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博襄從袁文錫居住的房間出來,急走兩步,立刻停住,神色嚴峻地問何澤:“哪來的電話?”
“北京。”何澤答話時的心情並不比薑博襄輕鬆。
“誰來的?”
“‘紀委’的鄒書記。”
“電話直接要到賓館?”
“對。”
薑博襄聽到何澤這聲回答,心裏又是一沉。他依稀覺察到這次龍京來電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什麽事情這麽著急呢?是北京方麵發現史曼新動向,還是上麵又在詢問這裏調查的結果?他覺得,盡管這些方麵都很重要,但也不足以說明“紀委”書記鄒大成有必要將電話直接打到小天鵝賓館。因為這不僅將公開暴露他的身份,而且也將公開暴露調查組到濱海布來的行動。看來,問題的實質將超出所預料的範圍。
“電話在什麽地方?”
“在三樓賓館總經理辦公室。”
“嗬!”薑博襄扳不住愕然地發出一聲驚歎。
薑博襄隨同何澤來到位於三樓的小天鶴賓館總經理氣派的辦公室,裏麵卻空無一人,仿佛著意給薑博襄提供一個宜於談內部情況的場合似的。
“哼!”薑博襄鼻孔裏噴出一股冷冷的氣流,抄起寫字台上的電話耳機,有意把嗓子的音量放大,“哎,鄒書記嗎?我是薑博襄呀,對,有什麽指示呀?”
組織處副處長何澤聽到這裏,兩個耳朵猛地支楞起來,兩條腿不由地往前移了兩步。
隻聽鄒大成在耳機裏說:“你們辛苦啦!你們調查組經過20多天的共同努力,調查工作取得很大進展,這是應該肯定的。不過嘛,根據有關方麵的指示,這次調查先告一段落。因此,領導上決定,要你們馬上回來。至於為什麽,我想你是老同誌了,不會幼稚地提那麽多為什麽。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件與你們回來沒有直接關係的事兒,就是地方上有人給我們紀委接連寄來幾封揭發信,都是反映吳程亂搞女人的。當然,領導上不會輕易認為吳程的問題會這麽嚴重,你也不要先告訴他,以後派人調查清楚再說。好啦,就這麽多。你們準備那天回來?”
“這得看訂票的情況。聽說最近火車票很難搞到。”“哎,對了,聽說警備區的顧副司令員過兩天要到北京來,你們幹脆和他坐一趟火車,票的問題就交給警備區解決。這樣吧,我馬上給顧副司令打個電話,叫他派人給你們落實車票問題。好,有什麽事兒回來再談。”
“嘎”地一聲,對方將電話耳機放下了。堅決、果斷、不給薑博襄半點討價還價的迥旋餘地。
薑博襄釘在原地,他手中的電話耳機也釘在耳邊,足足有半分鍾沒有動彈,看上去頗似個大理石雕塑。
薑博襄的確被這個作夢也想象不到的意外情況驚呆了,那心態頗有點上溯840年前嶽鵬舉大敗金軍於朱仙鎮後正欲直搗黃龍府時接連得到令嶽家軍班師的12道金牌似的。因為他們對女騙子史曼的追蹤雖說還沒有大獲全勝,但也掃清了一道道障礙,理清了一條條線索,眼看就要揭開史曼的真實麵目。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鄒大成一個電話命令他們回京,豈不等於在200米地段發起衝鋒的時候撤岀陣地,原先的戰鬥成果將付之東流?他本想立刻給鄒大成打個電話,問清楚到底為什麽要他們撤回去。轉念一想,鄒大成不是已經確鑿無疑地講明無須再問為什麽了嗎?實際上這已經告訴你了:這事兒是上麵定的,執行就是了,問為什麽又有什麽用呢?
於是,他猛地放下耳機,兩眼直直地看著何澤:“你都聽到啦?”
何澤重重地一點頭。
“那好,你就不需要我給你傳達了。吳程呢?”
“他可能在警備區顧副司令員家裏。”
“那好,你馬上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請顧副司令幫忙給我們訂幾張火車票。”
“剛才鄒書記在電話中提到吳程的事兒……?”
