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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情敵報信

  戀人約會時的時間過得最快,我們坐在堰塘堤上,扯著兩家的閑話,不知不覺天已晚了。顏哲說:“大概怕是有10點了吧,該回去了,要不冬梅和月琴又該笑話你了。”我說:“好吧,回去吧!”顏哲站起來,笑著對我張開雙臂:“來吧,咱們的的老規矩。”

  告別前顏哲一定要再和我“親熱”一次的,我投身入懷,享受著他的熱吻和擁抱。正在情濃時,忽然聽到很近處有一聲冷笑!倆人一激靈,立即分開身子。我忙整理好頭發,仔細搜索四周。不,不是幻覺,隔著一株蓖麻,僅一米之外有一個清晰的男人身影。他是何時走近的,我們一點兒都沒察覺,我們信賴的蓖麻叢屏障反倒成了對方的掩護。我聲音顫栗地問:“誰?”

  那邊冷冷地回答:“是我,莊學胥。我找顏哲有急事。”

  我一下子麵龐發燒,我想他一定聽到了我們的情話,也看到了我倆剛才的“親熱”。讓莊學胥看到這些,比讓其他人看到更令我難堪。我們是街坊,學胥哥從小就知道護我,而且在年歲漸長時,他分明對我有意的,但我那時已經選定了顏哲,這讓我總是對學胥哥有隱隱的愧意,以後我也能看出他對顏哲隱蔽的敵意。文革時他是第一個朝顏伯伯擲出那塊致命的石頭,對此我不會為他辯解,那是他內心深處陰險的公開顯露。自從他顯露了陰險的一麵後,我和他的關係就非常冷淡了,不過私下裏我也猜想,當他決定向顏哲的父親落井下石時,也許,“情敵”的嫉恨是因素之一?

  不管怎樣,既然讓他撞見了,我也得去麵對。我繞過那株蓖麻,硬著頭皮向他走過去,問:“學胥哥,你找顏哲有事?”倉促中,我說了一句很不得體的話,接著又問道:“你咋知道我倆在這兒?”

  他又是一聲冷笑:“你問問全農場的人,哪個不知道這兒是你們約會的老地方。”

  我更加臉紅了,原來我們自以為保護得很好的秘密,已經成了農場的公開話題。顏哲從我身後跟過來,用力拉了拉我的後衣襟,雖然沒有言語交流,我也能揣摸出他的意思:你不用在他麵前難為情,戀人有點兒親熱舉動算不上丟人事。

  然後顏哲平靜地問他:“找我啥事?”

  莊學胥狠狠地撂了一句:“啥事?對你生死攸關的大事!”

  聽他這麽一說,我倆頓時有一點兒吃驚,但也僅是“有一點”而已。顏哲隻是一個普通知青,沒殺人放火沒寫反動標語,會有什麽和性命攸關的大事?顏哲又拽了拽我,分明是說:沉住氣,別聽他嚇唬。莊學胥知道我們不會信,便冷冷地說:“顏哲,你是不是打算到省裏去告賴安勝?”

  我們這次真的吃驚了,因為直到目前,這還是隻有我倆才知道的私密話,看來莊學胥的威脅並非空穴來風。

  這事是因孫小小而起,農場共有北陰市和舊城縣的68名知青,孫小小是年齡最小的,下鄉時不足14歲。按理說,這個年紀是不夠下鄉條件的,但孫小小家門不幸,母親和姐姐都是縣裏有名的破鞋,據說她上高中的姐姐在教室裏靠牆站著就把那種事辦了。他父親嫌丟人,憤而離家出走,不知所終。

  後來,作為政治模範的舊城縣在全國率先興起“城鎮居民上山下鄉”的熱潮,說起來舊城縣其實比當時的全國標杆縣甘肅會寧縣更早,但會寧縣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口號:“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於是在全國出了名,但北京的記者此前到舊城縣采訪時,到處看到的卻是這樣的謾罵標語:某某是地主婆,某某是破鞋,滾下鄉去!

