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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噩耗

  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中,螞蟻可以說是最成功的種群。同為社會性生物,螞蟻社會要比人類社會遠為先進和高尚。那是完全利他主義的社會,每一個個體都是無私、犧牲、紀律、勤勞的典範。最可貴的是:螞蟻的利他主義完全來自於基因,來自於生物學結構(腺體及信息素等)的作用,生而有之並保持終生,不需要教育、感化、強製、懲罰,不需要宗教、法律、監獄和政府。所以,螞蟻社會的每一滴社會能量都被有效利用,沒有任何內耗。由於螞蟻個體的利他主義是內稟穩定的,因而其社會也是穩定和連續的典範,8000萬年來一直延續下來,沒有任何斷裂。

  和它們相比,萬物之靈的我們真該羞愧無地,人類的萬年文明史絕大部分浸泡在醜惡、血腥、無序、私欲膨脹和道德淪喪中。上帝和聖人們的“向善”教誨抵不過眾生的“趨惡”本性,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治世”隻是流沙上的城堡,轉眼間就分崩離析。

  如果我們能以螞蟻社會為楷模,人類文明該發展到何等的高度!

  摘自昆蟲學家顏夫之的著作《論利他主義的螞蟻社會》

  1948年發表於英國《理論生物學》雜誌

  下鄉第三年的5月,麥子還沒有成熟,知青農場裏的農活就會相對清閑一些。聽說今晚沒有安排政治學習,趁著蹲在井台上吃晚飯時,我同顏哲很熟練地對了個眼色。吃完飯,同宿舍的李冬梅約我去散步,我扯了個理由推辭了。

  阮月琴說:“冬梅你沒一點兒眼色,人家有正事呢!”

  我紅著臉沒有反擊,她們嘻嘻哈哈地走了。等天色剛剛黑下來,我就避開人群,悄悄來到離場部有兩裏地的堰塘,這是俺倆約會的老地方。這個農場是專為知青們新建的,堰塘也是知青們來農場後新挖的,挖出的生土堆在塘的四周,種著蓖麻。這一帶是崗地,上晴天一塊銅,下雨天一灘泥。土質貧瘠,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種啥都長不旺。但後來我有了一個發現:原來蓖麻最愛吃生土,在生土塘堤上長得極為高大葳蕤,像樹林一般,為我倆的約會提供了絕好的屏障。再加上塘堤地勢較高,視野寬闊,所以兩人在約會中即使有些越規的舉動,也不會被人發現。

  今晚沒有政治學習,這對知青農場來說是很難得的,農場位於北陰市舊城縣的紅星公社,而舊城縣是當時全國四大政治模範縣之一,“忠字化”運動搞得最為波瀾壯闊。田地裏蓋了很多忠字台,請來了老人家的寶像鎮在裏邊。隻可惜舊城太窮,這些忠字台遠遠說不上高大巍峨,都是用土坯壘成,大小如雞籠,實在太委屈老人家了。縣裏還風行全民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到商店買東西要先背毛主席語錄。那天北京城裏傳來最新最高指示,舊城縣向來是傳達不過夜的。這樣的陣仗知青們經過不止一次:已經熟睡的知青被喇叭驚醒,集中到場院裏學完最新指示。然後點起火把,排著隊,敲鑼打鼓,分頭到附近鄉莊上,挨家挨戶地敲門打窗:“大娘大伯,給你送精神食糧哩,送最新指示哩!”被驚醒的主人一般不點燈,也不開門,隔著紙窗應一聲:“好啊,勞駕你們念念吧!”於是知青們就著火把的光亮,伴著院內被激起的狗吠聲浪,大聲念完最新指示,再轉到下一家,等把周圍的鄉民們折騰完,常常是天色已亮。

