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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女知青懷孕

  第二天是打麥,像割麥一樣,打麥也是農活中的重頭戲。實踐證明,顏哲說的“水會自動填滿低凹處”的話一點兒不錯。那天早飯後,雖然不再有人派工,但所有該去打麥場的勞力都去了,顏哲也早早趕去,拎個桑叉準備“撂垛”。打麥時的分工是這樣的:有人負責把麥捆打碎,有人負責朝打麥機裏喂麥,有人負責用桑叉把打麥機裏噴出來的麥秸推到麥秸垛前,兩人用桑叉把麥秸挑到垛上,即俗稱的“撂垛”,再有一個人在垛上負責把挑上來的麥秸攤平,最後結出圓錐形的垛頂。麥秸是黃牛冬天的食物,堆成垛是為了防雨;打出來的麥粒則另有人負責運走,攤到麥場裏曬幹。

  沒有幹過農活的人,不知道撂垛的艱難,從表麵看來,把輕飄飄的麥秸挑到垛上一點兒也不費力,可長時間的重複動作使你肌肉酸痛僵硬,而麥秸垛越來越高,挑送麥秸也越來越難。大團的麥秸如浪濤般不停息地湧來,你稍一放鬆,它們就會集成大堆,垛在一起,挑送起來就更加困難。在農場裏,撂垛向來是棒勞力的活,顏哲是當然選手之一。每次看到他累得精疲力竭,隻能趁打麥機偶爾被麥稈塞死的片刻,拄著桑叉大口喘氣,我真為他心疼。

  不過今天顏哲沒能幹這個活,他剛站定,就被兩人擠走了,一個是賴安勝,一個竟然是崔振山。雖然有昨天會上崔振山的那番話,但顏哲還是不大相信他能幹這活,站旁邊懷疑地觀察著。然而這兩人確實幹得很好,雖說也很疲累,但肯定比顏哲撂垛時從容多了。後來隨著麥秸垛越來越高,他們也開始拄著桑叉喘氣,臉上卻仍洋溢著勞動的快樂。

  整個場上都洋溢著這種快樂和幸福,向打麥機裏喂麥的是岑明霞,這個活兒不需要大力氣,但要手疾眼快,這正是岑明霞的強項——想想她納鞋底是怎樣一個快手!我在旁邊解麥捆,一邊幹活,一邊欣賞著岑明霞的動作,她真像跳芭蕾一樣瀟灑寫意,攬過我遞過去的麥束,用手一分,平平展展地送進打麥機,幹得既快,也不會塞死機器。她的衣服被汗水浸透,頭發也濕透了,臉上因汗水而粘滿了細小的麥秸屑,但她髒兮兮的臉上同樣洋溢著快樂。

  整個農場運轉得像一部精密的機器——不,這個比喻不好,所有機器都是需要外部管理者的,而農場卻是自動運轉,自我管理。其實應該這樣比喻:農場運轉得像高效的螞蟻社會,隻有勞動者,不需要管理者,沒有任何內耗和無用功。

  這中間隻有一個人的地位比較尷尬——顏哲。今天無論他走到哪兒,拎起啥樣的活,都會很快有人走過來,把他的活接下來。半晌休息時,他把我拉一邊,尷尬地苦笑著:“糟了,出了一點兒紕漏,是無法修正的錯誤,我事先沒有估計到。”

  我吃驚地問出了啥紕漏,顏哲說:“可能是蟻素的一個附加作用吧,人們都把我當成了蟻王,會自動地阻止我幹活。”

  我立即想起6歲那年,莊學胥帶我們挖開蟻巢後的情景:十幾隻工蟻拽住蟻後躲起來,不讓它身涉險地。沒錯,保護蟻王這種指令一定深藏在螞蟻的基因和信息素中。

  “對,蟻後是不幹活的,隻負責繁殖,你把這個任務擔起來得了。”

  顏哲麵紅耳赤,他真的很尷尬。說起來,這種尷尬其實是緣於他的成功,他的蟻素很有效,如今農場成員的行為都受深層次的利他主義的支配,絕非勸說、解釋、命令這些淺層次的行為所能改變。所以,不論他怎樣解釋,“不許蟻王幹活”這個潛在的規則也不容改變。可是如今這兒不需要脫產的管理者,他又不可能像蟻後那樣專司繁殖,這樣他豈不是成了廢人一個?

