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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

  薑博襄由守備一團返回警備區招待所,一路惱怒,一路恍惚。由於車速很塊,他的手不時扶一下司機馬奔身後的沙發靠背,而每當這時他的手就神經質地發生一陣顫抖,想控製卻控製不住。陣陣恐懼使他驚慌不安,渾身發顫。

  他的確被剛才何澤報告的消息激怒了。憑心而論,他對年輕的保衛幹事吳程平時的言行是有些看法的。單就衣著打扮而論,他就覺得不順眼。雖說有時為了工作之便可以改變一下裝束,但也沒有必要那麽講究,筆挺的西裝,鮮豔的領帶,烏亮的皮鞋,油光的頭發,一點兒軍人味道兒都沒有了,倒象個花花公子。特別是何澤反映吳程與小天鵝賓館那個女服務員整天晚上半摟半抱地在一起跳舞,長此以往會出紕漏,自己也有所同感,但總也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對同誌,他不願疑神疑鬼。總想放開手讓他們去幹一番事業。甚至當他與年輕人在一些觀念問題上發生抵牾時,他常常高姿態地引咎是因自己思想的老化而產生的“代溝”,並時不時地詰問自己是不是自覺不自覺地成了“葡萄經理”。他也曾婉轉地提醒過吳程在與康蒂的接觸中要掌握好一定的“度”,否則超過一定的界限就成了旁門左道。至於吳程是不是聽進去了,他就沒有再留心觀察。他總覺得吳程是個軍人,這種桃色事件應該對軍人是絕緣的。況且,他們此時又在執行特殊任務,這種沾花惹柳的事兒更不會發生。

  然而,理應不該發生的事卻無情地發生了,並且吳程居然被派出所拘留,這豈不成了天大的醜聞!薑博襄越想越感到疚愧、憤慨和怨恨,他的心都痛了。

  “吱——”地一聲,黑色伏爾加轎車一個緊急刹車猛地停住了。

  尖嘯的刹車聲象刀片刮在玻璃上一樣,十分刺耳,令人心裏發顫,渾身直起雞疙瘩。由於馬奔對刹車製動踩得又狠又急,伏爾加的頭部好象鑽進深穀似的,強大的慣性使坐在後座上的薑博襄的胸部狠狠地被壓住又狠狠地被搡開,腦門象被重重地擊了一掌,眼前一陣流星閃電,五彩繽紛。

  “奶奶的,這條母狗!”司機馬奔兩眼憤憤地盯著從伏爾加轎車前麵一閃而過的一輛鈴木牌輕便型摩托車,咬牙切齒地詈罵了一聲。

  要不是司機馬奔緊急刹車無疑將與伏爾加轎車撞在一起的那輛鈴木牌輕便型摩托車上的那個女郎,不但沒有驚慌和畏懼,反而開心地咯咯大笑起來,笑聲中既含著放蕩又含有輕蔑。她依然威武地駕駛著摩托車,高高地挺著豐滿而誘人的胸脯,驕傲地一甩波浪型秀發,撅著渾圓而富有性感的P股,一加油門,然後抬起右手向馬奔打個飛吻,揚長而去,儼然是個勝利者。

  “那人是誰?”薑博襄隻顧撫模撞得疼痛的腦門,沒有看清對方。

  “顧副司令員的千金,顧斐斐!”馬奔臉上依然掛著險些發生死亡事故而受到驚嚇的恐慌,話語裏帶著被激怒的火氣。

  “怎麽出門口也開那麽快,出了事兒誰負責?”薑博襄大概腦門真的被撞疼了,板不住來了個火上加油。

  馬奔聞聽果然更火了,不管不顧地來了個破口大罵:“誰負責?哼,到時候坐大牢還不是我們這小當兵的!他媽的,什麽時候不是當官兒的天下!她老子是副司令,誰能怎麽樣了她?!”

