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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年齡加減法

  耿華自那天發現丈夫顧霖元與女軍醫閔春梅的隱私,心裏立刻感到自己象砸硨鎖鏈的奴柰,衝出牢籠,忘情地擁抱太陽,歡呼解放。

  這些年,她的確生活得太苦了。這當然不是指物質條件拮據,而是精神上的桎梏和虐待。

  自從她與市歌舞團那個曾在革命現代舞劇《紅色娘子軍》中扮演黨代表洪常青的年輕舞蹈演員馬洪亮的曖昧關係被顧霖元得知後,他雖然寬恕了她,依然叫她享受“副司令員夫人”的殊榮,而且還讓她繼續留在市歌舞團工作,似乎又是在成全她,其實在她心靈深處無時不在痛苦地呼號,無時不在悲愴地啜泣。

  顯然,土生土長在中國這塊古老而封建禮教觀念根深蒂固的土地上的顧霖元絕不會如此豁然大度,而是他那“欲擒故縱”的軍事韜略在耿華身上的移植。他那貌似寬宏的饒恕、理解甚至是拱手相讓,其實是加套在耿華脖頸上的一條條繩索,是為了愈發牢固地控製她、駕馭她,使她在慶幸中感到疚愧,在疚愧中殘酷地扼殺自己的感情,在扼殺自己的感情中遭受到煉獄般的折磨而又苦不可言。

  不是麽?耿華覺得從那日起,自己就在顧霖元心目中完全變成了一塊髒乎乎的擦桌布。他覺得需要你時就不經意地抓起來胡亂地抹幾把,覺得不需要你時就隨意一扔,反正不是什麽金貴東西。耿華雖說有時也與馬洪亮邂逅,但每次邂逅她都明明確確感到象作賊似的心驚膽戰,這會有幸福可言麽?

  至於對顧霖元與閔春梅的曖昧關係,她雖然早有耳聞,但又不敢質問。過去閔春梅在療養院工作時顧霖元沒少往那裏跑,可又不敢阻攔。他每次去不是說到療養院檢查工作就是說參加一個什麽會議,實在找不出理由最後還可以說去檢查一下身體,你能說不讓他去麽?不但不能說,反而還得給他打點好行裝,實際上是歡送他去搞女人,這能不令她心裏哭泣麽?

  現在好了,耿華與顧霖元的關係發生了令她欣喜若狂地變化,她不僅覺得有掙脫鐐銬之感,而且覺得自己又變成家庭王國的女皇。雖然她懼怕斐斐三分,但那又是充斥著母愛的謙讓。中國有句老話:水再大也漫不過船去。她畢竟是斐斐的母親呀。

  耿華深知,要鞏固自己的“女皇”地位,首要的是將閔春梅這顆埋在自己身邊的“定時炸彈”清除掉,不然將後患無窮。

  所以,她有意擴大影響地跑到警備區招待所拉鞭放炮般地指著名的大罵了閔春梅一頓,並將顧霖元的名字與閔春梅的名字一勺燴。

  然後,她又以十二分的委屈跑到警備區政治委員韓銘那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了一場。並且一再聲明,如果不馬上把閔春梅調走,她就立刻給中央軍委紀律檢查委員會寫信告狀。

  現在不少當官兒的就怕有人給上麵告狀。因為現在人民群眾一再呼籲要增強國家的政治透明度,上麵也格外重視人民群眾的來信來訪。如果耿華真要給上麵告狀,那還了得?

  於是乎,韓銘極力相勸,顧霖元大罵自己混蛋。而且一周以後閔春梅在警備區招待所醫務室消失了,並且將永遠消失下去。

  此役,耿華大勝!

