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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蛛絲馬跡

  薑博襄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率領何澤和吳程即刻到警備區政治委員韓銘的府上造訪。

  此刻為晚飯後。準確時間是7點35分。

  他們雖然誰都沒有抬腕看表,但他們相信時間不會錯。因為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節目剛剛結束。

  每天雷打不動地收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節目這不僅是薑博襄乃是幾乎所有黨、政、軍官員所形成的習慣。這種慣性作用所產生的效應,通常的說法叫作“關心國家大事”,有的把外沿拓寬則將其中的“國家”兩個字換成“世界”。如果叫這些官員說說內在體驗性的感覺,他們雖然幾乎難以找到一個恰當而準確的字眼兒,但是他們可以依稀感到此時此刻的電視屏幕仿佛直通他們大腦最敏感的神經中樞,又依稀感到此時此刻的電視屏幕象個手握最高權柄的法官好象時刻將宣判他們的命運。如果再問他們此時此刻的心境,是田園牧歌,是小溪垂釣,是大漠孤煙,是狂飆天降,是軍號聲聲,是春棠秋菊,是暴風驟雨,誰又能說得明白呢。

  “怎麽去?”何澤問。

  “十一路。”薑博襄答。

  “那就開步。”吳程搶先走出了房間。

  警備區政治委員韓銘的官邸座落在距招待所1200米處的將軍山北麓一片高大而茂密的楊樹林內。拐過招待所前麵的柏油馬路往南,過去是一條坎坷不平的泥濘小道,不知那年那月被拓寬成能夠對開兩輛汽車的平展光潔的水泥路,附近群眾給這條路冠以“將軍道”的名稱。將軍道路線不長,從警備區招待所前麵的柏油馬路起到楊樹林內止,整整1000米。由於將軍道兩側隻是菜地而沒有農舍,加之連接柏油馬路的路端威嚴矗立著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馬車禁止通行”幾個赫入眼目的大字,所以將軍道很少有人行走,無形中使人感到這條路的確具有一種將軍的尊嚴。

  將軍道頂端的楊樹林內,比肩而立地排列著幾幢二層小樓。小樓與小樓的間距是經過精確計算的,一律為20米,每座小樓都獨成院落。小樓的質量絕對算不上好,樣式也絕對算不上新穎,而且從外表看給人以土裏土氣的感覺。每座小樓與每座小樓無論從樣式還是從房間多少以及樓頂的高矮,都是絕對一致。優美固然是美但醜陋到極致也顯得美妙,而唯獨既不優美又不極醜陋則顯得平庸和俗氣。

  這些小樓,雖然樣子並不堂皇也不氣派,但是它的主人都是當地最高軍事機關的最高軍政長官,加之四周有肩挎新式步槍的戰士守衛,烏亮的槍刺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瘮人的寒氣,有形無形中憑添了它們的身價的高貴。

  因此,當地人又稱這些小樓為將軍樓。

  那麽這片楊樹林呢,大概也叫將軍林吧。

  薑博襄一行三人由於身著便裝,出發之前又沒有事先給韓銘打電話,所以當他們剛剛進入楊樹林,立刻遭到值勤的警衛戰士的喝問:

  “站住!你們是幹什麽的?”

  吳程見警衛戰士的口氣既生硬又傲慢,還帶有一種歧視,心裏的火氣騰地躥到腦瓜頂。大概是他平時經常與一些首長的秘書與警衛戰士打交道,心裏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氣。他最看不慣的首長秘書和警衛戰士,他們本身的級別並不高,軍齡也並不長,有的還不過是個新兵蛋子,可是他們卻牛氣得不得了。別看他們在首長麵前一副殷勤卑賤的樣子,可是對一般人卻狂極了,說話口大氣粗,盛氣淩人,忘記了他自己究竟能吃幾碗幹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沒想到在這裏又遇到這樣一個人物,可見犯這種痼疾的人還不少。他豈能容他造次,於是,他緊走兩步站在那個警衛戰士麵前,雙腿並攏,兩臂下垂,挺胸抬頭,一副凜然的指揮員的神態,然後一聲高喊:“聽口令,立正!”聲音狀若虎嘯龍吟。

  警衛戰士聽到這具有特殊力度和不可抗拒地征服力的呼聲,本能般地兩個腳跟兒“喀嚓”一聲碰撞在一起,微收小腹,兩目平視,做出了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式。

  “槍放下!”