  這種口號上不得台麵的,比起會寧縣自然低了一個檔次,而且舊城縣的做法太左,哪家該下鄉的不服從命令,工作組就到這家吃大戶、扒房子,當時創造的辦法是:三間的住房隻用扒中間一間就行,這樣扒房效率最高。全縣被折騰得一片鬼哭狼嚎,老百姓當街攔住北京記者下跪哭求,所以上邊最終樹立了會寧縣當標杆,而舊城縣隻能附於驥尾。

  孫小小的母親和姐姐既然是有名的“破鞋”,自然頭一批被攆下鄉,孫小小不能一個人留在家裏,又不好跟著她媽,隻好“照顧”到知青農場來。知青們都知道這些根由,因而對孫小小有潛意識的歧視。再加上小小有點缺心眼兒,農村話叫“八成”,這些因素綜合起來,讓她成了男知青們經常逗弄的對象。

  那天在稻田裏拔稗子,孫小小也在,田裏盡響著她無憂無慮的笑聲。孫小小長得很漂亮,皮膚白嫩,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水靈靈的,兩頰有兩個酒窩。雖然年紀不大,胸脯已經開始鼓起來了。熟識孫家的人們說,孫小小頗得其母親和姐姐的風範,母女三人在容貌上都算得上是縣裏頭一份。

  知青林鏡逗小小:“你看你,拔錯了,拔的都是秧苗!”

  小小看看手裏的稗子,不服氣地說:“不是,是稗子,我認得的,秧苗我沒拔!”

  後三個字的諧音讓林鏡起了聯想,他反應很快,馬上接過話頭說:“你沒‘爸’?你‘爸’可多了!”

  周圍的男知青們馬上聽懂了,哄然大笑。小小聽不懂,氣惱的一遍遍重複:“我沒拔,就是沒拔!”

  她越說這倆字,大夥兒越笑。我看不過,喊過來孫小小,讓她到田埂的開水桶給我端一杯開水。小小一向聽我的使喚,立即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了。

  我回頭對林鏡說:“林鏡,有句話不知道我當說不?我知道你們看不起小小的家世,但那不是她的錯。你們要是總是這樣著一直耍笑她,隻會有一個結果:讓她走她媽和她姐的老路,你們願意這樣嗎?”

  林鏡刷地紅了臉,很有點兒無地自容的樣子,剛才跟著起哄的其他男知青也訕訕地沉默了。林鏡其實是個好男孩,平素與我和顏哲很友善,心地也不錯。聽了我的責備,以後再也沒有戲弄小小了,反倒經常護著她。小小也憑本能認準了我,就像小狗小貓能認準家裏哪個人最親它一樣,她有什麽心裏話,一點兒也不瞞我。

  前天晚上,我已經睡著了,忽然有人扯我的胳臂兒。我睜開眼,原來是外宿舍的孫小小。她俯在我腦袋上方,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不讓我說話,然後悄悄拉我出門,一直走到離知青宿舍較遠的地方才停下,因為在這兒說話不會有人聽到了。

  我小聲問:“啥事?把你緊張成這個樣子!”

  她確實非常緊張,渾身止不住地發顫,兩眼像高燒病人那樣怪異地明亮。我原以為她是讓嚇的,後來才(非常痛心地)知道,她不光是害怕,更主要是亢奮,而這一幕最終極大地影響了她,讓她一生都走歪了。

  她說:“賴場長剛從我們屋出來,我就來你這兒了!”

  鑒於這會兒已經是深夜,再襯著她異常的表情,這句話讓我有了誤解:莫非那個色鬼場長把小小怎麽了?原來不是。事情居然是這樣的:孫小小、岑明霞和宗大蘭住一間房,這些天,宗大蘭回北陰探親去了,隻留下小小和岑明霞兩人。一個小時前,小小剛想睡著,就聽前門“吱嘎”的一聲,有個男人推開半掩的門進來。天氣熱,男女知青們睡覺都不上門的。那人熟門熟路地走向裏邊岑明霞的床鋪,撩開蚊帳坐到床邊,小聲的和岑明霞談話,原來是賴場長。兩人談了很久,小小在這邊豎起耳朵聽,也能聽出個大概。

  賴場長說:“農場來了第一批招工指標,可惜不太滿意,是縣紡紗廠的,集體工指標,不是全民工。讓不讓你走這批指標,我很犯難。走吧,興許以後有更好的地方;不走吧,要是以後的指標還不如這次呢,你說該咋辦?”