  然而,過了幾天她突然發現,自己為此而失去的卻比得到的還多。

  生活就是如此玄妙而令人難以悟透。

  從顧霖元來說,自從受到妻子耿華複仇般地揭露和懲罰之後,如果說過去他在妻子麵前表現為殘暴的話,那麽如今則顯得馴服了。不過,馴服得近似麻木,麻木得不見了以往他那強悍的不失為野蠻的漢子氣。

  過去由於顧霖元慣於倚老賣老,常常不到機關去辦公,而是在家裏發號施令。休說機關一些處科們長有事兒得跑到他家裏請示報告,就是參謀長乃至身為警備區政治委員的韓銘都沒少親臨他的將軍樓商談軍機大事。

  然而,最近以來,顧霖元每天準時到機關辦公,午飯也改為在機關小灶就餐,晚上下得班來,一頓飯三機兩口吞進肚,一抹嘴,到客廳裏抄起魚竿,撥腿往外走。

  “你又幹什麽去?”耿華的眉毛鞭梢似的甩起,不悅地問。

  顧霖元一晃手中的魚竿,話出口不緊不慢:“工作了一天了,搞得頭昏腦漲,有勞有逸,去散散心。”這象斷了脊梁骨似的話語,與過去張口就命令氣十足的顧霖元簡直判若兩人。

  “你天天都去,也沒見你釣回一條魚來,你到底是幹什麽去?”耿華的埋怨中帶有訓斥。

  顧霖元卻不急不火:“你沒聽說,釣魚也是一項體宵運動,強身固體,修神養性,兩者兼而有之。”

  耿華看著消失在門口的顧霖元,心裏幹生氣也沒辦法。

  顧霖元天黑以後回得家來,在洗漱間衝個涼水澡,然後到客廳在電視裏看完晚間新聞,回到寢室往床鋪上一躺,腦袋沾枕頭就著,並且又打呼嚕又咬牙。

  耿華呢,前兩天還並不覺得有什麽意外,可是又過幾日,盡管她睡覺前又是淋浴淨身,又是著意打扮一番,臉上擦一層薄粉,雙唇塗上口紅,還特地穿上那件做工精細而款式又十分漂亮的睡衣,這件睡衣呈藕荷色,還帶有皺襞,而每條皺襞又不是垂直的,而是波浪的,遠遠看去,象一片絢麗的晚霞,胸前為大開領,極其醒目地坦露出她那豐滿的胳膊、肩膀和依然散發著女人魁力的乳峰,然而顧霖元的兩眼好象患了白內障,不知是沒有看清呢還是視而不見,毫不為之動容。

  夫妻間的事兒還分什麽你我,他不主動,我主動點兒不就得了。於是,耿華便主動與顧霖元搭話,並輔以眉眼傳情。誰知,顧霖元不是應敷跑嘴裏哼哼哈哈,就是喊太累了眼睛困得都睜不開了,轉身酣然大睡。

  耿華不禁委屈而悲哀地鼻子一酸,雙手蒙麵,怨恨地哭泣不止。

  但是,轉過天來,顧霖元吃罷晚飯,魚竿一拎,不管耿華怎麽不悅,卻我行我素,獨自向楊樹林的河邊走去。走著走著,一種莫名的思緒湧上心頭,不禁隨口哼哼起已記不得是那個京劇劇目的唱段來。

  謝罷萬羅三叩首,

  好似整魚版金鉤。

  早知為官不長久,

  不如深山把道修。

  顧霖元一條腿邁出楊樹林,那另一條腿卻象灌鉛似的拾不起來。

  “嗯——?這是誰竟然侵占了我的地盤兒呢?”顧霖元兩眼惱怒地盯著前方。

  就在前方不遠處的河邊上,安然地坐著一個垂釣者。從後背看上去,他的年齡也不小了。上身雖然武夫般地挺著,但後背也有搜不可逆轉地駝了。特別是那碩大的頭顱上稀疏的頭發,幾乎都變白了,象初春的山頭還保留著一層薄薄的尚未溶化淨的殘雪。

  突然間,他猛地一抬魚竿,隻見一條弧形拋物線下,一、條紅色的鯉魚被釣了上來。嗬,這條鯉魚還真不算小,少說也有八寸長,稱一稱足有一斤多。紅鯉魚在空中猛烈地扭動著身子,企圖掙脫魚鉤落水而逃。垂釣者呢,依然不慌不忙地收攏魚竿,任憑紅鯉魚怎樣扭動身子拚命掙紮,他都不予理會。