  “嘎嘎”兩聲。均勻、幹脆、絲毫不拖泥帶水。

  “稍息!”

  “嚓——!”

  “什麽時候入伍的?”

  隨著“喀嚓”一聲,警衛戰士高聲答道:“去年!”

  “稍息!下次回答問題不必立正了。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

  “你從入伍就當警衛戰士還是中途改的行?”

  “從入伍就當警衛戰士。”

  “這麽說你當警衛戰士都已經是兩個年頭了?”

  “是。”

  “都兩年了,怎麽還不懂得怎樣更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這——”

  “保衛首長安全,對於陌生的來客要清楚他們的身分和來意,這是你們當警衛戰士的使命。但是,說話要有禮貌,也是一個警衛戰士必須具備的素養。你到過北京沒有?”

  “沒有。”

  “沒到過北京總看過反映北京馬路上的警察執勤情況的電視吧?”

  “看過。”

  “你瞧那些路警,發現有違章騎自行車和橫穿馬路的人,走過去先敬個禮,然後再指出對方的錯誤。可你剛才的表現又是什麽情況呢?”

  “我——”

  “好了,下不為例就行了。給,這是我的工作證。”

  警衛戰士接過吳程遞給他一個天藍色塑料皮的工作證,迅速看了一眼,又迅速送給吳程,同時兩個腳跟兒一磕:

  “首長,有什麽吩咐,請指示!”

  吳程嗬嗬一笑:“我可不是什麽首長,隻是一個幹事。不過,論軍齡,足以當你的大哥。”

  警衛戰士聽了吳程帶有幾分幽默的話,不由嘻嘻一樂,全身緊張的神經頓時鬆弛了。

  “去,馬上打電話,告訴你們韓政委的警衛員,讓他立刻給韓政委報告,就說薑委員、何副處長還有我吳程幹事,前來拜見。”

  “是!”警衛戰士恐慌地眨眨眼睛,那細長的頸項上的喉結趵突了幾下,似乎想表達什麽,卻又忍住了。他把兩個腳後跟兒猛地一磕,正正經經地敬了個注目禮,然後又規規距距地做了個向後轉的動作,大步向一個木製崗樓走去。

  吳程看著被自己所征服的警衛戰士,心裏卻十分悲哀,又想大罵一陣自己的卑鄙。他覺得置身於閃爍著權力光暈的楊樹林裏,仿佛自己的心靈死死套上絞索,除了感到窒息以外,簡直象在死寂般的墓地,沒有絲毫浪漫氣息。

  不大工夫,在將軍道頂端右側一座小樓的正門打開了,那同時向兩廂分開的兩扇門象過分熱情敞開的懷抱。

  “嗬,薑委員!稀客。”從正門迎出來的警備區政治委員韓銘搶步向前,煞是熱情地與薑博襄、何澤和吳程一一握手。

  “我們吃完晚飯出來散步,突然想到韓政委家串個門,實在有些冒昧。”一向給人以坦誠忠厚的薑博襄此刻也撒了個小小的謊。可見謊言有時必不可少,也絕非都在取締之列,有時謊言不過是機智的代名詞,往往透著靈活和通達。

  幾句寒喧客套之後,韓銘將薑博襄一行三人讓進客廳。

  警衛員給他們各自沏了一杯茉莉花茶。

  可是,當警衛員給薑博襄的茶杯上要放茉莉花茶時,韓銘卻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等等,我這裏專給薑委員預各了一種茶葉,保準叫你滿意。”他說著從一個長條茶幾的下麵取出一個茶葉盒,擰開蓋,往薑博襄麵前一送,“薑委員,你看是不是真貨色。”

