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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平定內亂

  顏哲走後的頭兩三天,農場的麥收沒有受影響,除了得益於莊學胥的調度外,還得益於賴安勝他們三位“新人”。他們保持著持續的熾熱,仨人幾乎能頂兩個知青班的勞動量,有了他們的榜樣,其他知青和老農也都幹勁兒十足。

  不過,逆向的潛流還是有的,像岑明霞,她曾是男知青最痛恨的人,這是有特殊原因的,那時農場三天兩頭組織勞動競賽,壓榨著知青們本來就很少的休息時間。人們乏得入骨,蹲廁所拉屎那會兒都能做個短夢,這對知青們根本不算稀罕事。劉衛東更絕,有次蹲井台上吃晚飯時竟然睡著了,手裏端的碗一下子倒扣在地上,別人哄堂大笑,他醒過來還驚問:“咋了?咋了?誰和我搗蛋?”

  本來午飯和晚飯時間都是一個小時,可也總有幾個積極分子提前上班,尤其是岑明霞,她的飯量小,或者是她舍不得吃,因為節餘的飯票可以在分紅時換現錢,全場就數她的節餘最多。吃飯少當然吃得快,10分鍾不到就扛著農具下地了,而棒勞力們飯量都大,這時隻好陰沉地瞪著她的背影,三口兩口把飯扒完,趕快隨她下地。如果單是這個原因,男知青們還不會太痛恨,問題是:隻要大家在她的精神感召下上工,岑明霞同誌就該回場部拉屎了。大田裏沒有廁所,而知青們在這個習慣上一直沒有被貧下中農教育過來,解手一定要去廁所的,但岑明霞的如廁時間卻太長,長得絕對超過了正常限度,尿黃河也用不了那麽長時間,男知青們敢怒不敢言,你總沒辦法鑽到女廁所裏催一個姑娘出來吧,那也太沒紳士風度了。

  然而,也有敢於不紳士的人,那次岑明霞又故伎重演,她前腳走,崔振山後腳跟著回來,一邊走一邊大聲嚷嚷著:“大夥兒都聽著,我要去給岑明霞的拉屎掐表啦,看她到底能蹲多長時間?”

  眾人哄然大笑,都攛掇著他去,那時知青們沒有一個帶得起手表的,崔振山跑廚房裏拎來農場的報時鬧鍾,蹲在女廁所門口守著,別人問他幹啥,他就嬉笑著實話實說:“小聲點兒,別讓裏邊聽見,我給岑明霞的拉屎掐表哩!”

  這段時間中當然也有女知青上廁所,但沒有一個人為岑明霞通風報信,說外邊有人在算計她。結果,等蹲麻了雙腿的岑明霞扶著牆走出來時,崔振山得意洋洋地宣布實測數據,說岑明霞在廁所蹲了一小時二十分鍾,他把觀測結果捅了出來,在男女知青中傳得沸沸揚揚,以後岑明霞的“積極”才收斂一些。

  這次賴安勝禪讓場長後,岑明霞表現得“嫉惡如仇”,老是拿毒毒的眼神瞪賴安勝,瞪顏哲,甚至瞪我,今天她幹脆破罐子破摔,不但不再提前上班,上工後也耍賴,割幾鐮刀就坐在地上歇著,全不在乎別人的眼神。她這麽一耍賴,別人根本沒辦法,農場裏基本是吃大鍋飯,雖然也評工分、計考勤,但隻要岑明霞是坐在地裏而不是睡在宿舍裏,你就沒法說她不出勤。崔振山也跟著學樣,他一向又懶又滑,賴安勝當場長時有煞氣,他還不敢懶得過分,現在賴安勝下台了,莊學胥又睜眼閉眼地不抓紀律(依我看他甚至在慫恿紀律的渙散),他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看著這些情況,我很著急,很擔心,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也許等顏哲回來時,農場的秩序已經崩潰了,那時我該怎樣麵對顏哲的信任?但處在我這種不尷不尬的位置——沒有任何職務,隻是新任場長的女友——我無計可施,隻有加倍賣力地幹活,來麻痹心中的焦灼。

  這幾天中常常想起顏伯伯生前說過的:螞蟻社會中沒有內耗,成員的勞動完全自覺,不需要教育、感化、懲罰、物質刺激,不需要工分和工頭……所以螞蟻社會是最高效的,內稟穩定的,8000萬年來始終如一,太難得了!我想顏伯伯說得真對,且不說別的,單說人類社會中為了公平分配勞動成果,約束像岑明霞、崔振山這樣的懶人誠實勞動,需要製定多麽繁瑣的規則,投入多少人力財力去監控,最後還是一團糟!而螞蟻社會呢,隻需要分泌一點蟻素就行了。

  顏伯伯說那些話時我不能真正理解,現在才理解了,我盼著顏哲早點兒回來,帶著那種寶貴的蟻素或者說是利他素,把所有人都改造成新人。

  第五天,農場的那股潛流更加洶湧。晚上,我偶然瞥見莊學胥拉著崔振山等三四個人聚在麥場旁,好像在嘀咕什麽,在我經過時,他們的話頭一下子停了,或陰沉或尷尬地看著我,我裝著沒看見,徑直走過去。

