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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罪

  中國作家中至今沒有出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不算高行健),真該集體自裁以謝國人,因為近半個世紀來,中國人的經曆之豐富,沒有哪個國家能趕得上。1958年那些忘我勞動的螞蟻,到1960年變成了饑餓的、隻剩下覓食本能的螞蟻;1962年後剛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到1966年,又變成了互相撕咬的螞蟻——不,這時再用這樣的比喻就太糟蹋螞蟻了。螞蟻世界也有戰爭,但隻限於族群之間的戰爭,沒有哪種螞蟻會在自己窩裏撕咬的。

  1966年6月6號,星期一,北陰市一中的高三丙班的數學課代表顏哲去教研室領作業,因為畢業考試已經結束,要正式開始高考複習了。可是他沒有領到作業,教研室剛剛接到學校的通知,要先搞文化大革命,為期兩個星期。那天,作為高一學生的我也去教研室領作業,聽見顏哲哥哥大惑不解地說:“要革命兩個星期?可是一個月後就要高考了!”

  那時,沒有人料到這個啥子“文化大革命”會從兩星期延長到兩個月,然後是兩年,然後是十年——而且對絕大多數人來說,耽誤的是整整一生。

  那天我和顏哲一塊兒從教研室出去,路上我笑著問他:文化大革命是幹啥的?是不是不讓看舊戲了?這下子你爸媽可慘啦,再也看不成“定軍山”、“祭風台”啦!正說話間,卻碰到來上班的顏伯伯,他的消息比較閉塞,是從我們嘴裏才聽到這個消息的。我至今還清楚記得,他的目光“唰拉”一下變暗了,那是對於未來噩運的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就像手指被烙後,在大腦反應之前就會下意識地縮手。他聽後沒說什麽,隻是勉強地笑了笑,在和我們分手後,隱約聽見他低聲歎息道:“又要運動了。”

  學生們的參與起先有點兒被動,但很快就被點燃了激情,成了全身心的投入。到臥龍崗拉倒《千古人龍》的石牌坊,砸碎全國僅存兩套的十八羅漢琉璃像,爬到王府山的假山亭子上把風鈴砸掉;到地主資本家的家裏抄家……高三學生們開始還惦記著高考,把數理化和外語課本偷偷揣到懷裏,在聽報告時抽空看兩眼,但很快他們就把書本徹底扔腦後了。在北陰一中裏,批鬥的矛頭不約而同地對準了顏夫之老師,其後便到他妻子袁晨露,雖然我為他們擔心和惋惜,但出現這種局麵我一點兒都不奇怪。因為他們一向是那麽超群出眾,那樣清高脫俗。他們明顯是屬於“士”的階層,屬於“陽春白雪”的概念,與北陰這個閉塞落後的社會背景完全不協調。一句話,如果要找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代表來做革命靶標,不找他們還能找誰?

  顏家被抄了,當時的運動主旨是“破四舊”,還沒上升到政治層麵上。顏家的四舊自然不少,有旗袍、高跟鞋、戴博士帽的畢業照片等,最轟動的是抄出了袁阿姨年輕時在英國海灘上的泳裝照,以那時的眼光來看她的衣著相當暴露,襯著碧藍的天空,潔白的沙灘,她修長白潤的年輕胴體確實美極了!紅衛兵抖動著照片,斥罵顏家“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作風”,粗俗一點兒的就罵她是不要臉、破鞋。顏伯伯和袁阿姨苦笑著偎依在牆角,默默地看著他們在屋裏肆虐,鄰居們圍在土院牆的豁口處竊竊私語。我和學胥哥沒有參加這次抄家,就站在牆外看著。學胥哥說:“看來從顏家還真抄出不少東西呢!”我不服氣地說:“誰家沒有四舊?我家有菩薩像,你家還有穿旗袍的照片呢!”莊學胥的臉色唰地白了,過了很久才小聲說:“秋雲你可別對外亂說去。”

  我說你放心吧,我決不會對任何人說。

  然後學校出現了針對顏夫之的大字報。最初是學生們沒有章法的撕咬,幾天後,一份“帥報”出來了,貼在魯迅圖書館的山牆上,滿滿一牆。圖書館是當年一中最大的建築,“魯迅圖書館”的牌子還是老校長請郭沫若先生書寫的。“帥報”是文革時的習慣叫法,指那些有分量的、代表了工作組批鬥方向的大字報。它用顏色鮮亮的青色墨抄寫,與一般大字報的黑色字跡相比,有先聲奪人的功效。從字體上看,這份帥報是校圖書館的王老師抄寫的,他是本市有名的書法家,過去有點兒怪脾氣,能求得他的墨寶可不是一件易事。不過今非昔比了,在革命的風頭上,讀書人的臭脾氣不再有容身之地。工作組一聲令下,王老先生隻有乖乖從命,用他最擅長的魏體,把上萬字的帥報,批判他好友顏夫之的帥報,工工整整地抄出來。

  我和其他學生一起看這張帥報,大夥兒竊竊私語,擠擠撞撞的,空氣中也浮動著一種亢奮,浮動著撕咬獵物的欲望。我想非洲鬣狗群發現腐肉後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亢奮的人群中唯有我心中止不住的發冷。帥報直接點了顏夫之的名字,而且其內容不像早先的大字報那樣零碎空洞、模糊不實,可以說,這份帥報上所揭發的顏夫之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無虛的,我都親耳聽過。它們都是顏伯伯——不,顏夫之——關於螞蟻的一些閑聊,像螞蟻是利他主義的典範啦,螞蟻社會比人類社會更先進、更高尚啦,行軍蟻的自我犧牲精神啦,蜜桶蟻的一生隻是一件器皿啦等。這些比較玄虛比較哲理的話,用“階級鬥爭這把照妖鏡一照”,就現出了原形,暴露了其骨髓深處的陰險惡毒。