  不過近來這段時間裏,可能京城裏的老人家也折騰累了,發布最新指示的頻率相對少多了。

  兩年前老人家一揮手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所以知青農場建場後,請來二三十位老農來擔當再教育的重任。但下鄉後,當泛義的“貧下中農”分解成一個個真實的個體時,知青心中的神聖感就弱化了。原來“貧下中農”也有諸多不神聖之處啊,這幾十個老農中不少人當過兵,比如憨厚老實的二班長老初原是部隊裏的機槍手。他平時不言不語,可是有一天挖土方時,他忽然來了興致,一嚇子跳到土坑裏,拿鍁把當機槍架起來,說機槍就是這樣用的,這麽著嘩拉一下,一掃一個扇麵。另一位老農陳得財是地主家的敗家子,大夥兒說他是吸大煙吸出來的貧農,身上還有淋病;有的老農好吃懶做。當然忠厚老實的也不少,像牛把式郜祥富、一班長老肖、二班長老初、四班長老龐等,但所有老農都有一個共同的劣勢:文化劣勢。他們不知道中國的朝代,不知道下雨和彩虹的原理,也背不出來毛主席語錄,他們在全場大會上領呼口號時常常鬧笑話,比如:

  熱烈(強烈)抗議,蘇修社會主義加帝國主義(社會帝國主義),無條件(無理)侵占我國領土珍寶島!

  鬥死去球(鬥私批修)!

  場長賴安勝的文化水平相對高一些,但也十分有限。他當過誌願軍,在部隊裏學了百十個字,轉業後回到農村,混到40多歲還沒成家,所以,至少以農民的眼光來看他絕對算不上成功者。沒人料到他會在43歲時來運轉,被公社選做知青農場的副場長,不久場長老胡調回公社革委會任職,賴安勝便遞升為場長。他在這兒真是如魚得水啊,首先是政治層麵上的如魚得水,憑借“再教育者”的政治優勢和知青對於回城的渴望,再加上他本人的六分流氣四分霸氣,他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絕對權力。隻有去年秋季分紅前,因為給老農們發秘密津貼惹出大字報事件,對他的權威提出了短暫的挑戰,隨著那件事的解決,他的權力就更加絕對;然後是男女之事上的如魚得水,45歲的老光棍,卻有城裏的姑娘追求,這種誘惑是很難抵擋的,所以他越來越鍾情於和女知青“一幫一,一對紅”。不過這些都隻是知青們壓低嗓音的私下密語,還沒人能拎出來很過硬的真憑實據——除了前天小知青孫小小對我說的話。

  我把這些煩心事拋開,抱膝坐在土埂上,靜下心來等顏哲。月色下的堰塘真美!水麵平展如鏡,倒映著明月疏星;塘蛙和鳴蟲們快樂地聒噪著,幾隻稻雞咕咕地叫著,低低地掠過夜空。月光灑在我赤裸的胳臂上,帶著森森的涼意,向南望去是一片荒地,與湖北接壤。這兒解放前屬於兩不管地區,土匪橫行,出過不少出名的匪首,周圍的水坑裏或井裏常常填著死人。顏哲告訴我,別看舊城縣現在貧窮破敗,曆史上尤其是在東漢時期卻是有名的物華天寶之地,出過很多將相外戚,還有幾位皇後,包括曆史上有名的美女、漢光武帝的皇後陰麗華。我想,少女陰麗華也曾和我一樣,坐在同樣的田埂上,仰望著同一個月亮,做過同樣的少女之夢吧!