  我獨自來到平常和顏哲約會的地方,心裏煎熬著,不知道莊學胥這會兒在搗啥鬼。過了一會兒,莊學胥跑來找我,向我索要場長室的鑰匙,說他想給公社打個電話,我估計他是想向縣知青辦打電話,落實顏哲是不是在那兒開會。看來他捉摸了幾天後,對這件事已經犯疑了,這也難怪,一般來說,縣知青辦不會專挑麥忙天去召開一個長達五天的會議,顏哲的這個謊話撒得太不高明。

  我當然不會讓他順順當當打這個電話,就佯做找不到鑰匙了,翻遍全身衣兜也找不到,這時我真慶幸知青農場的通信落後,給莊學胥的行動增加了難度。

  我說:“真抱歉,明明裝在上衣口袋裏的,咋會找不到啦?等我找到後給你送去吧!”

  莊學胥不是傻子,當然知道我在搗鬼,冷笑一聲走了,目送他的背影,我自個兒也覺得我的搗鬼不大光明。不過我更理解了顏哲早先的話:得有一兩個人不噴蟻素,保持清醒。因為,為了完成崇高的目的,有時不得不玩一些陰謀,做一些小動作。

  第二天上午是拉麥,我給老肖班長當幫主。牛把式郜祥富急匆匆地來找我,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有什麽重大的事情發生了。我努力鎮靜自己,對郜叔叔使個眼色,走到一邊,避開旁人。

  郜祥富疑慮地問:“秋雲,我說句不當說的話,是不是顏哲沒在縣裏開會?”

  我覺得渾身血液衝到頭上,一下子懵了,吃吃地問:“你這話啥意思?”

  “你們在大田時,我聽見莊學胥用喇叭往縣裏打電話。那邊回話說,這幾天根本沒有知青會!”

  他非常擔心地盯著我,顯然他擔心的不光是開會不開會,而是——顏哲當上場長這件事到底有沒有花頭,畢竟這次權力更替太突然,誰心裏都會畫個問號的。郜叔叔是個厚道人,對顏哲和我一向非常好,現在連他也對顏哲起了疑心,我沒法兒回答,既不想騙他,也不能說出真情,隻能含糊地說:“他確實對我說是去縣城開會呀!好在今天他就該回來了,回來再問他。”

  這個回答當然不能釋疑,郜祥富疑慮地、心疼地看著我。如果……那顏哲這個麻煩就大了!我知道郜叔叔是把我當閨女看待的,農場初建時從地區黃牛研究所半買半要地弄來七頭南陽黃牛,我非常喜歡它們,沒事就去找它們玩,連帶著和郜叔叔混熟了。這是真正純種的南陽黃牛,而不是周圍農村已經退化的、形態猥瑣的雜種牛。南陽黃牛是全國最有名的役用兼肉用牛,個頭剽悍,幾乎有一人高,玉石一樣青白色的彎牛角,碩大的四隻蹄子,全身披掛著像絲綢一樣光滑細密的金黃色牛毛,用手觸一觸,那兒的皮毛就會輕微地抖動一下,像是一片漣漪向四周蕩開,它們散在草地上吃草時顯得特別安詳和高貴,牛尾巴悠閑地在脊背上拂著,幽深的黑色瞳孔裏反射著夕陽的金光。我喜歡它們不光是因為外形,還因為它們的神態和風骨,你站在它們旁邊時,它們會以安詳自信的目光來看你,就像是你一個心意相通的平等的夥伴。它們的肩胛骨很高,便於安裝農具,這正是農學書上強調的南陽黃牛的優點之一。初春的田野裏,兩頭黃牛用它們的肩胛並排拉著深耕犁,解凍後變得鬆軟的黑土浪花般翻卷著,它們步伐從容,神態悠閑,那個漂亮那個瀟灑啊,真是再看也看不夠。

  對這些黃牛我說過一句很傻的話,以後想起來就臉紅。那天,我忽然發現有一頭黃牛的胯間吊著兩個蛋蛋,而旁邊的牛沒有。我忙問郜叔叔,這頭牛是不是長了腫瘤?用不用看醫生?其實我不至於這樣傻的,如果稍微認真想一下也許就知道答案。不過我在郜叔叔跟前隨便慣了,那句話沒走腦子就直接蹦出來。郜叔叔很窘,對我直搖頭:“你這個妮子呀,你個傻妮子呀!”雖然很難啟齒,他還是盡可能婉轉地告訴我:“這是牤牛,就是公牛,是牛裏麵的男人,旁邊那些沒蛋蛋兒的是磨牛(北陰土話),就是母牛。”

  我當然不至於傻得一點兒不透縫,理解了他的意思,羞得紅著臉跑了,郜叔叔很厚道,為我保密,沒把這句傻話告訴任何人。後來我自個兒忍不住,在一次約會中告訴了顏哲,那次真讓顏哲笑瘋了,他笑得一隻手捂著肚子,一隻手像個農村娘兒們那樣使勁拍大腿。後來我跟他急眼,他才勉強止住笑,並答應我決不告訴別人。

  郜叔叔也很疼顏哲,他去崗上放牛,或者回家探親,總忘不了給俺倆捎一些小禮物。有時是幾個鵪鶉蛋,用荷葉小心地包著;有時逮一隻漂亮的蚰子;有時是一包酸棗。現在,他真誠地為顏哲操心,我卻無法告訴他實情。

  我簡直不知道咋和郜祥富分的手,攆上老肖,拉上麥車的稍繩。老肖也看出我有心事,關心地看看我,卻沒有多問。老肖也是個好人,不言不語的,但知道心疼人,我倆默默地拉著麥車回去,到了打麥場。

  莊學胥見到我,非常客氣地問:“顏場長開會該完了吧,今晚是不是該回來了?”

