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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二會上訪者

  在人生的角逐場上以稱得上弱女子的康蒂病了,竟然病得不知去向。

  莊稼漢樣的上訪者袁文錫離開小天鵝賓館走了,竟然走得毫無蹤影。

  今日已是薑博襄兩天來第二次提出要與袁文錫交談了,也就是說,一天提出一次,可見迫切之極。

  然而,袁文錫什麽時候離開的小天鵝賓館?離開小天鵝賓館又到那裏去了?吳程不僅尋問了二樓除康蒂以外的所有服務員,還硬著頭皮尋問了一樓大廳服務台那個發情的母虎一樣的胖女服務員,結果都是他娘的一問三不知。看來唯一知情者就是康蒂了。

  康蒂呢,他問賓館的人,得到的回答是她病了。問康蒂的母親,得到的回答是她到城外的親屬家養病去了。那麽,當吳程進一步尋問康蒂到城外的什麽地方的什麽親屬家去養病時,得到的回答極其明確:“康蒂說誰都不告訴。”

  哼,誰都不告訴!該知道的自然不必告訴,不知道的又念迫想知道的不就是我麽?吳程心裏很清楚,康蒂突然患病而又躲避開不見他,完全是顧斐斐作惡的結果。

  前天夜晚,顧斐斐不僅八點半準時在小天鵝賓館大門口等候吳程,而且還買了三張舞會票。

  “那張給誰買的?”吳程看著身上冒著一股令人暈眩的香氣的顧斐斐,不解地問。

  顧斐斐今天似乎著意打扮了一番。她那秀美的臉上畫了一層淡妝,身上穿了一件使人歎為觀止的乳白色超短連衣裙。這件連衣裙不僅薄得象層透明紙,上半身的樣式極為瀟灑大方,而且下半身幾乎沒有打著縱襇的裙裾,象筒式又比一般筒式還窄,緊緊地裹在身上,毫不隱晦地勾勒出她形體的整個優美曲線,在明亮的燈光下,遠遠看去近乎一個裸體模特。

  “快上樓吧,到舞廳你就知道了。”顧斐斐故意張揚似的挎住吳程的胳臂,有意從一樓大廳穿過,然後不乘電梯,而是從上下人員很多的樓梯拾階而上,招來一雙雙仰慕和帶有嫉意的目光。

  “你怎麽在這……?”吳程來到舞廳門口,突然發現康蒂正在笑吟吟地等候他,不禁十分驚訝。因為他從顧霖元的將軍樓急匆匆地回到警備區招待所,想立刻找到康蒂,告訴她晚上他要陪著顧斐斐跳舞是實出無奈,免得她誤解,也免得那些心懷妒嫉的人散布著飛短流長。可是,當他將電話打到小天鵝賓館二樓值班室,得到的回答是康蒂今日倒休。吳程那懸著的心才落到實處。她既然倒休,肯定不會到賓館來了,也無須要到她家裏告訴她了。誰知,她不但到賓館來了,而且竟然還在舞廳門口等他,這是怎麽回事呢?

  “喏,那張票就是特地給她買的。”顧斐斐還沒等康蒂答話,一指她手中的舞票,親昵地挽住康蒂的胳臂走進了舞廳。

  然而,當吳程還沒有猜透顧斐斐這種舉動的用意時,一種明白無誤的事實已經擺在他麵前了,他象個束縛住四肢的動物失去了抗爭的力量,隻得聽憑擺布。

  隻覓顧斐斐將康蒂帶到一張喝冷飲的園桌前,叫服務員端來一杯可口可樂和一碟豌豆黃兒,一本正經地對康蒂說:

  “今天請您來,是叫您當個評判員,看看我和吳程的舞姿能夠在這些舞伴中得幾分。”她說完,立刻一副嬌態地臉對臉貼在吳程身上,話語卻命令氣十足,“記住,今天晚上你是屬於我的。這可是你答應我的酬報,你要反悔就算不上男子漢。”