“純屬無稽之談!”薑博襄衝衝幾步走出小天鵝賓館總經理辦公室,又猛地回過頭來,臉膛沉得象鐵,牙齒緊緊咬著牙幫骨,腿邊隆起兩條石岸般的肉梭子,字字擲地有聲地說,“你要利用等火車票這兩天時間,務必搞清楚鄧恒壽批給史曼200噸鋼材的情況,還有,你告訴吳程,據說顧斐斐了解史曼和肖哲在什麽地方,要他務必這兩天想盡一切辦法叫顧斐斐說出實情,爭取在我們離開濱海市之前備看史曼和肖哲到底何許人也。”
“那您現在去哪兒?”何澤問。
薑博襄答:“去見見警備區政委韓銘。”
“還見他幹啥?”
“善始善終嘛,給他匯報一下我們返回去的事兒。”
此刻,正如何澤所言,吳程的確在警備區副司令員家裏,豈止在家裏,簡直是位坐上客。這當然取決於顧斐斐對他招待的規格和所給予他的殊榮。
這倒不是因為顧斐斐將吳程帶到她們家客廳落坐,而是因為她特地將顧霖元和耿華叫出來作陪。
也不知今天有什麽上蒼的昭示,顧霖元和耿華不僅降尊屈貴地甘願作陪,而且還興致盎然地談笑風生,好象遇到一件什麽喜幸事兒,整個臉都神彩飛揚。
而顧斐斐今天也熱情得有些過分。她先是給吳程端上一杯檸檬汁,然後又拿來6桶拉罐式可口可樂,自己留下兩桶,在吳程麵前放了兩桶,其餘兩桶給顧霖元與耿華來了個平均分配。然後,她又從一個食櫥裏取出一個茶色的玻璃杯,在裏麵放了兩匙速溶咖啡,倒上開水,又放進一塊方糖,用一個不鏽鋼的勺子慢慢攪拌著,兩隻明亮而多情的眸子在吳程臉頰飄來蕩去,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感情氣氛。
但是,吳程覺察到顧斐斐所以設置這樣一種場麵好象是舉行一次告別的聚會,不,又象是在宣布一件隱秘的心事。總之,他覺得顧斐斐對他已經產生一種好感,或者說她對自己已懷有一種若明若暗若即若離的愛情。
“爸爸,”顧斐斐將攪拌好的咖啡放在吳程麵前,突然扭過頭來向顧霖元一指客廳裏掛的那幅國畫,“告訴我一件事,這幅畫是誰送給您的?”
顧霖元聽到女兒的發問不禁一怔,剛剛拿起那桶可口可樂要喝一口卻立刻放下了,不解地說:“你突然問這個幹什麽?”
“怎麽,您心裏有鬼麽?”
耿華見女兒說話竟然著三不著兩的,滿臉不高興地白了她一眼:“斐斐,你究竟在說些什麽呀?”
顧斐斐又鍾情地向吳程瞟了一眼,然後作弄地一笑:“我是在問我爸爸,您覺得您的良心裏欠別人的什麽嗎?”顧霖元見女兒當著吳程的麵兒竟然這般放肆,心裏又有一些緊張又有一些氣惱,立刻製止地吼道:“斐斐,不要胡說八道!”
“爸爸您急什麽?”顧斐斐雙肩一聳,雙手一攤,做了一個表示遺憾的動作,“我不過是問您,您是否沒有對別人做過別人對您做過的性質基本相似的事兒?”
耿華不知是怕顧霖元聽了女兒的話要經受不住還是她確實沒有聽懂顧斐斐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搶白地說道:“斐斐,你說得是什麽呀,七拐八拐,吳幹事是客人,也不怕人家笑話?”
“是麽,親愛的吳幹事,你會笑話我麽?”顧斐斐向吳程一挑下頦兒,並附上一個嫵媚的笑靨。
“嘿嘿,怎麽會呢。”吳程來了個裝傻賣呆。因為他知道,現在是在向他作感情投資,他不能悖逆她的意願。
“爸爸,我是說,您不覺得有負送畫的那個女人麽?”顧霖元大度地嗬嗬一笑:“我戎馬一生,對革命鞠躬盡瘁,對朋友肝膽相照,可謂清白無辜。我負她何來?”