  我看著他的眼神,確信他已經知曉了實情——可能不是全部實情,但至少落實了顏哲這五天並沒有在縣裏開會,而隻要有這個裂縫,顏哲的場長位置就坐不穩了。

  我不願這麽快就認輸,尤其是對他這樣的小人,就冷冷地說:“莊副場長是急著向他匯報工作?別急,我想他該回來了。”

  然後撇開他就走了。

  當晚,顏哲終於回來了,後來我回城探家時聽我爹媽說,顏哲回城五天一直悶頭鑽在家裏,不知道搗鼓什麽,連飯都是由我媽做好了送去。有一天,我媽去送飯,一進院子大吃一驚,那麽大的顏家大院,黑壓壓地全是螞蟻,地上鋪滿了,幾乎看不見一寸地皮!細一看,螞蟻都是向一個中心走。我媽隨著螞蟻的流向,邊走邊看,顏哲那會兒不在,到桑園裏解手去了。蟻群一直爬到顏家堂屋,爬上桌子,爬進一個大肚子長脖子的玻璃瓶,這個玻璃瓶正架在火上燒,所以進去的螞蟻不用說都被煮死了,可是它們照舊不慌不忙地自動朝瓶裏進。我媽震驚地說這真神了!顏家一定有祖傳的召喚螞蟻的法術,因為類似的螞蟻朝聖你爹也見過一次,那時是顏教授在鼓搗。

  顏哲走的第五天下午,當我們正從麥地回來時,孫小小突然高興地大喊:“秋雲姐,你看,顏哲哥,不,顏場長回來了!”這時我看見顏哲在磚橋邊等我們,披著一身金色夕陽,顯得純潔而高貴,我心中湧出難以抑止的狂喜,孫小小率先跑過去,拉著顏哲說這說那。這個15歲的小姑娘雖然已經成了賴安勝的情婦,雖然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爭風吃醋,但畢竟還保持著少女的純真,沒有忘記她同顏哲的友誼。顏哲微笑著和我打招呼,和大夥兒打招呼,但我心痛地發現,大夥兒看他的眼光比較陌生,包括與他關係一向很好的林鏡、何子建、劉衛東和郜祥富等。他們都知道了那個消息——顏哲這五天並不是在縣知青辦開會,也猜到顏哲當上場長這件事中有花頭,顏哲似乎沒有看出這種情緒暗流,對我說:“秋雲,你到場長室給我開門。”

  我跟著他去了,我能真切感受到背後目光的壓力,那是幾十雙目光匯成的,像錐子一樣紮人。

  我打開場長室的門,同他進去,沒等顏哲問我,我立即講了場裏的凶險波濤。顏哲聽了,一點兒都不在意:“沒事的,我已經把蟻素弄妥了,今晚噴灑完就萬事大吉,沒事的。”

  他從隔壁的庫房拎來兩個農用噴霧器,蟻素大概已經灌裝妥當,因為我聞到熟悉的微酸味兒。看著它們,我放下心來——卻仍有些忐忑,原先那瓶神奇的蟻素是顏伯伯製造的,現在,顏哲製造的蟻素也有同樣的神奇嗎?

  顏哲倒是成竹在胸,笑著說:“不妨事的,不妨事的,莊學胥翻不起大浪。走,跟我吃飯去。”

  大夥兒聚在井台吃飯時,顏哲對莊學胥說:“莊副場長,通知八點在庫房開會,縣裏有重要精神傳達。”

  莊學胥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目光深處有貓玩老鼠的得意,他沒有揭穿顏哲的謊話,隻是問一句:“是在庫房?天這麽熱。”

  天熱時農場開群眾會一般都在麥場,那兒豁亮。顏哲點點頭,沒有做任何解釋:“是。按我說的意見去通知吧!”

  我及時向顏哲警告了農場中潛湧的波濤,但我畢竟沒經驗,對事態的嚴重性估計不足,沒想到在當天的會上莊學胥就要向顏哲發難,也沒想到他利用的炮手是崔振山。

  農場的知青按來源說分兩大塊:北陰市來的高中生或初中生,和舊城縣來的初中生。崔振山屬於後者,他身高體胖,從外表上看比顏哲的年紀還要大,家裏非常貧窮,是那種入骨的貧窮。20年的貧窮生活極大地放大了他最強大的本能——吃。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一拃長、四指寬的肥肉片子,筷子夾起來顫悠悠的,一口吞下去——那才叫美!”

  他還有一個特點是愛打賭,而打賭內容總要和吃聯係在一起。一次午飯,他吃了兩個饃,一碗稀飯,對於知青的糧食定量來說,這已經是最大值了,然後戀戀不舍地放下碗,說:“娘的,再來10個饃也能吃下去,誰敢和我打賭?賭一個月的飯票。”

  何子建看看他,跑食堂裏抱來10個饃,摞成高高的一堆:“吃吧!”

