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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老魏叔

  關於那個可能要出生的孩子,我倆沒再商量過,沒做出“是”與“否”的任何決定。我們隻是關照大家:把這個消息對外保密,在孩子出生之前盡量不讓附近鄉莊的人在農場亂竄,以免泄密。顏哲的關照被非常嚴格地執行了,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場員們如今對顏哲和我的任何話都會無條件執行。

  但拖延做出決定實際上就是默認,在我們的默認下,岑明霞腹裏的那團胚胎一天天分裂,一天天長大,已經可以看出她有身子了。岑明霞沉津在妊娠的喜悅中,空閑時間她不再納鞋底,而是開始做小孩子衣服,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她飛針走線,把母親的眷眷情意縫入一件件精致的小衣服裏。

  在岑明霞身邊常常有孫小小,她總是興致濃厚地說一些有關女人生育的傻話,出一些沒有實用價值的主意。另一個常來的人是賴安勝,他在這兒扮演的角色比較奇特,雖然他對這個胎兒的關懷溢於言表,卻似乎並不以父親自居。而岑明霞雖然歡迎他來,似乎也不把他當丈夫看待。這麽說吧,看他倆的表情,似乎並不把胎兒看成自己的私有,而是看成群婚製部落的後代。

  以一個“清醒的旁觀者”的目光,我猜他倆之所以這樣,還是緣於心理上的某種障礙吧……雖然他們如今處在夢遊般的幸福感中,噴利他素之前的一切“惡”都被隔斷了,但大概他們還記得這個胎兒並非來自於美好的愛情,而是一段令人作嘔的奸情。

  我趕緊搖頭,驅走這種想法,我自責地想,與農場處處洋溢的明朗快樂相比,我的心理太陰暗了,因為隻有一個辦法能改變我:趕緊對自己噴利他素,那樣我才能融入這個利他主義的群體中。

  女知青懷孕的秘密到底沒能守住。

  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照例來到顏哲的場長室,向他通報一天來農場的情況,顏哲近來大多時間都貓在屋裏,看英文專著,做一些小試驗,場員們仍然不許他幹任何農活,他和我雖然也曾努力說服大家,可是不奏效。看來,利他素的確帶來了“保護蟻王”這種冥冥中的指令,是我們無法改變的。

  開始時顏哲很不習慣,記得賴安勝升任場長後就徹底脫產,顏哲曾對此很不滿,可是但現在顏哲對自己不幹農活已經坦然了,因為他並沒有閑著,這個利他社會是從平地建立的,還有太多的藍圖需要繪製,有太多的陷阱需要預先發現。在這些方麵我是幫不上忙的,擔子隻能砸在顏哲一個人肩上,自他當上場長這兩個月來,他雖然基本沒幹農活,人反而瘦了,顯得很蒼白,眼窩凹陷,目光中閃著高燒病人那樣的熾熱。當他偶爾來到人群中時,他的蒼白瘦削和大夥兒的黝黑粗壯形成很大的反差,大夥兒簇擁著他,就像一群快樂的頭腦簡單的土著黑人簇擁著一個憂鬱的白皮膚的神。

  說起白皮膚的神,這兒有一點巧合,顏哲後來終於為自己找到了活兒,農場搞基建時,從場外請有幾個木匠,顏哲跟著學過幾個月的木工,現在基建已經結束,外來木工們都走了。可是一個農場總少不了一些零星的木工活,正愁沒人幹呢,顏哲便把這些活計攬下來,這是技術活,再沒人能從他手中奪走了。

  那天我到場長室,見這兒已經大變樣,牆上掛滿了木工鋸、刨子、鑿子和斧頭,一條木工長凳順在門外邊,旁邊拋散著鋸末和刨花。這些木工家什原來放在牛屋隔牆的一間空屋裏,顏哲說挪到這兒方便,看書累了就幹一會兒,等於是課間休息。

  我逗他:“這是場長室還是木匠坊?以後大家喊你顏場長還是顏木匠呢?”

  “隨便。”

  “以後就喊你小木匠吧,不過,可沒看輕你的意思,國家領導人中就至少有兩個是木匠出身。”

  顏哲平淡地說:“還有一個人也是木匠耶穌。”

  我當時沒有在意,說了幾句閑話就走了,但後來想到他這句話,越想越覺得其中有深義。他可能並非有意拿耶穌來自比,兩人確實神似:宗教的激情,憂鬱的氣質,蒼白的膚色,瘦削的身體,還有,目光中高燒病人般的熾熱。可以說,他和耶穌一樣,也是信徒簇擁的一個白皮膚的神,隻是他在懾服眾生時,依靠的是科學而不是虛無的神跡。

  “0171-1”

  我和顏哲正在說話,頭頂的喇叭嘶嘶地響了,是公社知青辦主任大老魏找賴安勝場長。農場隻有這一條線路,如果場長室的雙擲開關一直放在廣播檔,公社領導想往這兒打電話也隻能先在喇叭上喊,顏哲正要把雙擲開關扳過來,喇叭裏已經傳出賴安勝的回話。

  聽見他高高興興地說:“魏主任,我已經不當場長了,我想幹活,勞動最快樂,幫助他人最快樂!”