  薑博襄定眼一瞧,不由一怔,見茶葉盒裏放的是福建產的那種土茶,而且葉子的形狀與自己喝的茶葉一模一樣,看來的確是正莊貨。他怎麽知道我愛喝這種茶葉?他又是怎麽搞到的?看來他早就預料我們要到他家來串門似的。這個人的確不是個凡夫俗子,而是個神秘莫測的人物。

  從相貌看,韓銘顯得有些文質彬彬。據說他的實際文化程度並不高,入伍時才是個高中生。但是在六十年代,高中生在部隊算得上名符其實的秀才。我們中國的軍隊,從五十多年前的扯旗造反到現在向現代化、正規化進軍,其主要成員仍然以農村出身的士兵為主,所以文化素養一直比較低,這就為韓銘大顯身手和展露才華提供了廣闊而持久性的舞台。他不僅長得眉眼清秀,而且臉色白淨,加之他的兩眼的視力均在1.2時便配戴上了一副琇琅眼鏡,愈發顯得在武夫如林的連隊象個文曲星的化身而倍受青睞,在本部隊一直享有“筆杆子”和“才子”的盛譽,並且擢升為警備區政治委員後機關的人員還傾慕地認為他“筆頭子有功夫”。

  事實上在警備區政工幹部的行列中韓銘也的確出類拔萃,足以算得上是個佼佼者。他在連隊當戰士時,正是林彪推行“活學活用”的時候,他是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每次連隊召開講用會,準是他第一個打頭陣。芝麻大點兒小的事,他都可以用“老三篇”來一番“在靈魂深處暴發革命”,並且講得娓娓動聽,感人至深,絲毫覺不出是牽強附會,嘩眾取寵,所以年年都是學用“標兵”。連隊開展“學雷鋒、見行動”活動,他的點子特別多。不僅為連隊每個班用木板釘了一個“節約箱”,而且由他掛帥組成了一個三人“縫補小組”,專門為戰士縫補衣襪,而他一雙布襪就補了大小99個補釘,休說在本連隊無人能此,就是雷鋒如果見了也會自歎不如,不久他又成了學雷鋒“標兵”。他在連隊三年,年年評為“五好戰士”。提幹後,他先後當過守備師政治部的青年幹事、宣傳科長,還當過警備區黨委的理論教員,所以對機關工作很熟悉。論實際政治工作經驗,他當過連隊指揮員、團副政委、師政委,去年又連跳兩級坐上了警備區政治工作的第一把交椅。據說當時警備區給上級報的是他當副政委,可是那時正趕上“文憑熱”,韓銘過去在當師政委以前進過一年零兩個月的政治學校,一共讀了包括《共產黨宣言》、《費爾巴哈》、《哥達綱領批判》、《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和《反杜林論》在內的不到10本書。誰知天公做美,就在警備區正要給上級報送他的擢升審批報告表時,卻接到政治學校補發給他的一張“大專”學曆文憑,於是他便免“副”為“正”,不僅成了警備區政治工作的一把手,而且還成為警備區的黨委書記。

  至此,韓銘的升遷成一些人心頭高深莫測的不解之謎。

  是韓銘出身於仕宦之家?不,他父親解放前曾是個屠夫。

  是韓銘的家鄉地靈水秀?不,他家鄉是有名的“山上不長草,風刮石頭跑”的窮山溝。

  是韓銘精通官場之道而善於投機鑽營?不,大凡投機鑽營都要以損人開始,但他無論在部隊還是在機關都沒有樹敵。

  那麽,他亨通的官運又是靠什麽呢?

  機遇。

  哲人曰: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們都寓含在機遇之中。

  啊,機遇,是天仙,是聖母,是婦產科醫生剖腹產的手術刀;又是淫婦,是騷娘們兒,是一窩可以生10個崽子的老母豬。

  狗日的機遇!