  崔振山樂得眯著眼:“真打賭?不耍賴?”

  “不賴。”

  於是崔振山自己又去買了兩碗稀飯,據他說有稀飯衝著,吃饃更利索。也不要菜,大口大口吃起來。開始六七個饃簡直是風卷殘雲,但崔振山顯然也高估了自己的飯量,他的速度逐漸放慢,吃最後一個饃時非常難以下咽,先用手掰下一塊兒,用力捏成小團,再送到嘴裏,似乎這樣可以少占胃的容積,那個艱難勁兒,連我們旁觀者都替他難受。何子建笑著勸他:“實在吃不了就算啦,撐死了劃不著,我主動降價,隻要你一半賭注。”

  不過,崔振山哪舍得半個月的飯票?仍視死如歸地吃下去,他最終吃完了,這頓飯總共吃了12個饃,3碗稀飯,合二斤七兩糧食,以後一直沒人能打破這個紀錄。

  那天下午正好是扛麥包,扛麥包是重體力活,200斤重的麥包被兩人(俗話叫燒火的)抬起來,放到你的腰部,然後你彎著腰,踩著梯子板,一步步爬到麥堆上。可是先不放下麥包,就這麽著拉開麥包的封口繩,把麥子倒出來。這個活初幹還不覺得,但幹了一天後,晚上癱在床上,全身骨節都像是酥了。往常崔振山雖然滿身橫肉,卻一貫以弱勞力自居,拉人力車時隻當拉腳幫手的,而且拉車的繩子還老是鬆垂著,扛麥包這類話他自然是從來不幹的。但這天下午他主動去庫房,發瘋般地扛麥包。晚飯也沒吃,跑到堰塘裏遊泳,很晚才回來,即使如此,夜裏他還撐得在床上窮折騰。

  第二天他才恢複了點體力,追著何子建要飯票,窮追不舍,弄得何子建那些天躲著不敢見他,雖然何子建的為人絕不賴皮,但一個月飯票太重要,一個月不吃飯早就餓死了,所以他雖然耍賴,大夥兒都同情他。後來還是顏哲幾個人說合,把賭注減少為10天飯票,這事才算了結。到了月末,何子建沒飯票了,每頓隻敢喝一碗稀飯,可憐兮兮的,我們幾個飯量小的女知青為他湊了一些。

  崔振山另一次有名的打賭是吃青蛙,他說他敢生吃青蛙腿,賭兩毛錢,結果他當然贏了;然後他說再賭吃青蛙頭,也賭兩毛錢,周圍的人都笑,沒人再同他賭。這時黃瞎子路過,因為沒有目睹剛才崔振山的生猛表現,不相信他的膽量,就應了這個賭。黃瞎子卻掏遍口袋隻有貳分錢,崔振山知道他是真沒錢,便說:“兩分錢也賭!”

  把青蛙頭塞嘴裏,哢嚓哢嚓嚼吃了,伸手向黃瞎子要錢。

  兩天後他捉了一隻癩蛤蟆,又滿場找人打賭,說把癩蛤蟆整個連皮帶骨吃完,賭五毛錢。癩蛤蟆的皮膚上有毒腺,流著黃綠色的黏液,看著都令人反胃,怎麽吃?但這次再沒有人敢應戰,他把賭注降到兩毛錢也沒人應,這回算是嚐到了“獨孤求敗”的滋味。

  從本性上說,他和顏哲是兩類人,自然成不了知心朋友,但崔振山沒什麽政治上的野心,與顏哲沒有衝突,平素相處得還算不錯,至於這次他為啥甘願充當莊學胥的炮手我一直想不通,隻能說崔振山樂得看見天下大亂,是那種損人不利己的“白開心”式的人物(見古龍《絕代雙嬌》)。也許是他對顏哲的“平步青雲”有嫉妒,而莊學胥聰明地發現和利用了這一點。

  晚八點,早就習慣了政治學習的場員們拎著各式各樣的自製板凳,準時來到庫房。顏哲和莊學胥在門口迎候著,我守候在裏麵,悄悄地護著牆角的兩個噴霧器,很多人進來的第一句話是:咋不在麥場開會?庫房裏多悶熱!我知道顏哲選在這兒開會是想保證蟻素的噴灑效果,但這個理由是說不出口的,這使我成了陰謀的參與者,有點心虛,不大敢看別人的目光。

  顏哲很從容,笑著對來人說:“忍一會兒,一會兒你們就知道原因了。”

  賴安勝、陳得財和陳秀寬都來了,滿麵笑容,規規矩矩地坐到一個角落裏,往常賴場長總是叉著腰立在主席台上,居高臨下地俯瞰大家。那時的霸氣突然變成今天謙和的微笑,大夥兒對這一變化還不習慣,所以下意識地避開他。這樣他三人便成了人群中的一個孤島。

  岑明霞也進來了,她今天還是那種“恨遍天下”的模樣,惡狠狠地瞪一眼賴安勝,再瞪一眼顏哲,找個角落處坐下,像平素一樣開始納鞋底。那個年代,納鞋底是北陰市貧民女人們維持生計的主要手段,雖然一雙鞋底要千針萬線,而加工費隻有區區幾毛錢,不少人卻完全以此為生。岑明霞是替她媽納鞋底,等攢夠幾十雙,就托探家的知青捎回家。她雖然幹公家活耍滑,給自家納鞋底卻非常賣力,而且活幹得又快又漂亮。