  就在馬奔的罵聲剛落地,一陣放肆的摩托車聲挑釁地直衝伏爾加轎車而來,並“嘎”地停在馬奔身邊的車門旁,頗有點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氣派。

  “怎麽樣,哥們兒?”顧斐斐挑逗地向馬奔打個響指,眉眼傳情地向他一笑,從容不迫地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包地道的上好過濾嘴雲煙。拿出一支,自己先點著,貪婪地吸了兩口,然後才又取出一支,遞給馬奔,“接著,裝什麽傻?平時你們這些窮大兵想抽還抽不著呢。媽的,裏麵又沒有香風毒霧,怕什麽?告訴你,這是老頭子的,這叫工作用煙,不抽白不抽。”那口氣,帶著明顯的命令意味兒,好象說話的語氣都顯示出顧霖元的遺傳基因。

  坐在後麵座位上的薑博襄仔細一打量這位警備區副司令員的令嬡,果然與眾不同。她不僅容貌俊秀,光彩照人,而且身穿被譽為本年度流行色的薄如蟬翼的黑色緊身大開領上衣,纖細的腰間係著一條純屬裝飾的帶有鍍金鏈條的新潮絲帶,與馬褲樣式近似的黑色短褲剛剛過膝,那分外蕭灑的神態頗有一股男子的雄風。看來,這是一個具有男子性格和氣質的女人,也是一個忤逆傳統婦道的女性。瞧,那呼喚從胸衣的禁錮中解放出來的隻罩著一層薄薄的透明狀的襯衫的乳峰,那炫耀般裸露著鮮藕似的又白又亮的大腿,那昭示女人隱秘所在的豐滿而富有彈性的臀部,無不顯示著一種叛逆的強悍,和一種對傳統風尚的挑戰。她嫵媚風流,罵人時卻是滿嘴汙言穢語。她不僅抽起煙來凶得要命,幾乎是一支接一支,而且喝起酒來又凶得嚇人。一次,住在省機關大院的兩個紈絝子弟T情般地硬是要拉著她到醉仙齋酒家喝上幾盅。她呢,卻來者不拒。這兩個紈絝子弟為了顯示自己的地位和男子漢的慷概,不僅占據了這爿在濱海最為氣派的酒館的最為氣派的雅座,而且要了一桌上好的肴饌,還通過酒館的一個哥們兒鼓搗來兩瓶每瓶上百元的高價茅台,可謂不惜血本。誰知,肴饌還沒上桌,頤斐斐已經打開茅台的瓶蓋,頓時醇厚的香氣四溢,令人垂涎欲滴。她指令服務員拿來三隻中號瓷碗,“咕通通”倒滿酒,每碗足足有三兩。她抄起酒碗,二話沒說,一揚脖子,來了個碗底兒朝天。她又抄起酒瓶子斟滿酒,侮慢而又帶好鬥地瞪著對方,目光咄咄逼人:“今天二位請咱哥們兒喝幾盅,就要有點漢子氣派,不要象娘們兒似的小裏小氣的。來,先幹上三碗,不然就別怪我小礁你們。”說完,又一飲而盡。兩個紈絝子弟雖然知道三碗酒下去必醉無疑,但又感到在這個漂亮女人麵前不能丟麵子。於是,他們隻得硬著頭皮抄起酒碗,虛張聲勢地喊叫著:“喝,誰不幹掉三碗誰就是他媽的丫頭養的!”當每人喝完第二碗,酒瓶子裏的酒已經所剩無幾了。顧斐斐不悅地眼一瞪:“別他媽摳摳搜搜的,兩瓶酒夠誰喝的,要喝就喝個痛快!”已經變得醉意酩酊的兩個紈紈子弟一咬牙,從衣袋裏掏出錢包,表示慷概地向酒館裏的那個哥們兒噴著滿嘴的酒氣:“買去,再買兩瓶!”等那個哥們兒把兩瓶茅台酒拿來,兩個紈絝子弟已經變得象個死豬似的爬在桌子上醉得不能動彈了。可是顧斐斐呢,好象剛剛酒興大發,抄起酒瓶子,又倒了滿滿一碗,一抬下巴頦兒,碗裏又滴酒沒剩。她咚地一聲將碗放在桌子上,譏誚地衝著鼾聲如雷的兩個紈絝罵了一聲:“沒勁!”然後飄然而去。從此,顧斐斐名聲大振,一些紈絝子弟再也不敢輕易在她身上打主意。