  帥報上反複使用兩句最有分量的話:

  用心何其毒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後,這兩句話成了所有革命大字報上的經典用語。

  帥報署名是“橫掃群魔”戰鬥隊,但我非常清楚它的執筆者是莊學胥,因為我和他是最常去顏家的,顏伯伯的這些話常常是以我倆再加顏哲為聽眾。現在,即使是以一個15歲少女的懵懂,我也立即預料到了顏伯伯——不,顏夫之的下場。他完了,有了這麽多翔實豐富的材料,他肯定被歸入敵人陣營,萬劫不複了。其後我知道,就在昨天夜裏,在“群眾揪出”他之前,顏夫之就已經被秘密抓起來,關押在學校特設的牛鬼蛇神的“牛棚”中。在那個特殊時期,這樣的逮捕和監禁,學校工作組就能做主,不用麻煩公檢法的。顏妻也被隔離,但工作組很講政策,對他們夫妻還講區別對待。袁晨露隻算監視居住,是怕她自殺和串供而采取的預防措施。

  我擠出看帥報的人群,在人群後邊看見了顏哲哥哥——不,顏哲,他正在目睹一場災難降臨在他父母和他本人頭上,我能想象得到他內心裏天塌地裂的感覺,但至少說他外表上撐住了,他高傲地仰著頭,麵色慘白如紙。後來,當這一段噩夢成為過去時,我才聽他披露了真正的內心世界。他說:其實他根本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堅強。我所看到的高傲是假的,實際上是病態的自尊,是用病態自尊編織成的保護自己的脆弱外殼。

  我沒法同他打招呼,在心中歎息一聲,低頭擠出人群,心想我該和他家拉遠距離了。一個上午我心事重重,知道我和顏哲相好的同學們都目光複雜地看我。在那之前,我倆的戀愛已經明朗化了,現在我認真考慮是否該結束了,並不是個人利益方麵的算計,那時我還小,沒有這樣複雜的心機,我的考慮完全是基於階級覺悟。我喜歡顏哲,但他——有一個“陰險惡毒”的反動爸爸!而我呢,一個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的女兒,咋能嫁到這樣的家庭裏呢?

  中午回家後,我說了學校發生的事情。我還說:莊學胥寫的這份帥報和別的大字報不同,上麵的揭發都是真實的,分析也不是沒有道理,細究起來,顏夫之說過的那些話,可能確實有暗藏的動機……

  沒想到我爹卻怒衝衝地打斷我:“放屁,顏老師講點蟲蟲蟻蟻的知識,有啥罪過?顏老師和咱們鄰居八年,他們是啥人你能不清楚?一百二十成的好人!小雲,咱們寧可相信自己的眼,也不能信上邊的話。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些年來上邊的人八成中了邪,說話辦事瘋瘋癲癲的……”

  我媽及時製止了她男人的“惡攻言論”,轉頭對我說:“小雲,不管別人咋幹,咱家決不幹虧良心的事,以後對小哲該是咋樣還是咋樣。說句不該說的話,小哲那是個好孩子,更是個貴人胚子,他要是能成為咱家女婿,那才是郭家幾輩子修來的福啊!”

  我爹媽的這番話著實的把我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我頓時感到無比輕鬆,因為這本來就是我內心深處的願望啊,它隻是被外邊的社會強奸了。那會兒我真慶幸自己有這樣好的爹媽,雖然他們沒有文化,而且政治嗅覺也不敏銳,但他們隻用“老百姓的眼光”,對世間的是是非非起碼有著自己獨特的正常判斷。由於我爹媽的及時勸導,我從短暫的彷徨中走了出來,以後就再沒有反複過。不過我媽最後的那句話很讓我害羞,我佯嗔道:“看您說的啥話!啥女婿啦貴人啦,多不害臊。”我機靈地把槍口轉移到老爹身上,揶揄他:“爹,至少顏伯伯有一樣罪行是確實的——他侮辱工人階級,把一盒香煙灑到地上讓你撿呢!”

  我爹的臉立即紅了,說:“你個小妮子,哪壺不開你拎哪壺。其實,那件事說到根兒上怨我,太賤氣,為了過一口煙癮,趴到地上撿煙頭。這事要是倒過來,是你顏伯伯缺煙吸,他再饞,會不會像我那樣撿煙頭?會不會?”爹自問自答:“不會,絕對不會,這些讀書人,寧可死也不會掉份子。”

  我仔細想想,我爹說的在理。顏伯伯、袁阿姨和顏哲那樣的人,寧死也不會放棄自尊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特別脆弱,特別容易被傷害。別看我爹是個粗人,在很多事上其實目光如炬,單拿他這番話中所包含的自省意識,我就達不到。其實我爹這個搬運工也曾牛氣過,剛解放那陣,土改和鎮反時他就當過鄉長。那時的鄉長可不得了,有權批準槍斃人的。他們鄉的通訊員往縣裏押解犯人,一人押解十幾個,路上嫌人多,走得慢,就拿槍突突幾個後再接著走。不知道我爹是不是用過那個槍斃人的權力,反正他後來辭了鄉長,離開家鄉來到北陰市當搬運工,而且從不和兒女們談起那時的事。

  隻是——爹的料事未免太準了啊,他不該提到“死”字的,結果竟然一語成讖。

  下午,莊學胥來喊我一塊兒去上學。過去我們三個雖然不同級,但上學時常常搭伴兒去。隻是從運動開始,莊學胥就不和顏哲搭伴兒了,今後更不會了。我一般和顏哲搭伴兒,所以莊學胥連帶著對我也疏遠了,今天是許多天來以他第一次約我。

  莊學胥在大門口喊:“秋雲,該上學了!工作組布置,今天全校討論帥報!”

