王全忠的工作,即使那件事上他並沒有錯,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口頭上認個錯也不是大不了的事。看問題要著眼於大勢,不要當書果子。再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們現在的處境就是要和老農們搞好關係,爭取早點兒招工,而不是二三十塊錢分紅!顏哲,你要是認為我這個姓胡的老家夥今天是說的心裏話,說得有道理,是為你們好也是為農場好,不是跟你搞陰謀,那你就按我說的辦。”

  顏哲想通了,真心地說:“我回去勸他,謝謝你胡主任,你是個好人。”

  “好人!這是我聽到的最高讚賞了,謝謝你顏哲,你也是好人!其實我十分器重你,我曆來認為,知青中將來能成大事的,你是第一人選。”

  顏哲非常感激他的評價,同胡主任握手告別。回場後他把所有情況如實地向王全忠做了轉述,王全忠聽後沉思了一會兒:“我承認老胡說得在理,咱這麽個小人物,就是低低頭認個錯也沒啥了不起。其實,如果老胡早點找你,或直接找我,把這些話兜底說透,他就不用費心費力地搞那些權術了。”

  顏哲笑了,知道他說的“權術”是指啥——是指前兩個月在兩人脖子上越勒越緊的絞索。有一段,他倆真以為老胡是存心想把兩人勒死呢!

  他說:“這你就是書呆子了,如果老胡不那樣做,他就不是老胡了,他肯定先要打一打,讓咱們知道水深火熱;然後再哄一哄,讓咱們順著他指的路走出火坑,這才是政治場上的高手。不過說真的,我覺得從他內心講不是一個愛整人的人,他整人隻是為了自己始終能掌控大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從這個角度說,我認為他還算是一個好人。”

  王全忠對他的分析不停地點頭,爽快地說:“沒關係,我去做一個檢查。不過——”他沉吟著說:“他的‘好人’也有限度吧!比如賴安勝對女知青做的那些混賬事,他是不是聽說過?以他的精明,不會聽不到一點風聲吧!但他卻裝聾作啞息事寧人,這恐怕算不上好人。”

  顏哲想想,歎息一聲表示同意。

  不久王全忠在全場大會上做了一個公開檢查,從此農場又回到往日的正常軌道上,老農和知青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很快緩和了,甚至老肖對顏哲和王全忠也比以前更好,顏哲和王全忠自然不會記仇,努力改善了同班長的關係。不過,隻是在這次老霍泄密後顏哲才知道,老農們態度轉化最重要的原因是:秘密津貼又秘密恢複了。既然錢已經到手,而且明知知青們是吃虧了,所以那些心地不脫忠厚的老農們,像老肖、老初和郜祥富,又恢複了往日對知青的歉疚心理。

  然而有一點兒恐怕是精於謀略的老胡沒有估計到的,那就是賴安勝在經曆了這場虛驚後又恢複了往日的跋扈,甚至比往日更甚。因為他至少知道了兩點:一、對回城的渴望是知青們普遍的軟肋;二、以後再沒人敢用大字報對付他了。

  老霍走後,顏哲一直沉吟著。他也問過我,全場的工分體係該咋樣調整,我說了一些不成熟的意見。可依我看,我的意見對他沒有啥影響,在問我的那一刻,他的意見實際已經成熟了。

  第二天他召開了全場大會,這次是在曬麥場,高高的麥秸垛在夜幕下如黑色的剪影,秋風拂麵,一輪新月照耀著80多個男女新人。顏哲站在人群的中間,平靜地說:“快到秋季分紅了,上屆場領導班子曾定過幾項分紅政策,當時對大家保密,但現在咱們已經是新農場了。我向大家承諾過,在新農場裏不會有任何不敢上台麵的東西。我請會計老霍把那些政策對大家講一下,它是不是合理,以後咱們采用不采用,完全聽大家的意見,現在請老霍講。”

  這當然是個極其富有爆炸性的議題,但農場今非昔比了,台下的聽眾都保持著沉靜的笑容,等著老霍上台。老霍則是驚駭欲絕的模樣,嘴巴張得老大,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盯著顏哲。顏哲催他上台,他的雙腿哆嗦著,幾乎邁不成步,他總算上來了,仍是那麽驚駭地、期盼地盯著顏哲,顯然是企盼顏哲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他的這種表情和眾人相比,反差未免太大,我心中很深的地方又跳了一下,再次感覺到了某種異常,但究竟是啥異常,我還說不清。

  顏哲平和地說:“老霍,你說吧!”