  可以,對於這樣一個剛柔相濟的女人,具有血肉之軀的男子,一般又是難以抵擋和擺脫她那獨特的魅力的誘惑的。

  薑博襄對於這樣的女人,以往的策略則是敬而遠之。

  然而今天,他卻迫切地渴望結識一下顧斐斐。

  誰知,顧斐斐仿佛沒有看到伏爾加後排座位上有人,或者講她對於伏爾加後排座位上是否有人根本就不屑一顧,所以她也不屑於扭頭往後看一眼,隻是旁若無人地向司機馬奔嘻嘻哈哈,扯東道西,一副極親熱的樣子。幾句話過後,她見馬奔的神色發生了根本的轉機,說了聲“拜拜”,立刻扭過臉去,高挺起迷人的胸脯,一加油門,鈴木牌輕便摩托車“嘟”地一聲躍了出去,她那高傲的神態宛如一個神聖的王後。

  “拜拜!”方才還象氣蛤蟆似的司機馬奔此刻已是喜不自禁地樂得上下嘴唇合不攏,兩眼直直地盯著遠去的顧斐斐,好象盼望得到不會失落的,又好象哀歎失落的將是永不可能得到的。

  這個賣弄風情而又吊人胃口的風騷女人嗬!

  但是薑博襄的這種想法一經產生,他便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虛偽的借口,一個卑鄙的托辭。因為他立刻聯想到了可能直今還被公安派出所拘留的吳程。他根據以往的經驗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男女之間發生不正當的性關係,10起中少說有9起是男方的責任。過去有種說法,叫作“母狗不翹尾,公狗不上身”。我說早就應該把這兩句話倒個個兒,叫作“公狗不上身,母狗不翹尾”。雖然吳程與小天鶴賓館的服務員康蒂的關係還不至於發展到這種程度,但總是會有些出格的行為,不然怎麽會被派出所拘留呢?

  這個吳程嗬!

  以往,薑博襄每次乘車回來,不是拉上司機到房間喝杯茶,就是表示感激地向司機說聲“謝謝”。可是這次他下得車來,“呼”地一甩胳膊關上車門,大步流星地走進了一號樓。

  但是,他對於自己這種失態馬上就察覺到了。他試圖踅轉回身將司機馬奔叫來在寢室喝杯茶,又感到現在不合時宜。現在燃眉之急的是趕忙找何澤問清楚吳程被拘留在那個派出所,盡快弄明情況,把他從派出所保出來,盡可能的縮小影響。不然,對於他們完成對女騙子史曼的調查工作將無疑造成很大的被動。

  簡直是節外生枝呀!

  薑博襄心裏壓著對吳程滿肚子的火氣,悻悻地直奔何澤和吳程居住的房間,推開門一看,屋裏空無一人。他轉身來自己的寢室,剛剛跨進屋門,兩隻腳就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不動了。

  兩雙男子漢的雄性目光狠狠地撞擊在了一起,頓時燃起一片光焰,亮刺刺炫目。

  他們依稀覺得,雖然這重重地撞擊沒有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卻使心房呯呯顫抖,且有火花四迸,灼得人不由渾身一抖。

  兩雙雄性十足的目光,一雙是薑博襄的,另一雙則是年輕保衛幹事吳程的。

  “你……?”薑博襄一看吳程雄赳赳地在他的寢室迎門挺立,那凜然的神態那裏象個剛剛被公安派出所拘留過而犯了難以饒恕的過失的落魄者,簡直象個手綽丈八蛇矛而威立長阪坡橋頭獨退曹操百萬雄兵的燕人張翼德,一時大惑不解。何澤不是在電話裏講吳程仍在派出所被拘留麽,他怎麽出來了?而且竟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這是怎麽回事?

