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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剪輯起來的身世

  郛郭地區自行車製造廠。

  這是一座中小型企業。在自行車製造業的霸主中過去是現在依然要俯首稱臣,是個名符其實的小老弟。

  建廠初期,雖然在廠門口堂而皇之地亮出了自行車製造廠的牌子,而且牌子上的字還是請省府一個著名書法家用新魏體筆法寫成,筆鋒粗壯有力,醒目而活潑,顯示著工廠生產十分發達,富於旺盛的勃勃生機。而其實呢,廠房隻有三座,職工不過百人,產品隻是給外地一些自行車廠家生產非常單一的零部件,完全靠“共產主義大協作”過日子。那時工廠的景況,絕對算不上富足,但也能混個溫飽,工人雖然不盼著掙大錢,卻也不為物價上漲提心吊膽。中國的老百姓,喜歡圖個安定。

  開創郛郭地區自行車製造廠基業的原廠長而現在業已離休的七旬老人戴明星與身穿便裝的薑博襄從嘮家常的方式開篇進而轉入對史曼其人的追溯。

  那年月的工廠與工廠之間的關係,雖然不象現在一樣變成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看誰能淘汰誰,一切都在錢字上做文章,但是也需要一定的門路。那時還很少使用“走上層路線”這個詞兒,叫作“有門頭兒”。不然,人家幹啥平白無故把一些生產項目常年勻給你幹?

  郛郭地區自行車製造廠所以能支起攤子全靠副廠長兼業務科科長範丁苟有門頭兒。

  他有兩門貴親,個姨夫在北京當什麽部長,一個舅父在外地一家自行車廠當一把手。所以,範丁苟是廠子的頂梁柱,全靠他支撐。隻要他甩手不管了,廠子非垮不可。就等於廠子裏的百十號人從他嘴裏討飯吃,誰都高看他一眼,更談不上招他惹他。

  副廠長的頭銜是他點名要的,業務科長才是他的正經差事。由於生產項目全靠他聯係,所以他一年當中一半兒以上時間在外麵跑。

  要論起範丁苟的人來,怎麽說呢,用老百姓常用的話講,叫作要人才沒人才,要長相沒長相,而且還是個病殃子。他不僅長得尖嘴猴腮,人稱“武大郎第二”,並且患有嚴重氣管炎,整天價齁巴帶喘,三十又二,還是個老光棍兒,雅稱“老處男”。

  誰知,那年他卻撞上了大運,從外地領回一個媳婦來。

  這女人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來歲。高高的個子,就是顯得身板單薄了點兒。膚色黑糝糝兒的,五官卻很秀氣。雖然麵容蒼白而憔悴,眉頭還帶有許些幽怨和慍怒,卻又遮不住她那誘人的魅力。她穿得很樸素,藏藍色的的卡上衣,下身是黑色凡爾丁褲子,這樣一來又給人一種質樸和典雅之美。

  其貌不揚的範丁苟居然娶了這麽個漂亮媳婦,在自行車廠不啻於落下了一顆重磅炸彈,立刻引起一片嘩然。諂媚的祝賀,驚詫的歡笑,狐疑的恭維,妒嫉的讚美。但不管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理,有一種感覺是一致的,即好端端一朵鮮花插在一堆牛糞上,真是他媽的範丁苟家的祖墳上冒開了青煙。

  中國的老百姓別看搞科學發明沒多大能耐,但杜撰起閑話來那是編得有板有眼,一聽就象真有其事似的。

  範丁苟把這個秀氣的女人領回來沒兩天,離奇古怪的閑話把廠裏百十號人的嘴就塞滿了,如果那個寫書的人搜集一下足可以編成一本可讀性很強的暢銷書。

  有的傳聞這個女人是範丁苟在北京當部長的姨夫到西北地區很窮的大山裏視察工作時給他領來的;有的傳說這個女人曾經是範丁苟那個在自行車製造廠當一把手的舅父象的保姆,後來被他舅父糟蹋了,他舅父怕時間長了紙裏包不住火,於是就給了女方一大筆錢,把這個女人就送給了範丁苟;還有的風聞這個女人本是個有夫之婦,因為連年天災人禍,在家實在活不下去了,便跑了出來成了盲流兒,恰巧有一天撞見範丁苟,範丁苟見她有幾分姿色,就用小恩小惠拉攏她。她呢,見範丁苟手裏趁錢,就答應嫁給他,想著等到把範丁苟的全部存款拿到手,再趁範丁苟出差的時候逃走,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那麽這個女人叫什麽呢?據範丁苟講她姓史名曼,乳名叫瑞貞。

