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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凶殺

  農場的清晨姍姍來臨了。

  東方一抹魚肚白悄悄露出頭,抗拒著周圍的夜色,終於站穩腳跟,把稀薄的晨光灑向原野。四野很靜,公雞還沒有打鳴,隻有偶爾傳來一聲犬吠,遙遠得像是夢中的聲音,清冷的空氣攜帶著小麥的香味兒。農場也很靜,隻有牛屋裏有響動,有金屬拖地的清脆聲音,大概是牛把式郜祥富已經在準備今天的農具了。

  我苦澀地歎息一聲,從折磨人的回憶中走出來,不管怎樣,顏哲的爸媽已經走了,不管在他們的不幸中我有沒有責任,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我能做的,是保護好顏哲,否則我才真的會愧疚終生。

  我想我該從籃球架上下去了,就在這時我聽見有腳步聲,兩人從後排宿舍中走來,一前一後,一個高壯一個矮瘦。後邊的那個一溜小跑地追著前邊那個,似乎在央求那人聽他說話,而前邊的人似乎不屑於理他。我認出來他們是誰了,心頭不由一震——這正是莊學胥所說的,場長準備雇用的兩個殺手。

  一個是陳得財,和賴安勝一樣,也是四十多歲的老光棍,長得彪悍有力。這人和其他老農不同,其他老農雖說是“再教育”者,但實際上心底中總有些自卑,那是鄉下人對城裏人的自卑,文盲對讀書人的自卑。唯獨陳得財像是一直都懷著一股戾氣,那是流氓無產者對讀書人的戾氣,是窮人對富人(按說知青們絕對算不上富人吧)的戾氣。由於這股子戾氣,他常和知青們有一些無謂的口舌之爭,爭得臉紅脖子粗的。

  林鏡愛逗他,一次老陳被逗惱了,脫口說出:“你這知青有啥了不起!我當過兵,扛過洋槍,坐過洋船,二十四排火(子彈),五顆手榴彈!”

  這番話經林鏡四處傳播,成了陳得財的經典語錄,其名聲甚至遠播到其他縣的知青中。

  另一個人是陳秀寬,就是那位“吸大煙吸出來的貧農”。這人有點兒賤氣,最愛和女知青們紮堆,老是有意無意地蹭一下女知青的身體,或拍一下她們的後背,好像占了多大便宜。女知青們若是使喚他幹什麽事,他跑得賽過狗獾子。不過後來沒有一個女知青理他了,連男知青也躲著他,老農們嘴裏傳出來他有淋病,是他當少爺時染上的,而且非常重,尿都是白的。知青們對於淋病的了解僅限於這個名詞,不知道那種病況是否屬實,也不知道淋病如何傳染,越是不了解越是害怕,從此像躲避瘟神似的躲著他。農場沒有自來水和洗碗池,刷碗時都是來到井台上,找兩人推著解放牌水車,其他人到出水口刷碗。水車需要倆人才能推動,這麽著要想刷碗至少得三人配合。自從陳秀寬的淋病被公開後,他就找不到一個人合作,他當然知道別人為什麽躲他,自知理虧,隻有遠遠地等在旁邊,等別人刷過碗後有哪個好心人給他捎來一碗水,我就常主動給他捎刷碗水。雖然我同樣懼怕淋病,厭惡和他接近,但要是讓淋病病人連刷碗都刷不成,這樣的懲罰也太嚴厲了。

  沒想到這麽個小人物要成為殺顏哲的凶手。

  他們朝這個方向走來,看來是要到場長室去,我悄悄窩在門板上,連出氣都不敢大聲。他們當然想不到籃球架上有人,臨近籃球架時,陳秀寬緊跑幾步拉住陳得財,壓低聲音哀求道:“財哥你再聽我一句……我看那事不敢幹,要挨槍子的呀!”

  那晚我有個發現,原來搞竊聽最好的地方是在說話者的上方,雖然聲音很低,但經過地麵反射,能聽得清清楚楚。陳得財在籃球架下站住,鄙夷地罵道:“熊包!窩囊廢!你早幹啥了?提上褲子知道害怕了?這比破壞軍婚還厲害,何況賴哥說了,到了法院會判他輪奸罪,鐵定挨槍子兒,一個也跑不脫!反正是個死,咱們把那小子宰了,說不定還能躲過這一難!”他呸地吐一口痰說:“你少再給我嘰歪,咱仨是一條繩上拴的螞蚱,不幹也得幹。你再往後縮,我就先掐死你。”

  我聽得不寒而栗:原來賴安勝真要殺人!原來他是用這樣的辦法來雇用凶手!他們說“輪奸”,不知道受害者是哪一個?不像是岑明霞,賴安勝最喜歡的就是她,不大可能把她推出來讓其他男人染指吧!很可能是把他原來奸汙過的某個女知青,轉送給這兩人了。那麽受害者是誰呢?她究竟是因為什麽,是受威逼還是渴望回城,而甘願接受三個男人的蹂躪,其中還有一個淋病病人?