  這時,何澤抑或聽到薑博襄的腳步聲,急忙從隔壁房間走來,搭訕地問了句:“回來得這麽快?”

  “後院起火,能不著急嗎?”薑博襄無不帶責怪地回答了一句,拿起茶杯,剛要喝口涼茶,見杯子裏卻是空的,隨之向依然一動不動站立著的吳程低吼了一句,“坐嘛,老站著幹什麽?”

  吳程遵從地坐下,可是上身依然挺得直直的,似乎在表白自己的坦蕩、正直和無畏。

  何澤在給薑博襄從冰箱裏拿北冰洋牌汽水的當口,借機橫了吳程一眼,心裏話:“幹了偷雞摸狗的事兒,還不主動來個高姿態,你還牛氣什麽?”

  吳程仍舊一本正經的樣子,大有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薑博襄謝絕地向何澤一擺手,沒有接他送到麵前的汽水瓶:“你喝吧,我一喝這勞什子立刻就上下通氣。”說著沏了一杯茶水,放在用茶色玻璃製作的長條形茶幾上,然後緩解疲勞地將頭枕在逍遙椅上。可是他突然感到喉頭有些癢,一種潛意識告訴他似乎在這不順利的時刻還會遇到什麽厄運。然而,當他鄭重地端詳了一下足以稱得上正襟危坐的吳程,剛剛浮現在心頭的那抹兒象征晦氣的陰影隨之驅散掉了,好象是被一陣大風刮跑的,竟然掃蕩得不留半點兒痕跡。這時他才確切地感到,自己的確是著急上火了,喉頭發癢與其說是幹渴,還莫如說是一種肝火發作。

  “人總是根據美的法則編織生活的。吳幹事同誌,說說你的羅曼蒂克吧。”薑博襄呷了口象藥湯一樣渾黃的茶水,似乎饒有滋味兒地咂了咂嘴唇,話語雖然很尖刻,但使人聽了卻產生不了反感。什麽原因?大概是一種長者般的體恤和關切的成份發揮著中和作用。

  “我可不是作曲家,不會將生活中活生生存在的一個個跳動的音符轉換成音樂創作的動機,從而在愛情這個古老而永恒的主題中譜出一首令人陶醉的歌曲。”吳程說完淡淡一笑,話鋒雖然尖銳,卻並不刺人。

  “你不會譜曲,就扮演唱的角色嘛。”

  “我隻會嚎叫,或者叫哭泣。”

  “隻要能引起聽者的共鳴就行。”

  “好吧。”

  到昨天晚上為止,吳程已經三天沒有與小天鵝賓館服務員康蒂見麵了是沒有時間?

  不。

  那麽就是不想見她嘍?

  大概是。

  為什麽?

  吳程每當想到這一層,就覺得心裏一陣痛苦地抽搐。

  吳程喬裝改扮“打”進小天鵝賓館,並且不惜慷慨解囊識了康蒂,完全是因襲孫悟空鑽到鐵扇公主肚子裏的戰術,試圖通過康蒂摸清那個高貴而神奇的首長夫人的詳情,從而以此為突破口揭開女騙子史曼之謎。