  我心想要糟,顏哲代替賴安勝當場長的秘密守不住了。不過,對這一點我們預先是有精神準備的,這件事反正瞞不住公社,他們知道就知道吧!場長這個職位並不是國家幹部編製,從理論上說誰都可以當的,賴安勝本人就不是幹部身份。何況農場初創期間大老魏在這兒住過三個月,非常欣賞顏哲而厭惡賴安勝,他肯定巴不得顏哲能當場長。

  大老魏是紅星公社資格最老的幹部,至今還保留一個習慣,在群眾大會上講話之前要先摸P股,那是因為剛解放搞土改時,他作為上邊派駐的幹部,P股後總是斜掛一個盒子炮,開會時得先把它弄正。他在農民中威望極高,這緣於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他幹活從不惜力,這人並不屬於膀寬腰圓那種人物,長得黑瘦黑瘦,貌不驚人。但是在興修水利時,工地上別人都是倆人抬一個抬筐,他是一人挑倆,為此傷了力,吐血,病治好後照幹不誤。農民們最看重這個,口碑相傳,把大老魏塑造成了個傳奇人物。這人心直口快,說話不怕得罪人,不過從反右運動過來後,這種幹部在政界就不吃香了,再加上聽說他在男女關係上有一點兒毛病,所以20年來,他在官場上上下下,至今隻是公社一個中層幹部。

  喇叭裏沉默片刻,吃驚地問:“你說啥?你不當場長,如今誰是場長?”

  “是顏哲。他是個好人,我們都服他。”

  喇叭裏氣急敗壞地罵了一聲,問:“你這會兒在哪兒?”

  “我在一班宿舍,我如今就住這兒。”

  “立即回場長室!把開關扳到電話擋,再等我的電話!”

  從他的語氣中,我們感覺不妙,我看看顏哲,顏哲看看我。

  我安慰顏哲說:“可能這個消息過於突然吧,我想大老魏不會反對你。”

  大老魏住場時,與幹活同樣潑辣的顏哲惺惺相惜,雖說並無深的私人交往,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心中是十分器重顏哲的。後來有件小事更加深了他對顏哲的好感,農場搞基建時從場外請了四個木匠,也挑了四個知青當學徒,主要工作是拉大鋸。把要解開的圓木打上墨,用抓釘豎著固定在樹幹上,兩個學徒踩在梯子板上,一來一去地拉鋸。每天如此,學不到啥技術的。然而顏哲趁休息時進去瞄藝,學得極快,一個月後他們拉鋸時發現了一根“薑子木”,這是本地木匠對這種樹材的俗稱,不知道學名是啥。這種木頭極堅硬,拉不了兩道鋸縫,大鋸的鋸齒就被磨鈍了,木質呈淡黃色,夾著半透明的木筋,比重比水重,木屑扔到水裏會沉底,在中原地帶的樹材中,像這樣比水重的材料可以說絕無僅有。木匠們見了,稀罕得了不得,說這種木材最適宜做木工刨,師徒們瞞著場裏,把這根圓木解成木工刨的材料,每人分了一個刨坯。

  顏哲有了刨坯就自己開始做刨子,甚至沒咋向師傅討教,幾個師傅頗為不屑,不相信他有這個能耐。過去的木匠沒有三角和幾何知識,隻會背誦“魯班爺爺”傳下來的口訣,像“刨口一寸九,刨子不推自己走”之類,他們把這些口訣看得十分神秘。其中有個楊師傅是門裏出身,木匠世家,幹木工已經十幾年,還一直靠老爹給他做刨子。

  然而在學過三角幾何的顏哲看來,這些太簡單了,他買了一本“木工必讀”,知道掏刨子的關鍵是刨刃角度,角度小則省力,但不得小於42度;角度大則工件光滑,但不得大於50度,一般取45度為好。隻要把角度弄明白,閉著眼睛也能把木工刨造出來。

  那天顏哲的刨子做成了,幾個師傅都立在旁邊看他試刨,刨子輕快地在木頭上滑動,從刨口吐出薄如棉紙的刨花,幾個師傅都上去試試,說做得不錯,用著很順手。這下楊師傅坐不住了,他說咱不能在徒弟這兒丟人呀,趕緊為自己做了第一個木工刨,從那之後,幾個師傅都對顏哲另眼看待。

  後來農場要打兩輛牛車,牛車對於農戶來說是個大設備,其意義不亞於後來城裏人的私家轎車。所以,有本事的木匠師傅們在幹完活後,總要在牛車上留下一件多少帶點藝術性的玩意兒,在沒有一點兒文化氣息的農村家庭,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奢侈。一般是在“牛仰角”(車轅上拴韁繩的一根木樁,小擀麵杖粗細)上刻一串八寶疙瘩,即把一根四方木棍分割成幾個正方體,再分別削去八個角成為14麵體。顏哲看不上這個,打算在牛仰角上雕一隻獅子或老虎,那得先得找一張畫當樣板吧,說來難以相信,在當時的文化沙漠中,竟然到處找不到一張動物畫片。托回城探家的王全忠到顏家大院找,也找不到,都在文革“破四舊”時給燒了。那段時間我見他一直在找畫片,就勸他:幹嗎非要雕獅子老虎,雕隻黃牛不就行了?咱農場的南陽黃牛多威武,眼前就是現成的樣板。他說不行,他不打算雕黃牛隻是一個技術上的原因:黃牛的牛角雕出來太細,容易碰壞,而牛仰角免不了磕磕碰碰。