  他的喊聲中分明透著得意,透著居高臨下的顯擺。在三人的交往中,我早知道他對我有意思,當我明確地選擇顏哲做男友後,他肯定心中挺憋屈的,這回可以報一箭之仇了。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就看見我爹已經光著脊梁從堂屋“騰”地竄了出來,指著我住的西屋破口大罵——當然隻是指桑罵槐。

  他說:“小雲你給我記著,是個人就隻能當人,不能當狗!見人落難時隻能拉一把,不能咬一口!你要是在學校幹了啥虧良心的事,別說我不認你這個閨女!”

  我從窗戶向外看,門口的莊學胥完全被罵呆了。我想這會兒他臉上肯定是青一塊兒紅一塊兒的吧!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分明是咽不下這口氣想要回嘴,但最終沒敢做,悻悻而去。我爹家是三代貧農,又是個粗人,心直口快,啥話都敢往外撂。他和我爹作對,落不到啥好兒的。

  那時我還不知道,其實莊學胥並不是自詡的“紅五類”,他媽是一個國發黨少校的妾室,丈夫逃到台灣了,他媽不得已帶著兩歲的兒子下嫁給貧民莊家,俗稱“帶犢兒”。這些底細老街坊們都清楚,後來連上邊的人也知道了。所以,等“黑五類”子弟被攆下鄉時,在學校紅極一時的他也未能逃脫此劫。此時,我猜想那天,莊學胥不敢和我爹吵架,是不是怕我爹掀出他的老底兒?

  對自家的這些底細,過去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估計知道的成分大些。因為那次抄顏哲家時,我一提到他家的旗袍他就臉色慘白。而且,至少在他被攆下鄉後,肯定會全都知道了。但他下鄉後仍有意無意的以“紅五類”自居,言談中常常涉及某某人(如顏哲)的“反動階級本性”。聽著這些話,我除了作嘔,也有些憐憫感。文革中大多數人都得了集體癔病,所幸很快就自愈了,唯獨莊學胥病症太重,今生今世也難以除根。

  我瞅著莊學胥走遠後才出門,去喊顏哲,但他家中沒人,等著到了學校,我立即去高三丙班找顏哲。教室裏空空蕩蕩的,隻有他一個人呆坐著,麵前攤著一本“十六條”(即《中共中央關於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決定》)、一本毛選和一本英文版的馬克思的《資本論》,還有一本英漢大辭典,他看著資本論,不時地翻翻大辭典。顏哲從小跟他父母學英文,已經有相當的根基了。不過,到了北陰一中後就改學俄文了,英文多少生疏了一些。文化大革命如此迅速地改變了“人”,原本和諧相處的同學們,轉眼間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文革前,盡管顏哲的父親是“右派對象”,在那個年代,這個帽子足以壓垮一個青年的自信,但顏哲學習極為出色,仍在班裏贏得了足夠的尊重。雖然那時也常批判“白專尖子”,不過學生們在心底裏還是看重學業成績的。可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他真正成了被扔在一邊的臭狗屎,沒有一個學生組織要他參加,甚至幾乎沒人願意和他交往,我記得王全忠就是那時敢於同他保持交往的少數人之一,這對於一個心高氣傲的青年來說,比死都難受。

  所以,當學生們處於群體性歇斯底裏時,隻有他一個人呆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安靜地學習文件,一遍一遍地學習。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把馬克思的英文原著也列為學習內容,這其實是一種隱晦的反抗。因為當時社會上尊奉的“思想”和“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已經相去甚遠了。

  他端坐在那裏有如石像,雖然臉上很平靜,但那隻是一個麵具,有抑止不住的鬱憤之氣從內心升騰至眉間。我站在窗外看著他,心中充滿了憐憫。這些天對“牛鬼蛇神”們的批鬥已經升級,從精神上的折磨發展到肉體上的折磨,而顏伯伯則是首批的批鬥對象。顏哲即使躲在這裏,也能聽到批鬥場上的慘叫聲。可惜他沒有任何辦法保護自己的父母,甚至不能躲開,這對他該是怎樣殘酷的內心折磨啊!想來我很慚愧,他處於這樣的艱難處境,我卻想疏遠他,我隻是在聽了爹媽的那些話之後,才回歸舊的感情河道。

  我悄悄歎息著,走進去喊了一聲“顏哲哥”。我喊他時,他的背影分明抖了一下,也許是因為這樣溫馨的稱呼對他已經是意料之外了。不過等他回過頭,麵容已經顯得很平靜。我沒有提他的父母,也沒有嚐試去安慰他,怕傷了他的自尊心。隻是盡可能平和地說:“顏哲哥,我爹媽叫我告訴你,以後到我家吃飯吧!”