  姑娘一旦想委身於自己鍾情的男人,那麽她對異性嚴加構築的防線也就隨之被突破了。吳程不僅輕而易舉地得知康蒂出身卑賤,父親是個送煤球的工人,並且在她生下來幾個月後就撒手離開了人世,給嗷嗷待哺的她和孤立無依的在一個街辦紙盒廠工作隻有微薄收入的孀妻留下的是一筆數字不算大但償還起來卻很困難的債。中國的寡婦嫁人多半不是為了性愛而是為了養活孩子和擺脫困窘其中也包括免遭欺淩。所以,她母親一年後與一個轉業的殘廢軍人結成了伉儷。失去親生父母的孩子成熟得特別早。盡管康蒂的繼父對她比後來親生的兩個女兒還疼愛,但她總覺得自己是寄人籬下。她為了早日自食其力,同時也是為了解脫自己如果考上大學將給本來經濟狀況就顯得桔拘的家庭生活造成難以承受的負荷,高中畢業後毅然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在青年路與兩個初中時期的同學合開了一爿店鋪。誰知就在這一年,鑄成了使她終生不可挽回的悔恨。

  “康蒂,走,陪我到青年路吃頓風味小吃去。”三天前的夜晚,吳程陪伴康蒂跳了一會兒舞,覺得肚子裏空落落的,不管康蒂是否盡興,拉上她走出小天鵝賓館霓燈璀璨的舞廳,來到小天鵝賓館前麵一條濃蔭密布的小道。皎潔的月光透過重重疊疊的樹冠,在小道上撒下斑斑駁駁的光點,愈發使幽深而恬靜的濃蔭小道朦朦朧朧,使人仿佛置身於一個聖潔而神秘的童話世界。

  “不,我不去。”康蒂說著往後退了一步,那神態好象吳程指的那個地點是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魔窟。

  “怎麽啦?”吳程聞聽突然驚異地發現,因恐懼而顫抖般站立的康蒂,方才還因興奮而燒紅的臉頰變得蒼白,仿佛一塊陰雲猖獗地遮住了頭頂上的皓月,使她顯得愁容滿麵,夜風肆虐地吹拂著她脖子上一條輕柔的紗巾,好象她那悲悽的心靈發出痛苦的呻吟和哀告。

  “我,我怕。”

  “你,你怕什麽?”

  康蒂沒有回答吳程的追問。

  然而,深諳當今世態風化的吳程透過康蒂那因悲憤而掩麵發出的哭泣和因愧悔不及而肩胛劇烈抽搐便立刻明白了一切。

  而當康蒂絕望地奔跑被毫不猶豫地追上她並使她覺得自己被希臘神話中頂天巨神阿特拉斯般的吳程毫不厭棄地攬在懷裏時所吐露的真情又無情地證實了吳程了判斷。

  “這幫驢操的!”吳程怒不可遏地罵了一聲,那憤慨的神態象個狂暴的雄獅。

  吳程來到濱海市不久,就跟青年路一些哥們兒義氣十足的“倒爺”們混熟了。他所以結識這幫子人,並不是想入股撈錢,也不想偷偷跟著他們尋花問柳,而是覺得他們是一個尚不被人們所理解的世界。他們混橫霸道卻又慷慨單純,他們凶惡殘忍卻又善良慈悲,他們可以為了一分錢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卻又可以為了贏得一句尊重來個將人民帀撒得滿天飛。吳程覺得,不結識他們就難以理解什麽是商品經濟的社會形態特征,不跟他們稱兄道弟而開誠相見就難以領取進入他們那個世界的通行證。

  所以,他這個窮“大兵”為了以顯赫的身分自由自在地出入小天鵝賓館舞廳,一咬牙來到青年路一爿倒賣進口汽車零件的那個被“圏兒裏人”稱為“倒四”的門市部裏間屋。

  “四哥,借倆錢兒花花。”吳程一見“倒四”,雙手一恭,來個大言不慚。

  懷裏焐著個小妞兒正在打麻將的“倒四”一撩眼皮端詳了吳程一眼,一揚下巴吐了個煙圈兒:“多少?”

  “先來個百兒八十的。”

  “你他媽想打‘野雞’去呀?”