  聽見岑明霞小聲說:“我聽你的,聽哥的安排。”

  那邊沉默一會兒,賴場長小聲冒出一句:“……也舍不得你。”

  “那我先不走,等下一批吧!”

  後來那邊不說話了,隻聽見床咯咯喳喳地響著。農場各宿舍都是土坯壘的床,上麵鋪著高粱杆,咯咯喳喳就是高粱杆的聲音。小小偷偷抬起頭,借著月光觀察,透過岑明霞的蚊帳,隱約看見賴場長趴在岑明霞身上,光著P股賴撅著。孫小小嚇壞了,一動不敢動,生怕場長發現她沒睡著,其實賴場長那邊根本不在乎她,後來聽見岑明霞小聲央告:“哥你小心點,別流到裏邊……”

  之後就沒有聲音了,賴場長在她身上趴了一會兒,下床走了。孫小小再也睡不著,一直等到岑明霞睡熟,她才偷偷來找我。

  聽著小小繪聲繪色的描述,我止不住手足發冷,那是緣於極度的憤怒,說句沒道理的話,如果賴安勝把那個賤女人喚到場長室裏去,管他咋樣幹,我肯定不會這樣憤怒。但他竟公然當著另一個女知青的麵,當著一個14歲的女孩子的麵,他竟然一點兒也不擔心別人會告發他!

  早在知青下鄉之前,“上邊”就深知女知青們麵臨的危險——女知青和他們的男上級。一邊是比農村姑娘嫩,而且風情萬種的城裏女學生;一邊是握有生殺大權的、又常常處於性饑渴狀態的農村男幹部。這種雙重的不對稱會造成什麽後果,那是不難想象的。所以,上邊製訂了保護女知青的強力措施,甚至比保護軍婚更嚴厲。在舊城縣就曾發生過轟動全縣的一件事:一位女知青到公社郵局去寄信,一個同她相熟的男職員一時發賤,開了一個過頭的玩笑,順手拿剪刀把她的辮梢剪掉一段。這位姑奶奶大怒,立即喊來男知青把那人痛打一頓,又不依不饒地告到縣裏。縣革委極為重視,責令法院嚴判。最後那人被判兩年徒刑,開除公職,罪名是“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也虧得法檢兩院能想出這麽機智的罪名,因為那人僅剪了一個辮梢,劃入“流氓犯”肯定不夠格的。這樁案子確實震懾了不少農村幹部,他們相互見麵時會開一些葷玩笑,說:一堆嫩生生的香瓜放到眼前不敢啃呀,叫咱們幹眼氣。

  可是在我們農場,那個色鬼竟囂張到這樣程度!孫小小盯著我,一雙大眼像貓眼一樣發亮。我強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考慮片刻,勸小小說:“可不敢告訴別人!這是大事,如果你說出去,又沒有真憑實據,賴安勝一定饒不了你。”

  小小一個勁兒地點頭,說我隻信得過雲姐你一個人,我隻對你說,絕不會告訴別人。我勸她回去睡吧,岑明霞不一定睡熟的,如果她發現在那件事之後你偷偷出來,肯定會懷疑你。

  小小說:“好的好的,我就回,我這就回。”但她並沒有回去的意思。

  我問:“小小你還有啥事?”

  小小的問題顯然不好出口但又非常想知道,她猶豫片刻,還是問道:“秋雲姐,岑明霞說‘流到裏邊去’,那是啥意思?啥子流到裏邊?”

  我沒料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窘得我臉上直發燒。我喝道:“別問了!這些事情不該你知道的,快回屋吧!”