“那麽,從台灣來的那個杜德川既然也是您在朝鮮戰場上的老戰友,那日舉行歡迎宴會您為何不到場呢?”
“那天不是您爸爸身體不舒服嘛。”耿華代替顧霖元回答。
“爸爸,聽說那個杜德川還有你們的班長是為了掩護您突圍才被敵人俘虜的?”
“嗯,不假。”
“那你們那個班長叫什麽?”
“史金娃。”顧霖元在說出這三個字時,嘴唇緊緊閉著,兩腮的神經線一蹦一蹦地跳動著,象兩條蟲子在蠕動,似乎每一個字都是用很大氣力才從牙縫中間擠出來的。
“這個叫史金娃的班長在掩護你們突圍時沒跟您說點什麽嗎?”
“斐斐!”耿華見女兒象個法官似的在審問顧霖元,又見顧霖元忍著巨大的憤懣在回答女兒的盤問,客廳的空氣緊張極了,好象灌滿了液化氣,劃根火柴就會引起劇烈的爆炸。她感到心裏好害怕。是害怕顧霖元不堪忍受女兒審訊般的盤間拍案而起,還是害怕父女兩個爭吵起來叫吳程笑話,還是害怕除此以外的什麽?她一時難以說得很明確。但是有一點她很清楚,就是不要因為女兒的無理掃了顧霖元的興致。於是,她站起來拉起顧霖元,對顧斐斐說,“你爸爸過兩天要去北京,別再惹你爸爸生氣。霖元,走,回房間休息會兒吧。吳幹事,失陪了。”她說著,扶著顧霖元的胳膊連攙帶拉地往寢室裏走。但她驚奇的是,她發現顧霖元的胳臂瑟瑟抖動,腳步也蹣蹣跚跚的,頗象個受傷的老馬。
“怎麽,我爸爸要去北京?”顧斐斐突然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吳程微微一笑:“那有什麽奇怪的,說不定你爸爸還是高升了呢。”
“不可能。”
“這有什麽奇怪的。現在升不升官兒,還不是領導一句話。”
“可我爸爸並不怎麽會走上層路線呀?”
“你指的是什麽時候?”
顧斐斐瞠目地:“我指的是他的一貫。怎麽,你……?”
就在這時,客廳裏的電話機的鈴聲響了。
吳程示意叫顧斐斐去接,她不肯。無奈,吳程隻得抄起電話耳機,不料卻是何澤找他的。
“什麽,馬上返回北京?!”當他聽到何澤告訴他鄒大成在電話中的指令,竟不顧在什麽場合,不由大聲喊叫了起來。但是,等他一俟把何澤的話聽完,反而變得毫無驚奇之色了。要不是他在顧霖元家裏商又當著顧斐斐的麵兒,他一定會對何譯說一句:我早就知道這件事情會是如此!
“斐斐,勞您駕,請告訴您爸爸幫助我們解決三張火車票,而且是和他坐一個車次。”
“怎麽,你們真要馬上回此京?”顧斐斐麵露喜色地問。
“這還有假。”吳程冷冷地說。
“好,那我馬上去告訴他。”顧斐斐喜心樂懷地飄然跑進了顧霖元的寢室,不大工夫又飄然而回,那輕逸的身姿象翩然於花叢間的蝴蝶,“告訴你,火車票已經落實了,是明天上午的火車,而且我將陪伴你凱旋。”
“明天就走?”吳程兩隻眼瞪得象對兒雞蛋大。
“宜早不宜遲嘛。”顧斐斐那俊秀的臉被內心的喜悅燒成了玫瑰色。
不料,吳程聽後卻惡狠狠地罵了聲“狗日的”,然後轉身就走。
“哎——!”顧斐斐急忙跑到吳程前麵攔住他,雙手插腰,得意地抖動著右腿,“告訴我,到北京能不能帶我痛痛快快地玩玩?”
吳程知道顧斐斐說的帶她痛痛快快地玩玩指的是什麽,想起何澤在電話中交給他的那項任務,故作抑揄地說,“那就看你的表現了。”
顧斐斐聳聳迷人的胸脯:“有什麽事兒,說吧?”