  吳程沒想到顧斐斐會來這一手。從康蒂的表情看,她完全沒有料到顧斐斐特地給她買張舞票是為了作弄她,羞辱她,傷害她。你個婊子養的!康蒂與你平素無冤近日無仇,你幹什麽無端地要折磨人家?吳程真想大吼一聲,一拳把顧斐斐汀倒在地,然後帶上康蒂,揚長而去。可是他覺得自己空有一腔憤怒,想發作也發作不出來,因為他的確感到自己今天晚上已不屬於他自己支配。是呀,常言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已經拉了屎,豈能還坐回去?所以,他暗暗叫苦迆隻得伴隨顧斐斐旋轉到了舞廳,目光不時地投向康蒂,目光中有難言的苦衷和不盡的訴說。

  康蒂呢,在兩分鍾之前她的確被蒙在鼓裏。她今天的確倒休。根據她的安排,今天晚上到附近一個英語補習班去補習英語。誰知在晚飯前顧斐斐突然來到她家,將一張舞票交到她手裏,並再三向她叮嚀,說這張舞票是吳程托她送來的,要她晚務必到場。她來了,是懷著一顆單純而喜悅的心來的,沒想到這竟然是一個圏套,是刺向她心靈的一把鋒利的尖刀。她覺得不僅斐斐在有意傷害她,而且連吳程也戲弄她。不然,他為什麽對於顧斐斐這種卑劣的行徑不加以製止又不斷然加以摒棄呢?盡管她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表白和疚愧,可愈是這樣愈使人覺得可惡,就象被基督教會稱作“背教者”的尤裏安一麵公開宣布與基督教決裂又一麵使猶太人重逛耶路擻冷聖殿一樣令基督教會所不齒。她突然覺得,這霓燈閃爍和嗓音刺耳的舞廳宛如一部巨大的人生絞肉機,隨著吱嘎嘎地齒輪轉動聲,筋骨斷裂,鮮血四迸,而酋先無情地被扔進這部絞肉機的又是她自己。她突然痛苦難忍地慘叫了一聲,瘋了一樣地跑出了舞廳。

  第二天,吳程就得知康蒂病了。恰在這時,薑博襄提出要見袁文錫,並且將牽線搭撟的任務交給了吳程。

  誰知,不僅袁文錫不知去向,而且康蒂也問不到下落,而時間又時不我待,真急人哪!

  吳程無奈,隻得再次跑到康蒂的家去央求康蒂的母親蔣淑敏。

  “大媽,求求您告訴我康蒂在什麽地方養病,好麽?我實在是有急事兒找她。”

  “吳同誌,不是我不肯告訴你,是康蒂不讓。我求求你,不要再打攪她了,讓她安安生生養幾天病吧。這孩子,命苦哇!”50歲出頭的蔣淑敏鼻子一酸,急忙背過身去。

  吳程看著這位未老先衰的母親,心裏也一陣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蔣淑敏在街道辦的一個服裝加工門市部工作,不知是常年伏在縫紉機上勞作的原因還是因為體質衰弱,背過早地有些駝了。臉上的氣色也不好,黃表紙似的缺少紅暈。

  臉角的魚尾紋也過多過密。如果不知道她的實際年齡或仔細端詳,乍一看一定會認為她是個年過60的老嫗。不過,她的眉眼很受看,身材也不低,年輕時一定很漂亮。要不,康蒂怎麽會長得那麽嫵媚動人哩。

  吳程見蔣淑敏一副淒然的樣子,本不想再讓她為難,可是不問出康蒂的下落怎麽能完成薑博襄交給的任務呢?看來,不把自己與康蒂的關係說得親密一些是難以探明康蒂的下落的。可是,如果那樣說又顯然帶有欺騙性質,對於象蔣淑敏這樣被沉重的負擔已經壓彎了腰的母親是不道德的。然而,莫非那樣講就完全是欺騙麽?不,起碼從自己的感情上覺得不完全是。況且,這種提法也是多餘的。想到此,他鼓足勇氣說:“大媽,實話告訴您吧,我是康蒂的男朋友。前天晚上我們鬧了點兒小誤會,康蒂大概生我的氣了,故意躲著不見我。”