  範丁苟將史曼領回來,來了個明媒正娶,婚禮上大擺筵席,還不知從什麽地方借來一輛華沙牌轎車,並且披紅掛彩,他和史曼坐在車裏,在城裏大街小巷轉了一圈兒,史曼也著實風光了一下子。

  範丁苟和史曼度完蜜月,就把她安排在廠裏當了工人,還是以工代幹,在廠工會負責辦點兒雜務事。工人們雖然有意見,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因為誰都怕把範丁苟惹惱了,他一尥蹶子不幹了,大家的飯碗也就保不住了。

  可是,史曼跟範丁苟結婚不到兩個月,肚子卻象個吊葫蘆似的鼓起來了。據女人們說,史曼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有6個月了。

  “我早就覺得這個女人不正經,不然怎麽會嫁給範丁苟?”

  “說得是呢,她肚子裏懷的那個孩子肯定是個雜種,說不定還是範丁苟舅父的哩!”

  “範丁苟再過兩個月就能抱上兒子了,這倒也省事兒。不然,你瞧他那個賴樣子,想要兒子還要不上呢。”

  一時間,廠裏又圍繞著史曼和範丁苟掀起了第二個衝擊波。波及麵之廣,衝擊力之強,較之第一次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範丁苟呢,他每天跟史曼鑽一個被窩兒,當然知道妻子已身懷六甲。他不但對史曼情愛如初,而且還不遺餘力地為她“正名”,聲稱史曼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種兒,理由是他跟她正式結婚前兩個人在外地早就睡過覺了。

  你甭說,範丁苟這個說法還真能堵住別人的嘴,因為他常在外邊聯係工作這是事實,而且他說得又有鼻子有眼兒。如果那個不信的話,就去調查嘛,你花得起路費嗎?

  然而,範丁苟並沒有得意幾天。不久,如狂飆天降般的“文革”開始了。即將分娩的史曼不僅脖子被掛上丁破鞋,滿頭的秀發也被剪成了“禿瓢兒”,而且做為她的保護傘的範丁苟也被打成“走資派”而被造反派奪了權靠邊兒站了。

  那年頭兒,好象一夜之間都返祖歸真,變成赤裸裸的動物,似乎體內積澱了幾千萬年的獸性以千倍的怨氣和百倍的仇視瘋狂地發泄了出來。史曼這樣一個體內還懷著一條小生命的弱女子,對於車輪戰似的批鬥會和自己一麵敲鑼又一麵高喊“我是破鞋”的遊街,怎麽能忍受得了呀!在一個月時間裏,她一次用褲腰帶懸梁,一次用範丁苟過去刮胡須的刀片企圖自戕而結束自己的一生,但都被奇跡般地搶救過來了。人們都說她的命很硬,大難不死會有大福。

  可是她的福又在哪兒呢?

  不久,神通廣大的造反派搞來了幾份材料,在已經被“打倒在地”的史曼身上又著實地踏上“一隻腳”,從此她將“永世不得翻身”。

  “走,老薑同誌,我帶你到廠裏保衛科看看史曼那幾份材料去。”原廠長戴明星介紹到這裏,起身就走。看來,這老者年輕時一定是個火爆性子,做事幹練,手腳麻利。

  “好。”薑博襄急忙站起身來,緊隨其後。盡管他的行動已經做出反響,再銳什麽也是多餘,但他還是禮貌地應了一聲。

  “秦科長,把史曼當年那幾份材料找出來,叫這位薑同誌看看!”戴明星剛邁進保衛科的門就大呼小叫,那口氣似乎他還是當年的廠長。

  “好,我馬上就找。老廠長,您坐。小趙,給老廠長沏杯茶。”被戴明星稱為秦科長的年輕男子滿臉放著笑,那坦露著欽慕的神情沒有絲毫的做作和偽裝,也沒有搪塞和應敷的虛假,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摯誠。看來,戴明星雖然已經從廠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了,但威望不減。