  聽見輕輕的腳步聲,顏哲從蓖麻叢中鑽出來,立即粗野地抱住我。我一邊回應著他的擁抱和熱吻,一邊低聲責備他:“顏哲你越變越壞了,你變成一隻大色狼了,你過去那溫文爾雅的假麵具扔哪兒啦?”顏哲笑著,並不反駁。

  顏哲畢竟是君子,雖然正是情熱如火的當口兒,很難一下刹車的,但他沒有再勉強我,強使自己平息了情欲,安靜下來,與我並肩坐在塘堤上。

  我掏出一疊飯票遞給他說:“這是我省出來的,你知道我的飯量小,眼看到麥忙天了,你別餓著肚子。”

  顏哲沒有接,說:“用不著,我這個月夠吃。對了,會計老霍昨天給我透了風,今年農場夏季分紅仍然分不到錢,每人最多二三十元吧!像我這樣拿十分工分的棒勞力們,分紅反倒是負數。”

  農場的工分太不值錢,棒勞力們比別人多出的工分比不上多吃的飯票。顏哲雖然身體單薄,但幹活不惜力,老農們對他的普遍評價是:這麽個清清秀秀的學生娃兒,幹起活來像拚命三郎,有八分力氣要用出十二分。才來農場那陣兒挖堰塘,頭一天,他手上磨了三個血泡,用斷了兩根鍁把。回庫房換鍁把時,農具保管員四娃心疼得心尖流血——不是心疼出了血泡的手而是心疼鍁把,不住嘴地嘟噥著:“你這娃兒,你這城裏娃兒,怎麽就不知道東西金貴。”

  顏哲聽煩了,說:“記上賬,趕明兒扣我的分紅還不行?”

  四娃撇著嘴說:“扣分紅?得扣你多少天的工分?娃兒呀,你不心疼,我還替你心疼哩!這回我做個好事,不給你記賬,以後千萬小心點。”

  四娃說得沒錯,那年到了年終,每人分紅也就是二三十元,折合每個工作日不到一毛。而兩根鍁把是一元錢,也就是說,顏哲這樣的十分勞力,得幹十幾天的工分才夠賠兩根鍁把。顏哲後來頗為感慨地說,四娃這麽一算,他才對自己的勞動價值有了自知之明。

  我把飯票硬塞到他兜裏,笑著安慰他:“你分不到錢不要緊,我多少總能分點兒吧!等分了紅,你就花我的,我反正沒有別的用處。”

  顏哲說那倒用不著。“其實——”他略為猶豫後說:“我爸媽給我留有一大筆錢呢,是文革前國外的親友資助的。我爸一直不用,連三年困難時都沒動用,說要派大用場。這筆錢外人不知道,抄家時沒有被抄走。不過,我同樣輕易不會用它,也要用它派一個大用場。”

  他把這樣重要的秘密告訴我,讓我暗暗感動。我不知道他說的“大用場”是指什麽,也沒有問,隻是說:“對,留下它將來派大用場。要是手頭緊,就花我的錢。你知道我爹已經被放出來了。有爹掙錢,我家的日子寬裕多了。”我爹是市搬運站的苦力,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但文革中他是搬運站紅革聯的頭頭,在北陰市那次造反派搶槍風潮中,被牽連到搶砸戰備武器庫那個案子中,文革後期被判了一年勞教。他被判刑期間正好趕上知青下鄉,否則我也不會被攆下鄉了。“爹媽讓我告訴你,他們一直幫你盯著顏家大院,不讓地痞無賴們偷搶,他們讓你放心。”

  爹媽一向疼顏哲,爹還捎來一句話:“讓我在錢財上多幫幫顏哲,爹說這個娃兒太可憐,爹媽都歿了,沒一個親戚貼補他。”不過這些話我沒說,怕傷及他的自尊。

  顏哲默然片刻說:“謝謝郭伯和郭嬸。不過,城裏那套房子我可能用不上了,就讓他們住吧!”

  他是指這輩子大概不能回城了。的確,像他這樣身世複雜的知青,前邊的路確實是黑的,我不想用空洞的話來安慰他,隻好沉默。顏哲也不再說話,從身邊摸出一個土塊用力扔到塘裏。青蛙被驚動,刹那間停止了聒噪,沉寂片刻後蛙聲複熾。

  我知道剛才的話勾起了顏哲對父母的回憶,想把話頭岔開。就笑著說:“看你扔土塊,我想起會計老霍的趣事。顏哲你記不記得老霍那次闖的彌天大禍?”