  他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我,眼中慢慢泛出水光,弄得我心中酸酸的想哭。不過他的眼眶很硬的,到底沒讓淚水流下來。他隻是盡量平淡地說:“替我謝謝郭叔郭嬸。不過用不著,我會做飯,能自己照顧自己。”他補了一句:“也謝謝你,秋雲。”然後又埋頭於書本。

  晚上照例要批鬥,黑幫們已經增加到五人了,他們並排立在操場的中央,每人都被剃了陰陽頭,脖子上掛著沉重的黑幫牌,頭上懸掛著幾個200瓦的大燈泡。正是熱天,燈泡又故意懸得很低,把他們的頭發都烤焦了,尤其是密密麻麻的飛蟲被燈光招來,輪番向那五個腦袋轟炸,像受刑一樣難忍,但他們都不敢用手驅趕。

  這會兒該輪到顏夫之挨批了,他走到前邊,被勒令爬到一條長板凳上,沒想到長板凳卻被人故意去掉了一隻腿,等他艱難地在三條腿板凳上立穩時,又有人立即對板凳踹了一腳。顏夫之撲通摔下來,麵朝下,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在哄笑和怒罵聲中,他掙紮著爬起來,滿臉是血,大概把門牙摔掉了,血汙把他變得很獰惡、很醜陋,一點兒也不是我六歲時見到的“天上謫仙人”的風貌了。顏夫之抬頭時正好朝著我這個方向,我無法形容他的眼神,但卻深深地刻在我心裏。一直到多少年後,當我在電視《動物世界》欄目中,看到一隻受傷的非洲野牛被鬣狗群包圍時,我恍然悟到:顏伯伯當年就是野牛這樣的眼神啊:悲涼、無奈、宿命,幾乎是可笑的盡力保持尊嚴。

  顏夫之又被逼著爬到凳子上,這一回算是勉強站穩了,一個叫萬家聲的高三學生上去發言。萬家聲和我同在校宣傳隊,比較熟。他是宣傳隊的主力隊員,平時溫文爾雅,翩翩美少年一個,一直有幾個女孩在暗戀他。他笛子和二胡玩得很好,一曲“春江花月夜”吹得撩人心魄,讓人感受到空靈靜雅的意境。當然他今天不是來演奏的,這時的“大批判”已經“棄文從武”了,“文”的批判已經沒有什麽意義,無非是追問“你說螞蟻有利他主義究竟是什麽險惡用心”,“你想用蜜桶蟻來影射什麽”,而顏夫之的坦白即使再上綱上線,也不會令批鬥者滿足。至於“武”的批判則可花樣翻新,就看你的創造力了。老人家教導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不過左派學生們早就憑本能知道,老人家哪些話是絕對不能違背的,哪些話是門麵話,可以一笑置之。然而在萬家聲的發言中,向顏夫之捅了一拳。這一拳看來並不凶狠,但激起顏夫之一聲極為淒厲的慘叫,他轉回頭,悲憤地盯著萬家聲。萬家聲則迎著受害者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又捅了一下,再次激起一聲慘叫。這次我看清了,在萬家聲收回拳頭時,他的指縫裏明晃晃地閃了一下,原來是他的指縫裏夾著四隻長針,針尖上還掛著鮮紅的血珠!

  “0082-1”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忍著淚,低著頭,匆匆擠出人群,向老文革辦公室走去。老文革的全名是北陰一高中文化大革命委員會,是最初的學生組織,但它是官辦的,由當時的工作組組長、地委常委、地委財貿部部長宋天明一手操辦。真正經曆過文革的人都知道,在學校裏,最恐怖最血腥的時期,其實是在工作組和老文革當政期間。後來造反派當政時的武鬥雖然也血腥,但那至少是勢均力敵者的戰鬥,不像工作組時期,純粹是強者對沒有任何回手之力的弱者的蹂躪。

  我到了文革辦公室,莊學胥正如在屋裏邊,坐在一張大圈椅上讀報。他在寫了那篇“帥報”立功後(那時上邊還不知道他的真正出身),已經當上了老文革主席,很受工作組的器重。甚至在北陰日報頭版上刊發了頌揚他的專欄文章,稱他為“毛主席的好學生”,對一個高中學生來說這是沒有先例的寵遇,也許此刻他讀的就是這篇文章吧!他有了身份後,行事也有了改變,對於武化程度愈來愈高的批鬥會,他隻進行幕後指揮,不再上第一線了。

  我進門時沒有喊學胥哥,而是喊了一聲莊主席。他沒想到我會來找他,稍稍一愣,臉上不自覺地綻出喜色,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是男女之間的,本能的,非政治的。但這點亮色一閃即逝,看來他馬上想到了我父親對他的咒罵,也意識到了他現在的身份,他平淡地說:“秋雲,找我有事嗎?”

  我敘述了剛才見到的一幕,最後說:“不管顏夫之本人有多可恨,也不能這樣折磨他,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嘛,希望你能出麵製止。”

  我來這兒時本來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估計他可能會敷衍、推諉,說一些不疼不癢的官麵話,但我沒想到他的拒絕是那樣幹脆,那樣大義凜然:“郭秋雲同學!”他提高聲音,正色說道:“我知道你和顏夫之是街坊,知道你和顏哲要好(這兩個字加了重音),但你該想想,你這會兒的要求是出於什麽階級感情!”他痛心疾首地說:“我真沒想到你竟然來提出這樣的要求,你真該警惕了,該認真想一想了!”