  “這是史曼的整個檔案,您請看吧。”秦科長恭敬地將一份不薄不厚的卷宗放在薑博襄麵前。

  “謝謝。”薑博襄點頭致意。

  薑博襄接過史曼的檔案,翻開,首先撲入他眼簾卻是一份西安市新城區遣送史曼批示表,而且是個抄件:

  呈請遺送批示表

  姓名:史曼 別名:不詳 性別:女 年齡:18 家庭出身:貧農 籍貫:陝西省富縣人 民族:漢 文化程度:小學 政治麵目:群眾 拘押時間:1965.4.10

  主要犯罪事實:

  該自稱烈士遺孤,父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犧牲(實為被俘叛變)。其謊稱來西安尋親,未找到,因饑渴難耐,在商店趁售貨員不備時,不僅偷了糕點,還扒竊顧客20元錢,當場被人抓獲。後送分局,經審查該人承認自己偷盜行為。

  經與當地有關部門聯係,介紹史過去沒有這種劣跡。在批示欄目裏,寫有:遣送當地處理

  分局長 張河運

  (蓋公章)

  經辦人 孫家山 1965年4月13日

  薑博襄又翻過一頁,雖然標題是《調查記錄》四個大字,但他粗略地瀏覽了幾眼,竟然沒有寫明調查人和被調查人是誰,內容也有些含混不清:

  調查記錄

  ………

  問:你母親叫什麽名字?

  答:叫史嚴氏。

  問:她沒有具體的名字?

  答:不清楚,是不清楚。從我記事兒起就沒聽過有人叫她叫什麽。

  問:你媽就生過你一個孩子?答:不,我還有個妹妹。

  問:你妹妹比你小幾歲?

  答:六歲。

  問:你媽從丹東回到陝西後幹什麽?

  答:聽說給省城一個當局長的家裏當過三年保姆。

  問:你媽什麽時候生的你妹妹?

  答:從省城回到我們村沒多久。

  問:你媽給省城那個局長當保姆時你在哪裏?

  答:在我外祖母家。

  問:那時你沒有爺爺奶奶麽?

  答:幾年前都餓死了。

  問:你到省城來幹什麽?

  ………

  薑博襄不想此時此刻在這個《調查記錄》與那個《呈請遣送批示表》中間尋覓一種內在的聯係,便急於往下看。緊跟《調查記彔》其後的是一份河南省新鄉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的摘抄件:

  新鄉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摘抄) 刑審字第111號

  被告,史曼,19歲,陝西富縣人。貧農出身。因好逸惡勞,追求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自去年二月以來先後流竄到西安、天水、鄭州等地,從事偷盜和詐騙活動。今年四月十日因偷盜被公安人員抓獲,但在遣送回原籍途中逃走。史惡性不但不改,反而又流竄到我市與幾個流氓鬼混,從中索取錢財。本月二十一日夜晚在她又與一個流氓鬼混時被街道居民委員會的人員抓住。

  史曼品質惡劣,已經構成了犯罪,應依法予以重懲。但惟念史曼身患疾病,故決定從輕論處,判她有期徒刑一年(監外服刑)。

  新鄉市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

  主任審判員 吳大光

  助理審判員 朱莊廣

  書記員 陳信明

  1966年×月×日

  摘抄人 石雄傑 風雷激戰子兵團造反司令部戰士

  再往後呢,是幾份史曼的《認罪書》。不僅內容十分空泛,而旦都大同小異。除了重複前麵幾份外調得來的材料中涉及到的劣跡外,充斥全篇的都是抄寫的《毛主席語錄》中的有關段落和“我有罪,我罪該萬死”之類的套話。

  薑博襄看到這類材料,聯想到自己在“文革”中的遭劫,不免噤若寒蟬,同時頓時產生一種逆反心理,覺得這類材料完全是“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產物,沒有多少真實可言。

  予是,他合上史曼的檔案,表情凝重的臉上彌漫著一種複雜的心緒,象關切又象憂慮地向剛剛結束與秦科長交談的戴明星問道:“這個史曼後來怎麽樣了?”