  後來還是保管員四娃為他拾到了一張香煙商標,上麵的獅子隻有指甲蓋大,模糊不清。顏哲硬是以它為樣板,刻出了一隻栩栩如生的獅子。

  雕這隻獅子顏哲可沒少花時間,主要是刀具不順手,他沒有錢去買木雕刀具,隻能用一隻鋼鋸條折斷,磨出一隻簡易刀具,為雕這個獅子,甚至晚上他顧不上和我約會了。我常常到他的宿舍去陪他,看著他細心地用那把鋸條刀一點一點地剜,十幾天之後終於雕成了。獅子怒目蹲坐,左前爪下按著一個繡球,頭上鬃毛形成精致的渦卷,獅口裏含一個小球,項間有一個圈,兩者都是在本體上雕出來的,能自由轉動而取不下來。他決定雕這個玩意兒是興來所至,弄完後當然很高興,但也沒太看重它,它簡直把幾個木匠師傅還有大老魏都給震暈了。他們交口稱讚:還是城裏讀書娃兒有靈性,俺們收了多少徒弟也沒見過這樣靈性的!

  牛車打好後不久,大老魏就要離開農場了,走前他到粉房找到我,那一段我被抽到粉房裏幫忙,把紅薯切碎,磨成粉,準備冬天做粉條。老魏進屋後不說話,嬉皮笑臉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心裏發毛。我說:“老魏叔你是不是神經啦?”他突兀地說:“秋雲你好眼力。”

  我給說的一頭霧水,問:“啥眼力?老魏頭你說的啥意思?”

  他說:“顏哲唄,那是個好小夥,人品好,有靈性。你看那隻獅子雕得多有靈氣!更難得的,這娃兒是既有靈性,人又實在,趕明兒肯定能成大器。我要是看走眼,你把我眼珠子挖出來當尿泡踩。秋雲你得抓緊他,可別鬆手,把我幹女婿放跑嘍,我可不依你。”

  他平時對我很好,曾經笑說要認我當幹閨女,我給窘得麵紅耳赤,撲上去雙手捶他,拿手中的白粉麵抹他一臉,佯嗔道:“大老魏你再胡說八道我不依你!”

  想想這些話,我認為大老魏不會真的給顏哲使別腿,外麵有匆匆的腳步聲,賴安勝跑進來,詢問地看著我倆,說:“大老魏要我回電話?”顏哲沒說話,把雙擲開關扳過來,示意他接電話。電話一接通,大老魏就劈頭蓋臉地訓斥起來,他大概太激動,忽略了場長室還有第三者,所以聲音很大,我們在旁邊也能聽到:“你怎麽搞的?自己就敢做主把場長讓給顏哲?也不給上邊打個招呼?”

  賴安勝真誠地解釋說,顏哲是個好人,見識高,我們都比不上他。那邊壓低聲音說:“我當然知道顏哲的為人,比你個王八蛋強多了,可是他家庭太複雜,他爹媽又是在文革中被逼死的,他不是自己人!”

  雖然他壓低了聲音,我們仍聽得清清楚楚,我愕然失色,趕緊偷眼看了看顏哲的表情。他不語不動,黑暗中兩隻眸子更明亮,我想那肯定是以屈辱和憤怒為燃料,事後他對我說,再沒有什麽比大老魏這句話更能傷害他。老魏在電話中提到顏哲父母之死時並沒有說他們“自絕於革命”,而是說他們被逼死。在這個正確的前提下,得出的結論卻是顏哲“不是自己人”!受害人的兒子非但沒有享受賠償的權利,反倒背上了原罪。

  更何況這句話出自大老魏之口,一個非常欣賞顏哲的人,這比其他人說出來更傷顏哲的心,我對此同樣難以理解——“好人”不是自己人而“王八蛋”卻是自己人!我覺得,“當官的”大老魏和作為平常人的大老魏,似乎完全不是一個人。

  賴安勝真誠地為顏哲著急,他卻說不出更有力的理由,隻是絮絮地重複著:你說得不對,顏哲是個好人,打根兒起就是好人,不像俺們是半路才變成好人。他見識高,為人好,當場長比我強多了,我們都佩服他。那邊的老魏不耐煩了,顯然弄不懂“打根兒起的好人”與“半路的好人”是啥意思,喝一聲:“不要說了,我明天去農場!”

  那邊摔了電話,賴安勝手裏舉著話筒,忐忑不安地看著我們,顏哲示意他可以離開了。他走後,顏哲很長時間仍然不語不動,我在旁邊看著他白熱的目光,真擔心他的生命力會在一瞬間燒光。

  我小聲問:“該咋辦?明天他就來了。”

  “0178-1”

  顏哲凶狠地說:“來吧,沒有對付不了的事!”