  人群中的另一座孤島是顏哲,也許還要加上我,即便我倆平時很有人緣,畢竟顏哲這回當上場長太突然,太蹊蹺,而且正在麥忙期間出去開了五天會……又聽說縣知青辦並沒召開什麽會!這一切湊到一塊兒,使大夥兒不由得對我倆拉大了距離,人們都用陌生的眼神看著顏哲。

  崔振山進來了,進門後先滴溜溜地掃視一圈,在角落裏找到了賴安勝,幸災樂禍地說:“咦,賴場長咋窩到那兒?你不站在主席台上叉著腰啦?”

  大夥兒都一愣,覺得這句話有點兒刺耳,雖然不少人對賴安勝下台高興,但畢竟這麽當麵揭醜有點過分,有點兒落井下石的味道,賴安勝卻不以為忤,高高興興地回答:“我不當場長了,我想幹活。”他補充一句:“勞動最快樂,幫助他人最快樂。”

  這句話說得像唱兒歌,大夥兒都啼笑皆非,可是沒人笑,因為他的表情非常真誠,看來這句話確係發自內心,於是這句可笑的孩子話就有了感人的力量。崔振山沒有受到感化,嬉笑著說:“看,這話說得多動人,咱賴場長覺悟多高。不過賴場長我就奇怪啦,你咋把場長讓給顏哲?按說場長這個位置,你不幹了,得副場長頂上來。”

  大屋裏頓時沒了聲音,這句話太敏感,是不適宜在公眾場合大聲說出口的。幾個老農班長和知青副班長都屏住氣息,等著賴安勝、顏哲和莊學胥會有什麽反應。到這會兒,我才恍然大悟:今晚崔振山是存心替莊學胥攪局的。後來我得知,莊學胥在今晚發難是有預謀的,他覺得現在是最佳時機,可以整倒顏哲再加上賴安勝,這樣他的場長位置就絕對到手了。他最初想找兩三個有威望的知青副班長當炮手,但幾個副班長都知道莊學胥的為人,平素也與顏哲交厚,不願為莊學胥火中取栗,都婉言推辭了,無奈之中莊學胥才找到不大能上台麵的崔振山。

  我緊張地看看顏哲,從他的平靜表情中看不出什麽,莊學胥裝出一副吃驚的表情,卻沒有嚐試去製止崔振山。屋裏氣氛是如此異常,連最沒有心勁兒、正在同周圍人嬉鬧的孫小小也覺察到異常,驚異地抬起頭看著我們。

  然而賴安勝一點兒不受周圍氣氛的影響,照舊快快樂樂地說:“我把場長讓給顏哲,他是個好人。”他想了想,主動補充道:“我不是好人,我們(他用手指指陳得財和陳秀寬)不是好人。我們曾經不是好人。”

  這句三段遞進式的懺悔,意味太重了,周圍的人都受到震動,幾十雙目光刷地匯聚到他身上,隻有崔振山還是一點兒不受感化,一點也不鬆口地追問:“曾經?那你現在變好了?”

  賴安勝看看另兩個“新人”,高興地說:“對,我們變好了,顏場長說我們都變成好人了。”

  我們都感受到他們由衷的快樂,而且聯想到這些天來他們三個幹活的勁頭,覺得賴安勝這句話確係實情。我看看莊學胥,他的臉色開始沉下來,也許這樣的進程並不如他的意,也許他覺得賴安勝的舉止太反常,不大像是被威逼退位的人。崔振山看一眼莊學胥,眼珠一轉,賊兮兮地笑著追問:“你說你們三個過去是壞人?咋壞?”

  全場靜下來,沒有人再小聲說話,沒有人用扇子打蚊子,人們都小心翼翼地、緊張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到了這時,人人都聞到了即將爆炸的火藥味兒,賴安勝仍保持著那種沉靜的幸福,毫無機心地回答:“我從當上場長後就偷懶,不幹活,光想整人,還操心著把女知青騙上床。”

  屋裏像落了一個無聲的炸雷,莊學胥被驚呆了,也許他這時才覺察到局麵已經失控。當然,能把賴安勝搞臭也是他的目的,但他憑本能知道,局麵按這樣走下去就太危險了。顏哲眉頭鎖起,正想製止崔和賴的對話,崔振山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問:“那你快說,都把誰騙上床了?”

  全場刹那冰凍了,凝固了,空氣中充滿了高能火藥,隻要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能引爆,人們下意識地低頭,不敢看賴安勝,不敢看周圍的人。也許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窺探隱私的欲望,但無論如何,當著大夥的麵,尤其當著幾個女當事人的麵,這麽毫不留情的追問,未免太過分太缺德了。隻有崔振山這樣臉厚皮糙的人,才能把這種話說出口,岑明霞早就停止納鞋底,此時臉色蒼白如紙,手裏舉著針一動不動,我覺得隻要誰用手指戳一戳她,她的身體就會立馬潰散。我在人群中還發現另外兩個蒼白如紙的麵龐,我想,過去傳說賴安勝已經把三個女知青弄上床,一直不確知另兩人是誰,但現在我可以很有把握地指出她們了。

  莊學胥終於反應過來,暴怒地喊:“住嘴!崔振山你給我住嘴!”