  根據一般釣魚常規,象釣起這麽大的魚,是不能叫魚露出水麵的。而是不住地擺動著魚竿,采取來回“遛”的方法,先消耗掉一部分魚的氣力,然後再慢慢“遛”到岸邊,再用笊籬似的魚抄子將仍銜著魚鉤的魚撈上岸來。

  可是這位垂釣者依然高舉著魚竽,任憑紅鯉魚上下甩動,他都安之若素。好象他的魚竿釣起的不是一條魚,而是一顆太陽,是一顆碩大無朋的彤紅的瑪瑙。他為之自豪,他為之驕傲,他為之忘乎所以。

  “狗日的!我天天在這地方釣魚,不是連個魚毛都不見,就是釣上一條來也是還沒有二寸長的‘魚狗子’,這家夥運氣倒不賴!”顧霖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條紅鯉魚,大有一種當年被敵人掠奪勝利果實的憤惋,急匆匆地往前奔去,那神態好象是要一把將紅鯉魚抓到手,並且理直氣壯地向那個垂鉤者宣告:“這條紅鯉魚是屬於我的!”

  “唔,顧副司令員!今天您怎麽來遲了?”

  顧霖元還沒走到河邊,那個垂釣者突然回過頭來,並且上麵那句話幾乎是與扭頭的同時拋向顧霖元的。

  “哦……哦,是薑委員!今天晚飯吃得有些遲了。怎麽,你也有此雅興呀?”顧霖元一看這個垂釣者不僅是薑博襄,而且通過他的話語好象他每天都到河邊來對他盯梢兒似的,所以更令他吃驚。

  “來,來,我剛才已經替你打了個‘窩兒’,正好是馬上下鉤的時候。”薑博襄沒有正麵回答顧霖元的提問,而是一指挨著自己的魚漂兒不遠的一塊水域,如果說從他前麵那句問話還隻是囿於猜測的話,那麽這後一句已經被行動所證實的肯定性話語則說明他完全掌握了顧霖元行動的節奏。

  顧霖元雖然心裏驚上加驚,但也不便於直接了當地說出“你怎麽知道我馬上就來”這樣的話語,隻得裝出大智若愚的神態,興致勃勃地安裝好魚竿,將魚鉤放到薑博襄指定的那塊水域。

  “釣了幾條啦?”顧霖元說著從衣袋裏摸煙。

  “給,吸這個!”薑博襄立刻扔給顧霖元一顆雲南紅塔山牌香煙,“四、五條吧。”

  顧霖元用手接住,一打量:“好煙。不過,聽說最近這種煙要漲到每條好幾十塊錢,這不成心不讓他娘的人抽了今年這裏的西紅柿,最低價沒掉下三角五一斤。要是前幾年這時候,一角錢一簸箕。要是物價再這樣瘋了似的漲下去,老百姓不鬧翻天才怪哩!”

  “我倒不這麽看。”薑博襄說著抬起魚竿一瞧,見魚鉤上的魚餌不見了,收回魚竿,在魚鉤上沒有放麵食,而是穿上一節蚯蚓,“放心吧,中國的老百姓最好對付,隻要把物品變個花樣,或者安撫性地長個十塊八塊的工資,哎,魚上鉤了,快起竿!”

  顧霖元聞聽雙手一抓魚竽,猛地往上一甩,隻見一條一尺多長的草魚被提出了水麵。

  “快放下魚竿,不然魚就跑啦!”薑博襄見狀急忙向顧霖元提醒地大喝了一聲。

  顧霖元聞聽急忙放鬆魚線,按照荽博襄的指揮將那條上鉤的草魚“遛”來“遛”去,不多時,方才還不可一世的龐然大物似的那條草魚服服貼貼地被捉住了,而且心甘情願地被禁錮在一條用尼龍線編織的孔洞細密的網兜扭。

  “果然名堂不少!”顧霖元喜滋滋地看著網兜裏的戰利品,不知是指釣魚本身還是若有所悟地想起剛才的話題,含義不清地嘴裏咕嚕了一句。

  薑博襄看一眼頗為得意的顧霖元,問一句:“剛才魚漂兒拱出水麵那麽高,你怎麽還按兵不動?”