  大老魏不是一個人來的,和他一起坐卡車同來的還有穀翠花,40歲左右的婦聯主任,也是公社的老資格幹部,來知青農場住過隊。短頭發,大臉盤,為人開朗熱情,和男女知青們處得很好。顏哲把場長室騰出來,自己呆在庫房裏,有意不見他們。農場沒有客房,所以公社幹部來農場時,按慣例要把場長室讓給他們。他們似乎也無意先見新場長,而是一頭紮到群眾中走訪。大老魏今天不是在電話裏發脾氣的那個人了,他滿臉是笑,和熟人們親熱地打招呼,問問莊稼和家裏老少,和男人們開幾句粗魯的玩笑。隻有在大田裏見到賴安勝和副場長莊學胥時,他才把臉板得像鐵塊兒,這倆人在鋤穀子,這活兒雖然不重,也是最難熬的農活之一。主要是天氣悶熱,野地裏沒有任何擋日頭的蔭涼。賴安勝和莊學胥都隻穿短褲,已經濕透了,身上的汗流到塑料鞋裏,與塵土和成泥漿,走起路來巴唧巴唧響,大老魏看著他們這個樣子,臉色才和緩了一點兒。

  他轉過頭看見我,笑著說:“秋雲你越長越漂亮啦!上回你回家探親,路過公社時為啥不到我家吃飯?把你幹爹忘啦?”

  從他的言談中看不出絲毫芥蒂,不過我仍敏銳地發現了變化:他在我麵前有意避開了關於顏哲的話題,要是在過去他是不會這樣的。

  他倆在全場轉了半天,神色越來越平緩。的確,今天的新農場沒有什麽毛病可挑的,到處井井有條,人人幹得熱火朝天,而且與過去不同,今天到處洋溢著發自內心的歡樂,洋溢著沉靜的幸福。它是那樣濃鬱,你可以嗅到它,觸到它,能用手捧上一掬帶回家去,除非瞎子才看不到農場的變化。

  所以,他們這次調查隻能得到一個結論:新場長比舊場長強多了,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是這樣。

  午飯時顏哲仍躲著沒見他們。下午,大老魏把賴安勝叫到場長室,顏哲則立即拉上我,輕手輕腳地鑽到庫房,把庫房門關上。場長室在庫房隔壁,各有門出入,中間是隔斷的。不過界牆中留有一個照明用的牆洞,洞裏放上一根蠟燭可以照亮兩邊。現在顏哲用報紙把這個牆洞糊住了,隻留下一個觀察的小孔,看樣子顏哲昨晚就打算竊聽他們的談話。這種“聽牆根”的行徑原本為顏哲所不齒,但……顏哲冷笑地說:“我既然不是自己人,幹點兒卑鄙的事就算不上什麽。”

  我知道大老魏這句話傷顏哲太深,沒法勸,隻能歎息一聲。

  我們趴在庫房的麥囤上,悄悄地聽著那邊的談話。大老魏反複追問賴安勝:“你把場長讓給顏哲這件事到底是咋發生的?你為啥這樣膽大這樣急迫,甚至不給公社打一聲招呼?你的組織性到哪兒去了?要知道農場一把手的任命權力是在公社!”他的盤問當然問不出什麽結果,因為今天的賴安勝已經與過去的“惡”隔斷了。賴安勝隻是一遍遍地重複:“顏哲是個好人,打根兒起的好人,比我強,我們都佩服他。”最後大老魏沒了耐性,怒吼著:“滾出去,趕緊給我滾蛋!”

  我聽得忍不住笑,趕緊用力捂住嘴巴。

  賴安勝走後,那屋裏好長時間沒動靜,我們輪流湊到小洞上看,大老魏正在屋裏沉思,背著手麵牆而立,眉頭鎖得緊緊的。看來他真的很為難……是承認場長“非正常更替”的現實,還是“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我想他肯定傾向於前者。大老魏是個實幹家,並不是那種隻會整人的政客,知青農場隻要運轉良好,他肯定會睜隻眼閉隻眼,甚至會幫著我們去疏通或糊弄上邊,這正是顏哲早就分析過的走勢。

  有腳步聲和開門聲,是穀翠花從地裏回來了。聽見她嚷嚷著口渴,倒了一杯水咕咕咚咚喝完,接著很長時間沒了動靜。我覺得奇怪,探起身子從小洞裏看,不由滿臉通紅,原來兩人正緊緊地摟在一起親嘴,大老魏的一隻手還插到穀翠花的上衣裏忙活。我這才知道,群眾傳說他有個老情人的事,看來是真的。據說這段私情是從土改時期結下的,那時大老魏和穀翠花在一塊兒住隊,大老魏的家屬還沒遷來,穀翠花也沒結婚,一個光棍和一個未婚姑娘,幹柴碰上了烈火,於是就燒起來了。後來大老魏的家屬來了,穀翠花也結了婚,但兩人的私情一直沒真正了斷。

  顏哲拉拉我的衣服,示意問:“那邊發生了啥事?”我紅著臉搖搖手,不讓他看。我們聽牆根原是為了保護農場,保護這個小型的利他社會,手段雖不光明,若是為了純潔的目的,還是可以原諒的。如果是竊聽或偷窺人家的偷情,那就太不妙了。這時那邊說話了,穀翠花吃吃地低聲笑:“沒出息的,看你那個饞勁兒。大白天,別讓外人看見了,晚上吧!”