  “男朋友?”蔣淑敏聞聽這個包含著特殊意味的字眼兒,急忙擦了擦眼睛,驚喜地轉過身來,兩眼吡啦一亮,象劃著一根火柴,目光中帶著母親的喜悅和企盼。然而,當她仔細端詳吳程過後,目光中那希望之火頃刻之間泯滅了。失望而又悲哀地搖了搖頭,“不會的,不會的。”

  “大媽,我是康蒂的男朋友,是真的!”吳程語調肯定而又高亢地說,那氣勢好象他身後集結著一個軍團。

  “不會的,不會的。”蔣淑敏的話語還是哀哀的。她好象不是在說,而是在哭泣。

  “大媽,您看,是不是真的!”吳程不知突然想起什麽,立刻解開上衣的鈕扣。

  蔣淑敏定眼一瞧,見吳程的胸前掛著一個小巧而造型生動的玉麒麟。她又驚訝又欣喜地問:“這是誰給你的?”

  “康蒂。”

  “真是她給你的?”

  “是。”

  “孩子,你不會騙我吧?”蔣淑敏兩眼審視地看著吳程,眼窩裏汪著亮閃閃的淚花。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多麽盼望能從吳程嘴裏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啊!

  這個小巧而栩栩如生的玉麒麟,可以說是康蒂的命根子。其生命的價值就象賈寶玉的“通靈寶石”。它雖然不象“通靈寶石”一樣是胎裏帶來的,也不是“燦若明霞,瑩潤如酥”,而是用極普通的一種玉石雕刻而成的。但是,它卻象傳家寶一樣是蔣淑敏在她落生那天戴在她脖頸上的,而戴在康蒂脖頸上的這塊玉麒麟又是在蔣淑敏落生那天她母親戴在她脖頸上的。這樣一代代上溯,不知是究竟從那一代開始往下傳的,而且是不傳男隻傳女。這玉麒麟佩戴在康蒂身上,不但標誌著母親給予了她生命,而且也給予了她貞潔,不結婚,這塊玉麒麟是不許男人摸的,更不用說戴在男人身上了。

  “大媽,我沒有騙您。”吳程在說這句話時,似乎不是在憑感情,而是在用人格作擔保了。

  於是他贏得了蔣淑敏的信任,並於當天下午在距濱海市20華裏的康蒂的姨媽家見到了她。

  短短兩天工夫,康蒂瘦了,似乎的確象患了一場大病。

  “你來幹什麽?”康蒂見到急火火衝進她姨媽家門的吳程,沒有感到驚詫,沒有感到意外,好象她事先預料到似的,所以她隻是用眼梢斜睨了他一眼,話語聽起來很冷,甚至含有幾分敵意。顯然,從她的麵部表情可以鐙出,她在感宵上的確受到了巨大的難以忍受的打擊和傷害。

  吳程看著被痛苦和悲憤折磨著的康蒂,心裏隱隱作痛。他很想給她解釋一下顧斐斐的惡作劇,借以洗刷她對自己的誤解,然後再言明自己來的主要目的,以取得她的配合和支持。可是又一想,覺得康蒂由於那次受到極其野蠻的傷害,越來越變得脆弱了。這怎麽行呢?現在隨著商品經濟無孔不入的滲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越來越被利害所充斥,互相競爭,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人情世故與傳統的世態民風已大相徑庭。自己不堅強起來,不能順應潮流,不僅難以立足,而且將難以生存。所以,他覺得眼下對於康蒂不是解勸,也不是乞求,而是要對她心靈的怯懦來個急風暴雨般的大掃蕩,使之蕩然無存。

  於是,吳程大聲喝斥康蒂是個缺乏膽量和抗爭精神的膽小鬼,是個聽命於別人戲弄和擺布的可憐蟲,並且言之有據池講清顧斐斐利用她性格的弱點導演的使她上了圈套的一幕,然後給她指出應該怎樣加強意誌的錘煉和性格的鍛打。他的話語時而如狂飆天降,時而又如綿綿雨絲,使康蒂在驚愕中受到震動,在震動中受到反省,在反省中受到啟迪。