  看到我真的生氣了,孫小小不敢再問,乖乖地回去了。看著月光下她已經開始發育的身影,我止不住心中發冷,因為我已經預見到小小的未來。她因為曆史的陰差陽錯,看到了這個年齡本不該看到的事情,這些劣性刺激太強烈,讓她對性事的興趣遠遠超出14歲孩子應有的限度。我想,她很難逃脫她母親和姐姐的覆轍了。

  我果然不幸而言中,孫小小次年招工回城,那年她還不足16歲,很快變成一個縱欲無度的淫婦,情人是一個又一個的。直到20年後,那時她改名叫孫肖曉,當上了市骨科醫院的護士長,和第三任丈夫離了婚,仍每天去他家住,社會關係影響很壞。我那時和她基本沒有來往,有一天在街上偶然遇上她,扯了一會兒閑話。那年她大概有三十七、八歲,總的說來,漂亮的“硬件”還在,大眼睛,白皙的皮膚,胸脯豐滿,兩個迷人的酒窩,身段也保持得不錯,但當年少女的光豔是永遠失去了,隻能靠粉底和眉影來彌補了。她的穿衣相當新潮,迷你裙,露肩的T恤,這在當時的北陰都是為天下先的。但我總覺得她和真正的年輕姑娘不同,那些新苗是從新時代中長出來的,骨子裏都帶著新潮;而孫肖曉卻是在努力追逐一個不屬於她的時代,有點悲劇性。

  閑談中,鑒於往日的友情,我把那些街談巷議告訴了她,也委婉地勸了她幾句。孫小小非常真誠地、坦率地、理直氣壯地說:“雲姐你不知道內情,那個不要臉的東西和我離婚之前是有條件的,非要我答應他在離婚後還要陪他睡100次。當時我為了能痛快離婚,隻好答應了。我現在是數著指頭去他家的,隻要睡夠100次立馬就走,一回便宜也不讓他多占!”

  聽到這裏,我唯有歎氣,不再勸她了。那時有一個隨意的想法,單是因為孫小小這一生的墮落,賴安勝就是死一百次也不為過。

  第二天晚上和顏哲約會時,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顏哲頓時勃然大怒!發怒的原因和我一樣:不光是因為賴安勝誘奸女知青,更因為他做事之囂張。顏哲甚至罵了粗話,而他過去是從不罵粗話的:“混蛋,禽獸不如的東西,色膽包天,太不把知青當人了!我明天就去縣裏去告他,縣裏告不倒我去地區,去省裏!”

  我對這件事的看法已經經過一天的沉澱,所以比他冷靜一些。

  我說:“我不反對你告,但是得慎重。這種事岑明霞是絕不會承認的,孫小小這種見證人也十分靠不住,年紀太小,又缺心眼,指不定讓賴安勝怎麽一唬就唬住了。弄不好賴安勝會反咬一口,說你陷害革命領導幹部。”我又說:“你告還不如我告呢,至少我的出身比你硬,再說孫小小是對我說的。”

  我的話讓他冷靜下來,他想了想,搖搖頭說:“你不能出麵,一個姑娘家絕不能和這種事攪和在一起。”

  他說得也有理,姑娘家和這種事攪在一起,身上再幹淨也會被潑上一身屎。最後我們商定,先不去告,暗地裏收集證據,等有把握了再說。這會兒聽莊學胥拎出我們的密語,我十分吃驚,他們怎麽會知道?這些話我從沒告訴過第三者,想來顏哲也不會說。我忽然想到:既然莊學胥今天能悄悄來到我們身邊而不被覺察,也許那天他也來了,並且還偷聽了我們的談話,然後又向賴安勝告發?也許他一直在跟蹤我,貼近我們倆的身邊,用陰森的目光,看他心儀的姑娘咋和另一個男人“親熱”?我在心中再次仔細地捋一遍,確信這個推理有八成是對的。這讓我止不住心中發顫——不光是因為對這件事的恐懼(太可怕了,如果我和顏哲在這兒親熱時,一直有一雙眼睛在暗處盯著我們)而且是對人性的恐懼。如果莊學胥真的幹了這些事(跟稍、偷窺和告密),那這人就太可怕了。

  但為什麽他又跑來為我們通風報信?我沒來得及繼續想下去,因為莊學胥緊接著撂出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說道:“賴安勝已經知道顏哲要告他,他打算‘做掉’顏哲以除去後患!凶手都找好了,是咱場的陳得財和陳秀寬。”

  我倆大吃一驚,不過雖然震驚,但我們打心眼裏不信。賴安勝確實是個壞種,說他幹啥壞事我們都信,可是這麽公然策劃殺人未免太離譜,就是有這個陰謀,也不會輕易讓莊學胥知道吧!也許這隻是莊學胥的陰謀,他想挑起顏哲和賴安勝拚命,自己好從中漁利……

  莊學胥顯然深知我們的思路,大喝一聲:“你們以為他不敢!別迂了!你們隻用想想,如果你敢把他奸汙知青的事捅出來,他會得到啥下場,就知道他敢不敢幹了!”