  這下子不用我說,顏哲也知道那邊發生什麽了。

  後來大老魏說了幾句話,聲音很低沉,這邊聽不清。隻聽見穀翠花喟然長歎:“唉,難道這輩子咱們隻能這樣偷雞摸狗,成不了正經夫妻了,我也不能給你生個一男半女的。”

  大老魏內疚地說:“成不了啦,翠花我對不住你。”

  “別說這種話,要說對不住,是咱們對不住嫂子和我那口子。”

  “我隻有下輩子報答你啦!”

  “不說誰報答誰,隻盼著閻王爺把姻緣簿改改,讓咱倆下輩子能成一家。唉,不說這些了,說了大家心裏都難受,咱們說點正事吧!”

  那邊真的停止了親熱,開始談工作。聽見穀翠花嚴重地說:“這回我可挖到根了,知道賴安勝為啥不敢當場長了!知道不,有一個女知青叫岑明霞的懷孕了!”

  大老魏震驚地問:“真的?你沒看錯?”

  “呸,我幹了20年婦女幹部,還沒這個眼力?不會錯的,至少三個月了。”

  大老魏暴怒地說:“一定是賴安勝那個王八蛋!我早知道那小子不安生!混蛋,色膽包天,這可是女知青,比軍婚還厲害,他敢把女知青肚子弄大!”

  “沒錯,我沒敢深問,但作孽的一準是他。不過很奇怪的,似乎岑明霞並不怕人知道,她床邊公開堆著好幾件小衣服,我旁敲側擊地問她打算咋辦,她根本沒打算偷偷打胎。還有,全場人似乎都知道這件事,一點兒也不避諱。這就怪了,難道他們都不知道這問題的嚴重?滿場人都傻了?喝迷魂藥啦?我實在想不通。”

  牆那邊還在認真地討論這件事,穀翠花分析,一定是顏哲抓到了賴安勝的真實把柄,以此要挾迫使賴安勝讓出了場長的位置,這還真有點兒搞政變耍陰謀的味道。可是顏哲這個新場長幹得確實好,農場井井有條,一派興旺景象。別說群眾,就連被逼下台的賴安勝也心悅誠服,這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所以……

  “顏哲篡了場長職位這件事,你準備咋辦?咱們能不能幫他糊弄過去?”

  大老魏有一段時間沒說話,最後沉悶地說:“要是光有私下換場長這事,我原想保顏哲的,他把農場管得這樣好,就是他家庭問題再嚴重,也值得保一下。我剛才已經做好打算,先同縣裏老胡通通氣,他對顏哲印象也不錯,如果他能點頭,別人就不會說啥。可是有了女知青懷孕這件事,農場的事就捂不住了,早晚要露餡。弄不好,連我這個知青辦主任也得賠進去,我隻能向公社和縣知青辦反映。”

  聽到這個決定,我非常緊張,看看顏哲,他也很緊張,正在努力思索。那邊作出決定後好長時間沒動靜,後來大老魏在歎氣:“今兒個看了農場的氣氛,就像大躍進前期那樣幹淨,人人隻知道幹活,沒一點兒私心,幹得越累越高興,這樣的景象已經多年沒見了。說心裏話,我眼紅得很,動心得很,真想搬到農場裏跟他們一塊兒幹,也不枉活這一輩子。可是……唉……”

  又是好長時間沒動靜,穀翠花也不說話。時間長了,我忍不住趴紙洞上再瞄一眼,大老魏已經拿起電話,準備搖手把,這種老式電話機搖手把才能接通。不過他顯然十分躊躇,遲遲未搖,歎息著:“這個電話打出去,賴安勝那小子這輩子就完了,不說挨槍子,蹲10年大獄是逃不掉了。還有顏哲,要是上邊把私下換場長這事拔高到階級鬥爭的線上,他也一定會跟著一樣完蛋了。”

  我趕緊跟顏哲咬耳朵:“他要給上邊打電話了,要捅這件事了!”

  顏哲俯身向洞裏看。那邊仍在猶豫,大老魏說:“打?”穀翠花說:“那就打吧!”又頓了幾分鍾,這幾分鍾對俺倆來說太漫長了,接著聽見搖電話手把的吱吱聲。顏哲立即起身往外走,甚至沒跟我打個招呼,我忙跟到後邊,他邊走邊從褲袋裏掏出那個不鏽鋼材質的噴霧器,又戴上口罩,看來他是早就備好了的。到了場長室,他沒有停頓,徑直破門而入。屋裏兩人吃驚地看著我倆闖進去,大老魏機警地按斷了電話。

  顏哲平和地說:“魏叔你別動,接到縣裏通知,每個進農場的人都要噴防瘟疫藥。”

  他按動手柄,朝著大老魏和穀翠花噴去,大老魏想躲避,可是在猝不及防的片刻間,他倆已經被白霧包圍了。老魏怒聲問:“你幹啥?你幹啥?”他的腦子比較靈,立即起了聯想,問:“這是不是迷魂藥?你對賴安勝他們都噴了迷魂藥?”

  我有些理屈,不大敢看他倆憤怒的目光。不過這時顏哲已經完成了噴灑,歉然地說:“魏叔,實在對不起,是你逼我這樣做的。放心,這不是迷魂藥或毒藥。相反,它能讓你享受到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快樂,勞動的快樂,幫助他人的快樂,這正和你的本性相符,你不是想搬到農場嗎?那就在這兒住一段吧,你們倆都來這兒住吧!”