  戴明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多皺的臉上布滿難言的惆悵,身子往桌外一移,兩片高高聳起的嶙峋肩胛,象兩座陡峭的山峰一樣把那顆銀絲稀落的頭顱夾在中間,好象在深不可測的溝壑中尋找失落的一種記憶:“唉,還能有她的好日子過麽?他丈夫範了苟不久聽說他那個在北京當什麽部長的姨夫被打成‘走資派’後發配到幹校勞動改造去了,他那個在外地一家自行車廠當一把手的舅父被造反派批鬥時想不開跳樓自殺了,張耆大嘴嚎開了,結果一口氣沒上來,生是被痰憋死了。史曼聽說丈夫死了,瘋了一樣地見人就咬,抓到什麽摔什麽,當天就不見了。造反派組織雖然派人曾四處尋找,連個影子都沒找著。我琢磨,她不是死了,就是隱姓埋名藏起來了。唉,這個女人哪!”他說完又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好象他尋找的那個失落的記憶已經是永遠地失落了,有憶舊引發的鬱伊,也有對蹉跎歲月的悲哀,還有就是一個老者對故人的思念。

  是呀,史曼,你現在在哪裏呢?

  省外貿局。

  這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型框架式塔樓。樣式新穎,鱗次櫛比的大型玻璃窗一貫到頂,在陽光照耀下熠熠閃光,通體銀白,頗象一座巨型冰雕,分外耀眼。而在它的周圍,依然是狹窄的街道和低矮的老式房屋,所以它愈發顯得鶴立雞群,高傲得象個無與倫比的公主。

  第八層樓的第八號辦公室,何澤一本嚴肅地聆聽省外貿局保衛處副處長高達良哼哼哈哈地介紹情況。

  這位50歲開外的副處長高達良,矮墩墩的身材,偏圓的臉盤上嵌著一雙貓似的眼睛,濃密的落腮胡子罩在大嘴岔兒上,一瞪眼,一閉嘴,活脫脫一個電影《平原遊擊隊》中的“鬆井”再世。

  據他自我介紹,他也是行伍出身,不過是個“解放戰爭沒摸槍,抗美援朝沒過江”的“火頭軍”,從戎16年,與柴米油鹽打了16年交道,轉業時還是個司務長,統率兩個炊事員加一個飼養員。轉業後來到省外貿局保衛處,雖然革命資曆不淺,但由於當一把手缺乏領導才能而當辦事員又缺乏活動能力,所以給了他個“大事不用管、小事不用幹”的副處長職務,並且是雙10年一貫製,從轉業到現在職務一直沒有晉升。他呢,也從來不計較:“一個放牛娃,變成與縣太爺平起平坐,要不是共產黨……”他常常以此聊以自慰,可謂知足常樂。然而,大凡這種人不是十足的草包也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之徒。對於這種於事業無補的人應該以瀆職罪論處,或與貪汙盜竊同罪。不矯枉過正,將會庸才誤國!

  “你說的這個史曼嘛,我也沒見過。你又問她是怎麽來的,我也說不清楚。這樣吧,我們這裏有她份檔案,裏麵都有些什麽,我也沒看過。你瞧瞧吧,有用沒用就是它了。”高達良叫一個女辦事員將史曼的檔案找出來,往何澤麵前一放,一側身,翹起二郎腿,一邊喝著釅茶,一邊一字不落地默念著昨天已經看過兩遍的報紙。