  這天他不管如何努力,一直沒幹成任何農活,隻好去廚房,幫助炊事班把新麥饃和綠豆湯送到打麥場。舊城縣很窮,這兒的農民一年四季很少能吃到“好麵饃”,對他們來說,“好麵饃”管飽就是人生最高幸福了。顏哲有次幫木匠齊師傅往家拉柴火(木工活後的廢料),鄉間土路凸凹不平,到齊師傅家已經是夜裏10點多。齊師傅8歲的兒子已經睡著,但老爹一回來他就醒了,在床上擰來擰去、吭吭哧哧地不安生。顏哲有點兒奇怪,說齊師傅你家孩子是不是不舒服?還是當爹的知道兒子的心思,起身把從農場帶回來的花卷饃(少一半白麵多一半紅薯麵)掰下半個給兒子,他睡床上大口大口吃完,這才安心入睡。齊師傅對顏哲說:“家裏除了麥忙天,從來不敢吃花卷饃的,更不用說好麵饃。兒子日盼夜盼地盼他回來,就是惦記他從農場帶回來的花卷饃。”

  知青農場建場頭年,知青們生活之苦不亞於周邊農村,但我們占便宜處是新建農場,按規定三年不交皇糧。所以從第二年新麥下來後,在麥忙期間可以享受短短幾天的神仙生活——四兩一個的白麵饃,想吃多少吃多少。這個情形傳到附近農村時,曾讓周圍的農民羨死妒死,甚至到縣裏去告我們。

  麥忙天吃飯時有個奇怪的現象:即不知道餓,因為炎熱和疲累讓人失去了食欲;也不知道飽,隨便一吃,一兩斤饃就進肚了。連我也能吃兩個大杠子饃,更不用說崔振山了,他幾乎每頓都是三四個,過了麥忙期別人都瘦,就他膘肥油厚,像是秋天剛填完膘的狗熊。

  不過,今天很奇怪,顏哲把饃簍扛來了,四兩一個的白杠子饃散發著新麥的甜香,逗人饞涎,但每個人,不管男女,不管棒勞力和弱勞力,都隻吃一個就不再拿了。顏哲努力勸他們多吃一點兒,人們卻都微笑著,不無留戀地看看饃簍,一個個離開了。等到撂垛的賴安勝和崔振山把場地收拾淨,也來吃饃時,顏哲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連崔振山也隻吃一個,就(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饃簍。

  顏哲把我拉到一邊,現在他的心裏話隻能對我一個人說了。他皺著眉頭,嚴肅地思索著。他說:“大夥兒‘定量取食’這種現象,看起來是小事,實際有很深刻的意義。過去我們已經知道,利他素可以驅使每隻螞蟻都忘我地勞動,卻忽略了另外一點:它也能驅使每隻螞蟻公平地取食。否則,隻要蟻群中出現一隻貪得無厭的成員,就能破壞整個螞蟻社會的秩序。”

  這一點他說得太對了,我絕對信服。在高中吃食堂時,大夥兒的碗筷吃完後都放在公共碗架上,平時這種秩序很穩定,但隻要出現一個搗亂者,出現一個自己沒碗筷而偷用別人碗筷的家夥,很快就會激起一波凶猛的偷竊風潮,因為丟失碗筷者急於吃飯,都會很生氣地順手撈一副碗筷來用,而且沒有良心負擔。螞蟻社會中沒有任何限製性的措施,沒有人類社會中的法令、道德、懲罰、大門和鐵鎖等,它們靠什麽有效維持了社會的秩序?真令人佩服。

  顏哲說:“這麽說來,咱們的蟻素確實很成功。在我尚不明白其深層機理的情形下,就成功地複現了自然界蟻素的所有功能。”

  我由衷地佩服他的分析,我想,他眼光的敏銳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

  “但這樣不行,麥忙期間活這樣累,仍按農閑期間的取食標準是不行的。問題是……”

  問題是這取決於利他素的深層作用,不是解釋和命令這些淺層次的行為所能改變的。顏哲為此很發愁,無計可施,忽然我想到了一個權宜的辦法,我說:“顏哲哥這樣行不?你帶頭多吃,我也跟著你多吃。也許別人會以為這就是新的規則,會學我們的樣——要知道如今你是蟻王呀,我算個副蟻王吧!”

  顏哲眼睛亮了:“行,咱們試試看。”

  他很高興,誇我,說我與他的搭檔簡直是“絕配”,因為他擅長於走“正”道而我擅長於發現“奇”徑,會不循常規地出牌,我被誇得有點兒害臊,說你先別誇我,能行不能行,還不知道呢!