  我聽見籃球架下的陳秀寬哼哼噥噥地說:“中,中,我聽賴哥的,聽財哥的。”

  之後他們便不再說話了,一起向場長室走過去了。等他們一走過拐角,我立即飛快地爬下籃球架,跑到顏哲的屋子。屋門照舊大開著,屋裏的人還沒有醒,也沒有響動。老農班長老肖翻了個身,我原以為他要醒,他翻翻身後又睡著了。我悄悄摸到顏哲床邊,推醒他,同時緊緊捂住他的嘴巴,向他示意出來再說話。

  我在前邊急急地走,到護場溝才停下,回身拉著顏哲的手,身子禁不住顫抖。顏哲看出我的驚慌,緊緊摟住我,小聲問:“咋了?別慌,慢慢說。”

  我偎在他懷裏,努力鎮靜自己,把剛才偷聽到的話一股腦兒地全都告訴他。雖然這個消息是莊學胥事先已經透露過的,但那時畢竟沒有實證,可是現在我親耳聽到了兩個凶手的話,而且聽他們的口氣,殺人計劃馬上就要實行了,很可能就是在今天。

  顏哲鎮靜地聽我說完,把我用力摟緊,感動地說:“原來你昨晚不睡覺,一直在門外護著我?傻妮子,癡妮子呀!”

  “嗯!”我忽然淚流滿麵說:“顏哲我怕你出意外,我怕你像你爸媽……”

  我怕勾起他的傷心,活活把話截住了,顏哲的眼神又是一刹那的黯然,這種表情我已經非常熟悉了。他隨即拂去眼神中的陰雲,安詳地說:“秋雲你別怕,我說沒事就沒事,他安排十個凶手我也不怕,咱們已經事先知道他們的計劃,有了防備,何況我有那個‘寶貝’?”

  我沒法不擔心,問題恰恰是:這個“寶貝”是否那樣神通廣大,我心裏沒一點兒數。顏哲搬過我的腦袋,結結實實地吻我一下,再次說:“真的不用擔心,回去吧,該起床了。秋雲,真的感謝你!”

  早飯時大家像往常一樣聚在廚房前的井台上,會計老霍還是像往常那樣蹲著吃飯,兩個尖棱棱的膝蓋高過肩頭。廚房和會計室在主場區的西邊,離主場區大概有六七百米,來回吃飯睡覺稍遠了些,這主要是為了讓廚房挨機井近些。庫房和場長室則在主場區的東南,離井台更遠一點。正因為這個距離,所以後來發生洪水時,會計老霍在井台上喊了兩天兩夜,場長室裏的人們都沒聽到,這是後話了。今天農場的氣氛一如往常,林鏡還是特愛搗蛋,這會兒在講黃瞎子的軼事,說黃瞎子有天晚上和大家擠在井台上搶吃一盤辣椒,辣椒已經吃光,別人都停筷了,隻有他還在一個勁地夾,說:咦,咋夾不住?咋夾不住?他沒法夾住的,那是瓷盤底的釉彩紅花。聽眾都大笑,說這會兒黃瞎子在工地上正打噴嚏哩!同宿舍的李冬梅趁別人不注意,悄悄用肘子觸觸我,小心翼翼地說:“秋雲你昨晚咋一直沒回來?——別擔心,我對別人說你和汪英合鋪去了,汪英那兒我也打過招呼。旁人問時,你別說漏嘴就成。”

  女伴們都知道我常和顏哲約會,也常拿這事同我嬉笑打鬧,從沒避諱過。不過,像這樣整夜不回的情形還是頭一次。我知道冬梅為啥這樣謹慎——她肯定以為我和顏哲昨晚已經越過了那條界限,這事就比較嚴重了。雖然是發生在戀人之間,弄不好也會作為“道德敗壞”挨批鬥的,就全看場領導想不想認真。我不想辯解,也沒辦法辯解,隻是感激地對她點點頭。

  早飯時,賴安勝也在井台上,他吃完早飯,背著雙手,看著遠處的麥田。外衣披在身上,這在當時的革命電影中是正麵人物的標準打扮,可能他有意無意在模仿。時間是五月底,馬上要開鐮割麥了,眼前是一片金黃的麥浪。農場所處的的這一帶崗地十分貧瘠,連樹都長不大,放眼望去,視野中隻有形態猥瑣、彎腰躬背的小樹,離遠了看就像灌木。不過知青農場的麥子卻長勢相當喜人,縣裏對知青農場在政策上有傾斜,化肥的配給比較充足。施足了化肥的薄地十分慷慨,就像是從沒吃過飽飯的人乍一吃飽,把全部力量都使出來了。從第二年起,知青農場還在這一帶率先改種水稻,產量也相當高。不過,那和化肥沒關係,聽說旱地改種水田,第一年都會高產。