  組織處副處長何澤盯著從相貌看幾乎與自己年齡相訪但官職卻與自己天壤之別的警備區政委韓銘,心裏升起一股莫名的思緒和煩惱。

  驀地,他在薑博襄與韓銘談笑間,從這間以書櫥及揮毫潑墨的條案為主要陳設的書齋般的客廳裏,發現有一部春雷牌收音機。樣式很老,工藝很粗糙,體積也笨重,市場上早已淘汰匿跡。但是,收音機卻罩著個有機玻璃罩,在玻璃罩的下方有一串燙金大字:春雷無線電廠革命委員會贈。

  春雷無線電廠是春雷彩色電視機廠的前身,而這台春雷牌收音機無疑是“文革”期間的產物。這又無疑說明,韓銘早在“文革”的時候就與春雷彩色電視機廠有聯係。

  何澤同時留意地注視到,不知是韓銘發現了他的目光不斷觀察那台春雷牌收音機,還是薑博襄有意無意之間正好此刻將話題扯到女騙子史曼在春雷電機廠購買一百台十八吋彩色電視機的事兒,韓銘的臉色顯得有些緊張,最明顯的標誌是他的臉頰右側肌肉痙攣地扯動了幾下。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恰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而且電話鈴聲很急促,大有急切呼喚的寓意。

  韓銘好象獲得某種解脫般地急忙挺身而起,緊走幾步抄起電話耳機,聽罷,陡地放下電話,臉上露出氣憤和無奈地神態,向薑博襄說:“現在軍民關係說不上來為什麽那麽緊張。方才總值班室來電話報告,直屬警衛分隊兩個戰士上街,與地方幾個小青年打起來了,兩個警衛戰士被送進醫院,據說地方幾個小青年也傷得不輕。警衛分隊其它戰士一聽就火了,揚言要為那兩個被打成重傷的戰士報仇,聽說還有個戰士竟抄起一支衝鋒槍。胡鬧!我去處理一下,不然將釀成大禍!”他一邊說著一邊穿上軍衣,還沒出門就可著嗓子喊開了,“警衛員,快告訴司機把車開過來!”

  薑博襄、何澤和吳程被晾在客廳裏,互相對視了一眼,急忙走了出去。

  “看來,這件事鬧不好真要出人命。”薑博襄不無憂慮地說,好象當年他任保衛部長時對事態的發展在進行預測性的判斷。

  “我看未必。前一段部隊都進行了普法教育,難道他們不知道殺人償命?”何澤把問題的發展看得並不嚴重。

  “再進行普法教育也不行,現在的戰士有幾個是正二巴經想當兵來的?不是想混兩年回去撈個全民所有製工人,就是在地方上是小痞子送到部隊改造改造。現在誰還有什麽國防意識?當兵是為了保衛祖國,扯蛋!也難怪現在地方上瞧不起當兵的,且不要講軍人的形象‘文革’時期自己把自己就糟蹋壞了,現在既講本世紀無大戰,可大街小巷又都能看到當兵的,而且有些幹部對地方上的改革、開放這也看不慣又那也不順眼,自己靠國防費養著,對人家多拿幾個獎金還得紅眼病。思想上保守、僵化,還標榜自己最革命,時不時擺出一副教導人的麵孔,誰還買你的賬!”吳程不知出於什麽情緒,一時間竟說了些題外話。

  “當心,牢騷太盛防腸斷。”薑博襄告誡地看了吳程一哏,但目光沒有遷怒。

  “叫我看,純屬邪火上升!”何澤不滿地橫了吳程一眼,目光顯得很凶。

  “啊,始皇帝橫掃六合戰車,漢高祖豪唱大風的猛士,霍去病定武威、飲酒泉的壯漢,手舞戰刀、嘴打呼哨的成吉思汗的鐵騎,那個比得了靠小米加步槍打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中國的勝利之師!”