  我倆立刻一驚,馬上領悟到莊學胥的話是對的。據說賴安勝已經在農場裏勾搭上了兩三個女知青做他的相好,從岑明霞這件事情來看,那些傳言不會有假。如果全都是真的,那他至少是要被判10年徒刑,如果撞上“嚴打”,挨槍子兒也是有可能的。“設身處地”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他為了保住場長的寶座,為了避免坐牢甚至挨槍子兒的下場,以他的六分流氣四分霸氣,當然會毫無顧忌地鋌而走險,反正他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失去了。

  我和顏哲確實是書呆子,即使在運用智謀策劃政治戰爭時,也不由自主地按“羊”的思路,而不會體悟到“狼”的想法,而莊學胥顯然是深諳“狼”道的。

  他看看我倆的表情,知道他的話正中要害,便不欲多言,說道:“反正我已經盡心啦,信不信由你們,顏哲你好自為之吧!”

  他轉身要離開時,顏哲急忙問了一句:“莊學胥,能問問你這樣做的動機嗎?”

  莊學胥對這個問題顯然早有準備,冷冷地說:“賴安勝是個不知死活的驢種,殺人這種事也敢幹?總歸會露餡的,早早晚晚罷了,我才不會陪著他跳火坑。再說,咱們畢竟是老街坊老同學,我不想讓你不明不白的送命。”

  我和顏哲對視一眼,心照不宣。我不大相信他說的後一個原因。理由很簡單:如果他透露的消息是確實的,那他很可能先做了告密者,否則賴安勝不會這麽信任他,甚至讓他參與,至少是風聞了殺人預謀。他肯定是先告了密,見賴安勝決定殺人,又怕了,所以扭回頭向我們泄密。這樣,即使那樁凶殺案被揭開,他也沒有責任了。

  按說,聽他通報了這麽重要的消息,我們該向他致謝的。但因為這樣的心理,我實在不願意,最終也沒把“謝”字說出口。

  莊學胥對顏哲說:“不過,賴安勝的事拿不到真憑實據之前,我不會出頭為你做證人的,我把醜話說前頭,到時候你別煩我。”

  顏哲說:“對,你不會為我火中取栗的。等我把賴安勝告倒,你就可以安安穩穩的做場長了。”莊學胥沒有說話,便匆匆離開了。

  我倆開始認真思索麵臨的危險,一把達摩克裏斯之劍已經真真切切懸在頭頂了。也許,兩個凶手這會兒已經潛伏在四周?顏哲說不會,你不用草木皆兵,但我寧可小心一些。我不敢在這兒多停,拉著顏哲,在蓖麻叢的掩護下,悄悄轉移到一個新地方。

  確認周圍沒人潛伏後,我急迫地說:“先不管莊學胥是什麽動機,我相信他說的消息是真的,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顏哲,你繼續呆在農場太危險,誰知道姓賴的啥時候下手?防不勝防。我想咱們幹脆破釜沉舟,到縣裏去告他,隻要把這件事公開,他就不敢再對你下手。”

  顏哲搖搖頭:“你前天說的話是對的,這包膿還沒熟透,不能硬擠,咱一定得拿到真憑實據。否則,如果莊學胥不認賬,孫小小又被嚇住、哄住,那咱們可就輸定了,反倒落個陷害革命領導幹部的罪名。”

  “我也考慮到這種可能,那就實行第二個辦法:你告病假,回家躲幾個月,或者幹脆躲到我親戚家,我姑家在湖北襄陽,離這兒不遠。我想賴安勝再凶橫,也不過能在農場一手遮天,總不至於把手伸到外省吧!等這包膿熟透,有人出來作證時,你再回來,那時就安全了。”

  顏哲搖頭:“這樣未免太怯弱了,是他幹了犯法的事,又不是咱們。”

  “那你說,該咋辦?”