  這個方法果然有效,我們加大了取食量(有意讓所有人都看見),經過短時間的震蕩後,其他人很快就跟我倆一致了。隻是為了保證別人吃飽,逼得小飯量的我,還有因不幹重體力活而減了飯量的顏哲,不得不強撐著多吃,一直堅持到麥忙天過去。那些天,我們肚脹便秘,打嗝放屁,著實難受。舊城縣農村有一個流傳的說法,說皇上最會享福,金鑾殿左邊支一個油鍋,右邊也支一個油鍋,啥時候想吃油條啥時候炸,這在農民心目中是最高境界的幸福。如今我知道,當一個吃飯無節製的皇上,其實是件很痛苦的事。

  “0160-1”

  六月的農活不斷頭,麥收剛過就是插秧。插秧輪到知青唱主角了,因為農場中的老農都來自種麥區,沒幹過插秧,他們都四十多歲了,學做新農活肯定趕不上學生娃兒,所以他們隻負責挑秧送開水,為插秧的知青當後勤。顏哲是主力中的主力,插得又快又好,還把插秧編成口訣:腳走兩條線,兩眼朝前看,左手(拿秧把的手)跟著右手(分秧和插秧的手)轉。

  可是今年人們不許他進秧田,在秧田中大露風頭的是岑明霞,她進了秧田就不見直腰,很快把別人遠遠地拋到後邊,而且秧插得非常整齊,像是用直尺劃出的格點。孫小小早忘了對岑明霞的敵意——噴了蟻素後,農場裏已經沒有這樣的“惡”念了——大聲誇獎岑明霞:“明霞姐你真厲害,插秧又快又整齊,誰也比不上你!”

  岑明霞直起腰,敲敲腰眼,顯然她已經腰酸背疼,當她看著自己的成績非常自豪,臉上卻浮出燦爛的笑容。這些天來,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已經是見慣的風景了。我看著她,也像顏哲那樣往深層次思考,我想螞蟻社會中一定也有技藝超群的個體吧,一定有的,在自然界,差別是絕對的。那麽,這些技術超群的螞蟻如果也和普通螞蟻一樣享用定量的食物,它們的積極性會不會受到打擊?或者說,缺乏激勵規則的社會,是不是會導致平庸占主流?如果沒有,那我們隻能更佩服螞蟻社會的高明設計。

  我想啊想啊,得不出結論,也許,這種思考是顏哲這樣的人特有的專利,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再思考下去,因為正在微笑的岑明霞忽然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嘔得滿麵脹紅,眼中盈出淚水。我忙跟了過去,正好過來送稻秧的賴安勝也急忙跑過去。我關切地問:“咋啦?咋不舒服?我去喊衛生員吧!”岑明霞搖搖頭說:“不用了,忽然有點兒惡心,這些天已經嘔過很多次了。”這時孫小小忽然笑著喊:“明霞姐你別是懷孕了吧,懷孕的女人都要嘔吐的。”

  我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反應實在太遲鈍,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識呀,反倒是傻呼呼的孫小小最先反應到。那會兒我非常尷尬,幾乎不敢看岑明霞。未婚姑娘懷孕,這在當時的社會裏是非常丟人的事,何況她的身份是女知青?鑒於當時嚴厲的法律,那個讓她懷孕的男人是要蹲大牢的。我替岑明霞臉紅,也替賴安勝擔心,這些天來,我對他的惡感已經全都消失了,我不希望一個好人落得個悲慘下場。

  奇怪的是我為之羞愧或擔心的這兩個人,在蟻素的作用下,都拋棄了正常人的思維規則,岑明霞並沒有臉紅羞愧,賴安勝也並沒有恐懼擔心。他們聽了孫小小的話後,都恍然承認了這個事實,然後臉上漾出更加燦爛的笑容,那是為人母和為人父的喜悅。這種喜悅應該是所有動物的本能,蟻素也遮蔽不住。

  賴安勝小聲問:“你真的懷孕了?”