  果然,康蒂一動不動地站著,她完全被吳程那顯示性格力量的話語鎮住了,也被他坦率和真誠的心地感動了。她本想依偎在他的懷裏,以得到他的愛撫,但她卻堅強地克製住了,而是毫無動容地告訴他,袁文錫就在薑博襄探望他的當天夜裏,就被副市長鄧恒壽用轎車拉走了,住在濱海市東山區一家很不起眼兒的旅館裏,這家旅館名叫望海樓。

  吳程呢,不知是為康蒂的巨大變化而欣喜,還是感到應該給他一些愛撫了,立刻用雙手捧起她那俊美的臉頰,親昵地說了聲:“謝謝。”

  康蒂滿以為吳程會吻她,所以動情地合上了長長的睫毛,象一隻黑蝴蝶兩個翅膀並攏在一起。可是,她覺得過了很長的時間,自己的嘴唇卻沒有絲毫的感覺,當她奇怪地撩開眼簾,發現吳程已經走出門去。她急切地問道:“哎,你怎麽回去?”

  “坐公共汽車。”

  康蒂抬腕看表:“公共汽車兩個小時才來一輛,我用自行車把你帶回去。”

  “坐自行車?”

  “怎麽,嫌不如坐摩托車舒服?”

  “嗯,又有了新的長進。不過,騎自行車帶人可違反交通規則。”

  “我們這地方不象北京管得那麽嚴,警察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既然允許,那我就來帶你。”

  “我再次鄭重宣告:我、帶、你!”康蒂一字一頓,象銀鈴落地,清脆悅耳,深潭似的眸子裏,蘊藉著一種被呼喚出來的執拗和倔強強。

  吳程一時間變成個磕頭蟲,連稱“好,好,好。”

  20華裏路程雖說並不遙遠,但是對於騎著自行車而且後車座還坐著吳程的康蒂來說卻不輕鬆。她吃力地蹬著自行車,纖細的腰弓樣的彎著,粉紅色喬琪紗襯衣被汗水洇得濕漉漉的,緊緊貼在身上,就象一個畫家大膽地在最能表現姑娘特征的部位進行誇張地造型,竟是那樣楚楚動人。

  “有勞有逸,我帶你一會兒吧?”吳程實在不忍心甘當受恩惠的角色。一個堂堂男子漢,叫個姑娘帶著,簡直丟男人的臉。難怪他每當遇到一雙男性的目光時,無不帶著鄙夷、輕蔑和憤怒。

  可是,盡管吳程一再哀求,康蒂都不予理睬。她似乎在顯示女性的強大,同時也無言地說明她與他同屬一個世界一樣,她不再是上帝的棄兒。

  康蒂騎自行車帶著吳程有意繞了一個圈兒,駛進了濱海市的東山區。在經過一個的確不起眼兒的旅館時,告訴他這就是望海樓,然後把他送到開往警備區招待所的公共汽車的站台旁,命令般地說:“下去吧,別忘了,表找袁文錫最好是晚上八點半以後。拜拜!”

  “拜拜!”吳程表示感謝地向康蒂招手致意。當他一直看著康蒂消失在人流中時,懸在空中的手臂頹然地落了下來,尤、裏感到空落落的,仿佛失掉了什麽。那麽,究竟失掉了什麽呢?是貴族般的地位?是漢子的驕矜,還是一個弱者的求助?他一時感到說不上來。

  晚上八點半,薑博襄分秒不差地來到望海樓旅館。

  “你來啦?!”薑博襄剛剛走進旅館的大門,正要到住宿人員登記處詢問袁文錫住在那個房間,突然從身旁冒出一個冷森森的聲音,委實把他嚇了一跳。

  “嗬,來,來了。”薑博襄吱唔地應著,心悸動得呼呼地跳著,兩腿不由自主地往外移動了兩步,兩眼機警地在響聲處搜尋著。

  隻見在挨牆的一個極普通的雙人沙發上象隻老狼似的蹲著一個人,瘦小、枯涸、蒼老,大概是光線暗淡的緣故,他那乜斜的目光顯得綠熒熒的,透著一股幽幽的寒氣。他不是別人,正是薑博襄的詢訪者袁文錫。