  我讓他的一番言語嗆得啞口無言,我無奈地苦笑著退出去。

  我沒有再回到批鬥現場,一直在校園僻靜處轉悠,心裏鬱悶不解——本來我的要求是完全合理的,為啥在他的“義正辭嚴”麵前卻處於道德上的劣勢?無意識中我轉到前院的樹林。北陰一中是有百年曆史的老校,而房屋建築的曆史更早,原本是一座有名的寺廟,名字叫東大寺,校院內有很多參天古樹,棲息著從遠處河邊飛來的白色水鳥。每當夕陽將落時,眾多白色精靈啼鳴著,結隊從藍天上滑過,真如仙景一般。有時大風過後,地上會掉下來鳥蛋和雛鳥。鳥蛋當然是摔碎了,你隻能對著惆悵一番,有的雛鳥倒安然無恙,在地上一聲接一聲地哀聲鳴叫。有一回我曾求學胥哥爬上樹,把雛鳥送回鳥巢,學胥哥從小是爬樹好手,真難為他,這麽高的槐樹他真的能爬上去,並且把雛鳥送回窩,自己還險然被小鳥的父母啄了眼睛。

  其他學校的學生很羨慕我們的環境,他們說黎明和黃昏時分,在綠蔭之下和鳥鳴聲中讀書,那該是何等的福分。1958年大躍進時有人曾想砍這些樹,當時的校黨委書記說:“這些古樹是學校的魂,誰砍樹先砍我的腿!”這樣子總算把古樹保下來了。文革後期修焦枝鐵路時又看上了它們,要用來做枕木。這時老書記仍在學校,但被打倒人們後卻失了銳氣,不敢阻擋了,這些巨樹便全遭了厄運,這是後話。

  我在幽靜的樹林裏獨自彷徨,此刻學校裏好像到處彌漫著高能電子,彌漫著狂躁亢奮,彌漫著撕咬和嗜血的欲望,即使在往日的“仙境”裏也能感受到這些。我沒想到青梅竹馬的學胥哥會變成這種人,也沒想到溫文爾雅的萬家聲會顯示出嗜血的這一麵人性,我想連他本人都沒想到吧,這種獸性和空靈靜雅的《春江花月夜》如何能共處於一個心靈?後來,當工作組和老文革垮台後,學生中的打人凶手們因為是學生身份,並沒有做任何清算,更沒有人主動表示過懺悔。據我所知,唯一真心懺悔的人是萬家聲。他同宿舍的男生說,那段癲狂期過去後,他曾在很長時間裏徹夜不眠,繞室彷徨,自言自語。

  他對最親近的朋友說:“我真不能理解,那時我咋會變成這樣一隻瘋狗!隻能說是瘋了!”

  萬家聲後來很膽怯地來找我,想通過我去約見顏哲,對自己的行為做出懺悔,我很感動,立即向顏哲做了轉達,可惜顏哲堅決不見。他聽我說了之後,沉默了很長時間,目光陰沉地盯著地麵。最後抬起頭說:“我不見。要是我爸媽雖然受盡苦頭但還活著,我想我能原諒他。現在不行,我做不到。秋雲你告訴他,我不會單單記他一個人的仇,但我和他之間沒什麽好談的。”

  我很替萬家聲惋惜,我覺得顏哲過於狹隘,不夠寬容。畢竟那時萬家聲隻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而且關鍵是他確實真心懺悔了,是我校那麽多打人凶手中唯一真心懺悔的!我覺得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但我不敢勸解,我無法苛求一個死了雙親的受害者,父母雙雙離世後,顏哲幾乎崩潰,一個人鑽到顏家大院裏,不願再出來,也不吃不睡。那一段時間,我媽和我每天都泡在那個院子裏陪他,吃飯時硬拉他到我家,在我全家的多方慰解下,他總算逐漸走出了那團陰影。可以這樣說,在那場不幸發生時他已經死了,半年後才死而複生。後來他也參加了學生組織,心態慢慢恢複正常,直到現在,我從來都小心翼翼,不敢在他麵前提及他父母,隻要一提,他心上的傷口就會被再次撕開,所以,他不願意去見萬家聲,我真的無法勸解。

  我盡可能委婉地告訴萬家聲,顏哲最近不能見他。那一刻我看到,萬家聲的眸子刹那間變得黯淡了,低下頭踽踽地離開,我非常同情他。正是看到了顏哲的狹隘,後來我一直不敢坦白我對他父親所犯下的罪孽,這是我終生的憾事。

  我在校園裏轉了很久,直到深夜,校園裏的“殺氣”才有所平緩,亢奮了一天的學生們顯得比較疲憊,三三兩兩地走回宿舍。黑幫們也被押回了牛棚,繼續寫他們永遠寫不完的檢查。我回到女生宿舍時,同學們都已入睡,這正是我的願望,由於顏哲的關係,我和室友們之間也顯得尷尬,常常是沒話強找話說,所以我盡量減少與她們的碰麵。這時離天亮隻有一兩個小時了,我懶得脫衣,便和衣躺在了床上。

  剛剛朦朧入睡,忽然聽到急驟的鍾聲,高音喇叭喊著:“所有願意革命的紅衛兵,立即到大禮堂去!立即到大禮堂去!”

  同屋的女生們都被驚醒了,連忙穿上衣服,臉也不洗,匆匆往外跑。我因為沒脫衣,第一個跑了出去,剛走到大禮堂的牆外,就聽到裏邊撕心裂肺的哭號。時值深夜,我睡意未消,忽然聽到這樣淒厲的哭號,真令人不寒而栗。我走進去,是莊學胥在哭,手裏舉著一張主席的寶像,他過分悲痛,哭得直打噎,邊哭邊控訴。我好不容易才聽清是怎麽回事:原來他說這張主席畫像是大毒草,其中暗藏著對老人家的惡毒攻擊,在背景上可以看到隱含的兩個字:暴君。

  莊學胥在這方麵的嗅覺確實靈敏。不久前,他在《一顆紅心向著黨——談建華日記摘抄》那本書的封麵上就發現了階級鬥爭的動向。談建華是當時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的知識分子改造思想的典範,他死後其日記被廣泛宣傳,我們在文革前看過多少遍了,從沒發現什麽。但經莊學胥提醒,仔細看看,封麵上談建華畫像的膝彎處確實藏著兩個小字:小醜。這兩個字藏得很妙,但一經提醒,人人都能認出來。