“你馬上去問問你爸爸,史曼和肖哲現在在什麽地方?”
“什麽時候告訴你?”
“當然越快越好啦。”
“半個小時以後,你在招待所等我的電話。”
“好。”吳程立刻拔腿就走。他往常覺得,從顧霖元的將軍樓到警備區招待所路程並不遠,可是眼下他覺得十分漫長。盡管他覺得自己的兩條腿足以稱得上大步流星,可是又老是覺得步幅邁得不大,可謂急來方覺腳步遲呀。
可是,當吳程趕回招待所,薑博襄和何澤卻還沒有回來。
所以,當薑博襄和何澤回到招待所一見吳程在房間裏,禁驚訝地同聲問了問:“你怎麽在這兒呀?”
“有個情況馬上向您報告。”吳程急忙對薑博襄說。“什麽情況?”薑博襄一看吳程急迫的表情,知道事情又有變化。
“顧霖元講,要我們明天上午和他一起去北京。”
“怎麽,他買到票啦?”薑博襄大為疑惑地問,“我想是買到了。”吳程果斷地回答。
“不是我讓你剛剛才告訴他嗎?”何澤覺得這事兒太離奇了,離奇得令人難以置信。
“對,10分鍾之前我才提起請他代給購買火車票的事兒。”
“是你直接給他說的?”薑博襄凝思地問。
“不,是我讓顧斐斐給他說的。”
“顧斐斐說明天上午就讓我們上火車?”何澤眉宇間抒成一個疙瘩。
“沒錯。她跑到顧霖元的房間去說幫我們訂票的事兒,沒兩分鍾就明確地告訴我了。我懷疑……”
“你懷疑顧霖元先於我們知道我們要和他一起動身,所以他已經提前給我們把車票訂好了?”何澤板不住地搶著說出自己的分析。
“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性的。”
“薑委員,您說這可能麽?”何澤覺得尤如陷入五裏霧中。
“嗯”薑傅襄坐在沙發上,鼻孔裏噴射出一股凝重的氣流,並且沉重地點了點頭。
“他怎麽可能提前知道我們要回去呢?”何澤急赤白臉地喊叫完又覺得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太幼稚,立刻悻悻地補充了一句,“日他媽的,現在的事兒真是莫名其妙!”
薑博襄定定地坐在沙發上,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屋門,臉蛋子耷拉著,顯得毫無表情,且又陰沉得嚇人。肱刻,他何嚐不感到驚奇和蹊蹺呢?他覺得,他們所以馬上要返回北京,這與顧霖元去北京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可是,顧霖元到北京去幹什麽?是上級有關部門覺察到女騙子史夔的事情與他有一定的聯係要找他去談話?還是他的職務提升而當真變成了他們所在的機關的首長?或者是參加什麽緊急會議?這幾種因素都可能存在。因此情況才變得相當複雜和難以斷定。於是,他緩慢而審慎地對他與之共命運的兩員戰將說:“說今天一晚上的時間了,自己有些什麽事情需要了結,抓緊時間去辦吧。”說完將頭枕在沙發的後背上,閉上雙眼,借以緩解一下連日來積淤得過於沉重的疲憊。
“我沒什麽事情需要辦理的。吳幹事,吃完飯我去繳夥食費和住宿費,你有什麽事兒就去忙你的吧。”何澤送上一個理解而友好的微笑。
吳程聽了何澤的話,臉上不由一熱,感激地向他一點頭:“謝謝。”
這時,電話機的鈴聲響了。
“我來接。”吳程知道這個電話是顧斐斐打來的,立刻上前拿起電話耳機,果然從耳機裏傳出顧斐斐的尖喉門兒。
“喂,你是吳程嗎?”
“對。”
“你交給我的任務完成了。”
“快告訴我,史曼和肖哲現在在哪兒?”
“急什麽,我的條件你還沒答應哪。告訴我,到北京能不能陪我好好好玩玩?”
“能。”
“咱們先說清楚,到時候你要老老實實聽從我的調遣。”
“行。”
“你他媽要是說話不算數哪?”