  老霍哀求地說:“顏場長……”

  “你盡管大膽講,有責任我來擔。”

  “顏場長……”

  雖然場長一再放話,老霍仍不敢說,他知道那些秘密政策隻要一公布,肯定要惹出大禍,而且話隻要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來了,所以,盡管他一向對上級唯命是從,這會兒卻出奇地執拗。我心中那點兒“異常”又跳了一下,比上次跳得更猛了一點兒。顏哲也沒料到老霍會這樣“頑固”,臉色沉下來,在語氣中加大了分量:“老霍!”

  老霍臉色慘白,不敢再抵抗了,囁嚅了很久才把那些政策說清,其實總括起來說隻是三條:

  1.老農的秘密補助一直沒取消,早就秘密恢複了;

  2.賴安勝給自己也定了每月25元的秘密工資;

  3.從大字報事件平息之後,莊學胥副場長也享受老農的待遇,即每月有五元的秘密津貼。

  老霍說完後幾乎不敢看台下的反應,這曾是老農和知青心中的傷口,現在被他把痂皮狠狠地撒開,又撒了一把鹽,但台下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人人都保持著沉靜的笑容,似乎他們聽見的是第三者的事。

  顏哲說:“老霍已經把這些政策說清,你可以下去了,現在大家討論以後該咋辦,我完全聽大夥兒的。”

  會場上稍微頓了一下,立即有人發言。老肖先站起來說:“我說點兒意見。老農們拿這些補助不合理,該取消。以後俺們還是吃俺的11分工分,心裏踏實。其實在這個會前俺們都拿定了主意,老霍一直催俺們領這倆月的補助,沒一個老農去領。”他說完坐下了,又站起來補充一句:“從前俺私心重,在心裏記恨王全忠,還報複他,給他少評了1分工分,這事是俺不對,我給全忠賠不是。那次給顏場長也少評了1分,那就更不對了,顏場長我也給你賠不是。”

  王全忠馬上站起來說:“要說那時我也有錯處,沒考慮老農們的實際情況。老農有家小,確實比知青更困難,以後還按那個數目補助吧,我沒意見。”

  崔振山也說:“我也同意給老農補助,還有,我過去幹活偷奸耍滑——我現在幹活是實打實的,可過去耍滑——上次給我評了8分,太高了,我請求降1分。”

  大家爭著發言,所有發言都是同樣的無私。雖然明知道這是蟻素在起作用,我仍然非常感動:如果農場能永遠保持這樣的君子國,那該多好!賴安勝站起來幾次,都沒搶過話頭,這會兒終於輪上他說話了。

  “賴安勝給自己定了25元的固定工資,這事做得很不合理。”他用第三者的口吻說:“他又不是國家幹部,國家財政不給錢,領這些工資豈不是占大家的便宜嗎?應該取消,一定得取消。”說到這兒他恢複了第一人稱:“以後我就吃自己的工分,我是11分棒勞力,這樣才光榮。”

  莊學胥也站起來,可能是受賴安勝的影響,他也使用第三人稱:“莊學胥拿補助也是很不要臉的,他又不是老農,而且還慫恿過知青們鬧事,自己卻偷偷爭來這份補助,太卑鄙了。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說它了,可是這份補助肯定應該取消,以後我隻吃自己的工分。”

  郜祥富說:“我提一條,大家看對不對。賴安勝說他不要那份工資了,咱們就依了他的心願吧!如今顏場長是場長,該把這份工資轉給他,他為這個農場操了多大心,咱們都看得見。對不對?”

  我有些吃驚,覺得這個意見有點太“那個”,如果是在噴蟻素之前,如果這番話出自別人的口,我會認為這人是個超級馬屁精,郜祥富卻說這些顯然出於十二分的真誠。我看看顏哲,他顯然也愣了一下。

  這時孫小小搶著說:“還有秋雲姐!她一直在幫顏哲哥管咱們,別看她不是副場長,比副場長都操心。我建議也給秋雲姐定一份工資,就20元吧!”

  莊學胥立即表示同意,還有幾個知青和老農也讚同,把我弄得十分尷尬。顏哲看看我,知道不說話不行了:“我剛才說過,對全場咋分紅,我完全聽大夥兒的意見。至於對我本人,那你們得尊重我的意見,我決不會要這份工資,你們不必勸,勸也不行,我還可以代秋雲表態,她也決不會要。不光如此,大家都知道最近我幹的農活很少,隻是些零碎的木工活。”他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幹,是大家不讓我幹。既然這樣,那我就拿最低的工分得了,我隻要6分。”

  這番話激起一陣騷動,大夥兒很感動,但也堅決不同意:哪能讓他們心目中的神拿全場最低的工分?