  那時我們立即聯名向出版該書的人民出版社寫了揭發信,不久那邊回信,說這本書的美編已經被揪出來,正在批鬥,他們一再感謝我們,感謝革命小將的革命警惕性,為此莊學胥和我都曾得意了一陣,把我們的獨特發現到處向人誇耀。不過,文革後期有人出來說,那位談建華確實是個口實不一的小醜,這是後話了。

  但在這張寶像上,莊學胥所說的那兩個暗藏的字很難辨認——我是說,在思維正常的情況下很難辨認,但在今晚特定的氣氛下,在被催眠的狀態下,我們都“辨認”出來了。莊學胥仍在哭訴階級敵人對主席的迫害,哭聲時斷時續。現在,屋裏彌漫著高濃度的信息素,那是仇恨、憤怒——不,是悲憤,是“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張孝祥《六州歌頭》)。這些千刀萬剮的階級敵人,竟敢把黑手伸向毛主席!悲憤在人群中產生反饋,自我激勵,越來越強(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顏夫之曾說過的話:蟻巢裏的信息素會在蟻群中產生正反饋)。不少人也像莊學胥那樣痛哭失聲,大多數人默默垂淚,人們的眼睛都是紅的,是被仇恨之火烤紅。

  幾乎所有人在這兒聽完哭訴後,都紅著眼,去不遠的史地生(曆史地理生物)教研室。黑幫們押在這兒,革命群眾要找他們複仇,根本不管他們與這件事有沒有牽連。我也去了,六七個牛鬼蛇神們都被按在地上,頭對著頭,P股高高撅起,對著外邊,排成一朵蓮花,而進屋來的那些學生們都悶著頭不說話,對著他們的P股和脊背用腳踹,用棍棒打,這種無聲的場麵更加重了屋裏的殺氣。黑幫蓮花陣中趴著一個女的,後來我才意識到那是顏哲的母親袁晨露,她雖然早就被揪出來了,又是黑幫中唯一的女性,但其罪行多限於“腐爛的資產階級生活作風”,劃不到政治層麵上,所以一直沒怎麽鬥她。袁的主要罪證之一,就是那次抄家抄來的她留學英倫時的泳裝照片,那時我們從未見過女人的泳裝照片,所以學生們,尤其是青春期萌發的男生們,第一眼看到這些照片都有震撼的感覺,目光都有被磁吸的感覺,當然誰也不會把這種感覺說出來,說出來的全是言不由衷的批判。不過,多半是由於潛意識中異姓留下的美好感覺,所以男生們一直沒折磨袁晨露,可是今晚不行了,今晚她也成了複仇的對象。

  在這群被仇恨燒紅了眼睛的人中也包括我,盡管我從未參加過打人,盡管我剛剛冒著政治風險去莊學胥那兒要求製止武鬥,但在今晚特定的夢魘狀態下,我心中也充斥著撕咬的欲望。我看見那個圓圈陣中有個黑幫不老實,兩個人使勁兒往下按他的頭,他仍然竭力地想昂起頭來。我沒有多想,照著他P股一腳踹過去,由於我用力太大,使他的身體整個向前衝,碰到了前邊另一個黑幫的頭。按他頭的兩個學生愣了一下,手下用力稍鬆,那人趁機昂起頭——是顏夫之。他那時年紀不算太大,也就四十三、四歲吧,然而頭發白得較早,已經黑白各半了,所以僅僅看到他的後腦勺,我就認出了他。隻見他回過頭來,額頭上血跡淋漓,悲憤欲絕地盯著這邊。他不會認出我的,血流已經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僅能看到一個血色斑斑的模糊世界,隻能看到一排互相雷同的獰惡麵孔。即使如此,他的注視也讓我打了個寒戰,讓我從夢魘中徹底清醒,我不敢多留,立即從這兒逃出去。

  在那之後的情景我已經記不清了,我的思維被凍結了,於是我就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轉著,腦子中隻翻騰著一個念頭:我怎麽變成了我一向厭惡的打人凶手,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打人凶手萬家聲到幾個月後才清醒,我的清醒要早得多,我的夢魘狀態隻持續了一個小時。我想著“我”的顏哲,想著他慈和可親的父母(那多像是前生的事情),想著如果我爹媽知道了我今晚的瘋狂,會不會用劈柴棒揍我?又突然想起來:這會兒顏哲在什麽地方?知道不知道他父母的噩運?他會不會鋌而走險?

  有了這個閃念後,凍結的思維立即流淌起來,我知道該做什麽了:找到顏哲,盡我可能去安撫他、保護他,這樣才能彌補我的罪孽。我急匆匆地到各處找他,包括他過去(文革前)早讀晚誦時常去的林蔭下,還有最近他常一人獨在的高三丙教室,都沒找到。後來我摸到他的宿舍,那時的學生宿舍都是能住二三十人的大房子,房門虛掩著,我悄悄地推門進去。