  說到賴安勝,他長得麵闊口方,身高肩寬,胸肌和三角肌鼓鼓地凸起,在農場裏屬上頭一份的雄健男人,也是第一號的棒勞力。隻是一張蛤蟆大嘴影響了形象,否則他算得上一個美男子。初建場時他和知青一樣下地幹活,幹勁十足。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農場第一個麥季時正逢上梅雨天,麥地裏盡是膠泥,為了防止鞋被膠泥沾掉,知青們隻能穿有鞋帶的球鞋,沒有球鞋的知青就用繩子把布鞋捆牢。在泥地裏站一會兒,鞋上裹滿了膠泥和草根,大小像個小足球,走動起來相當困難。可沒有知青敢脫赤腳,因為斜斜的麥茬相當鋒利,會割破腳的。隻有賴安勝和幾個老農脫著赤腳,在鋒利的麥茬上如履坦途,這得益於他們腳底板上有厚厚的繭子。於是那天晚上我曾在日記中激動地寫上:賴副場長的一雙鐵腳板,讓我看到了自己和貧下中農的差距。

  不過,自打他當上場長後就再也不下田了,平時也刻意和知青們保持距離,我猜他是有意學習前任胡場長的派頭。胡場長文革前是縣長,很有手腕,領導一個農場可以說是牛刀殺雞。那種從容淡定的派頭,賴安勝是無論如何都學不像的。這會兒賴安勝久久地以背影對著我們,我不知道在此時此刻——就在他要拚死一搏、實施殺人計劃的時候,那究竟是一種什麽心情呢?

  如果仔細觀察,這天早上也有幾點異常:莊學胥常常不動聲色地掃了我和顏哲一眼,那意思說:你們究竟打算咋應付?你倆好自為之吧!陳得財和陳秀寬一直不在井台上,沒見他們吃早飯,不知道這會兒窩在哪兒。最可疑的是孫小小,過去她一向愛粘在我身後,小尾巴似的,但今天卻躲得遠遠的。既躲著我,又不時拿目光掃我,神情亢奮不安,我於是猜測,她肯定心裏有什麽秘密。不過,孫小小的肚子裏麵是存不住秘密的,當天下午我就從她嘴裏知道了根由。原來場長昨晚非常震怒地威脅了她,讓她“閉緊你那張小破嘴,以後若再跟郭秋雲或顏哲說啥屁話,就讓公安把你抓走關到大牢裏”。她很害怕,所以不敢和我再接近。

  還有一點她沒說,是我猜的,我想與事實不會太遠:昨晚賴安勝威脅她之後,又把她弄上了床,教這個不足15歲的小姑娘學會了男女之事,而且顯然孫小小對此並不反感,甚至可以說她初次嚐到了男女之事的樂趣。看著她亢奮的表情,看她時常追隨場長背影的熾烈目光,就能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也許她身上真有她母姊的Y蕩遺傳?我這樣想時覺得自己很殘忍,她隻是一個不足15歲的小女孩呀,但不管怎麽說,孫小小的人生之路從此時起就走歪了。

  我也悄悄地觀察著顏哲,他非常輕鬆,目光帶著旁觀者的冷靜,大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勁頭,看著他的篤定,我心中多少踏實一些。

  上工的鍾聲敲響了,像往常那樣,副場長莊學胥負責安排農活,因為大塊麥田還沒有熟透,今天主要是做麥收準備,隻有我和顏哲所在的一班去割麥,去割麥子已經熟透的一小地塊兒。莊學胥安排時,賴場長不聲不響地站在他後邊聽著,等他把活派完,賴安勝說:“顏哲不去割麥,讓他領著陳得財和陳秀寬去縣裏拉化肥,去兩輛人力車。”

  莊學胥很快地掃了場長一眼,顯然這個安排他事先不知情。我心頭一震,知道“那件事”要來了。因為這個活兒安排得相當蹊蹺,以往去縣裏拉物資,一般是一人拉一輛車,如果貨物過重則是男女搭配,女的拉邊稍,像這樣派三個強勞力拉兩輛車的情況絕無僅有,也不合邏輯,也就是說賴安勝本來就沒打算讓第三個人回來,那就不奇怪了。

  這時我看見了那兩個準備做凶手的人,他們已經收拾好兩輛人力車,遠遠地候著。莊學胥說:“好的,顏哲你去吧,就按場長的安排。”

  顏哲點點頭,對那邊兩人喊了一聲:“等我一下,我回去換雙鞋!”

  顏哲在經過我身邊時,他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我馬上能從他眼睛裏讀出很多東西——放心吧,我知道他們的用意,我回去就是去帶我的“寶貝”。

  我們帶著鐮刀去大田了,賴安勝也親自去了,這半年來他早就脫產了,不怎麽幹農活,所以今天他的舉動恐怕也屬反常。我在麥田裏抬起頭,遠遠看到兩輛車三個人走過護場溝的磚橋,那是進出農場的必經之路,然後他們在新修的土路上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蓖麻和楊樹的綠蔭之中。

  此後的一天中,盡管我處在賴安勝的眼皮底下,不得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難免不時怔忡失神。因為我的魂魄已經隨著顏哲走了,正伴他走著那段生死未卜的路程……

  §§第二章 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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