  “噢,是麽?”顧霖元疑惑地眨眨眼,直直地瞪了瞪安穩地浮在水麵上的魚漂兒,有些懊喪地,“我怎麽老是覺得它斜躺著睡大覺呢?嗨,老朽了,眼力不頂了。”

  “你今年不才剛過六十歲嘛,比我還小幾個月哪,就覺得老啦?”

  “還不老?都他娘的超過一年零兩個月了!”

  薑博襄明白,顧霖元所說的自己的年齡已超過一年零兩個月,是指部隊對軍級幹部所劃定的年齡段兒。根據上邊兒規定的使用和配備幹部的原則,軍級幹部一般限製在60歲以內。如果超過這個限定,休說一年零兩個月,就是半個月,也時刻會被打入另冊。所以軍級幹部一滿60歲,每過一天就加重一天的心理負擔。而每到這個時刻,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年齡減去幾歲。但是,自然法則是無情的。這可能麽?

  可能。靠什麽?升官兒。

  從軍級到兵團級,雖然隻一道台階,但是邁上這層台階,顧霖元的年齡就減去4歲。因為兵團級幹部的年齡界定是65歲。那時,他將由超齡而變成了年輕幹部。

  薑博襄從顧霖元的語氣裏覺察到,他對目前自己的處境存在著抑製不住的怨氣。顯然,他已早不滿足於被常人所仰慕的警備區副司令這個職務。豈止不滿足,簡直視若仇敵。因為這個職務已經變成套在他脖子上的絞索,如果不馬上擺脫,就會殘酷地扼殺掉他的權利、地位和更大的前程。他將變成離休幹部,變成每天早晨到公園練練氣功,上午提個菜籃子到農貿市場買買菜,下午到老幹部活動室打打麻將,晚上看看電視,一個再也無所作為的家夥!

  薑博襄為了印證自己的判斷,決定再加一把“火”。於是,他問:“顧副司令,這次授軍銜,你可以扛上中將的牌牌了吧?”

  顧霖元聽了薑博襄這句問話,心裏好象被狠狠地捅丁一刀似的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幾下,額頭上的青筋鼓鼓地漲著,他好象要大吼。那個狗日的才不盼著戴軍銜哪!何況,根據職務和資曆,自己完全可以成為一個中將啊!中將,這是一個多麽威風凜凜和令人神往的頭銜呀!30年前那次授銜,才是個中尉,自己就覺得可以光宗耀祖了。這次要能授個中將,將成為新的“將帥錄”中的不可缺少的人物,豈不名垂千古!可是,他媽的現在這個□警備區副司令員,還有那個他媽的□一年零兩個月,不要說撈個中將的牌牌扛扛,就是連個校官也不給你!嗨,混到目前這個狀況,又怪誰呢?也是那個狗日的……

  顧霖元想到這裏,臉色由青變白,目光中出現一絲難以察覺的慌亂。他急忙收起魚竿,淡淡說一聲“先走一步啦!”然而拎起那條大草魚,那神態好象有意要尷薑博襄一下似的對於他的提問避而不答,似乎是說:你老兄這話問得實在缺少水平!於是,他疾步躍上河邊的土坡,直衝衝地進入楊樹林,不多時傳來他那似老生又象花臉的唱腔:

  為國家久抱憂愁,

  今日親勞鐵甲吳鉤,

  級鞍韉直入皇都,

  征塵色黯,

  率虎旅重整兜鍪。

  這壁廂旌旗飄繡,

  那壁廂鈴轡聲稠。

  薑博襄雖然吃了個閉門羹,非但流露出尷尬之色,反而得意地笑了。

  那麽,他笑什麽?誰知道哩。

  薑博襄正要收拾起魚竿,何澤急火火地趕來了,伸手將一封信交給了他。

  “誰的信?”

  “警備區一個戰士寫給你的。”

  “他叫什麽?”