  “不,是有點小用場。”

  “甭他媽丟咱哥們兒的份子,先拿去,不夠再來。”

  吳程接過“倒四”拍給他的一疊每張麵值都是“大團結”的人民幣,既沒有講自己是姓甚名誰,又沒有講償還日期,轉身就走。當他出了門市部來到一個靜僻處取出錢來一數,整整五百元。

  “狗日的,真他媽的財大氣粗!”吳程悻悻地罵了一句。話語中既有嫉妒,也有褒獎,但更多的還是悲哀。

  他知道,這幫家夥都是一群混世魔王,跟本成不了大氣候。這固然有他們“胎裏帶”的原因,但重要的是沒有成就這幫“英雄”的時勢舞台。這一點他們比誰都明白。因此他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醉生夢死,及時行樂。

  別看他們現在一個個人模狗樣兒的,經常來點讚助,裝扮成一副熱心公益的開明人士的樣子,其實開始都是窮兮兮的,為了撈錢,不惜一切手段,什麽黑心事兒都幹得出來。

  康蒂的貞潔就是被金錢玷汙的。

  當與她合開一爿店鋪的兩個初中時的同學試圖要她利用自己的嫵媚對一個十分富有而又極為貪色的港商誘其上鉤從而撬開通往金錢之門時,她感到自己的人格蒙受莫大的恥辱,不僅堅決不從,而且還破口大罵他們一頓。

  誰知,那兩個家夥來了個一不作二不休,當晚灌了她兩杯摻有一種與春藥作用相同的藥粉的葡萄酒,她便成了他們訛詐那個港商的搖錢樹。

  她絕望了,痛不欲生。

  為此,她準備了幾片選擇死亡時間和地點的烈藥。她要成為支配自己生死的上帝和主宰。

  她覺得,生命,隻不過變成一長串毫無歡樂的日子;而青春,則又飛速地在生與死的邊界上黯然消逝。

  而在她的眼裏,昔日曾飽注她歡樂、希冀和生命活力的那爿店鋪已經變成了耶穌的蒙難地耶路撒冷,進而擴展開來,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充斥著罪惡。於是,她產生了“厭世病”,痛苦和悲憤時時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她想在自己的周圍築起一堵厚厚的高牆,把自己與身邊的一切都隔絕開來。她的性格越來越怪癖,脾氣越來越暴戾,一雙令人難以捉摸的目光似乎老是掛著要殺人、要複仇的冷笑。

  這樣一來,她那兩個初中時期的同學被她異常的神態嚇壞了。為了改變她的生活環境,不惜花大價錢向小天鵝賓館的當權者買了一個服務員的差事。

  康蒂來到小天鵝賓館後,開始是麻木和冷漠,繼而是遐想和夢幻。因為夢幻總是美好的。一直到她結識了年輕的保衛幹事吳程,仿佛她那顆受到摧殘而變得失望的靈魂才從她體內深處被呼喚出來,並且遠遠地離開了她,使她逐漸又恢複了對人生的美妙的向往、眷戀和追求。

  然而,當吳程了解了康蒂蒙受淩辱的過去,一種憤恨和失望的感情象發酵的麵團一樣在他心裏脹大。他真想跑到青年路那爿店鋪把那兩個無賴打個滿臉開花,可是理智又嚴加訓斥了他這是發瘋。他又想見到康蒂憤怒地斥責她為什麽不時時想到保持貞潔是女人的第一神聖的宗旨,可理智告訴他這種行為的本身就實屬荒唐。

  難道我愛上她了麽?吳程驚懼地不禁盤問自己。

  不,絕不可能。吳程幾乎是嚴正宣告。現在我是在執行政治任務,怎麽能談情說愛呢?況且,自己在家鄉已經有了一個女朋友,雖然說還沒有以法律的框架固定下來,戀愛時期的男女雙方是沒有拋錨的兩隻遊動的小船兒,但康蒂這樣的姑娘決不是自己所選擇的伴侶。