  在一片喧嚷中,王全忠突然站起來說:“咱們不必為顏場長的工分爭了。”我提個建議:“咱們為啥非要評工分?幹脆不評得了!分紅就按人頭均分,再弄一筆公益金放到一個錢箱裏,不上鎖,誰的需要大,像家庭困難的老農或知青,就自己去拿點兒,我想誰都不會有意見。比如說,黃瞎子就可以拿幾塊錢給自己買一頂蚊帳,陳秀寬可以拿幾十塊錢給自己治淋病。”他說完了,但是意猶未盡,想了想又補充道:“顏場長和我是好朋友,在上高中時就給我講過許多動物中的知識。自然界中所有社會性昆蟲,如螞蟻、蜜蜂等,都沒有任何社會內耗。你見過螞蟻評工分嗎?沒有。但它們沒一個偷懶的,終不成咱們人類連螞蟻都不如!”

  這個意見把大夥兒都震住了,尤其是最後一句反問可以說是重如千鈞!這是一個完全嶄新的思路,徹底打破了舊的模式。會場靜止片刻後人們紛紛同意:對!不用評工分!按人頭均分,誰需要誰就多拿點兒。這個方法最省事,也最公平,終不成咱們不如蟲蟻!他們甚至互相取笑:咱們真傻,光想著工分公平不公平,咋就想不到幹脆把它取消呢,還是念過書的娃兒們腦子靈。

  顏哲看著王全忠,刹那間熱淚盈眶!這是他一生的追求,現在終於在另一個人嘴裏聽到了,他不想讓大家看到他的失態,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不過,他繼續講話時,我聽出來他的聲音沙啞,顯然是在努力壓製內心的激動。

  他說:“大家還有沒有別的意見?有沒有?如果沒有,這就是咱們的決議。老霍,就按這個意見做賬吧!隻用記總收入和農場同外邊的財務往來,內部分紅在提出一筆公益金後按人頭均分。”

  在全場的歡樂中,隻有老霍一個人的表現太煞風景,他聽著大夥兒的意見和顏場長的決定,不敢反對,但下意識地一個勁兒搖頭。顏哲有些不高興,可是沒有發作,宣布了散會,說老霍你可以回去重新做賬了。老霍拖延著不想走,顯然是想來一次犯顏直諫,他的勇氣畢竟還不夠,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搖著頭,唉聲歎氣地走了。

  人們搬著各個人的小板凳散了回各宿舍,一路上笑聲不斷,不少人誇王全忠的意見好,說出了大家的心裏話,誇得他都有點兒害臊了。我隨著顏哲回場長室,他的兩眼閃著奇異的光彩,多少年來,這是我見過的他最興奮的一次,我也為他高興。

  他說:“秋雲,有了今天的成功,我想我父母可以在九泉之下安息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看出了我的異常,奇怪地問:“咋啦?你有啥話?”

  我仍是笑,在他一再催促下才說:“我也為今天的成功高興。不過,你的洞察力今天可不怎麽管用,難道你今天沒看出啥異常?”

  他努力思索,最終隻是茫然搖頭,於是我提示他:“比如老霍——”

  “老霍?他今天的表現確實有些煞風景,但我不知道你說的異常是啥。老霍這人過去被賴安勝嚇破苦膽了,你看他今天的樣子,簡直不像是噴了蟻素的……”他忽然頓住,睜大眼睛說,“蟻素!他沒噴蟻素?咱們忘記對他噴蟻素了,是不是?”

  我放聲大笑:“沒錯!所以——他的表現一點兒也不奇怪,你不必為此懊惱的,並不是蟻素在他身上無效。”

  剛才我已經仔細回憶過,在對全場人噴蟻素那天,我確實忘了通知老霍來開會。這個疏忽也難怪,他平素活得像隻土撥鼠,大家從心理上都不把他當成農場的一分子。不光是這次,其後農場遭遇洪水時,我們組織對全場人的搶救,竟然再次把他給忘了,幾乎讓他送命,這是後話。

  這個消息讓顏哲更為興奮,剛才老霍的異常表現曾讓他感到“完美中的缺憾”,現在他的心裏明朗了,原來並不是蟻素的質量問題,而是工作上的一個小疏忽!說來我很同情老霍,這些天他作為未噴蟻素的唯一“舊人”(不算我和顏哲),獨自生活在新的農場中,難道他就沒有發現周圍人的變化?沒有感到同群體格格不入?生活在格格不入的群體中,也太難為他了。我想對顏哲建議,幹脆不對老霍補噴蟻素了,讓一群新人中夾帶著這麽一個舊人,也許能觀察到許多有趣的現象,至少可以看看大家能否把他感化過來吧!不過我沒把這個意見說出來,顏哲是個完美主義者,他不會在新農場中留下這麽一塊死角的。