  岑明霞點點頭說:“一定是了,兩三個月沒來例假。”

  然後很陶醉地用手摸肚子,那兒恐怕不會有胎動,但她已經在預先聆聽胎兒的呼喚了。

  孫小小大聲向別人宣示這個喜訊,周圍的男人女人都圍過來,很有興趣地盯著岑明霞的肚子。我麵紅耳赤,逃一般離開這裏。我在場長室找到正在看英文書的顏哲,把這個情況告訴他,顏哲也傻眼了,他比我更清楚“女知青懷孕”的嚴重後果,同樣不願賴安勝有那種下場,何況這事一捅出去,就會徹底破壞他剛開始的社會實驗!我倆關在屋裏商量很久,想不出可靠的辦法。打胎的辦法不是沒想過,但在當時嚴厲的清教徒式的社會規則下,幹這件事太難,超出兩個知青的能力。顏哲一向對自己的智力自負,但在這種事上,他的“隻會走正道”的智慧沒有用處,我今天也想不出好辦法。

  天晚了,田裏的人們收工了,他們踩著夕陽,說說笑笑地走回農場,不少人簇擁著岑明霞,熱烈地談論著什麽,尤其是孫小小,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不用說,全場人都知道了岑明霞懷孕的“喜訊”,他們身上洋溢著更加濃鬱的幸福。

  我倆透過場長室的窗戶,心情複雜地盯著他們,往常我倆非常喜歡以旁觀者的角度,也多少帶點居高臨下的眼光,欣賞場員們臉上的幸福,看著他們,我們自己也不酒自醉。可是今天他們的喜悅讓我倆啼笑皆非,我們在為闖禍者憂心忡忡,絞盡腦汁想捂住這個裂縫,而當事者卻渾然不知眼前的災禍,還在一如往常地“幸福”著。

  最後,顏哲咬咬牙說:“那——就讓她生下來吧!分娩前讓她一直待在農場裏,咱們盡力把這個秘密捂住。”

  我大吃一驚,疑慮地看著他。顏哲解釋說:“秋雲你聽我解釋。如果把岑明霞送到縣醫院去流產,哪怕找到可靠的關係,也很難保證不泄露秘密,那賴安勝就慘了,咱們的社會實驗也肯定泄密。再說,看看岑明霞的欣喜表情,她會同意流產嗎?肯定不會。他們噴過蟻素後,隻受‘利他本能’的控製,不會有這種世俗的擔心,而‘繁衍後代’應該是利他本能的第一目標。”

  顏哲苦笑著加上一句:“其實,蒙昧者最幸福,做一個高高在上的、清醒的上帝,是最痛苦的啊!”

  我對他這種“清醒的痛苦”深有同感,這會兒我真後悔不該留在“外邊”陪顏哲。但對他的決定我還是堅決反對,我說:“你的擔心不錯,但不管咋說,也不能讓一個未婚姑娘生下私生子呀,那樣會毀了她的一生的。”

  顏哲說下邊的話時,顯然頗為猶豫,看來他不想對我說得那麽深,那麽直白。然而猶豫良久,還是沒有瞞我。

  他說:“我決定讓她生下孩子,還有更深的考慮。秋雲,也許你對我的這些考慮有反感,希望你認真聽我說完,並且……我說句不中聽的話——請你不要站在女人本能的高度、而要站在哲理的高度思考問題,行不行?”

  他執拗地盯著我,我不知道什麽是“女人本能的高度”,什麽是“哲理的高度”,但我還是點頭答應了,他這才往下說:“我得從20年前說起。那時我爸爸一再說:螞蟻的利他主義社會是內稟穩定的,他對這一點極為看重。你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嗎?就是說,螞蟻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已經形成了一個穩定的機製,可以自動產生足夠的蟻素,在族群內部形成一個自我激勵的閉環,從而把利他社會永遠延續下去,不需要一個上帝來監管和校正,這種自穩定機製正是利他社會得以成功的根本原因。再看咱們的社會實驗,從目前情況看相當成功,所以你別忘了,它與螞蟻社會相比,有非常重要的一點鏡像不對稱——咱們的小型利他社會需要一個外部的監管者,一個上帝。上帝為他們注入蟻素,隨時校正運行中出現的誤差。可是,如果一個利他社會不得不依靠外部監管者,那是非常不可靠的,不可能長期存在下去。因為……怎麽保證一定有這麽一個上帝?不能。並沒有一個穩定的機製,保證能隨時產生一個盡責的上帝。”

  我不禁悚然,這些天來,我一直陶醉於農場的幸福感中,沒有考慮到我們的計劃原來還有這樣大的疏漏,甚至是本質的、不可補救的疏漏。我對顏哲更佩服了,他確實比我站得高,想得遠。

  顏哲皺著眉頭繼續說:“還有更可怕的前景呢,那就是這個利他社會之上,可能出現一個惡的、自私的上帝。因為上帝本人並不受利他素的約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製衡他!隻能寄希望於他的自我約束。但這就更不可靠啦,一旦他心存惡念,那他就會把他控製下的、高度紀律性的社會變成一種可怕的力量。你……想想這種前景吧!”