  崔振山可不吃這一套,譏誚地說:“為啥?不是你讓我來鬧場的嗎!忘了你昨天咋求我啦?”

  莊學胥被噎住,嘴唇抖嗦著說不出話來,顏哲這時說話了,聲音很平和:“振山你不要再問了,賴安勝過去幹過壞事,但他真的變好了,這幾天來他的所作所為,大家都是清楚的,你們說是不是?”

  不少人暗暗點頭。的確,這些天來三個惡人的“煥然一新”,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原因。

  顏哲諄諄地說:“其實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惡’,至少有不高尚的東西。有人幹活耍滑,拉車時他的繩子從來沒崩緊過(這是指崔振山);有人在曬場時偷農場的芝麻吃(還是崔振山);有人吃飯想盡辦法賴飯票(這是指陳秀寬);有人在場長麵前巴結諂媚,想早點兒招工回城……”他沒有再往下列舉,尤其沒提那些過於醜惡的事,比如有些女知青以肉體換取招工。

  停了一下接著他又說:“心中有‘惡’沒關係,改了就好了,像賴安勝一樣,當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好人,你就會感受到真正的輕鬆,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快樂。”

  崔振山撇著嘴說:“喲,我咋聽起來像是福音堂的牧師在傳教,顏哲你別跟我裝聖人,你隻說說這五天你上哪兒了?縣知青辦的電話說啦,這幾天縣裏根本沒有會議。”

  大夥兒都看著顏哲,因為這些天都聽了一些風言風語,想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看來局麵走到這一步才是莊學胥的真意,他表麵上不動聲色,但盯著顏哲的目光有按捺不住的得意。我為顏哲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他該怎樣對付這個咬人咬紅了眼的崔振山,尤其他下嘴的地方恰是顏哲的短處。顏哲沉下臉,冷冷地說:“那是個秘密會議,級別不夠的人是不會知道的。”他轉向大家,繼續說道:“我現在就宣布那次秘密會議的內容,據防疫部門說,舊城縣最近流行一種叫虎拉熱的瘟疫,死亡率非常高。縣裏緊急命令,為全縣人噴灑特效疫苗,一個人也不能漏,為了避免社會動蕩,這個消息沒在報上和有線廣播上公開。”

  下邊熙攘一片,人們都很害怕,因為他說的什麽“虎拉熱”把大夥兒都唬住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虎拉熱”隻是他的杜撰,世上沒有這玩意兒,隻有“虎列拉”,即霍亂的舊譯名。但霍亂是細菌致病,而疫苗是對付病毒的,不過那時的人們沒有這些常識,沒人知道他是在說謊。顏哲也沒有給大夥兒留下時間來揣摸,立即回頭對我說:“開始吧!”

  此前的整個晚上,我都像個木偶一樣戳在台上,被動地看著劇情進展,這會兒才有了我的戲份兒。我和顏哲戴上口罩(我倆不能吸入蟻素,顏哲說,農場得有一兩個人保持清醒),背上農用噴霧器,開始按動手把,頓時白色的煙霧從噴頭中噴出,空氣中充溢著好聞的微酸味兒。我能感到,盡管顏哲表麵從容,但內心已經開始焦灼了,像莊學胥一樣擔心局麵失控。我們得趕緊噴灑蟻素,隻要噴完,局麵就在顏哲掌握中了。好在大夥兒還沒從“虎拉熱”的震驚中清醒,被動地接受著噴灑。隻有莊學胥緊張地思索著,忽然問:“顏場長,你和秋雲也噴疫苗嗎?”

  “當然,給你們噴完就給我倆噴。”

  “那你們幹嗎還要帶著口罩?”

  顏哲一時語塞,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莊學胥立即跨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問:“顏哲!”他甚至不再稱顏場長了,厲聲問道:“你們噴的到底是啥玩意兒?”

  “0146-1”

  他的逼問在人群中引起了驚慌,我也急了,驚慌地看著顏哲。顏哲丟個眼色讓我鎮靜,讓我別管莊學胥,隻管噴下去。他自己幹脆迎上去,用力按動手把,把大量白霧噴到莊學胥的臉上,厲聲說:“你想知道這是啥玩意兒嗎?告訴你,是利他素,讓你變成好人的。噴了它,你就不會再害人了,就像你在文革中害死我的爸媽一樣,你再也不會在農場興風作浪了,為了自己能爬上去而不擇手段。”說到這兒,他的聲音開始變平和,接著又說“莊學胥你不必擔心,我說的是真的,很快你就會嚐到勞動的快樂,利他的快樂,你會收獲一種寧靜的幸福。”