  “你犯什麽神經病?”何澤氣洶洶地瞪著一副陶醉般怡然自得地半是懷古半是抒情的吳程,扳不住猛地吼了一聲。“怎麽啦?”吳程來了個不急不火,笑咪咪地問。

  “聽我談正經事!”何澤話語中帶著一臉嚴肅。他左右一看沒發現周圍有人,悄聲對薑博襄說,“剛才我在韓銘客廳裏發現一個與史曼有關的線索。”

  “噢——?”薑博襄立刻扭過頭來,詢問地看著何澤。

  何澤的兩眼在滴著神秘:“在靠西麵牆的書櫥裏,擺著一台春雷牌收音機,而這台收音機又是在‘文革’當中成立‘革委會’時作為紀念品送給韓銘的。”

  “你是說,史曼在春雷電視機廠購買的那一百台十八吋彩色電視機直接與韓銘有關?”薑博襄來了個一箭中的。

  “我仿佛覺得兩者之間有一定聯係。”何澤的判斷說得有些模棱兩可。

  “我看你象有些領導幹部在送批材料上來個‘擬同意’得了。”吳程嘲諷地挖苦了何澤一句,說完扳不住大笑了起來。但他的笑絕對沒有惡意,隻是其中夾雜著一種淡淡的無奈而又悲哀的味道。

  “你——”何澤不悅地想吼,但又覺得吼不雄壯。因為他依稀覺得吳程的譏諷並不完全是針對他來的,可是他又必須顯示出抗議來,否則難以解脫自己的窘境,同時也洗清自己並不與吳程的心態為伍。

  這時,從楊樹林外傳來一個漢子粗啞但又拿腔作調極力模仿被譽為四大名生之冠的馬連良唱腔的聲音:

  自從三皇五帝後,

  汗馬功勞不到頭,

  命中若有終須有,

  命中無有莫強求。

  是非隻為多開口,

  煩惱言語惹禍由。

  隻要深諳京劇的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叔寶表功》中正處於吉凶未卜的曆城馬快秦瓊傾吐胸中鬱悶怨憤心境的唱段。

  待來人走進楊樹林,薑博襄、何澤和吳程幾乎在同一秒鍾看清唱戲的人不是別人而是瞥備區副司令員顧霖元。

  顧霖元頭戴一個碩大的鬥笠,上身穿一件寬大的米黃色真絲襯衫,下身穿一件淺灰色老式半節短褲,右手拎著頗有點現代化的玻璃鋼魚杆,腳上是一雙黑色塑料涼鞋,既沒有帶盛魚網具,也沒有帶坐的矮凳兒,通過短褲上沾濕的泥土痕跡看顯然他在釣魚時是坐在地上的。

  “顧副司令,釣魚去啦?”薑博襄主動打招呼。

  “人家都說釣魚可是修神養性,還可以什麽陶冶情操,我他娘也趕趕時髦。”顧霖元說話時還搖晃著腦袋,好象一個大號坐鍾的鍾擺,頗有些自鳴得意的樣子,又好似心裏繼續在哼哼著剛才的京劇唱段。

  “現在不少退下來的老幹部都有了這種雅趣。”何澤附合著說了一句。

  “什麽他娘的雅趣,我看是在發泄怨氣。”他說著一揮釣魚杆,好象要“喀嚓”一下子折斷似的,但是恐怕又舍不得,隻是做出個樣子而已,“這些老家夥退下來,寫回憶錄吧,自己肚裏又沒那點墨水,去謀個差事兒幹幹吧,一來官架子放不下來,二來也是搶人家待業青年的飯碗,再說,現在一些單位都是知識密集型兒的,這些老家夥喊了一輩子‘一二一’,去了能幹個□?坐在家裏看孫子吧,又沒那個耐心煩兒,動不動就要掄手巴掌,要不就是瞪眼珠子,現在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打又打不得,吼又吼不得,想來想去還是去釣魚。”

  “那您怎麽一條也沒釣上來?”吳程嘻笑地問道。

  “剛才我才聽說釣魚先在河裏下一些用酒泡過的小米,叫什麽打窩兒。我就帶來個空魚杆兒,臨時在河邊上挖了條蚯蚓,能釣上了個鬼!他娘的,想不到釣魚還有這麽多名堂?!”顧霖元沮喪地說到這裏,突然悟到什麽似的,“哎,薑委員,你們這是——?”