“我要說話不算數就是狗日的!”
“好,夠個男子漢。”
“告訴我,史曼現在在哪裏?”
“北京。”
“北京?”
“不會錯的。”
“是你爸爸告訴你的?”
“我爸爸告訴我?那不簡直是笑話!”
“那誰告訴你的?”
“鄧副市長。”
“鄧恒壽?”
“千真萬確。”
“他怎麽會輕易告訴你?”
“我不會來個假傳聖旨。咯咯咯……”吳程用手捂上電話耳機,剛要問問薑博襄還需要向顧斐斐問點兒什麽,隻見他已經與何澤走出了房間。他知道,薑博褒聽到史曼在北京的消息其心裏的賞驚程度遠比自己大得多。他所以走出去,是不願叫吳程看到他的臉色將是多麽複雜,多麽難看。
“好了,那就這樣吧。”吳程說著就要放下耳機。可是就在這時,他聽到耳機裏響起顧斐斐的一個飛吻聲,接著是一陣放蕩的浪笑。他“嘎”地放下耳機,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個騷狐狸!”
在濱海市的最後一個夜晚,對於吳程來說的確是過於短暫,過於匆忙,又過於殘酷了。
他要利用晚飯前的一段時間,爭分奪秒地趕到青年路,償還向那幾個“倒爺”借的已經所剩無幾的債。
他本來決定晚飯要在警備區招待所食堂吃的,誰知那幾“倒爺”硬是把他留下了喝了幾杯酒。
根據氣象預報,今天晚上有暴風雨。
都說悶熱是暴風雨前兆。晚飯過後雖然西邊天際開始太潮般地湧起烏黑的雲團,可是這裏卻依然涼風習習。這大概是海邊的氣候特征吧。
然而,吳程卻覺得一點兒都不涼爽,反而感到心裏火燎燎的,似乎肚子裏揣著個電爐子,腦門兒和後背總是汗嘰嘰的。為了防止明天早晨丟三拉四,他先打點好行裝,然後乘坐公共汽車到天馬家用電器開發公司與女總經理蔡燕燕話別。雖然他平時與蔡燕燕接觸不多,但是對她的印象卻相當深刻。兩個人除了跳過幾次舞,吳程還去過蔡燕燕的經理辦公室,談商品經濟,談訊息來源,談觀念更新,他發現和她有一種天然的心靈勾通。因此,他不肯用打個電話的方式說聲“再見”,他覺得那樣做不僅是對蔡燕燕的不尊重,而且也是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感情的欺騙。
他與蔡燕燕分手後,依稀覺得從空中撲啦啦飛下一群黑色的大鳥,頃刻間將房屋和街道空間的光亮啄滅了,天空立刻黑下來。他又改乘公共汽車,來到康蒂的家中。
“大媽!”他一進院門衝著屋子就親昵地喊叫了一聲。
“誰呀?”康蒂的母親蔣淑敏在屋裏問。
“我,我是吳程。”
“喲,是小吳呀,快進來。”蔣淑敏急忙喜滋滋地迎出屋,不過,她又驚奇地問了一句,“小蒂剛出去不大會兒,怎麽,她不知道你到家裏來?”
吳程聽說康蒂出去了,心裏不禁一沉。晚飯前,他給康蒂打過電話,告訴她晚飯後到她家玩玩,並且將他明日返回北京的事兒也告訴她了。她明明知道自己要來,怎麽又出去了呢?莫非她有意要躲開,免得她那脆弱的感情經受不住這分別的沉重打擊而崩潰,或者她感到既然不可逆轉地要分開了,又何必情意纏綿而難以割舍?他怕由於自己的失態而引起蔣淑敏的疑慮,坦然地一笑:“是我事先沒有告訴她。大媽,我不進屋了,我是來給您告別,剛才上麵突然來了個緊急電話,讓我們明天一早回北京,我還得馬上趕回去收拾一下東西。”
“喲,怎麽走得這麽急呀,連小蒂的麵兒也沒見到,我去鄰居家找找她去。”蔣淑敏說著就要往院外走。
吳程急忙攔住她:“大媽,不要去找她了。等她回來您告訴她,我們乘坐的是明天上午8點20分的火車。我到北京以後,還會回來的。我走了,再見吧。”說完,他急匆匆走出院門,頭也不抬地拐進了另一條胡同。
可是,當他剛剛拐進胡同口,隻見一根電線杆處站著一個女人,從身條看極象康蒂。他大膽地走過去,定眼一瞧,果然不出他的判斷。
誰知,康蒂一見來人是吳程,轉身就走。不,那不是走,那分明是在跑。好象她在躲避一個企圖攔路行凶的強盜。
吳程緊追幾步拉住她,氣憤地吼道:“你跑什麽,難道我是魔鬼麽?我叫你在家裏等著我,你為什麽故意躲開?你說,你說呀!”