  顏哲立即帶上那一小筒蟻素,和我到會計室。老霍正趴在桌子上,苦著臉,對著賬本發愁,不是發愁改賬的工作量,而是擔心顏哲這個非常異端的決定在農場執行不下去,最終還得走回頭路,那他這個當會計的就費老鼻子的事了。看見顏哲急匆匆進來,他臉上現出喜色,大概認為顏哲改變了主意,或者剛才公開宣布的那個決定隻是個幌子。

  當然他的猜想錯了,顏哲隻是問他:“老霍,上次為全場人噴了疫苗,預防虎拉熱的,是不是把你漏了?”

  “虎拉熱疫苗?不知道,我沒聽說,也沒噴過。”

  “沒關係,這會兒就給你補噴。”他語意雙關地說:

  “噴了之後,你就會融入農場的人群中了。”

  顏哲給他噴了蟻素,等到白霧散去,老霍的苦臉變成我們已經見慣的沉靜笑容之後,顏哲再次問他,今天會上決定的分紅方案有沒有不妥之處。老霍這會兒的看法完全變了,微笑著,衷心地說:“沒有,農場現在已經成了君子國,哪裏還需要評工分。”他輕鬆地笑著,“我巴不得這樣呢,這樣子會計就省事了,興許以後根本不需要會計也說不定,螞蟻社會中就沒有會計嘛!”

  顏哲放聲大笑:“你說得對,對極了!咱們的社會成功後,很多職業都會消亡的,像警察啦、士兵啦、律師啦、官員啦、大門守衛啦和出納啦,以後社會裏將隻剩下直接從事勞動的職業,不過你不用擔心,即使不需要會計,你也不會挨餓的。”

  之後,我們二人高興地從會計室出來,在叉道口上分手時,顏哲讓我喊王全忠來場長室一趟。後來我再次來到場長室時,見到他們兩人正促膝而談,顏哲和王全忠是多年朋友,而男人的友情是男女之間的戀情不能替代的。有時我們三人在一塊兒閑聊,偶爾話題會滑到不該我參與的方向上,比如男人之間的葷笑話,比如過於艱澀的哲理思考,這時他們會不約而同地停頓,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拉回話題,那種男人之間的默契簡直讓我嫉妒。不過,在噴了蟻素之後,這種相契多少變味兒了。場員們對顏哲都是帶著敬意和懼意的仰視,王全忠多少與他們不同,是親切的仰視——反正仍是仰視。今天的談話中顏哲仍像過去那樣拍著朋友的肩膀,不過少了往常的親昵,倒更像是神甫為教民賜福。

  顏哲親切地說:“全忠謝謝你今天的發言,那正是我的想法,我還擔心過於激進,大夥兒不能接受呢!沒想到你率先提出來了,而且大家也讚成。”

  全忠笑著說:“我能提出這個方法,其實還是受你的潛移默化,你對我講過許多螞蟻社會的知識。”

  “依你估計,這兩個方法,即不要工分和公益金自由取用,能實行下去嗎?”

  “能,隻要你領著我們。”

  這個有條件的肯定恰好戳著顏哲的痛處。他沉吟片刻問:“如果我離開這兒呢?”

  他這個問題隻是純粹的假設,王全忠卻認真了,反問道:“你離開?”他認真地思考一會兒,又問:“那秋雲呢?”

  顏哲苦笑著看看我,說:“反正是假設,就假設她也離開吧!”

  “那肯定不行!少了你倆,這個新農場肯定會立即崩潰的。”

  看得出來,王全忠異常擔憂,看看他,看看我,那神情就像是一個小孩聽到媽媽說:“我不要你了。”

  顏哲沉默一會兒,笑著寬他的心:“放心吧,我和秋雲都不會離開的,倒是你有可能。給你吹個風吧,縣紡紗廠的招工已經開始操辦了,你在農場的推薦名單上。”

  全忠眼中閃過一波光亮,那是世俗的誘惑在閃光,它甚至穿透了蟻素的遮蔽而顯現出來。回城,拿工資,和爹媽生活在一塊兒,過一種相對說正常的生活,哪個知青不渴望呢?不過這種誘惑一閃而逝,他毫不猶豫地說:“我不走,我要跟著你留在新農場。”

  顏哲很感動,默默擁抱了他,送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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