  “飯後百步走。”薑博襄回答得很詼諧。

  “既然散步,那就到我家坐坐。”薑博襄用手一指眼前的庭院,“這座小樓就是。”

  薑博襄剛邁進院門,二隻警犬樣的黑色狼狗“嗷”地大叫一聲,隨之凶狠地撲將過來。

  “希特勒,上!”

  黑色狼狗聽到一個女人的唆使聲,愈發顯得肆無忌憚,大張其嘴,鋒利的牙齒象把把閃亮的刺刀,那血紅的舌頭象一麵鮮豔而虛張聲勢的小旗。

  “混蛋,瞎了你的狗眼了,沒看到老子在這兒呀?滾!”顧霖元急忙走到薑博襄前麵,憤怒地抬腿給了名叫“希特勒”的黑色狼狗一腳。

  “希特勒”挨了顧霖元一腳,疼痛地叫了一聲,夾著尾巴跑到正翹著二郎腿坐在藤椅上看書的女主人身邊,哀怨地揚了揚腦袋,好象傾訴滿腹的委屈。

  “爸,您憑什麽踢我的狗?”女主人一合書本站了起來,氣忿忿地說,“您知道不知道‘希特勒’都懷孕兩個月了,要踢流產了你去給他配種呀?!”

  薑博襄一看這個敢於訓斥顧霖元的女主人,立刻認出是顧斐斐。她眼下不僅穿一件超短式連衣裙,而且胸前還是背帶式,要不是戴著兩個巴掌大的乳罩,整個酥胸都將裸露著。這個野性的女人,連給狗起的名子也是野性的。

  “你沒看到有客人嘛。”顧霖元對於女兒的斥責,既不敢惱怒,又不敢大聲回駁,既看不到父親的尊嚴,又失去了副司令員的威風,怯怯地向顧斐斐解釋了一句,那神態仿佛麵前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女兒而是女皇。

  “客人?從那個廟兒來的?”顧斐斐雙臂抱肩,明著是在詢問顧霖元,內裏是在嘲弄薑博襄,因為她說話間輕蔑地仄視了薑博襄一眼,目光中露出一種不加掩飾的敵意。

  “不得無理!”顧霖元壯著膽子瞪了瞪顧斐斐。

  “顧副司令,您這位千金不是無理,應該說是一種虔誠。”吳程說話間站在顧斐斐麵前,而且目光直視著她,並有一種足以可征服對方的大膽和放肆,“因為凡尊廟者,大都是善男信女,我想你供奉的香火不會不旺吧?”

  挑釁,十足的挑釁!

  然而,當顧斐斐看到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儀表堂堂的年輕軍人,並且內在的氣質足以令她傾倒,一時間變得有些慌亂:“您——?”

  “姓吳名程,年方二十六歲,職務幹事,級別副營,中共黨員,身高一米七八,目前尚無婚配。”

  “原來是吳幹事,久仰大名,聽說小天鵝賓館的一枝花康蒂被你征服了你可真豔福不淺哪。”

  “過譽了。”吳程矜持地說著看了一眼顧斐斐身邊黑色狼狗,“不過,我決不當‘希特勒’。”

  “你沒聽人說過,失去貞潔的女人是‘破嘴茶壺’,沒人要?”顧斐斐說這句話時不知什麽緣故白了顧霖元一眼。

  顧霖元回避地扭過臉去。

  從顧霖元和顧斐斐父女的神態看,似乎顧斐斐在感情上受到過顧霖元的傷害。

  “交女朋友,根本不存在‘原裝’還是什麽‘組裝’的問題。就是將來討老婆,我也不忌諱是什麽‘破嘴茶壺’。甭說我這小蘿卜頭,就是連被尊為魏武帝的曹操都想娶袁紹的兒媳婦。不料他兒子曹丕來個捷足先登,娶了那個小寡婦,曹老頭為此還老大不高興了一陣子哩。”吳程侃侃而談,而且還閃爍其詞,大有新一代“開明人士”的風範。