  顏哲笑了:“哪能忘得了!真不相信那個老霍頭能闖出這樣的禍。”

  會計老霍滿頭白發,瘦得一把骨頭。他蹲在井台上吃飯時的形象最為經典:彎腰縮頸,兩個尖棱棱的膝蓋高過肩頭,夾著腦袋,幾乎能挨著耳垂。男知青林鏡誇他是劉備那樣的帝王之相。書上不是說劉備“兩耳垂肩,兩手過膝”嘛,老霍“兩膝過肩,兩耳垂膝”,這樣的帝王之相就更高檔了。別人聽了都笑,老霍既不惱也不笑,兩個膝蓋把腦袋夾得更緊。

  很長時間,我們一直以為他至少60歲了,有一次一個年輕女人來這兒探望他,看上去有三十四、五歲,短發,長得很精神。晚飯後他倆出來散步,在護場溝邊碰上我們一群女知青,孫小小冒冒失失地誇他:“老霍頭兒,看你閨女長得有多漂亮啊!”

  兩人一下子滿臉通紅——原來那是他愛人。從那之後我們才知道,老霍的真實年齡剛剛過40.

  老霍頭是的國家幹部編製,凡是下放到知青農場的國家幹部多多少少都有些問題,像文革中站錯隊啦,經濟問題啦,海外關係啦,作風問題啦。連我們的第一任場長老胡也是如此,他是走資派,來農場時還沒有徹底解放。但即使是“汙點幹部”,來到農場後還是比知青高一級,是我們的牧羊人。這些人中唯有老霍頭表現得非常畏縮,走路怕樹葉打破頭,平時從不大聲說話,見人總彎著腰,目光不會高過別人的腰部。然而,誰也沒想到偏偏這麽個比螞蟻還卑微的小人物,去年夏天,大概就是這個季節吧,弄出一個大紕漏……

  那天晚上,他和出納剛從公社回來,走到護場溝天已經黑了,聽見有女知青在蓖麻叢後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說笑。他聽出其中有女知青張克玉,小張因為經常幫廚,與老霍比較熟。誰也料不到這老先生會突然童心大發,或者說,即使像老霍這樣一個被外殼緊緊封閉的人也是有童心的,就看啥時候外殼能偶然裂開。老霍對出納說:“咱們嚇嚇她們吧!”隨手拾了一塊兒“料薑石”(一種沒有風化完的表麵凹凸不平的石頭,崗坡地裏這玩意兒俯拾皆是)扔過去,那邊立馬傳來一聲慘叫!原來這塊石頭不偏不斜,正好砸中了小張的門牙,而且竟然把門牙砸折了,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倒沒破,肯定那會兒正在“露齒而笑”吧,而老霍頭的石頭恰恰在這當口兒一擲而中,比後來美國佬的精準製導炸彈還要準。

  賴安勝那時剛剛由副場長升任為正場長,正是風光得意的時候,得知這件事後雷霆大怒,把老霍罵得狗血淋頭。還令他在全場大會上認罪,視其認罪態度再作“嚴肅處理”。那場批鬥會全場知青和老農都參加了,會場靜得瘮人,一盞汽燈“噝噝”地響著,照得老霍麵色慘白。賴安勝場長叉著腰橫在台上,凶神惡煞地瞪著他。老霍作檢查時,手抖得拿不住檢查書,兩條瘦腿也一個勁兒哆嗦。下邊的知青們使勁兒地捂住嘴,不敢笑出聲來,後來有人說他把尿都嚇出來了,淅淅瀝瀝的往下滴,不過這多半是糟蹋他。