康蒂任憑吳程怎樣喝斥和發問,她都死死咬著嘴唇,神色麻木,一聲不吭。吳程見狀,驚愕地說:“康蒂,你怎麽啦?莫非我慢待了你麽?還是你怪我不該回去?嗯?你說話呀?”
康蒂淡淡地一笑:“你沒慢待我,我又怎麽敢怪罪你回去呢?”
“那你為什麽有意躲開我?”
“我隻是覺得不屬於我得到的,強求是無濟於事的,反而自尋煩惱,自找無趣。去年,我找一個算命先生算過一卦。他問過我的生辰八字之後告訴我一句話,叫作‘命中由天莫苦求,順知福祿勝前途’,勸告我不要跟命運抗爭,萬事都要順從天意。”
“你這是宿命論!”吳程指責地吼道。
康蒂淒然一笑:“我過去相信過人,可人卻欺騙了我。人頭上頂著一麵天,人令我失望了,我隻能信任上帝了。”“你的情緒怎麽能這樣頹廢呢?過去欺騙你的隻是一兩個人嘛,怎麽能由於一兩個王八蛋是混帳就認為人都是醜惡的,就認為誰都不可信任呢?如果你這樣認為,那就說明對我也不相信了?”
康蒂慌忙一搖頭:“不,不,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就這些?”吳程聞聽大驚。
“嗯。”康蒂怯怯地一點頭。
吳程大聲表白地:“難道你不相信我愛你?”
康蒂剛要艱難地掀動嘴唇說什麽,一陣大風刮來,接踵而至地是碩大的雨點和轟隆隆的雷聲。
“下雨了,你快回去吧!”康蒂催促吳程快走。
“不,你要回答我剛才提出的問題?”吳程雙手抓住康蒂的兩個肩胛,緊緊地,好象一放鬆她就會立刻逃掉。
“求求你不要再問我了。”康蒂低著頭,哀告的聲音帶著哭腔,使人心裏酸酸的。
“不,你必須明確回答我的問題!”吳程用力搖晃著康蒂的肩膀。
康蒂不知被一種什麽力量所驅使,猛地一揚臉:“我隻能告訴你,我不再需要憐憫。”
吳程聽罷雙臂灌力,一下子將康蒂推出老遠,聲嘶力竭般地:“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我家鄉那個對象已經跟我吹了,聽說找了個萬元戶,嫌找個大兵沒有多少錢,又一年到頭活守寡。他媽的,我現在等於成了處理品,隻要你內心真的不嫌棄我,我回到北京馬上就寫結婚申請報告,批下來我就與你結婚。”
“不!不!”康蒂聽完嚇得連連擺手,一麵擺手又一麵後退,“你真要那樣做,我馬上就出家,到大東山去當尼姑!”她說完扭頭就跑,可是剛跑幾步,又踅轉身來,將一件塑料雨衣塞到吳程手裏,然後又急速跑開了,不多時便消失在胡同口,淹沒在黑暗裏。
風聲。雨聲。雷聲。
不,什麽聲音都沒有,仿佛整個世界都死了。沉寂、麻木、僵硬、陰冷,黑洞洞活活一座墓穴。
吳程呆呆地站立著,鞭梢兒般的雨絲抽擊在他身上、臉上,他的兩眼一眨不眨,好象他的靈魂也隨著康蒂一起在黑暗中沉沒,而且那黑暗是粥狀般的,沉下去永不浮起。
“嘎啦啦……”一連兩個落地雷,吳程的身子一晃,眼睛隨著開始眨動。他覺得自己怎麽傻呆呆地站在風雨裏,而且全身濕漉漉的,被冰涼的雨水浸泡得發抖。他猛地拔腿就跑,可跑了幾步又突然停了下來。他竟然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地,又跑向何方。當他突然感覺到手中拿著的是康蒂的雨衣,才真正感到自己又真正屬於這個世界。於是,他不再跑,而是緩步在走,任憑風雨吹打,他都不予理睬,他覺得隻有這樣,心裏才不會爆炸,也才不會麻木。他緩步走著,向著黑暗處,不停步地走,好象他決心走到黑暗尚盡頭。世上原本就沒有永恒。