  兩人憤怒而警惕地瞪著我們,但漸漸地,他們的目光開始變得柔和,我知道利他素起作用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可是我的輕鬆是有限度的,兩個公社幹部可不比農場的人,如果把他們長期困在這裏,難免會引出一些事端,至少他們的家屬和同事要來找他們吧!所以,顏哲的做法隻是把危機推遲,並沒有根除,一柄達摩克裏斯之劍從此便懸在我們頭頂。

  這時,那兩人已經徹底進入新境界中,他們臉上開始浮現出我已經見慣的、沉靜而幸福的笑容,而且他倆的幸福感特別濃鬱,也許是因為他倆本性良善,與利他素發生了更強烈的共鳴吧!

  穀翠花看看老魏,柔聲說:“好的,聽顏場長的,老魏咱留下來吧!留下來,啥心都不用操了。”

  “好的,留到這兒,咱們就心地輕鬆了。”

  他們大概是說:不用再狠下心往上邊匯報,那個決定本來就是違反他們本性的。不過,這會兒他們的思維已經不清晰,這種想法是朦朧的。

  顏哲想了想:“至於你們的住處——這樣吧,魏叔你住在我的場長室裏,我搬到二班宿舍去住,那兒有個空床。至於穀姨你……”他又想了想:“就和魏叔住一塊兒吧!”

  我吃了一驚,立即拿目光製止顏哲,誰都知道他倆不是夫妻,這樣公開同居顯然是不合適的。顏哲也用目光製止我:聽我的,一會兒我再解釋。至於那兩個當事人,雖然已經處於夢遊狀態,還是有點兒羞怯,尤其是穀翠花,紅著臉說:“我跟老魏……這不合適吧!”

  顏哲很氣派地揮揮手:“沒啥不合適的,這個農場有全新的社會規則,沒人會笑話你們的,你們也看到了,沒有一個人歧視岑明霞和賴安勝。”

  穀翠花想了想,認可了他的話,能和大老魏正大光明做夫妻,哪怕是短時間的,也是她多少年來的夢想!她不再猶豫,上前走了一步,親熱地挽住了大老魏的胳膊,大老魏也沒再拒絕,他倆互相對視的目光已經像夫妻了。

  顏哲說:“該吃晚飯了,你們把屋子收拾一下吧,魏叔你就用我的鋪蓋,我讓秋雲再給穀姨送一套。”

  他拉上我退出場長室,看來他對這個結局很滿意,臉上浮出由衷的微笑。

  晚飯後,顏哲領著我找到大老魏,簡單地說一聲:“魏叔你跟我來,我為你接風。”

  大老魏順從地跟著出門,穀翠花也想跟來,又不知道顏哲的邀請是否包括她,疑問地看著我。我笑著點點頭,她很高興地跟著來了,我們到了菜地,這兒有一間瓜棚,我們進去,種菜的老馬趕緊迎出來:“顏場長來啦,魏主任來啦,還有你們倆,快請坐。”

  我們在小板凳和老馬的地鋪上分別坐定,顏哲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兩瓶寶豐大曲,一小瓶醋,一包鹽,笑著說:“我知道老魏叔的規矩,先把話說前頭,好讓老魏叔放心,咱不占公家便宜,酒是我自己掏錢買的——實打實說是用秋雲的錢,我的零花錢都是她給的。”

  寶豐大曲在當時算名酒了,那時中原的酒鬼們最推崇的就是“張保林”(張弓大曲、寶豐大曲和林河大曲)。大老魏盯著這兩瓶名酒,兩眼放光,喜不自勝,他嗜酒如命,在全公社久負盛名,然而他家經濟狀況不好,一般隻喝最便宜的地瓜燒,甚至喝過工業酒精兌的酒。有一次喝得胃出血,後來才不敢喝這種假酒了,而且他為人剛正,從不倚仗權勢占公家便宜。他在農場住隊期間,常有老朋友來看他,那自然是要喝一場的。朋友們知道他的家境和為人,一般都自帶著酒,大老魏向廚房廚師要了一點兒鹽和醋……這是他僅有的腐化……到菜地裏掏一兩毛錢買幾根黃瓜,用隨身帶的小刀削成片,加上鹽醋,這便是下酒菜,然後用小刀當筷子輪流吃菜,對著酒瓶口輪流喝酒。雖然條件簡陋,照樣能陶然一醉,這次顏哲完全是按他的路數,所以大老魏格外高興。

  顏哲掏出兩毛錢向老馬買了幾根黃瓜,讓老馬切好並撒點醋和鹽攔好,喊他也坐過來,便一人一口喝起來,穀翠花也參與了,喝得十分豪爽,看來她的酒量不弱。我雖然從不喝白酒,受他們的鼓勵,也喝了幾口。有一次我被嗆住了,惹得他們大笑,其實顏哲酒量也不行,他是在大老魏麵前硬充好漢,一會兒就喝得連脖頸都紅了。