  自從那次挨批鬥之後,老霍更是不敢正眼看人,尤其是對賴安勝場長。隻要賴場長一瞪眼,就能嚇得他打哆嗦。這個按農村的說法,是他的苦膽被嚇破了。不過那次事件本身倒是有驚無險,在受害人的求情下,老霍最終沒有遭到任何處分,隻是掏錢為小張鑲了一顆門牙。此後好長時間,男知青們最愛逗張克玉笑,而小張則學會了笑時繃著上嘴唇,不好意思把那枚“大金牙”露出來。

  想到這裏,我就學著老霍當時在批鬥會上的樣子,哆哆嗦嗦地說:“我要——深刻——悔罪——重新——做人。顏哲,我學得像不像?”

  顏哲隻是笑:“像,像——行了,別再拿那個可憐蟲開涮了。”

  “我真替他的愛人抱屈,那麽年輕,和這種可憐蟲過一輩子,咋受得了!”

  “你說錯了,聽說那對老少配非常恩愛。他妻子來探親那晚,隔牆的炊事員說他倆——”

  “咋啦?咋不說啦?”

  顏哲笑著,不再往下說。我猜到了,無非是男人們的葷笑話,也就不再問。

  顏哲說:“秋雲,有一個壞消息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你講!講了我怕給你增加精神負擔,不講吧,我又明知道你最怕那玩意兒。”

  “是啥?快說!快說嘛!”

  他指指眼前的堰塘說:“這裏麵也有螞蟥,這是確實消息,昨天劉衛東洗澡時被吸上了。”

  我聽後不禁打了個寒戰,因為我是從小受苦的人,媽說我最潑實,天不怕地不怕,連蠍子都敢伸手抓。5歲那年我真的抓過一次蠍子,幸虧和我一塊兒玩的學胥哥及時發現,一把拉過我,把蠍子用腳擰死了。我唯一的恐懼是螞蟥,這怪我聽了太多的“老婆兒語”,有街坊說的,也有我媽說的。老婆兒語說:螞蟥最陰險,吸你血時悄悄地貼上去,你根本不會覺察,而且它的唾沫能讓你的血液不會凝結,便於它吸個痛快。它附上你的身體後,你如果一直沒發現,它會順著血管一直鑽到身體內,或者你在河裏洗澡時它會順著你下體的體竅鑽進去(女人最危險)。還有,喝水時也有可能喝進去螞蟥卵包,這樣它就在你胃裏、肺裏甚至腦子裏安營紮寨,那麽這人就隻有等死絕對沒救了。

  這些老婆兒語中,至少前兩條是真實的,下鄉後被我的親身經曆所證實。後幾條可能過甚其辭,但它卻給我造成了深深的恐懼,因為這後三條害人方法,如果是真的話,太陰險了,簡直不可防範,你再小心也不行。

  我同螞蟥的第一次間接遭遇是在農場打了一口機井後,機井位於食堂旁邊,我們每天用它的井水刷碗。有一天,忽然聽見在機井中有蛤蟆一聲接一聲地慘叫,我奇怪地問班長老肖:“才打的機井中咋會有蛤蟆?”老肖說這不奇怪,蛤蟆晚上會在旱地上來回跳,不小心跳進井裏就出不來,一輩子就在井裏過了。農村娃兒們玩的遊戲中,不是還有個“蛤蟆跳井”嘛,就是打這種事上來的。我又問:“那它這會兒為啥慘叫?”老肖說:“很可能它被螞蟥吸住了。隻要是有血的生靈,螞蟥都要吸血,特別是蛤蟆這樣的小生靈,一旦被螞蟥吸住就沒命了,一直到它的血被吸幹。”

  老肖的話讓我打了一個寒戰。我不解地問:“螞蟥咋能跑到才打的機井中?它又不像蛤蟆會跳。”老肖被我問住,然後說:“那我就說不清了,或許是老天爺的安排吧!我隻知道山裏有旱螞蟥,聞到人味兒,老遠就能跳到人身上吸血,但咱們這兒的水螞蟥按說是不能走長路的。”