  袁文錫衣著打扮與前兩日已是不能同日而語。他身著一身藏藍色毛嗶嘰中山服,嶄新卻不筆挺,反而象多皺的核桃皮。胡子刮了,頭發理了,一定顯得年輕些了吧?不,他那象老筍一樣裹著一層久經風雨摧殘的堅硬的痂似的臉皮依然煥發不出半點兒光彩,反而愈發顯得衰老,衰老得象個一腳就會踏破的鼓。他腳上原來的破塑料涼鞋不見了,卻換成一雙咖啡色網式皮涼鞋,但依然被厭棄地扔在沙發下,而且還是受了虐待般喪氣地一隻鞋尖朝外,一隻鞋尖朝裏。

  “走吧,屋裏坐。”就在薑博襄眨動眼皮的工夫,袁文錫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而且魔術般的已經穿上皮涼鞋,雙手往後一背,直直地往旅館裏走去,腳步雖然很快,卻看不出原來蹀躞的神態,似乎變得有一種氣勢。這老家夥,活活一個幽靈。

  袁文錫現在居住的房間較之小天鵝的客房簡直遜色多了,後者如同一位雍容華貴的官太太,前者則象一個家境雖不貧寒但也不寬裕的家庭主婦。充其量有12平米的房間,並肩擺放著兩張單人床,兩床中間擺放著一張漆麵斑剝的三屜桌,兩張床雖然都叫席夢思,一看就知道是屬於簡易型的,既窄且短。不過,袁文錫睡在上麵卻綽綽有餘。床頭前擺放著一對簡易沙發,中間一個木製茶幾,房間也配有一台電視機,不過是14吋黑白的。還算光滑的水泥地麵上,又是煙灰又是痰跡。負責打掃房間衛生的一個中年女服務員曾勸說他不要隨地吐痰和磕煙灰,他卻眼一瞪:“咋?鋪地毯的屋子不讓吐,這光屁眼兒的屋子還不讓吐?你們看俺不順狠,俺不住了!”他說著抬腿要走,嚇得那個服務員“大爺,大爺”地叫了無數遍,才把他給勸說下來了。隨地吐痰分明是極不衛生又極不文明的陋習,他卻認為是從老祖宗那裏傳下來的,誰要反對似乎誰就有悖於祖宗的規矩。難以療治的劣根性嗬!

  “找我調查什麽?說吧!”袁文錫依然脫掉皮涼鞋,又貓腰蹲在沙發上,取出煙荷包裝上一袋煙,點著,“滋啦啦”地抽著,兩眼一眯,以探究的目光注視著薑博襄,老樹皮一樣要皴裂開來的臉上變得陰鷙而冷森。

  薑博襄聽了袁文錫的話,不禁吃了一驚。從袁文錫那顯然是原諒了他第一次談話對他的不恭的神態不難看出,在這之前一定有人對他進行了解勸,不然這個倔巴老頭子是不會顯得這樣寬宏和大度的。但是,從他的目光看,他依然對自己是大有警惕的。怎麽樣接受第一次談話的教訓不要拐彎抹角而又不能太直露地涉及自己所要了解的問題呢?薑博襄兩天來苦思冥想,直到眼下還沒有找到一個最好的方案。況且,從袁文錫由小天鵝賓館轉移到這望海樓旅館,說明已經有人對他們采取了戒備措施。如果沒有康蒂的暗中幫忙,在這個幾十萬人口的城市要找到袁文錫豈不如同大海撈針?所以,能夠與袁文錫談話,也是有今日沒明日的事情,是萬不可再錯過這個良機的。苒說,誰又能保證這個時刻鄧恒壽或者其他什麽人不會冷丁闖進屋來打斷他們的談話呢?