  “吳幹事,你胡扯些什麽?!”何澤見吳程越說越不成體統,扳不住惱恨地向他發出警告。

  誰知顧霖元卻顯得很是豁達,他一拍何澤的肩膀:“走,咱們到客廳喝茶去,年輕人的事兒還是少幹預為好,省得被人譏笑為‘活化石’。”他說著看了顧斐斐一眼,那目光好象給女兒一個小小回儆。

  顧霖元這間客庁,較之韓銘那間客廳來可堪稱,豪華型。空調、彩電、地毯、大型蓮花型吊燈、樣式新穎的工藝品櫃,還有日式新型拐角沙發,但是最為引人注目的,當屬掛在東麵牆壁上的一幅國畫《江波垂釣圖》。從畫麵的色調看,這幅圖有些發舊。但惟其發舊才可能是傳世之寶。隻見眼前的立軸上遠景是橫貫的山嵐,均是以淡幹墨皴擦而成,氣韻生動,富有質感。中景是疏林坡岸,那林木,那茅草,淡墨、潑墨、破墨、積墨、焦墨,五墨並用,卻又竟能渾然天成。那近景,隻是抹出些淡淡的微水紋,卻顯得江水浩瀚,碧波萬頃。江波中有一葉扁舟,舟頭定定地坐著一個風骨凜凜的漁夫,頭戴鬥笠,肩披蓑衣,手持長杆,在出神入化地垂釣。對於這個傳神人物,禿筆中鋒,隨意寥寥揮灑,一個富有天地江河靈性的人物活脫脫躍然紙上。這幅畫,天水一色,境界曠遠,渾然,一體,非一流大手筆所能畫得了的。難怪對國畫頗有些偏愛的薑博襄邊看邊讚賞地象個啄米雞似的連連點頭:“好畫,好畫。”

  顧霖元一聽大喜:“薑委員,看來你對這畫還看出點門道。有人說,這畫是明代一個姓沈的大畫家的絕品,可謂無價之寶,不知是不是當真?”

  薑博襄一邊觀賞此畫一邊說:“是不是明代大畫家沈石田的絕品我可不知道。即便不是,我覺得也不失為一幅傳世之佳作,大有保存的價值。”

  “什麽佳作不佳作的,我不喜歡這玩藝兒,要不是我那內當家的迷戀上了它,依著我早送人了。”

  “請問,您愛人——?”

  “她是搞文藝的,在市歌舞團工作,還沒下班回來。”這時,一直觀賞顧霖元客廳的何澤兩個眼珠子猛地瞪圓了。隻見在工藝品櫃的下方一個扁長木格裏,放著一台春雷牌收音機,其樣式和有機玻璃罩上燙的字與在韓銘的客廳裏發現的那台一模一樣。看來,顧霖元也早在“文革”時期就與春雷電視機廠有瓜葛。

  當何澤想用眼神給薑博襄示意工藝品櫃下麵那台春雷牌收音機時,薑博襄卻起身向顧霖元告辭了。

  可是,就在何澤跟著薑博襄離開顧霖元的將軍樓走到一個僻靜處時,薑博襄卻突然轉過身來,半是提問何澤半是揣測地說:“怪哉,想不到顧霖元也有一台那樣的春雷牌收音機。這說明顧霖元和韓銘‘文革’時期都在春雷電視機廠支過‘左’。但是,給史曼牽線買彩電卻不可能是兩個人。那麽,在他們兩個人當中是那一個呢?另外,除開他們兩個人,也還存在不存在一個‘第三者’呢?”

  何澤聽著薑博襄的話語,方才還為接連兩次發現蛛絲馬跡而欣喜的心頭頓時又被大潮般的疑雲漲滿了,漲得腦袋瓜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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