  此後,每天用機井水刷碗時,我都會擔心地觀察碗裏的水,看看其中有沒有螞蟥的卵包。

  農場這兒是上浸土,透水性不好,這種特性對莊稼生長不利,但造就了野地裏星羅棋布的積水塘。它們的形狀依著地勢而成,大都是長橄欖形,也有卵圓形、圓形等其他形狀,極其漂亮,如仙女嵌在大地上的異形寶鏡,池水異常清澈,幾乎像是空無。水中的青草特別碧綠,長長的草葉隨著緩緩的水波柔曼地搖曳,偶爾見幾隻小魚或蛤蟆在水中遊,就像是懸在虛空中,動作瀟灑舒展。水塘最漂亮的時候是在夕陽將落時,晚霞把池水染上暈紅,而水中景物如同加了濾光鏡的風景照,顯得特別柔和。

  大堰塘挖好之前,我和顏哲最初約會就是在這些小水塘邊,脫了鞋子赤腳在水中輕輕晃動,池水給我帶來愜意的清涼,我對它們簡直入迷了。

  有一天晚上,當晚霞再次染紅池水時,我實在忍不住它的誘惑,下狠心對顏哲說:“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想在裏麵洗澡。你幫我看著來人,行不行?——你本人也不準看。”

  顏哲笑著答應了,此前知青們洗澡是在鄰莊的堰塘裏,男知青晚飯前去,女知青在天色剛剛暗下來之後去,互相心照不宣,不會撞到一塊兒。雖然我同顏哲戀愛已久,但這樣在他視野裏洗澡卻是頭一次。我對他不放心,再三警告他不許偷看,他很莊重地再次答應。他真的走開幾步,背向著我。我很快脫了衣服,帶著忐忑不安的新奇感,滑入水裏。就在這時候,顏哲突然大步地竄上來,一把把我從水裏扯出來,猛地摟在懷裏。我那會兒惱羞成怒,竭力地掙紮著,尖聲罵他流氓,不要臉,說話不算話。他沒有辯解,拿來衣服讓我穿上,然後硬搬過我的腦袋讓我看水塘說:“你先看看水中有啥再罵我不遲,先看看吧!”他笑著說:“我承認,你下水前我確實偷偷溜了一眼,不過沒看到你,卻看到水裏有東西在遊,又過幾秒鍾後才意識到那東西是啥。對不起你啦,這麽著把你光著身體從水中揪出來。不過,我知道你最怕這玩意兒,所以——隻好當流氓了。”

  我此時正在氣頭上,硬著脖子不理他,不過最終被他把腦袋扳過來,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啊,水中有螞蟥,有七八條之多,青黑色的身體,背上有五條黃色的縱紋,個頭很大,伸展開時大約有一柞長,兩頭尖尖,猶如拉長了的紡錘。它們在水中一屈一伸,遊得非常愜意。如果不是我先天的厭惡,甚至可以認為它們的泳姿是非常舒曼瀟灑的,它們的風度自信和從容,就像知道自己是這片小天地的主人。

  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又是一個寒戰。如果不是顏哲把我拉上來,那——往下我簡直不敢想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依偎在顏哲的懷裏,歉意地親了親他的臉頰。那晚我們在這個水塘邊留戀了很久,看一池抹了暈紅的水逐漸變黑。我不敢再赤腳伸到水裏了,想起從前經常這樣做,心裏非常後怕。我想不通為啥這樣美的地方,偏偏同時存在著最醜惡的造物,隻能說是老天爺的居心叵測吧!