  “史勝。”

  “史勝?”薑博襄先是一怔,繼而迫不及待地從信封裏抽出信箋,一封不短的信罩住他的眼簾:

  薑委員(還是沿用部隊的習慣稱呼吧):

  先通名報姓,我叫史勝。(我斷定您看到這個名字後心裏會一跳,是腳麵上突然蹦上一隻蛤蟆呢,還是獵人猛地看到了一隻狐狸直直地對著自己的槍口跑來呢,我估不透,因為我缺乏這種感受。)

  然後再道一聲:對不起!並致一個小兵的敬禮:請首長不要與我一般見識!原因是那天我不該溜之乎也。我看到您東尋西找,一副滿著急的樣子。從職務上說,您是首長;從年齡來講,您滿可以稱作我爺爺。我不該躲避您,戲謔您。

  今天,我所以給您寫信“投案自首”,並且不帶半點兒敵意,一來是因為我要走了,到一個屬於我的世界裏去;二來您那天跟我談話的音容笑貌老在我腦海裏縈繞(不知這個詞兒用得對不對),我經過反複鬥爭,您終於征服了我:三是因為出於一個作兒子的良心,是該站出來為我母親講幾句公道活的時候了。

  我的母親是個女騙子。不僅你們這樣看她,而且我也這樣認為。我總覺得,我的這個結論是我還在母親的肚子裏的時候就已經作出了。這決不是胡說八道,而是切切實實地感覺。

  您還記得吧,我跟您第一次談話時就毫不隱諱地講我是個雜種。其實,我所指的雜種,就是講我是個“騙胎”。

  那時,我母親從郛郭地區自行車製造廠造反派喪失人性的侮辱下逃脫出來,又烴曆了九死一生,肚子裏的孩子被幾個串連的學生一頓拳打腳踢流了產,她大概感到過於勞累了,就跑到一個偏僻村莊外的棗樹林想自縊而死。幸好被一個也想逃避那個罪惡世界的老者發現了,他解救了她,同時也解救了自己。

  這個老者經過再三詢問,原來他認識我母親的父親,並且在抗美援朝中還是一個班的戰友,具有生死之交。當即,他將我母親作為螟蛉義女收養在身邊。

  他做了件善事。卻也種下了一件罪惡。

  當時“文革”搞得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他一個“叛徒”(對了,我忘了提前寫一筆,他在朝鮮戰場上曾經被俘虜過)又收養一個還不到30歲的漂亮女人,不到一天工夫就在全公社嚷嚷開了。

  您知道,農村的人喜歡看熱鬧。再遇到這種怪事兒,三裏五村的人便從四麵八方向外公家湧來。同時造反派將這件事作為“階級敵人的新反撲”糾集人馬準備對我外公進行批鬥。

  就在這時,我的父親出現了。

  當時,我父親的身分是在我們公社“支左”的軍代表。據說他在部隊的職務是一個部隊的炮兵營副營長。

  那時的軍代表,實際就是“太上皇”。公社黨委早就靠邊站了,“革委會”的頭頭們又是和軍代表一個戰鬥司令部的,哪個不是看軍代表的眼色行事?

  我父親一看到我母親,頗似相見恨晚。我母親一見我父親,不無情意綿綿。

  我父親立刻以偉丈夫的氣概喝退了殺氣騰騰的造反派,也驅散了看稀罕兒的群眾。我外公為了報答我父親的解救之恩,馬上拿出一瓶六十五度的老白幹,炒了一盤兒雞蛋,又買了一包花生米,兩個人“吱咂”地喝了起來。從日落喝到天黑,我母親到村邊兒一家酒館買了兩次酒。他們一共喝了整四瓶,我父親少說喝了有三斤。

  三斤酒下肚,不啻於一個小小的炸藥庫。我父親瞪著兩隻彤紅的眼珠子,指著我母親,對我外公說:“我要娶她!”

  我外公問我父親家中有沒有妻室,我父親噴著滿嘴酒氣大叫:“老子是光棍一個!”接著又衝著我母親吼道,“你,你說,你結過婚沒有?”