  不過,緊迫感也並不是個壞東西。一時間,它徹底根除了薑博襄的猶豫不決和瞻前慮後,使他義無反顧地開始了與袁文錫的直接對話。

  “老哥兒,您到這濱海市到底幹啥來啦?”薑博襄問這句話時,盡量選擇平和的字眼兒,臉上浮著一種適度的淺談笑意。

  “先是上訪,後當貴賓。”袁文錫嘴不離煙袋,兩眼依然眯著,幽幽的目光綠熒熒的,鬼火似的飄來蕩去,令人渾身陣陣發冷。

  “上訪,找誰?”

  “警備區和市委。”

  “啥問題?”

  “一樁三十多年的冤案。”

  “不是從1977年10月以後全國就開始平反冤、假、錯案麽,怎麽這樁冤案至今未予昭雪?”

  “其實問題並不複雜。可是中國的事兒,一涉及到當權者身上,不複雜的問題也就變得複雜了。”

  “能給我詳細嘮一嘮麽?”

  “說來話長了,一說又心尖痛,不願念叨了。”袁文錫到這裏,頹然地籲了口大氣,仿佛感到一陣鑽心般的疼痛,嘴角隨之抽搐了幾下。

  “當然,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的。不過,今天就是揭傷痂,老哥也得再咬次牙了。”

  “好,我這個人就喜歡真刀明槍的,那我就跟你嘮上一回!”袁文錫的上下眼皮猛地被一種抑製不住的力量撞開了,噴射而出的是兩道很亮很銳利的目光,刀光般的,鋒芒所向,大有一種狂飆突起的氣勢,又有一種大潮澎群的力量。

  於是,袁文錫又裝上一袋煙,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番凜然的話語從記憶的深穀中被呼喚出來。

  “抗美援朝”這四個不平凡的字兒,對於年輕人,已經成了現代史;可是對於你我這把年紀的人,卻象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兒。

  那是36年前5月26日的一個漆黑的夜晚,地點在朝鮮春川附近一個墓穴般恐怖的山溝裏。黃昏前還是震耳欲聾的炮聲,仿佛整個天空都在爆炸。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濃烈硝煙,似乎整個大地都在燃燒,滿山遍野都是砍殺聲和槍擊聲,好象一世界都在撕打和殺戳。而此刻,又好象一切都死了。四周除了橫七豎八的屍體那沒有僵硬的傷口汩汩的淌血聲和陣陣彌漫著焚燒著屍體的臭烘烘的焦糊味,靜得象個失去了生命的世界。

  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被敵人鐵桶般包圍6天了。

  從今日上溯10天,我誌願軍和朝鮮人民軍以9個軍的兵力突破敵軍防線,展開了入朝參戰以來的第五次戰役的第二階段的進攻。我們所在的師,在這次進攻中擔負穿插任務,每個人帶著4天的幹糧和部分彈藥,一路猛打猛衝,長驅直入,勢如破竹,敵人聞風喪膽,狼狽逃竄。與此同時,我整個進攻部隊也連戰連捷,重創李承晚軍部的王牌第五師和第七師,殲敵一萬有餘。

  然而就在這個時刻,殊不知戰局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隨著我軍進攻戰線的延長,隨身攜帶的糧彈已基本耗盡,我們運輸落後的問題越來越突出,美、李軍便依仗武器裝備的優勢和完全掌握了製空權及製海權,便大舉反撲,並采取“磁性戰術”,將我們所在的師牢牢地圍困在這個墓穴般的山穀中。

  6晝夜的餐風露宿,6晝夜的突圍撕殺,我們這個素以能征慣戰,善於攻堅突圍而聞名的英雄之師到底沒有用血肉之軀摧毀敵人的鋼與火的防線。

  “班長,我不行了,給,給我粒子彈吧。”在離我不遠處,發出一個痛苦而乞求的聲音。

  “放你娘的屁!”緊挨著我依在一塊大青石上的班長史金娃聞聽壓低嗓門憤懣地斥罵,“隻要還有一口氣,突圍的決心就不能喪失!顧大個子,你狗日的怕啦?想死啦?你個孬種!”