  顏哲認真思考著,思考了很長時間,我在月光下緊緊地盯著他的麵龐。他的表情忽然有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變化,似乎某個困擾多時的問題忽然得到解決,臉上也綻出輕鬆的笑容。

  他說:“秋雲我有辦法了,也許這是天賜的機會,讓我完成早就想幹的一件大事。我有辦法了,絕對可靠的辦法,至於詳情我暫時不能向你透露,你隻管放心吧!”

  他這番話讓我充滿狐疑,不禁想起他早先曾說過的:他保存著父母留下的一大筆錢,要辦一件“大事”。我原以為,他所說的“大事”是不確指的,隻是對今後的一種預備。但從這會兒的話意來看,這件大事是具體的,是早有腹案的。

  我生氣地說:“你不告訴我詳情,我咋能放心?這是生死大事,你別這麽吊兒郎當的!”

  顏哲笑著:“秋雲你別問,該說的時候,我肯定會第一個告訴你。”

  “不行!你至少得告訴我個大概吧!”

  顏哲猶豫片刻:“那我隻能告訴你,我要啟用我爸留下的一個寶貝,專門對付賴安勝這類壞種的,絕對有效,隻可惜我爸沒來得及用。”

  說起父親,他的情緒有一刹那的黯然,而我也突然聯想到顏哲說過的話:顏伯伯在三年困難時期也一直沒有動用一筆錢財,說是“要幹一件大事”。正在琢磨,他們父子兩個所指的“大事”到底是不是一回事?想到這裏,我對顏家父子忽然有了神秘感,這種神秘感在我初見顏家時就有,後來慢慢淡化,但這會兒它又突然複活了。顏哲已經走出剛才的黯然,說:“你放心吧,真的盡管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何況——”他一把摟住我,在我耳邊輕笑道,“你還沒有為我生兒育女呢,我咋舍得扔下你,一個人先走?”

  他的笑聲中有發自內心的輕鬆,讓我也變輕鬆了。我罵他:“你真是臉皮厚,這個緊要當口,還惦記著說瘋話。”

  然後我們往回走,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一隻彩色的蝴蝶從原來的蛹殼中破殼而出,就像一隻鳳凰在火中涅槃。他顯然在那個刹那間下定了決心,今後要為新的目的而活了。我不由得想起,文革中,他父母雙雙自殺後他幾乎崩潰,一年後才“死而複生”。當時我和我爹媽的勸慰起了很大作用,因為在他精神接近崩潰時,我曾聽他不住地念叨:要幹大事,爸爸交給我的大事。那時我不知道這句話的含意,現在看來,也許這才是他走出精神崩潰的主要動力吧!

  我有點兒驚疑地偷眼看著這個新的顏哲,發現自己並不真正了解他。

  我們在場門口分手,他笑著再次讓我放心,然後各自回宿舍了,但我根本沒有回去。我並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雖然他因慣於“君子之道”而難免天真,但他有足夠的聰明,如果橫下心來玩詭計,絕不會輸於賴安勝那樣的驢種,而且依我觀察,他平素並不是行事莽撞的人,在這樣的大事上不至於心中沒底吧!但不管怎樣,我的擔心仍不能完全消除。顏哲是把希望寄托在顏伯伯留下的“寶貝”上,那無疑是一種科學發明,但經過文革的人都很清楚,“科學”或“理性”都是在與政治作對,是決不會取勝的,眼前就有強有力的例證——顏伯伯就失敗了,他的寶貝並沒能保住夫妻倆的性命。

  等顏哲走遠了,我猶豫片刻後,悄悄地在他後邊跟著他。我決定今晚躲在他的住室外邊,為他站崗,保護他。這是很幼稚的決定,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我哪能把他每時每刻罩在我的視野裏,但至少在想出更好的辦法前,我要盡自己的力量。顏哲回屋後,點亮帶罩子的煤油燈,舉著罩子燈上到床上,鑽到蚊帳裏,開始他每晚的例行工作——烤臭蟲。說來顏哲畢竟是“落難王孫”(我媽的話),雖然家境變壞後也很能吃苦,但在一些生活細節處仍然比不上我們這些從小吃苦的人。比如,他非常怕蚊子叮臭蟲咬,天再熱也要鑽蚊帳裏,把蚊帳掖得嚴嚴實實。但蚊帳能擋住蚊子可擋不住臭蟲,各個宿舍裏臭蟲多得抱團,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即使在床板上撒滿六六六粉也不濟事,下鄉頭一年的夏天,顏哲被它們折磨得簡直快要發瘋了。