  沒進門就聽見如雷的鼾聲,那人不是顏哲,而是工作組長宋天明。北陰地區沒有大學,一高中就是這兒的最高學府,因而是全地區的運動試點。文革開始後宋組長一直“與革命小將同吃同住”,就住在高三丙班的男宿舍裏,宋是南下幹部,說話帶山東口音,長得像一個心寬體胖的笑彌勒。他是13級高幹,這對於文革前沒見過大世麵的高中學生們來說幾乎算得上是天人了,而這樣的高幹竟然住到中學生的大宿舍中,真的讓學生們很感動。過去我來找顏哲時,常常看到有二三十個學生團團圍在宋天明的床前,虔誠地仰望著他,聽他講革命經曆。後來,等革命烈火燒到工作組頭上時,學生們揭發說,那時宋天明每晚的宣講中,倒有一半內容是上不得台盤的葷笑話,這讓我產生了濃重的幻滅感。其實倒不是對宋天明的幻滅,隨著年紀增大,我對男人們尤其是文化層次較低的男人們張口不離葷笑話,已經看淡了。那是男人的天性,雖然髒,倒也算不上十惡之罪。我的幻滅主要是針對那些虔誠仰望宋天明的學生——既然當時聽的是這些肮髒東西,那你們咋能維持住臉上的虔誠表情?能做到這一點也是太不容易了。

  但顏哲從來不在這些虔誠的聽眾之中,可能並不是因為高傲,而是因為自卑。他知道自己不屬於那個圈子,強擠進去反倒讓人憎厭,所以也就不去湊群。

  宋天明睡得很香,赤著上身,攤手攤腳地睡成一個大字,鼾聲帶著胸腔深長的共鳴,他也許不知道校園裏發生的血腥,所以能良心清白地睡覺。我在門口猶豫一會兒,不願經過他身邊,就折回頭,從大宿舍的另一個門進去。顏哲果然也在熟睡,這個大宿舍中隻有他們倆人在睡覺,恐怕此刻全校師生中能夠安睡的也唯有他倆了。看來,在高音喇叭召喚“願意革命的紅衛兵”時,顏哲清楚自己的身份,沒有去,因而躲過了目睹父母被打的悲劇。

  我悄悄地走近他身邊,佇立很久,借著路燈透進窗戶的昏暗光亮端詳他緊蹙的眉頭,聽著他細細的鼻息聲,他眉宇清秀,清秀間透著勃勃英氣,我常常無端地想象著,唐朝著名的儒將張巡(他的籍貫就是北陰所屬的鄧縣)大概就是這個麵容吧!我覺得他這會兒能夠安睡是最好的結局了,雖然明天他仍得麵對現實,但至少今晚他不用忍受心靈上的“進行時態”的折磨。我真想摸摸他的手,或者用臉頰挨挨他的臉頰,但我最終沒有打擾他,悄悄地退出去了。

  我又在校園裏轉了一會兒,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時候,史地生教研室裏的暴行已經結束,牛鬼們被押回自己的屋子,疲憊不堪的學生們一群群地回宿舍去,我想我也該回屋了,就尾隨著前邊的人群往回走。路過女牛棚時,忽然聽到屋裏有人尖聲喊叫。我急忙跑過去,竟然是顏哲的媽媽!我簡直不相信,一向慈和穩重的袁阿姨會發出這樣恐怖的聲音,但不會錯的,女牛棚裏隻有她一個人。

  那兒已經聚了十幾個紅衛兵,又有一行人匆匆趕來,為首的正是莊學胥。他們圍在門口,表情嚴重地聽她揭發丈夫。袁晨露焦灼地說,他們夫妻被抓前曾事先約定,一旦哪個受不了批鬥就決定自殺,另一個聽到前者自殺的消息將追隨其後。他們事先為此做了準備,都在鞋底藏了保險刀片,為了證實她的揭發屬實,她真的從鞋底取出半邊刀片,這讓周圍的人大吃一驚。黑幫們被抓起來時,工作組為防止他們自殺,已經布置學生們進行了徹底搜身,連鋼筆、皮帶和小手絹都收走了。對於這一點,久經運動的工作組有著豐富的曆史經驗,然而他們萬萬沒料到,這對黑幫夫妻竟然把刀片藏在鞋底裏。

  袁晨露近乎狂躁地求告:“我料定他今晚會自殺,肯定會自殺,你們得趕快去製止,晚了就來不及了!”

  得知這樣的階級鬥爭新動向後,莊學胥立即帶人往男牛棚跑去,我也緊緊跟在後邊,等一行人氣喘籲籲地跑去,已經晚了,一個人隻有四到五升血液,全部流光並不需要太長時間。男牛棚裏一共關著五個人,其餘四個這會兒都在地鋪上躺著,竟然睡得很熟,雖然他們剛剛經過煉獄的煎熬,但肉體的疲憊戰勝了精神的恐懼。顏伯伯窩在牆角,半躺著,似乎也是在睡覺。可我一眼看到,一道血液之河自他身下流出,一直蜿蜒到門口,屋裏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氣,我眼前一陣發黑,幾乎暈過去。

  莊學胥把門口的看守踢醒,大罵一通,命令立即喊校醫來。隨後,校醫衣冠不整,心驚膽戰地跑來,伸手放在顏哲的鼻孔,試試死者的氣息,翻翻眼皮,膽怯地說:“莊主席他沒救了,瞳孔已經散了,身體也開始涼了。”

  莊學胥轉而大罵顏夫之,罵他“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死有餘辜”!他暴怒地踢著同屋已經被驚醒的牛鬼,說你們誰還想學他?盡管去死,我撐著你們!但我看出他內心有怯意,他是以厲聲咒罵來掩蓋自己的膽怯。畢竟這是學校裏第一個死人,是在他所激起的歇斯底裏的群毆後自殺的。莊學胥罵了一通後匆匆離開,肯定是去找工作組組長討主意去了。

  莊學胥臨走看到我,也看到我不受控製洶湧而下的淚水,他狠狠瞪我一眼後走了,走了兩步後又回頭來命令:“郭秋雲你去!看好袁晨露,別讓她也自殺!”