  “他娘的,現在一些機關特別是政治部門象高達良這號兒的還真不少。盡管上邊天天喊叫要精減機構,可他們就象P股底下坐的是石頭墩子,再精減也動彈不了他。莫名其妙!”何澤看著高達良那胖得象有些浮腫而愚態十足的臉,聽著他那純屬百分之百廢話但又不乏官氣腔調的介紹,心裏不住叫苦不迭,感到已經大失所望,同時又憑添了一種杞人憂天般的焦慮。可是,當他聽到高達良說有史曼的檔案時,心裏頓時產生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又覺得到這裏來是不虛此行。但是,在他拿起史曼檔案的一瞬間,心裏又一陣發涼。他覺得這個檔案怎麽那樣輕呀,輕得象片樹葉,以至於他懷疑裏麵空無紙文。

  而實際又是怎樣呢?當然不能算何澤的感覺是對的,但也不能算他的猜測與事實相差甚遠,甚至可以說十分接近,因為史曼的檔案裏隻有一頁紙。

  但是,就是這一頁紙,卻無情地宣判了史曼在省外貿局的命運。

  關於開除史曼公職的決定

  (摘抄件)

  原我局儲運處辦事員史曼(女),品質惡劣,道德敗壞,早在兩年以前在原局長鋒××家中當保姆時就置徐己有妻室於不顧,肆無忌憚地多次與其發生性關係(據查史在這之前也有過這種行為),劣逐暴露後,在徐××由陝西調我局工作時,史竟較硬兼施,執意要徐將其帶到我省,並安插在了我局儲運處工作。史到我局後,非但不肯洗心革麵,痛改前非,反而惡習愈發澎漲,不僅對徐妻的勸說和阻攔置若罔聞,繼續與徐發生性關係,而且還不知羞恥地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與徐在辦公室摟摟抱抱,打情罵騷,並當眾聲稱自己是徐的情婦。對於史的這種醜惡行為,我局廣大幹部群眾十分義憤,並強烈要求對她進行懲處。

  經調查,史的劣跡屬實。局黨委認為,史的行為屬於腐蝕我黨幹部,有意敗壞我局的風氣,性質是相當嚴重的。為此,特決定開除史曼的公職(原來就設有正式工作),不再留用。

  省外貿局

  (公章)

  1981年9月5日

  “高副處長,請問原來的徐局長叫徐什麽?”何澤將這份開除史曼公職的決定反複看了幾遍,似乎把每個字都要吃到心裏,並象怪味豆一樣咂模出特異的滋味兒,然後才意味無窮地抬起頭來,向依然在讀報的高達良問了一句。

  “什麽,徐局長叫啥名字,那材料上沒寫著?”高達良聞聽驚奇地一撩眼皮,目光中帶有一種指責的教誨。

  “沒有,徐字後麵是兩個叉叉。”何澤表示自己沒有粗心大意地將那頁紙向他眼前一亮。

  “嗯。”高達良依然理由很充分地說,“材料上都沒寫著,我怎麽能知道呢?你就知道有個徐局長不就得了嘛。”何澤苦澀地微微一笑,感到對於這個高達良大有一種“秀才遇到兵”的無奈,隻得又轉入另一個話題:“那麽,徐局長是從陝西什麽單位調來的呢?”

  高達良一晃腦袋:“上司的事兒,是知道得越少越好,這是經驗之談。”

  “那他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是不是因為與史曼的問題有關呢?”

  高達良如法炮製地又是一晃腦袋:“我可沒聽到上邊兒傳達。”

  何澤惱怒地白了高達良一眼,但還隻能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否則豈不大為不恭。他感到懊喪極了。今天怎麽偏偏遇到高達良這樣的蠢貨和糊塗蛋?要是早來一天或者晚來一天也許不會碰到他,別人總不會象他這樣一問三不知,而且還時不時擺出一副“老革命”的派頭兒,我在他眼裏成了當然的“小字輩兒”。他不僅對調查史曼和那個徐局長的問題顯得不上心,而且對我也缺乏應有的尊重和熱情。碰上這麽個老混蛋算是晦氣透了!怎麽一輪到我頭上就那麽令人敗興呢?真象阿Q說的“媽媽的”!我敢斷定,吳程的調查一定比我順利,而且還會受到盛情招待!