  顏哲有一個好友王全忠,上高中時同屆;文革時在一塊兒辦《紅旗》報,這張報紙在當時北陰地區群眾組織中頗負盛名;下鄉時下到一個農場一個班,都是拿十分的棒勞力,而且同住一個宿舍。王全忠是蒙族,實際上他這個蒙族早被徹底漢化了,他本人在履曆表上始終填的是漢族,一直到高中時,統戰部通知凡在西峽縣重陽地區姓王的都是蒙族,是元末“八月十五殺韃子”時逃到西峽山中的,此後他才改了履曆。不過,我和顏哲發現他身上確實有蒙古人的強悍基因,不光是指他的闊臉和塌鼻子,主要是指他身大力沉,耐力好、韌性足,而且對蚊叮蟲咬有極強的耐受力,他與顏哲床頭對床頭,老是奇怪地問顏哲:“臭蟲咋光找你,不來找我?我床上從來沒臭蟲。”

  顏哲也覺得非常奇怪啊,但有一天他偶然掀開王全忠的席角,一下子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葦席的四角都有個折邊,折邊的凹處趴滿了臭蟲,整整趴了一層,四個折角處加起來,大約得有上百隻!這些臭蟲當然不是吃素的,但這個蒙古韃子皮厚肉糙,竟然從來沒有感覺。

  細皮嫩肉的顏哲就沒這份功力,幸虧他善於動腦,很快找到了治臭蟲的有效辦法。原來臭蟲的習性並不是喜歡呆在陰暗隱蔽處,它們也是“努力向上”的,隻要你白天不把蚊帳撩起來,它們就會順著蚊帳悄悄往上爬,然後老老實實地聚集在蚊帳四個角落處。每晚睡覺前,隻需用帶罩子的煤油燈去烤蚊帳角,被烤焦的臭蟲劈劈啪啪地落到燈罩裏,每晚都能逮二三十個。說來臭蟲的繁殖力實在驚人,每晚消滅二三十個並不能讓顏哲床上的臭蟲斷根,隻是能保證臭蟲的數量足夠少,讓他這個晚上能睡安穩,一晚不逮都不行。顏哲在向我吹噓他的發明時說,這是他和臭蟲之間的“動態的恐怖平衡”。

  這會兒,他在細心地烤臭蟲,金黃色的燈光映得他的臉龐亮堂堂的,就像浮在黑暗背景上的一座黃金頭像,顯得特別純潔和安詳。他神色明朗,甚至有心思輕聲哼著歌,我側耳聽聽,是“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歌聲伴著屋裏眾人粗粗細細的鼾聲。我在窗外的黑影中悄悄觀察著,看來他確實胸有成竹,沒把莊學胥送來的死亡威脅放在心上,這讓我多少放心一些。

  顏哲熄了燈,睡了。我繼續留在黑影裏為他站崗。顏哲很快睡熟了,這從他一動不動的睡姿可以判斷,他絕對想不到,一個姑娘正為他“風露立中霄”吧!外邊的蚊子太厲害了,連我這個素來不怕蚊叮的人也受不住,露在衣服外的胳膊和小腿被咬得火燒火燎。我考慮是否回屋去穿上長衣服,回頭一看,發現籃球架上有一座門板,那是與顏哲同班的男知青黃瞎子建起的避蚊台。黃瞎子是個一千度的近視眼,在知青中屬他的家境最困難,連四五元錢的蚊帳都買不起,隻能拚上血肉之軀任由蚊子叮咬。他曾在一年中連發13場“老犍”(北陰土話,指瘧疾),創下農場最高紀錄。多少年後我曾把這事聊給一個醫生,他堅決不相信一個人一年能發13場瘧疾,說光是高燒也把人燒毀了!我說這事兒千真萬確,建議他不妨去找黃瞎子進行研究,說不定能搞出什麽醫學發現。

