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活躍的科幻作家中,王晉康先生無疑是具有廣泛影響的重量級人物。20年來,王晉康以旺盛的創作為為我們奉獻了眾多科幻小說精品,作為朋友及同道中人,我一直對王晉康先生老當益壯、筆耕不輟的精神深為感佩。此次電子工業出版社推出的係列選集,匯集了王晉康很大一部分優秀作品,從多個角度有代表性地反映了王晉康科幻作品的麵貌。
王晉康科幻作品的評介文字已有很多,借這個機會我隻談一些個人的淺見。作為科幻界同行,王晉康的作品我基本都拜讀過。王晉康豐富的人生閱曆及廣博的知識賦予他的作品與眾不同的特色,其中不少作品即使經過時間無情的洗禮,依然放射出珍珠般熠熠奪目的光彩。對於一位作家而言,這算得上是小概率事件。
就個人感受而言,王晉康作品有兩個特點令我印象尤其深刻。
第一個特點是從科幻的角度對人性的洞察及拷問。
歐洲文藝複興最偉大的貢獻便是發現了“人”,也許這更多的是指人從對“神”的膜拜中解放出來,發現了自身的價值。但是很顯然,對“人”的認識與發現一直貫穿著人類文明的全部曆史。不過這更像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我們試圖剖析的對象正是我們自身,而數理邏輯學已經證明:對自我的涉及必然導致不可解的悖論。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單單可以理解為作品的出色,說不定莎士比亞也迷失在了人性的怪圈裏。
而科幻就如同一柄利刃,由未來之手把握,讓我們得以在某些短暫的瞬間瞥到被現實的肌膚筋骨重重遮蔽的自我——那個本來的“人”。
王晉康科幻作品題材廣泛不拘,幾乎涵蓋了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甚至還包括某些至今人跡罕至的禁區。這些科幻故事形形色色,甚至光怪陸離,王晉康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科幻作家對人性、人心及人本身的洞悉。在《類人》和《豹人》這樣的作品裏,王晉康以科幻的聲音對人類基因正統的拷問振聾發聵。而在《癌人》裏,作為人體內的細胞叛逆者(羅伯特·溫伯格語),癌基因居然成長為比人類更擅長生存也更強大的個體,這其中的意義既驚心動魄,又發人深省。還有《生命之歌》裏,麵對人工智能生命的掙紮,作者寄予的同情與悲憫,以及《長別離》裏對人類最終走向異化的寬容與感慨。可以說縱觀王晉康的所有作品,不啻於欣賞一部科幻版的《人間喜劇》。
第二個特點是王晉康以科幻為武器對文學社會功能的重塑。
毋庸諱言,中國當下的文學有一種日漸淪為遊戲的趨勢。讀者沉湎於輕鬆獵奇刺激感官的閱讀,作家更是遠離了社會生活的中心,退居到私人的角落,要麽迎合市場,要麽沉迷於純技巧性的“自說自話”。總之,文學變得越來越“水”,越來越沒有營養,隻剩下歇斯底裏的娛樂至死。
自曹丕《典論》以降,“文以載道”已經提出來兩千年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句話並不是口號,而是實在貫穿於文學創作及至中華文化當中的一條基本原則。但近些年這條原則日益衰微,到了幾被摒棄的地步。當然,這樣講的前提是沒有將歌功頌德也列入“道”的範疇。而我們讀王晉康的作品卻能真切地感到他對這樣的現狀是不認同的,在他的作品中充滿對文學現狀的反思與“反動”。從《蟻生》裏慘烈失敗的社會實驗場,到《十字》裏對西方國家原罪的追問;從《生死平衡》裏對平衡醫理(其實是哲理)不遺餘力的推崇,到《替天行道》裏對科學邪惡一麵的憂慮……王晉康用他或犀利或溫情的筆觸為我們描述了一幅幅橫跨遠古與未來、飽含關懷與思考、血肉豐滿的人世畫卷。
這個流行快餐的時代和以往不同的地方在於:人們缺乏的不再是可供閱讀的內容,甚至也不是閱讀所需的金錢,人們最缺的是閱讀的時間。麵對每天生產出的天文數量的文字,以及同樣數量龐大的各類媒體節日,一位作家用什麽來吸引大眾閱讀其實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也許那些能讓人傻笑的“糗百”作品永遠都會有市場,也許那些看得人滿腦袋糨糊彌漫的“先鋒”作品依然可以搔首弄姿,但我卻從骨子裏堅信,像王晉康的科幻作品這樣能夠讓人“有所得”的文化藝術才是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我之所以有這個信念,隻因為一點:人是智慧的生物,人類創造了科學,科學的精神也反哺著人類。
中國科幻的崛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腳下黑暗泥濘的道路將一直伴隨著我們。在平庸世界的盡頭,有美麗的星光。
何夕
2012/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