  我們班長史金娃是個老陝,不僅長得五大三粗,而且年齡在我們班也最大。他性情暴烈,作戰十分驍勇,除他以外的全班11個人沒有不怕他的,就連剛才他喝斥的人稱顧大個子的顧霖元也懼怕他三分。

  要說顧大個子在這次突圍中也的確不簡單。他的右腿不僅兩處掛花,鮮血象泉眼似的噴個沒完,用破衣袖子捆都捆不住,而且胸部還有一處槍傷。在一天兩次的突圍中,他總是形影不離的跟著班長史金娃,可說是班長指向那裏他就打向那裏。有兩次在與敵人的搏鬥中,眼看敵人的刺刀就紮在史班長的後背上,都是顧大個子怒喝一聲搶先將敵人刺個透心涼。大概是他傷勢過重,加上三四天沒有吃過一口正經飯食,再有就是我們班已經與整個部隊失掉了聯係,覺得突圍無望,才想讓班長給他一槍來結束自己。

  “班長,那你說該怎,怎麽辦?”顧大個子聽了史班長的訓斥非但惱火,反而變得愈發馴服,艱難地匍匐著爬過來,兩眼定定地注視著班長,好象把整個生的希望都押在史金娃身上了。

  正在這時,在不遠處的一個炮彈坑裏響起一匹受傷戰馬絕望地嘶叫聲。

  “走,跟著我先去填飽肚子!”史金娃招呼大家一聲,搶先向受傷的戰馬爬去。

  在突圍中不許宰殺戰馬,這是幾天前師黨委作出的一項專門決定。理由是這些戰馬“是與我們生死與共的戰友”,誰膽敢殺死戰馬將以戰場紀律論處。

  我們都想勸阻史金娃這樣做使不得,如果叫上級知道了不被槍斃也要進軍事法庭。

  但是,還沒等我們爬到他跟前,發現已經晚了。他已經將帶著敵人血跡的刺刀插進了受傷戰馬的頸嗓咽喉。

  “吃!為了活著突圍出去,都他娘給我吃!”史金娃一麵惡狠狠地咀嚼著一塊血淋淋的生馬肉,一麵狠狠地向我們吼,那聲調不是勸告,而是在粗魯地下達命令,眼裏噴著怒火似的閃閃發光。

  “班長,我,我吃不下。”一個孩子般的聲音在怯怯地說,接著是一陣傷感的欷獻。

  “啪!”好象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接著也是一聲低吼:“你他娘的給馬發揚人道主義,敵人的子彈可不跟你發揚人道主義!要再不吃,我就叫你去喝馬象,吃馬屎!”

  這樣,不知是大家從中明白了一個什麽道理,還是太餓:太渴,或者是懼怕史金娃這個暴君樣的淫威,一個個都大口大口地嚼馬肉,大口大口地喝馬血。不多時,肚子就填滿了,身上似乎也增添了氣力,仿佛難以忍受的傷痛也減輕了許多。

  史金娃用襤褸的半截衣袖擦了擦嘴上的血跡,戴正軍帽,然後低吼地說:“在我麵前成一路縱隊!”

  大家立刻持槍挺立在他麵前。

  “報數!”

  “一、二、三、四、五!”

  此刻,我依稀看到史金娃的喉結蠕動了一下,大概是為我們班已有一半以上的戰友在以前的幾次突圍中犧牲在敵人的槍炮下而感到悲傷,悲傷中或許還包含著一種出於職責的疚愧。

  “整理一下軍容!”

  大家迅速戴正軍帽,並把破爛不堪的衣服捵平。

  “稍息!”

  “嚓——”

  “立正!”

  “嚓——”

  史金娃一個向後轉:“脫帽,向這匹給予我們新的力量和生命的光榮的戰馬三鞠躬!”