  新堰塘挖好後,我倆就不在這些天然水塘邊約會了,男女知青洗澡也改在新堰塘。多少有點兒奇怪的是,我們在新堰塘裏始終沒有發現過螞蟥,我想也許這是因為堰塘新挖的緣故?我不自信地搖了搖頭,似手不大可能,因為連新打的機井中螞蟥都能進去。說來也奇怪,確實很長時間沒在這兒發現螞蟥,我曾為此暗自慶幸,因為一旦連這塊淨土也失去了,以後再想洗澡就沒地方可去了。

  可是現在,顏哲的消息揉碎了這塊最後的淨土。想起此前一直抱著虛假的安全感在這兒洗澡,昨天還來洗過,讓人不寒而栗。

  我發愁地說:“以後我是不敢來堰塘洗澡啦,隻能打點井水在屋裏洗了。”

  顏哲很抱歉,似乎這煩惱是他給我造成的,他連忙對我說:“秋雲,我是真不想告訴你的,不過,這麽怕螞蟥真不像你的性格。再說,自從開始種水稻以後,你不是已經不怕螞蟥了嗎?”

  我們所在的那個農場原來一直都是種麥了,第二年才開始改種水稻,為此我不得不同螞蟥正麵遭遇。我努力壓製著內心的恐懼,卻羞於告訴別人。因為老農們和男知青們好像一點兒都不怕,提起螞蟥,都是不屑一顧的表情。男知青中,其實顏哲和我一樣懼怕螞蟥,至少是厭惡吧!不過作為一個男人,他不能把自己的恐懼外露,那樣會讓人笑話的。

  不過我不是能看穿他的內心,聽見他學著別人、用不在意的口氣談論螞蟥時,我不由得想:“在這個世上,當個男人比當女人要難啊!”

  其實,同螞蟥真正的遭遇遠沒有想象的那樣可怕。第一次下水田稻秧,我坐在小板凳上,兩隻赤足浸在泥水中,心中一直提心吊膽,不時提起雙腳悄悄看看。大約有一小時,一直沒有發現螞蟥,我的心漸漸放下了。兩個鍾頭後,我再次提起雙足,忽然發現腳踝處一縷細細的血絲,心頭忽地一震,雞皮疙瘩立刻都出來了。果然有一頭小螞蟥正在小腿處安靜地吸血。我為這個場麵擔心過多長時間啊,其實真碰上了,也不過如此。此前老農們已經介紹了對付螞蟥的方法,我忙用放在手邊的鞋底用力拍打,螞蟥掉下來,我用草葉夾著它,到田埂上找塊石頭想要把它砸爛。因為我聽老農們說,螞蟥的命非常硬,輕易弄不死它的。最好的辦法是用一根棍子捅到它的肚子裏,把它的體腔翻個裏朝外,不過這樣的操作我是絕對不敢幹的。

  其後被螞蟥吸上就變成常事,有時甚至同時吸附上三四隻。次數多了,我反而沒有了懼意。開始我把捉到的每一隻都認真砸死,但在稻田裏想找一塊兒石頭並不容易,幹活那樣緊張,也不容許我每次都跑回田埂上找石頭。後來我們變得麻木了,從腿上取下螞蟥,遠遠扔到旱地上了事。至於它會不會重新爬回水田——這是肯定的——隻有眼不見為淨。

  這會兒,顏哲說我不怕螞蟥了,我搖搖頭回答道:“我雖不怕螞蟥吸到腿上,但仍然害怕它在洗澡時鑽到身體裏麵去……”

  他笑著說:“那是你自己嚇唬自己,螞蟥不會有這麽大的本事的。這麽多人每天來洗澡,誰被螞蟥鑽到肚裏啦?”