  我母親看著凶神惡煞般的我父親,怯怯一搖頭:“沒,沒有。”

  “那就她媽拜天地!”我父親說著一把拉住我母親,“咕咚”一聲跪在地上,腦瓜門磕在地上“咚咚”響。然後,又拉上我母親進了“洞房”。就是這天晚上,我母親肚子裏添了我這個雜種。

  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萬裏。那年月,一個堂堂“支左”的解放軍軍官與一個“叛徒”收養的女兒睡覺那還不是一大奇聞?

  不久,我父親所在的部隊一道命令,讓他立刻回部隊。

  臨別,我父親對我母親說:“我騙了你。我是有妻室的人,家中不但有個比我大三歲的老婆,還有兩個六七歲的孩子。”

  我母親對我父親說:“我也騙了你。我是結過婚的人。有過三個孩子,老大在老家,老二流產死了,老三還在我肚子裏。”

  我父親聞聽瞪大眼睛:“你懷孕啦?我走了,就不會回來了,那怎麽辦?”

  我母親淡淡地一笑:“你走你的,我知道咱們在一起不會長久。這孩子,是軍人的骨血,我就圖這個,他是會長大的,你放心走吧。”

  我父親走了。

  我母親以後果真沒有再見到他。

  後來呢,我就出生了。

  在我出生不久,我母親也走了。她不是去尋找我父親的。她是到省城去尋找一個姓徐的什麽局長,要給他家當保姆。

  我是跟我的外公長大的。

  我直到現在也沒見過我父親。我隻知道他是個當兵的。至於我母親為什麽要我的血脈裏流淌著軍人的骨血,我到現在還沒猜透。

  去年,我母親回到家,說要帶我去當兵。

  我一聽心裏老大不高興,說:“我不去,我要讀書。”

  我母親說到部隊以後我還可以讀書。

  我還是不同意,說:“現在人們都對軍人叫‘傻大兵’,一個月才掙10塊錢,打起仗來還第一個送死,我才不幹那個呢!”

  我母親一聽嘴唇急得直抖,掄起胳膊狠狠地給了一個嘴巴子。

  這是我母親從我生下來後第一次打我。

  我母親哭了。我的兩隻眼珠子卻還瞪著,我外公說:“孩子,你不該傷你媽的心呀!去吧,跟你媽去吧!”

  我最愛我外公,也最怕我外公。他從不打我,但說出話來比打我威力還大。

  為了聽我外公的話,同時也是成全我母親,我當兵了。

  我名為軍人,實際上是穿軍裝的中學生。

  對了,我還忘了告訴您一件事,這裏權作補筆吧。

  在我當兵以前,我外公曾給我母親講,在他有生之年有一樁心願,要給一些人建立一座紀念碑。我母親說,日後要是政府不撥款,她就自籌資金。還說她已經通過一個什麽副市長批了200百噸鋼材,還沒倒出去。

  好了,該給您講的都講了,不該講的將永遠在我心裏珍藏著。

  我馬上要走了。是到老山前線。

  我是自願去的。此去既是為了補償,也是為著了卻,還有就是證明。

  嘸然明瞭了不去的後果,那麽去就變成無比豪邁了。

  我臨行前沒告訴我母親。我怕她攔住我,而她卻會更深深地陷下去。等到她知道我走了,她也就會停住了。

  至於我母親的義父、我的外公是誰,我不講您大概也曉得了。他就是您曾兩次找他了解情況並且還會繼續找他了解情況的那個上訪者,再見了!

  本來,我們隻見過一次,今後也永不會再見,薑博襄看完最後的屬名和寫信的日期,猛地抬起頭顱,兩眼冒著質問的光:“怎麽5天前寫的信,今天才交給我?!”

  何澤解釋地:“這封信是一個中學生剛剛交給我的。他說,是史勝要他今天把信才交給你。”

  薑博襄連那條紅鯉魚也沒顧得拿,將魚竿交給何澤,一麵大步往回走著,一麵說:“立刻給北京打電話,要他們馬上通知駐老山部隊,設法將史勝攔住!”

  “恐怕來不及了。”何澤說完這句話又覺得後悔不該說。難道薑博襄還不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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