  三個男人不慌不忙地喝著,一種無言的友情在他們中間緩緩流淌,開始沒怎麽說話,慢慢地話頭變稠了。他們根本不提眼前的事,不提場長職位的非正常更替,不提女知青的懷孕。也許這些“成人的話題”已經溢出老魏叔此刻的意識了,他們這會兒說的,盡是家長裏短的瑣事。

  顏哲說:“老魏叔,我剛來農場就知道,你有個外號叫拚命三郎,剛解放修水利的那陣兒,挑土方,你一個人挑倆抬筐,累得吐了血。”

  老馬說:“對,十裏八鄉都知道這個綽號。”

  大老魏笑哈哈地對顏哲說:“我也知道你,剛來農場挖堰塘,手上磨出三個血泡,血順著鍁把往下流,你用手絹包紮後照樣幹。還有一天用斷兩根鍁把,把四娃心疼得都要吐血了。”

  “老魏頭,我還知道你開會上台先要摸P股,咦,你的盒子炮哩?”

  “早交公啦!其實我參軍後沒趕上打仗,一槍也沒開過,臨交公時才到河灘上打了幾槍,總算過過癮。對了,顏哲你雕的那隻獅子真好,那掛大車拉出去,把全公社都震了,都說全公社屬咱知青農場的大車最漂亮。”

  老馬說:“嗯哪,俺莊離這兒30裏,都有人對我誇說這輛車。咱場的黃牛也漂亮,跟神牛似的,十裏八鄉也比不上。”

  “雕那個牛仰角算不了啥,魏叔你喜歡,趕明兒我單單雕一個獅子送你。”

  “那敢情好!”想了想大老魏又搖頭:“別、別,你當場長了,太忙。以後再說吧!”

  說這句話,他算是間接承認了顏哲的場長。

  我和穀阿姨後來離開酒場,跑到窩棚外說女人的話,和老魏叔一樣,穀阿姨的意識中也已經自動剔除了和政治有關的話題,她像普通的農村婦女那樣誇顏哲和我:人品好,人實在,又漂亮,金童玉女,天生一對。你們結婚時一定得請俺倆去——不不,可別在這兒結婚,一定等到回城後再結,按政策,結過婚的知青就很難回城了。

  又說:真羨慕你倆,要是我和老魏也年輕20歲,都還沒結婚,那就好了,俺倆一定把這輩子好好過下去,我這輩子最抱愧的是不能給老魏生個一男半女。

  她說起這些話時毫無機心,毫不設防,我在她麵前也完全放開,我說我早把心交給顏哲了,我爹媽通情達理,都喜歡他,不嫌棄他的家境。不管將來能不能回城,俺倆肯定會結婚的,穀姨你放心,我和顏哲結婚時一定請你和老魏叔。

  後來我倆返回窩棚加入他們的酒場,他們喝得很高興,顏哲尤其高興。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往常顏哲雖然同全場人相處甚洽,但人們都用敬畏的眼光仰望他,他是高高在上的,也是孤獨的。現在呢,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大老魏兩口兒(我從心底已經把這對情人當成兩口子了)和老馬都忘了敬畏,用平等的心態與他交往,對顏哲來說,這種友誼很是難得。

  兩個鍾頭之後,五個人喝光了兩瓶酒,兩個女的畢竟喝得少些,所以他們三個男人每人都灌了半斤以上,我們扶著腳步不穩的老魏回場長室,一路上他不停地咕噥著:“小顏子,小雲子,今天這場酒喝得最痛快。我高興,真的高興。我要住這兒,一輩子也不走了。翠花,咱一輩子不走了。”

  雖然是在月光下,我也能看見穀翠花容光煥發,目光灼灼,充滿了憧憬。

  大老魏“夫婦”就這樣在農場安居下來,他們完全忘了“公社幹部”的身份,似乎也忘了各自的家人,現在他們是一對地道的農家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噴灑蟻素以來,全農場一向沉浸在沉靜的幸福中,而他倆的心態特別沉靜。也許他們一直在潛意識中盼著這樣的桃花源,如今終於盼到了,於是他們拋棄一切世俗雜念,一心一意地開始了新生活。

  場員們非常自然地接受了這對不是夫妻的夫妻。

  隻有我時刻提心吊膽,怕那柄達摩克裏斯之劍隨時會落下來,實際上我是過慮了。在那個年代,一位農村幹部出去駐隊、上工地和搞運動,一走兩三個月不回家是常事。大老魏他們在農場住了兩個月,也就是說,在公社機關和他們家失蹤了兩個月,竟沒有激起任何漣漪,甚至沒人打電話來問一聲。

  顏哲最近心情很好,大老魏的來臨減輕了他“高高在上”的孤獨,他完全忘了大老魏那句“不是自己人”的混賬話,要知道這句話傷他很深的,而老魏本人也徹底忘了顏哲的“異己性”。他們之間的關係經曆了好感——敵意——友情這個三部曲,最後落腳在非常穩固的友情上,這個變化太快,簡直讓我目不暇接。

  不過,我和顏哲之間卻因為大老魏“夫婦”爆發了真正的衝突,這在我倆之間還是第一次。

  顏哲決定讓穀阿姨和老魏叔住在一起時,曾經答應我,以後向我解釋他這樣做的原因,後來他似乎把這個許諾忘了。如果我也忘了——那就會天下太平,可惜我沒忘。因為我直覺到他這個決定中有一些我厭惡的、不能接受的東西。在我的追逼下,有一天晚上他對我說出了其中的原因。