  我們向戰馬行完大禮後,史金娃又用刺刀割掉一節馬尾,揣在自己懷裏,深情地衝著戰馬殘屍說:“我一旦能夠回到祖國,一定要把它埋葬在家鄉的土地上,還要給你立塊石碑,讓子孫後代不忘你的功勳。”

  想不到這個剛才還象屠夫般蠻性十足的漢子,此刻他內在的感情竟是那樣細膩、真摯和打動人心。我們一個個都情自禁肅然地流下了眼淚,同時從內心裏愈發欽佩史金娃。子夜時分,我們忍著巨大的傷痛,繞過這條墓穴般的山穀,來到一片茅草叢生的開闊地前。

  大家立刻發現,這裏是敵人一條鐵壁般的封鎖線。在一條漫長的散兵線上,不僅埋伏著敵人的炮群,而且敵人還挖了一道道鱗次櫛比般的戰壕,每條戰壕都架設著成排的機槍。一顆又一顆賊亮的照明彈掛在空中,將這片開闊地照得如同白晝。

  “奶奶的,簡直要斬盡殺絕呀!”史金娃憤怒地瞪著前麵的開闊地,牙齒咬得咯吱響。

  “班長,硬衝是衝不過去的。”我生怕史金娃二杆子勁頭上來,來個死打硬拚。那樣,不消半個鍾頭,我們定會統統報銷。

  “嗯——!”史金娃兩眼紅得象冒血。他扭頭喝道,“顧大個子,還有小蹦豆子,過來!”

  顧大個子爬到史金娃身邊,兩眼冒著遑遽的目光,顯然他認為班長一定要派他打衝鋒,說句不入耳的話就是第一個去送死。

  那個被史金娃喚作小蹦豆子的真名就叫鄧恒壽。因為他長得十分矮小,年紀又輕,所以大家給他起了這麽個愛稱。小蹦豆子來到史金娃身邊,立刻自報奮勇地說:“班長,我打頭炮吧!反正我已經沒爹沒媽,死了也沒人傷心。”這小子,人不大,倒鬼機靈。他知道,叫你打衝鋒,你不打也不行,索性來個主動請戰,還顯得勇敢不怕死。

  史金娃向他們二人一指距我們200米的一片被炮火燒得寸草不長的開闊地:“你們兩個立刻趕到那裏,等我們向敵人發起衝鋒,把敵人視線引住以後,你們火速突圍。記住,一定要活著回到祖國!”

  “班長,不,還是讓我們在這裏打衝鋒吧!”顧大個子和小蹦豆子一聽史金娃把生的可能給了他們,立刻齊聲呼喊。

  史金娃凶惡地一瞪眼珠子:“不要爭了,馬上服從命令!”他說完將懷裏那一節馬尾交給小蹦豆子,告訴他一定要把它埋葬在祖國的土地上,而且一定要代表我們給它立塊石碑。然後他又托付地對顧大個子說,他愛人和一個3歲的女兒現在在丹東原來的師部留守處住著,希望他將來回國後勸他妻子再找個人家,把他女兒送回陝北老家,這也算保住他史家的一棵根苗,將來也好有人替他在父母二老墳上燒柱香。顧大個子呢,他聽後發誓般地向史金娃表示,萬一能夠回到祖國,一定要把史金娃的女兒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好生撫養。

  “謝謝你,顧霖元同誌!”史金娃聽罷緊緊握著顧大個子的雙手,把一個鋼鐵般的漢子的一腔感激之情通過雙手全部注入到顧大個子的心裏。

  待顧大個子和小蹦豆子進入那片光禿禿的開闊地的邊沿時,史金娃突然敞開猛虎般的喉嚨:“衝呀一一!殺呀——!”那巨大的吼聲,象一個團的人馬在呐喊。

  “薑委員!”袁文錫剛追溯到這裏,年輕的保衛幹事吳程闖了進來,伏在薑博襄耳畔悄聲地說,“鄧副市長已經到旅館大門口了,是不是馬上回避一下?”

  “好。”薑博襄聞聽立刻站了起來,鎮靜地向袁文錫一笑,“老哥兒,今天暫時嘮到這裏吧,以後我再來拜訪。”袁文錫好象滿心不悅地連看都沒看薑博襄一眼,悻悻地光著腳走到屋門口,“吧嗒”一聲關閉屋裏的電燈開關,然後象個秫秸個子似的直直躺在床鋪上,立刻鼾聲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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