  這一次何澤不僅有點自知之明,而且估計得還真不差。此刻在天馬家用電器開發公司的吳程象個王子似的受到這個公司的女經理蔡燕燕的盛情款待。

  談話地點,在公司檔次最高的會客廳。這個客廳雖然從外觀看沒有一樓那個客廳寬敞而氣派,其實了解內情的人知道,一樓那個客廳是公司業務人員與一般客商洽談生意的地方,公司經理蔡燕燕很少涉足。而蔡燕燕眼下接待吳程的會客廳,房間雖說小一些,但空調、沙發、地毯等也一應俱全,反而顯得很精巧、雅致,就象一件微雕藝術品一樣,越小越顯得精美,藝術價值越高。蔡燕燕每次會見外商和國內一些公司頭麵人物都在這個客廳,這樣一來就增加了這個客廳的身價。所以,看待一個場所的身價高低不在於它本身的大小,而在於它主體以外的因素,就象人們在中南海的懷仁堂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較之在人民大會堂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似乎覺得規格要高得多又榮幸得多一樣。

  蔡燕燕在與吳程交談中,還特地叫服務員端來可口可樂、香檳、西瓜和冰激靈。這種招待規格完全是“國際級”的,隻有與外賓洽談生意時才可能享有如此殊榮。難怪那個服務員在給吳程送飲料時驚奇地打量了他幾眼,那異樣的目光就象人們第一次看到空運回來的徙居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而原本就是中國的“土特產”的野生種“四不象”似的。

  那麽,年輕的保衛幹事吳程以什麽手段贏得蔡燕燕垂青的呢?

  “請問,您是蔡燕燕同誌嗎?我姓吳,叫吳程。今天下午兩點我到閣下的公司前去造訪,希望不要令我遺憾。好,屆時再詳談。”

  “喀嚓”一聲,吳程毫不拖泥帶水地把電話耳機放下了。

  正值花信年華的天馬家用電器開發公司女經理蔡燕燕上午剛剛步入她的經理辦公室,還沒有來得及審閱秘書放在她:案頭的幾份定貨合同協議書,就接到這個令她頗費思量的電話。

  從來電話的聲音判斷,象個年輕男子,而且還透著一種男子漢的性格力量,這種隻能意會的力量足以使年輕女人心旌搖動。既不是阿諛奉承,又不是放蕩不羈,而是聲音裏含蓄著一種懾人心魄的征服。征服什麽呢,又說不清楚。

  “這家夥,一定來者不善。”蔡燕燕一反常態地有點兒心緒不寧,坐立不安。她馬上通知小會客廳的服務員準備好飲料,並又通知公司門口值班人員當得知一個名叫吳程的人來到後立刻通知她,並且直接將他送到小會客廳。

  可是,當吳程下午兩點準時步入小會客廳時,蔡燕燕已經在小會客廳裏恭候了。

  “大概你就是恭維地稱我為‘閣下’的吳程同誌了吧?請坐。”蔡燕燕見吳程不僅長得是個標準美男子,而且言行舉止倜儻風流,心裏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敵意,話語中也就帶有明顯的嘲弄意味兒,並且說完向會客廳左側的屛風喊了一聲,“小趙,把收錄機打開。”然後又扭過頭向吳程莞爾一笑,“我喜歡在音樂聲中與人談話,不知你習慣不習慣?”

  吳程灑脫地與蔡燕燕相視而坐,表現東方男子漢憨厚大度地微微一笑,話岀口藏鋒斂鍔:“不能說不習慣,也不敢說太習摜。不過,音樂是感官生命和心靈生命的媒介,我願與蔡經理一起感悟音樂的靈性。”

  就這一句談吐不凡的話,蔡燕燕就覺得心靈裏得到一次溝通,同時也受到一次震懾,但高傲的生性告誡她不能輕易在這個英俊的男子麵前失去進攻的銳氣。於是,她表示悲哀地說道:“聽人說,歡喜音樂的人大都比較孤獨,使人覺得很難接近。”