  他特意指派我去,也許這一刹那他在想,此刻派一個和袁晨露有特殊感情的人做看守,她會最盡心吧!我對這個命令沒有抵觸,匆匆趕到女牛棚。原來的看守是一位小個子低年級女生,已經困得支撐不住,很高興有人來換班,哈欠連天地走了。袁阿姨一直趴在窗口向外看,心驚膽戰地等著有關她丈夫的消息。這會兒她一看到我,看到我眼裏躲躲閃閃的目光,於是她什麽都明白了。其後她的平靜出乎我的意外,一句話也不問我,隻是抹去眼中湧出的淚水,悄悄退到她的床上,睡了。

  我默默地守在門外,透過開著的門,警惕地監視著她的動靜,黑幫們睡覺是不許關門的。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看守她,幾乎每次值班時,看到的都是一個不變的場景:她坐在椅子上,頭低著,一動不動,默默地寫檢查,似乎身體與椅子已經連成一體。我發現她臉上不時地閃過痛苦的神色,有時悄悄動一下P股,用不易覺察的幅度捶捶腰眼。後來我才從其他黑幫口中了解到,他們當牛鬼期間最怕的甚至不是批鬥,而是坐著寫檢查!長期的單一動作,使腰椎間鑽心的疼痛,那種劇疼簡直能令人休克。還有,腿部下垂的時間太長,都浮腫了,一按一個深坑,學校的牛棚生活連監獄裏的放風都沒有,唯一的休息時間就是解手。所以,他們對這點時間非常珍惜,甚至可以說那片刻的享受成了當時他們活下去的唯一誘惑。後來學生們煩了批鬥黑幫,把矛頭轉向走資派和工作組,不再逼老黑幫們寫檢查,而是勒令他們出去幹重體力活,勞動改造。黑幫們說:你們根本不知道,那對我們簡直是天下大赦呀,我們各個都歡天喜地。

  袁阿姨的忍耐力非常驚人,比那些男黑幫們強多了,那麽多天來,我沒聽她發出過一聲呻吟。當她看見是我單獨值班時,也沒有利用過去的特殊關係求我照顧她。我當時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隔一段時間就帶她出去解手,甚至她沒提出,我也會主動催她去,而且帶她去遠處的露天廁所。把她帶進廁所時我低聲咕噥一聲:“我在外邊,你去吧!”這實際上是說:我在門口把風,你盡量在裏邊多停一會,曬曬太陽,舒展舒展身軀。袁阿姨當然理解我的苦心,每次她從廁所出來,都用感激的目光默默地看我。

  不過,我給她和顏伯伯的是小恩惠,犯的是大罪孽,這次顏伯伯自殺,我總覺得原因是他看見我(兒子的戀人)踢了他,才對人性徹底失望。在我心裏,自責像火一樣燎烤著,像利刀一樣攪動著,折磨得我幾乎窒息。

  我呻吟著,脫口喊一聲:“袁阿姨……”

  這些天來,我不像別人那樣喊她“袁黑幫”,但也從沒喊過“阿姨”。這次稱呼顯然出乎她的意外,她從床上起身,疑問地看著我。

  倉促中我找到一句話:“袁阿姨我沒事,隻是想告訴你,我爹媽叫顏哲到我家去吃飯。”

  就像那天顏哲一樣,她的眼眶中也慢慢湧出淚水,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到那兩汪閃亮的水光,她用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謝謝!”

  然後縮回床上,很安穩地睡了。

  後來我很後悔說那句話,我原想讓她對顏哲放心的,然而這恰恰堅定了她赴死的決心——丈夫已經去了,她唯一掛念的是兒子;現在兒子也有人照顧,她可以跟丈夫去了。袁阿姨自殺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沉重的負罪感折磨著,左衝右突,都無法走出這座圍城,而且我隻能獨自承受這樣的折磨,不敢對顏哲坦露。我並不是想隱瞞自己的罪孽,而是擔心性格比較褊狹的顏哲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如果他唯一可以依賴的人原來手上也有血跡,他會不會心理崩潰?會不會徹底自暴自棄?

  讓我負罪的還有一點:在那晚的看守中,我沒能製止袁阿姨的自殺。其實這是過度的自責,真正要赴死的人誰也攔不住的,尤其是像袁阿姨這樣外表柔媚而內蘊剛烈的女人。想想吧,即使在“揭發丈夫”的那個非常時刻,她竟然還思慮周密,隻交出半邊刀片而留下半邊!那時她已經為丈夫的不幸,和為自己的追隨預先做了準備。那晚,我盡管受著負罪感的折磨,目不轉睛地盯著袁阿姨。我敢說我沒懈怠過片刻,而她縮在床上一直沒動——不過割斷動脈本來也不需要大的動作。

  晨色初露時我忽然奇怪地發現,一大群紅螞蟻從袁阿姨的床下緩緩地爬出來,它們停住了,探頭探腦一會兒,再緩緩地向前蠕動。開始的刹那我沒明白是咋回事兒,我很奇怪蟻群為什麽會在夜裏出來,忽然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兒,是血腥味兒,是我在顏伯伯那兒聞到的血腥味兒。我定睛朝地上看去,那不是紅色的蟻群,而是鮮血聚成的水汪。鮮血已經變得黏稠了,前進得很艱難,隻有當後來的鮮血越聚越多時,它們才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往前蠕動少許。

  那是袁阿姨的血,那具嬌小身體內的鮮血肯定已經流盡了,眼前這一切終於超出了一個16歲姑娘的心理承受極限,我眼前一黑,身體軟了,扶著門框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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