  有一天晚上黃瞎子被咬得實在受不住了,情急智生,便把宿舍門板卸下來,吊到籃球架頂部,用繩子捆牢。再把自己捆在門板上睡覺。因為高處風大,蚊子少一些,可以睡個安生覺。第二天大夥看到他的業績,各個嘖嘖稱讚。這麽個一千度近視的瞎子,深更半夜憑一人之力,把門板吊到那麽高的地方,真難為他能辦到!林鏡使勁兒地誇他,說這件事有力地證明了中國的一句成語:狗急跳牆。

  黃瞎子這些天出河工,沒有在農場,我想不如躲到他的避蚊台上,既可以避蚊子,也能居高臨下地觀察。作為姑娘家,長時間守候在男宿舍外麵,若被人撞見是很難為情的。於是我悄悄回宿舍拿一條被單,把單子裹到腰間,手足並用地爬到避蚊台上。黃瞎子用來捆身體的繩子還在,我小心地把自己捆好,萬一睡著後一翻身摔下去,麻煩就大了,再裹上被單開始睡覺。這兒的蚊子確實比較少,又涼快,簡直是天堂了。我朦朦朧朧地進入了淺睡狀態,每隔幾分鍾就會醒一次,觀察完四周的動靜後,再接著入睡。

  輕薄的白雲在月亮周圍遊蕩,頭頂的天河悄悄地、緩緩地轉動著。眼皮越來越澀,我揉揉眼睛,忽然看見了顏伯伯夫婦,他倆在空中飄飄蕩蕩地向我靠近。我在心中對自己解釋,顏伯伯他倆會飛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們已經是鬼魂了。他們悲傷地說:“秋雲,我倆已經死了,以後全靠你保護哲兒了。”我看見他們渾身血跡,難過地說:“你們放心吧,莊學胥已經把消息捅給我們,我們已經有準備了。”袁阿姨吃驚地問:“莊學胥?可不能相信這個人。”顏伯伯製止住妻子,說道:“還不能這樣說,文革前他也是個好孩子啊!”袁阿姨搖搖頭,指指我的身後說:“好孩子?那他這會兒為啥偷偷把哲兒和秋雲捆起來?”

  我恍然回頭,原來顏哲不知道啥時候來了,就睡在我背後,緊緊地挨著我;莊學胥也來了,正偷偷用繩子把我倆捆在床上。我急忙推顏哲醒來,同時也用力想掙開繩子,但繩子捆得很死,顏哲也一直熟睡不醒。這時,我看見賴安勝拎著一把刀悄悄向我們逼近。我急得大叫,卻喊不出聲音來。半空中的顏伯伯和袁阿姨也急瘋了,像蝙蝠一樣繞著我們狂飛,他們手腕脈管處流出的鮮血化作滿天血雨……

  於是,我從噩夢中驚嚇醒來,滿頭冷汗,看看周圍,當然是空無一人,沒有顏哲,沒有他的父母,也沒有陰險的莊學胥和賴安勝。隻有我身上捆的繩子是真的,沒有這條救命繩,說不定我已經在噩夢中摔下去了,肯定是我睡前把自己捆得太緊,才引發了這場噩夢。

  但這個夢卻徹底趕走了我的睡意,也毀了我的心緒。我把那根繩稍微鬆了一些,坐起來發愣,心緒十分陰鬱。月亮落山了,世界浸泡在黑暗中,黑暗悄悄湧動著,無邊無際。農場睡熟了,遠處的鄉莊也都睡熟了,天地間沒有一絲燈光,沒有一點人世間的聲音,連狗吠也沒有,似乎這兒已經被文明世界徹底拋棄。剛才我在夢中看到了久違的顏家夫婦,他們血跡斑斑的身體一直在我眼前晃動,但他們並沒有怪罪我,他們放心地把兒子托給我來保護。我卻苦澀地想,也許顏伯伯和袁阿姨的死,都和我有關啊!

  這是我深藏心中的罪孽,我甚至沒對顏哲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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