  我強辯道:“可能已經有了。老婆兒語說,螞蟥能在人身體中藏幾年,才會讓你犯病。”

  顏哲不和我辯,笑著說:“真要像你說的,那我以後也不敢下水洗澡了。”

  對螞蟥究竟能不能鑽到身體裏,我們都拿不準,就把這個話題撂開。其後農場最漂亮的一頭南陽黃牛據說死於螞蟥,而且聽說可能是螞蟥鑽到它的百葉(牛胃)中去了,但這個事實的真假我不敢判定。

  我說:“對了,大姐今天讓人捎來一瓶油潑辣椒,她知道你愛吃辣椒,專為你做的,明天我給你送去。”

  我隻有一個姐姐,按北陰的習俗隻叫姐,不叫大姐,不過我從小習慣這樣稱呼她。大姐長我10歲,從小就疼我,整天把小不點兒妹妹扛在肩膀上出去玩。大姐15歲就出去工作,在舊城縣拖拉機修配廠當車工。等我下鄉時,大姐已經是倆孩子的媽媽了,家境又苦,幾乎都熬成老女人了。

  我下鄉選中舊城縣就是衝著大姐來的,爹媽說有你大姐在那兒,多少有個照應。顏哲則是隨我而來,我剛下鄉不久,大姐騎自行車騎了45裏來看我,那時正是農場最艱難的時候,大姐看見我的胳膊腿在袖口和褲口處曬得黑白分明,紅薯麵窩窩生出了綠毛還放在床頭舍不得扔掉,眼圈兒一下子紅了。她幫不上妹妹多少忙,但我回家路過舊城縣時,她總要買一斤雞蛋,滿滿炒一碗,端給妹妹吃。為人木枘的姐夫這時總要領著小外甥們出去玩,後來我才知道是為了怕孩子們眼饞,平時他們哪舍得讓孩子們吃大碗的炒雞蛋呢!

  肚裏沒一點油水的我吃得那個香啊!我也領顏哲去過大姐家,那次大姐又多炒了一碗雞蛋。這會兒,我說大姐專為他炒的辣椒,他隻是笑,不說話,笑容裏有鬼鬼道道的東西。我問:“你笑啥?我知道你對我大姐有意見,去了一次,以後再也不去那兒。沒良心的,我大姐可沒慢怠你!那碗炒雞蛋把你撐出毛病啦?”

  他被我問急了,才說:“大姐確實沒慢點我,但我看出來,她不同意咱倆的事——所以,她也不會專為我炒這碗辣椒,你不用蒙我。”

  顏哲說得對,大姐私下裏確實和我有過一次長談,堅決反對我和顏哲談戀愛。不是對顏哲本人有啥看法,而是看不上他的家境,說這娃兒政治條件和經濟條件都太差,會拖累你一輩子的。

  大姐淒然對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記著大姐這句話,要不,總有一天你會後悔!”

  不過,我不知道顏哲咋看出來大姐的反對,仔細回想,他在大姐家的時候,大姐並沒有任何表露啊!

  我沒有與大姐爭論,但與顏哲照常來往。這碗辣椒是我讓大姐炒的,我的確沒明說是為顏哲,但大姐應該能猜出來,她知道我平素不怎麽吃辣的。在這件事上我玩了個一箭雙雕的小心眼兒,既想讓大姐知道我對顏哲的態度,又想拉近顏哲同大姐的距離。這會兒顏哲猜透了我的小心眼兒,我也就笑著不和他爭辯了。我把頭倚在他肩上,安靜地看著浮雲在明月旁遊蕩,顏哲也安靜下來,陪著我。

  “顏哲哥,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嗎?”

  “當然記得啦,那天我家從北京回到老家,你和莊學胥一夥兒正在我家院子裏挖螞蟻窩。你當時不到6歲吧,又黑又瘦,標準的醜小鴨,沒想到醜小鴨今天變成天鵝啦!”

  “我算啥子天鵝呀,頂多算個綠毛鴨。”我自卑地說:“顏哲你知道不,你,還有你的爸媽,給我的第一眼印象是什麽?”

  他回過頭注意地看看我問道:“是什麽?”

  我微笑著眺望著夜幕上的明月疏星,故意賣關子,不回答他。有些美好的東西最好不要說出口,即使對自己心心相印的戀人,我願把那個印象永遠暗藏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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