  這番話讓大夥兒有點兒迷茫,多數知青知道顏與莊之間的曆史恩怨,以為顏哲是在說氣話,所以沒把他說的“利他素”當真。莊學胥開始還滿麵懼意,用雙手在麵前舞動著,用力驅趕煙霧。可是他隨之像被顏哲的話催眠了,舞動的手停下來,後來身體也靜止了,站定了。慢慢地,莊學胥,還有在場的所有人,臉上都漾出沉靜的幸福,那是幾天來我從賴安勝那兒已經看慣了的表情。他們靜靜地聆聽著顏哲的話,就像信徒們聆聽牧師的傳道——不,就像信徒們直接聆聽上帝的教誨,顏哲的聲音也越來越帶著魔力:“請把我給予的利他素納入心底,拋棄私欲,拋棄惡念,世上唯有勞動最快樂,利他最快樂。”

  利他素已經起作用了,它在人群中形成一個場,形成自我激勵的正反饋,人群靜下來,沒一個人說話,他們頭頂卻都有勃勃跳動的喜悅,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每個人,包括剛才耍潑的崔振山、驚懼欲絕的岑明霞、詭譎的莊學胥,更不用說早就進入幸福境界的賴安勝等三個人。這會兒,莊學胥也像賴安勝那晚的表情,仰著臉,定定地看著遠處,似乎在回憶前生的事。過了很久,他囁嚅著說:“顏哲,小雲,我過去是不是幹過很多壞事?”他急急地聲明說:“不過我要變成好人,我想我已經變成好人了。”

  顏哲平和地說:“對,過去的事不管它,從今天起你就是好人了。”

  莊學胥走到我跟前,忽然綻顏一笑,回頭對顏哲說:“其實我認識小雲比你早,從小她就喊我學胥哥。”

  顏哲點點頭:“我知道。我回北陰第一天,你正領著她在我家院子裏玩。”此刻莊學胥的目光清朗純潔,一如他七八歲時。

  我心中發疼,低聲說:“對,你是我的學胥哥,從小就知道護我,遷就我的小性子,還把你家的火鏡啦、打火機啦拿出來讓大夥兒玩。有一天,我看見一隻蠍子,我喊著:大螃蟹!伸手就去抓,是你把我一把拉回來,把蠍子踩死。”

  這件往事讓莊學胥臉上漾起一波笑紋,笑紋非常甜,是從內心自然漾出來的。他看看顏哲,想說什麽又停住了,半仰著臉,似乎在傾聽遠古的回音。我猜想他是想對顏哲懺悔,對過去“具體的惡行”進行懺悔,比如他對顏哲父母的迫害,比如對我和顏哲的跟稍和告密,不過這些惡行比較可怕,即使在蟻素的魔力下他也難以出口。這時崔振山擠過來了,也是想說什麽又中途停住,半仰著臉想了一會兒,突兀地說:“顏哲我老實告訴你,我比你力氣太多了,平常我是真人不露相。”

  “0149-1”

  顏哲會心地笑了:“對,我知道。那次摔跤之後我就知道了。”

  崔振山素來以弱勞力自居,即使給分去幹“女人活”也毫不臉紅,以至於大夥兒從心理定勢上把他看成弱勞力,可是人們忘了,這個饕餮之徒的一身橫肉裏藏著巨大的力氣,遠比身材單薄的顏哲強。有一天晚上十幾個男知青在麥場上起哄,比賽摔跤,上場的都是平時公認的幾個棒勞力。顏哲身材單薄,力氣不算大,憑著身手敏捷贏了何子建和高林,這時崔振山忍不住上場了。雖然他身高體胖,但由於平時“弱勞力”的固有印象,顏哲沒把他放眼裏,沒想到很快輸了。顏哲哪能對他服氣?非要再來一場,崔振山很狂地說:來就來,這次我讓你摟後腰。顏哲不幹,說這麽著就是贏了,也勝之不武。崔振山卻非常堅持,把狗熊一樣的身板往地上一紮,一定要顏哲這樣來。顏哲從背後摟著他的腰,用盡力氣甩他,把他甩得在空中轉圈,但崔振山總能穩穩地落到地上。最後,顏哲癱坐在地上,氣喘籲籲地徹底認輸。

  崔振山得意地說:“從前幹活時我藏著力氣,以後看我的吧!”

  “對,我相信,你一定是知青中頭一份棒勞力。”

  岑明霞也迫不及待地擠到前邊,她容光煥發,與剛才的慘白驚懼完全不同,她高興地說:“我的力氣不大,可我手快,誰也比不上,秋雲你也比我差遠啦!”

  她說的不假,我印象最深的是去年掐芝麻葉,芝麻葉帶有芝麻的香味,是本地農村常用的麵條下鍋菜。在芝麻結籽前總要掐一茬兒葉子,但不能掐多了,否則會影響芝麻的產量。幹這個活,男人的力氣完全用不上,他們常常用一隻手扶住芝麻杆,防止細細的芝麻杆晃動,另一隻手一片一片地掐,那個笨拙樣子實在可笑。女勞力的手要巧一些,其中最巧的是要屬岑明霞。她從芝麻梢開始,兩手一左一右,從上而下,飛快地掐下去,同時能讓芝麻杆一晃也不晃,動作靈巧得像蝴蝶飛舞。

  我衷心地說:“沒錯。不管啥活,你隻要真心幹,都能幹得又快又好。”

  “我會真心幹的,從明天起,你看我的吧!”