  我更加悚然,也更看清了我和顏哲的距離。這些天,我非常投入地幫他創建這個利他社會,但實際上我是渾渾噩噩的,根本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可怕的陷阱,也沒想到我絕對信服的顏哲其實一直如履薄冰。我仰臉看著他,目光已經不是欽佩,而是敬仰。想想吧,他其實就是這個微型利他社會的上帝,可以為所欲為的,處在這樣的位置上,他還保持著清醒,保持著強烈的自省意識,這太難得了。顏哲看到了戀人的敬仰之情,心情放鬆了,笑著說:“好在這個難題並不是完全無解,我爸爸發現了一種可能的途徑。”

  “什麽途徑?”

  “生物在進化中會根據環境隨時改變自己的形態,或行為方式,並且能夠把這些變化納入本能中,這稱為獲得性遺傳。有關例證非常多,比如英國的一種蛾子在多煤灰的環境下,能在幾代時間內把體色加深,形成保護色;又比如食肉的熊貓在環境變化時逐漸改為食用箭竹。其實,從曆史的角度來說,生物的所有行為方式,都是在進化中逐漸產生的,並慢慢固定下來,變成能通過基因傳給下一代的本能。”他還進一步強調說:“動物行為是非物質形態的,它們卻可以通過物質形態傳給下一代,對這一點很多人不相信,想不通。其實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完全相信,你接著說。”

  “所以我爸爸相信,雖然人類利他社會在開始時隻能由外部力量創建,但經過若幹代之後,利他習性也會固定下來,變成族群本能。我們可以利用科學手段盡量把這個時間段縮短,比如,不超過五代就能把它固定。”

  我沉默了。我太遲鈍,到這會兒才悟到他這番長篇大論最後指向何處:“你是說——有意在這個微型社會中開始繁衍後代,然後研究後代會不會把獲得的好習性變成本能?”

  “對,岑明霞的兒女將是第一個。甚至可以說,咱們創建的利他社會還沒真正開始呢,它將從嬰兒降生那一刻才真正開始,所以,這其實是咱們非常難得的機會,也是她本人的最大榮幸。這個嬰兒的意義非常重大,即使冒一些險也值得,即使讓嬰兒母親做出一些犧牲也值得。”

  我又沉默了,從剛才“哲理的敬仰”中掉下來,掉回到我那“女人的低級本能”,顏哲說得非常對,他的設想既目光敏銳,又非常宏偉。不管怎樣,把一個未出生的孩子預先定為一個實驗品,這個作法使我產生本能的反感。我不是說我的反感有什麽道理,甚至可以說它簡直沒道理,可它就是橫亙在我心裏,無法消除。我起無法反對顏哲,我那膚淺的思維根本無法抵抗他銳利的思想。

  停了很久我才說:“那個嬰兒……不可能有利他天性吧!別忘了,懷上這個胎兒時,賴安勝和岑明霞還都沒有噴蟻素,還是惡人。”

  “你說得對,但至少懷孕期間岑明霞已經是新人了,胎兒的本性不光取決於父母的基因,也取決於孕期的母體激素。另外,在孩子出生後,我想定期為他噴灑蟻素,強化他的利他天性。”他說:“當然,如果在父母都變成好人之後再懷孕,那會更好。以後吧,以後再讓他們生下第二胎,兩者可以做個對比實驗,那樣更有說服力。”

  “這就比較好玩了。”我神經質地笑著:“比較好玩了!你說這個孩子將成為新社會的始祖,至於賴安勝和岑明霞呢,這麽陰差陽錯,歪打正著,一下子就成‘新人類高祖’啦!上帝真會開玩笑,讓純潔無瑕的新人類從這倆惡人的惡行中繁衍出來,就像汙泥中長出蓮花,從糞堆裏長出靈芝。這真是莫大的諷刺。”我搖搖頭,說道:“我這句話說錯了,那倆人早就不是惡人了,變成君子了。我說這話,隻能說明我心底太狹隘。怪我沒噴蟻素。”

  顏哲看看我,沒有再說任何話,因為他太聰明了,盡管我努力遮掩,但我此時陰暗的心理瞞不過他,他隻是吻吻我,與我告別。臨別時我忽然起了一個隨意的想法:這麽多天來,顏哲一直沒有要求約會時的“親熱”,我似乎也失去了這個欲望,是不是因為做一個時刻清醒的上帝,心理負擔太重,以致讓性欲枯萎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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