  顏哲說:做一個清醒的上帝的確是非常痛苦的,因為當別人無憂無慮地生活時,當別人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你時,你隻能獨自擔起這個擔子。你要為這個利他主義的小族群負責,預先發現前進路上可能的陷阱。

  他說:“秋雲你注意到沒有,人們被噴了蟻素後,性欲似乎有所減弱?至少賴安勝那個以前的色鬼現在對岑明霞秋毫無犯,還有陳秀寬,過去總是色迷迷地看女知青的P股和胸部,你看他現在的眼光多清朗。這雖然是個小苗頭,卻也是非常值得重視,知道為啥嗎?你知道我為啥這樣重視‘性欲’?”

  我搖搖頭。顏哲耐心地解釋:“螞蟻社會中是沒有性欲的,至少說沒有持續的全員的性欲。蟻後一生隻需要進行一次交配,然後就可以一直生育,而其他雌性的工蟻不擔負繁衍任務,因此也不需要性欲。所以我很擔心,咱們的蟻素是從這種無性欲個體中提煉出來的,會不會對人群產生‘降低性欲’的副作用?如果是,就非常危險了。因為人類的繁衍方式離不開性欲,盡管它常被當成肮髒的東西,如果它徹底消失了,人類也就完了。”

  他又說:“當然,單單是賴安勝和陳秀寬的一兩個例子還不能說明問題,他們的變化可能隻是因為‘對過去惡行的厭惡’,而不是性欲本身的減弱。另外一個例子不知道能不能算例證,咱倆……”

  雖然他欲言又止,我還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的確,近來我倆的約會中他一直沒有主動同我親熱,而我也減弱了同他親熱的渴望。雖然我倆並沒吸入蟻素,也可能多少從環境吸入了一些?或者是因為我們肩上的擔子太重?他看我理會了他的意思,立即把話頭扯開:“但不管怎樣,我至少得確定這個陷阱是否存在,自然界是個絕頂複雜的天網,你隨意扯動一條線,都會引起預想不到的反應。我們必須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我正要設法驗證那種危險,正好大老魏和穀阿姨來了。”

  我知道了他的用意,心一下子涼透了。不錯,他說的很有道理,他做出這個決定沒有任何惡念、私利或是自我心理。都不是,他是為了這個利他社會的未來,他真是個清醒的、盡職盡責的上帝。我無法反駁他,我膚淺的思維無法抵擋他銳利的思想。但不管怎樣,我還是無法排除心中的厭惡。老魏叔和穀阿姨之間雖然是偷情,是奸情,在我心中,它反倒是溫馨的、明朗的,而顏哲拿他們的私情來做性欲實驗,未免太肮髒,太陰暗。

  我心中第一次升起對顏哲的憤懣,他真的以為自己是上帝嗎?可以把別人當成實驗用小白鼠,對他們生殺予奪?或者隨意把他們放到透明的觀察室中,觀察他們的性欲和習性?這些想法像一大堆幹柴橫七豎八叉在我腦中,我理不出個頭緒,也就無法對顏哲講清我的感受,顏哲的目光卻比我銳敏多了。

  他看著我的沉默,苦笑道:“我早知道你會反感的,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你那些道德上的潔癖了,所以我一直在推遲向你說明,巴望著你會忘了它。可惜……秋雲,我已經盡力求得你理解,但是很可惜,咱們看問題的基點不同,而且是根本性的不同。”他歎息著:“也許有一天,咱倆會分道揚鑣的。”

  我打了一個寒戰,我對顏哲的做法已經開始反感,但我還沒有設想這會影響到我倆的最終結局,或者說沒有勇氣想到這一點。顏哲比我敏銳,他已經看到了我們之間的宿命。看清這一點,我非常心痛,鋸割般的痛,刀剜般的痛。多少年來,我已經把感情完全倚傍在這個叫小哲的男孩身上,這個叫顏哲的男人身上,從不敢設想缺少了他的人生。不久前我還對穀阿姨描繪過我倆的婚事呢,做夢也想不到,僅僅幾天之後,顏哲會把另一種結局突兀地攤到我麵前。

  我的淚水不由得湧出來,流得非常凶猛。顏哲過來,默默地為我擦幹淚水,把我擁在懷裏,我倆靜靜地擁抱著,呆了很久很久。

  我們再沒有談那個令人厭惡的話題,以後也沒再談過,更有一個話題我別說談論它了,連想都不願想。那就是:顏哲會不會在深夜裏溜進庫房,通過那個牆洞,悄悄觀察大老魏和穀阿姨的夫妻生活。我想,以顏哲作為“一個清醒的上帝”的責任心,以他科學家般的嚴謹,對於這個影響新人類成敗的關鍵問題,他肯定會去觀察的。但——我實在厭惡想這件事,我不敢斷言那樣做是不正當的,我就是厭惡它。後來大老魏他倆不想占顏哲的場長室,執意搬出去,住到機磨房了,我才多少放下心。

  這是個無法填平的泥沼,我隻有躲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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