  “不,我覺得生性與音樂沒有必然的聯係。但喜歡音樂的人大都把音樂奉為藝術的圭臬,因而他們更需要知音,更需要理解,其中還更需要愛情!”吳程在說這番話時,沒有講演式的拿腔作調,也沒有辯論式的敵作詼諧,更沒有說相聲式的油嘴滑舌,而是象知心朋友談話式的傾吐心曲,並且隨意揮灑。

  “看來,你不是個買賣人。”蔡燕燕說著斟了杯香檳酒,慢慢地吮吸著,一雙明亮的眸子直射到吳程的眼睛的深處。

  吳程也斟了杯香檳酒,也慢慢地吮吸著,一雙漢子般的目光大膽地射在蔡燕燕的臉上。

  論姿色,蔡燕燕不敵小天鵝賓館的康蒂;論魅力,蔡燕燕不及瞀備區副司令員顧霖元的千金顧斐斐。雖然她那圓型臉上細細的眉毛用黛色畫筆勾過,不大的雙跟經過整容而變成了雙眼皮,粉紅色低領真絲衫愈發烘托出那高聳的胸脯,也不能不說她的話語中帶著女人的嬌柔,但是總給人一種經過精心修飾的感覺,缺乏自然之美。是不是自己的審美標準太苛刻了?吳程問自己。回答是:有點兒。

  “我倒想看看蔡經理的眼力。”吳程怕叫蔡燕燕看岀自己思想在開小差,急忙呼應了一句。

  “你象個政客。”

  “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你的得分還是100.”

  “你大概已有所聞,我這個人素來與政治無緣。”

  “你沒意識到,你所以能開辦本公司不正是一種政治的派生物麽?”

  沉默。但並不尷尬。

  “賞你杯可口可樂,這可是正莊兒美國貨。”

  “但我並不感激,因為這是我應得的報酬,就象馬拉多納理所當然地將第二十三屆世界杯國際足球賽冠軍的獎杯高高舉過頭頂一樣。”

  “你倒自我感覺良好。”

  “自信心是男子漢的脊梁。”

  “說吧,找我到底有什麽事兒。”

  “請問,貴公司是否有個叫史曼的?”

  “有。”

  “她在公司具體幹什麽工作?”

  “她沒有固定差事。她在我們這兒算自由人,來去隨便。”

  “這是你給她的特權?”

  “不,是錢給她的。”

  “她既然不在公司上班,怎麽給你們創造財富?”

  “你這句話隻能給你個最低分。”

  “你是說她在外麵還有其它生財之道?”

  “這句話可以及格。”

  “她什麽時候到貴公司工作的?”

  “今年一月。”

  “是經人介紹還是毛遂自薦?”

  “這號人,當然有來頭。”

  “肯不肯透露點內部情報?”

  “我這裏除了一些研製項目和一些市場訊息是暫不公開外,其它無秘密可保。史曼到我們公司來,是當地黨、政、軍的頭麵人物找了我們家老爺子,我們家老爺子又找了我,我一點頭就決定了,僅此而己。”

  “史曼的‘進山禮’是什麽?”

  “雖然沒象楊子榮一樣帶來聯絡圖,可也搞了100台18吋春雷牌彩電。”

  “投資不算多嘛。”

  “這僅僅是物資的,還有比物資更重的呢。”

  “有戰略眼光。佩服。”

  “請不要破壞我們首次見麵你給我的良好印象。”吳程明白蔡燕燕是指不要對她進行恭維,否則他在她心目中確立的印象將會扭曲變形。於是,他站起身來,告辭地說:“占用你不少時間,謝謝你的支持。”

  “別客氣,因為我見到你感到很高興。”

  “我也為此感到很榮幸,因為我們自始至終沒有使用一個‘您’字。”

  “什麽時候還到敝公司作客?”

  “那就請你記住,我的住址在警備區招待所一號樓,電話2568.”

  “也請你記住,記具體日期和記具體數字是女人的天賦。”

  轉天,當何澤羨慕地追問吳程用什麽決竅能夠如此迅速博得蔡燕燕的青睞時,他卻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背誦了尼采的一句名育:“去找女人吧,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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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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