  會場開始逐漸沸騰起來,所有的人都幾乎按捺不住勞動的欲望,急著想一顯身手。顏哲回頭喜悅地看看我,那意思說:一切都搞定了,我們成功了,我長舒一口氣。眼前的情景當然讓我喜悅,但同時,一種莫名其妙的苦澀在心中膨脹。

  顏哲隨即宣布了一項出人意料的決定,說從今天起,農場不再打上工鍾,不再分派農活,勞動全憑大夥兒的主動,食堂吃飯也不再憑飯票,因為“高效的螞蟻社會裏從來沒有這些累贅”。人們平靜地接受了這個驚人的決定,然後他宣布散會,人們都帶著那種沉靜的喜悅,相繼離開了庫房。顏哲隻讓保管員四娃留下,告訴他今晚要守在這兒,不能關門窗,用一把大蒲扇在屋裏用力扇動,這是為了盡快把空氣中殘留的蟻素趕走,省得明天這兒出現一個螞蟻大聚會。四娃不知道原因,他當然會遵照場長的指示盡力去做。顏哲後來告訴我,要想造成螞蟻聚會,即蟻群的正反饋,空氣中的蟻素濃度倒不是最主要的,關鍵是有一個“足夠穩定的”的蟻素源。

  等他們走完,顏哲走過來,緊緊把我擁在懷裏,低聲說:“成功了!我自己製造的蟻素和爸爸的一樣有效。”

  我同他擁吻,卻沒有說話,他看出我的心緒不佳,就關切地問:“怎麽了?”

  我猶豫片刻,說他最後那個決定恐怕太草率,盡管有了蟻素,可是一個農場不能缺少有效的生產指揮,否則會亂套的。顏哲笑了,自信地說:“你恐怕還圈在舊的圈子沒有跳出來。這樣說吧,如果想把水提到山頂,那就需要一整套東西提灌站啦、水渠啦和電力啦,尤其是外部的管理啦等。但若讓水往低處流,就不需要任何這類玩意兒,水會自動把所有低凹處填滿,為什麽?因為第一種過程違逆水的本性,而第二個目標符合水的本性。人類社會也是同樣道理:隻要成員具備了利他本性,他們會自動填滿所有需要勞動的崗位,然而不要忘了那個現成的例子:螞蟻社會裏有工分嗎?有飯票嗎?但它們運轉得很好。”

  我不再說話了,在他的懷抱中保持沉默。

  顏哲扳過我的臉仔細看看,說:“不,你有心事不是為這個。告訴我,到底是為啥。”

  我本不想說,但在他的一再追問下隻好說出來:“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為啥。沒錯,你的利他素很有效,我感受到了大夥兒的幸福,不過,這種幸福都帶著夢遊的色彩,坦率地說,現在大夥兒的言行是由咱們控製著的,而且最關鍵的是:咱倆並不在這個群體中,這讓我……怎麽說呢,有點兒‘騙人入局’的負罪感。”我怕自己的話傷害顏哲,趕忙補充道:“這隻是我的糊塗念頭,你別介意,即使真是‘騙人入局’,也是善意的欺騙。也許,讓我也吸入蟻素,跟大夥兒融入一體,就不會有這樣的胡思亂想了。”

  但我的“糊塗念頭”顯然對他觸動很深,他也沉默了。

  良久他說:“其實我也很想融進這個利他群體中去,但是不行,為了保護這個純潔的小團體不受外界所害,必須得有一兩個清醒的監管者,扮演這個角色是很痛苦的,這一點我十分清楚。秋雲,你一定要陪著我,別讓我一個人留在外麵。”

  他的話裏有很深的痛苦,我被打動,反過來安慰他:“顏哲哥你別擔心,我留下來陪你,我答應過的,保證說話算話。別不開心啦,今天你該高興的,你的蟻素真的和你爸的蟻素一樣有效,原先我還擔心‘新薑沒有老薑辣’呢,看來是我多慮了。”

  “是啊,我看了那麽多天的書,就是為了有效地複現爸爸的成功,而且有了今天的實踐,我也更自信了。”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兩次的蟻素雖然同樣有效,其間還是有差別的。這不奇怪,即使大藥廠用標準程序生產的青黴素,也不能保證不同批號之間完全相同。按醫院條例,打針前每個批號必須分別做皮膚試驗。我本人就經曆過一次真正的危險,上初中時有一次患肺炎,醫生開了三天的青黴素,頭天做了皮試,不過敏。因為是連續打針,其後不用再做皮試,但第三天的青黴素換了批號,護士疏忽了,忘了重做皮試。我打完針,剛走到醫院門口,忽然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好在我還清醒,知道是藥物過敏,立即回頭向注射室走,那時走路已經得扶著牆了。剛進注射室,我就順牆溜下去,其後便人事不知。

  過後很後怕,如果我當時沒有勉強走回注射室而是休克在路上,耽耽擱擱的,說不定一條小命就報銷了。可惜,在蟻素問題上我忘了這個可以類比的教訓。那次從噴灑程序上說正好有一點巧合:噴了第一批號蟻素的賴安勝等三人又和其他人同時接受了第二批號蟻素的噴灑,後者完全覆蓋了前者,於是把其中的矛盾掩蓋起來。所以我和顏哲當時都沒想到,不同“批號”的蟻素之間有著小小的差異。

  而且,正是這個小小的差異造成了後來的血案,最終成了潰堤千裏的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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