轉天早晨,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朶,晶瑩透明,看不出昨夜暴風雨瘋狂肆虐的半點痕跡,在城市的上空瀟灑地伸展開廣闊的天幕,宛如嫻靜俊秀的少女麵頰上罩上一層薄薄的透明度很強的紗巾。漸漸,火紅的太陽被東方大海的波濤湧出來,又拋上去,少女麵頰的薄紗揭去了,露出紅暈而嫵媚的麵容,帶有些許羞澀和嫻靜地俯視著城裏的一切,依稀還帶有些玩味兒,帶有些無動於衷。
此刻的濱海市已經變得很不安分了。汽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聲、小攤小販的吆喝聲,潮水拍擊海岸的嘩嘩聲,形成一個嘈雜的聲浪,在街道奔湧,在城市上空翻騰,往日寧靜的海濱已不再寧靜。
此刻的濱海市火車站,好象要舉行隆重的慶典。被覆著一層綠色水泥外衣的候車室和塗有綠色油漆的站台上長廊式的拱頂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閃爍怡人的碧綠色。候車室前的廣場上停著幾十輛高級轎車,比平日成數倍增加的警察以帶有敵情的目光搜尋般地觀察著四周的群眾,使這個往日最為閑散的場所變得氣派而森嚴。
一號站台上,聚集著當地黨、政、軍所有高級官員和雖非高級官員卻同樣具有高級官員某種氣派的秘書以及警衛人員。
千篇一律的笑臉,千篇一律的寒暄,飛速地圍繞著乘車北上的警備區副司令員顧霖元和隨同前往的耿華及顧斐斐旋轉。而同樣作為被歡送對象的薑博襄、何澤和吳程呢,象被圍繞著顧霖元旋轉的大浪拋到沙灘上的幾條不引人注目的魚,孤單、冷清和悲哀。
一聲嘹亮的笛聲,列車徐徐開動了,接著是“再見”的呼喊聲,象一個陣容龐大的軍樂團突然奏響了雄壯的樂曲。
顧霖元站在列車的車門裏,不停地揮動著手臂,那神態儼然一個從奧斯特裏茨基凱旋的出身於共和的法蘭西帝國皇帝拿破侖·波拿巴在檢閱他的臣民。
薑博襄雖然被顧霖元拉過來與他並肩站在一起也同樣一副笑臉,也同樣揮動手臂,但那神態卻活脫脫一個傀儡。
猝然間,年輕的保衛幹事從車窗驚喜地發現,在站台盡頭圍牆僻靜處,康蒂獨自站在那裏,嘴裏咬著一條紅色的手絹,眼眶噙滿淚水,臉上罩著淒然的雲翳。當她冷丁發現吳程時,立刻取下咬著的手絹,揮動玉臂,急速地擺動著。
吳程見狀,猛地將頭探出窗外。可是就在這一刹那,他覺得胸前被什麽硬物硌了一下,好疼。他下意識地用手一摸,忽然悟到,是那個小巧的玉麒麟。他顧不得疼痛,拚命地揮舞著手臂,兩眼緊緊盯著康蒂手中擺動的手絹,覺得象一束火紅的小旗在飄舞。突然,他覺得那火紅的手絹不知怎麽變成顧斐斐豢養的那條母狗“希特勒”血紅的舌頭,誇張地伸展著,還帶有一股氣勢洶洶。
火紅的手絹。
血紅的狗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