  那麽,自己既然不愛她為什麽對於她受到的傷害以僧恨和失望的方式表現出來呢?這個嚴峻而不容不加以正視的命題在長達三天的時間裏完全占據了他的內心,沒有一秒鍾是空閑的。最後他為自己找到一付療治這種複雜心緒的藥方:同情。從“同情”這個特定的字眼兒出發,他又給自己的複雜心緒下了一個與之相呼應的定義:我承認對她有愛的味道,但對她的愛隻是同情。帶有同情心的愛是一種與通常人們所理解的愛情不甚相幹的二流感情。出於這種同情去愛一個姑娘,是排斥性欲的,因而又是純潔和高尚的。

  心靈的重負然逝去了,一種使命的呼喚代之而來:快去見康蒂吧,因為康蒂與女騙子史曼之間有一種聯係,放棄了這個也許就意味著喪失掉另一個。

  於是,吳程便在當天晚上又是儀表堂堂地見到康蒂,而且一見麵談笑風生,並看不出半點兒是在矯揉造作。

  “你跟我在一起,不怕壞了你的名聲?”當康蒂敬而遠之地與吳程一前一後漫步在濱河公園樹木蔥鬱的用鵝卵彩石鑲嵌成花形圖案的小徑時,冷丁駐足,又冷丁問了一句,那明亮的眸子變得有些發烏,但又給人以剛強之感,似乎還有些敵意。

  吳程先是一怔,轉而嗬嗬一笑:“瞧你說的,象我這號貨色時下不過是個三等公民,還有什麽壞不壞名聲之說。”

  “可惜,你裝扮得不太象。如果從演員的檔次看,你的演技最多算作二流的。”

  吳程表示不知所雲地一搖頭。

  “不要裝傻賣呆了,我的‘大兵’同誌。”康蒂譏誚地白了吳程一眼,“你以為現在還是《林海雪源》反映的楊子榮智取威虎山那個年代呀。其實,楊子榮也是寫小說的那個人有意拔高兒的,我就不相信座山雕和八大金剛都那麽飯桶?當然,寫小說可以虛構。”

  “你從什麽地方看出我是軍人呢?”吳程瞠目地問。“瞧,”康蒂有意急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指著吳程的步伐說,“連逛公園你的兩條腿都帶點兒走正步的味道兒。”

  “你怎能看得出來?”如果說方才吳程對於康蒂的猜測還有些狐疑的話,那麽現在他便有點兒驚慕了。

  “沒什麽可神秘的,因為在讀高中時受過軍訓。”

  “這麽說,我們可以算作半個戰友了。”

  “不敢當。我隻能算作一個不光彩的女人。”康蒂說完急忙轉過臉去。

  “康蒂!”吳程就在康蒂急忙轉身的一瞬間清清楚楚地看到,從她的眼角處飛射出兩條淚線,亮閃閃的,還劃出明晰的弧形軌跡,象隕石飛過,灼得空氣燙人。他搶步上前,情不自禁地用手板過康蒂的肩膀,充滿感情地說:“請你不要自己作踐自己,我認為,你是一個正直、坦率、而又自尊、自強、自立的姑娘。你所蒙受的不幸,絲毫無損於你的清白,完全是那兩個家夥的罪惡。”他說完這番話,立刻覺得自己有些心口不一,對康蒂失去貞潔的看法缺乏忠實,就象基督教徒雖然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是卻又完全明白上帝是根本看不見的一樣。

  無辜受到傷害的女人一旦獲得同情和理解,那感情的浪濤宛如猛地提開閘門的水流將澎湃而出,想控製都控製不住。康蒂聽到吳程發自心底的話語,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燃燒起來的感情,熱淚奪眶而出,並且猛地撲到他的懷裏,一邊盡情地哭泣著,一邊忘情地吻著他的嘴唇、臉頰、眼睛、前額,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猛烈,竟是那樣無所顧忌和無所保留。

  吳程呢,他卻一動不動地站著。對於一個被姑娘所狂吻的他,雖然有點害怕,可又覺得那麽甜蜜;雖然胸口被錘一樣擂擊得有些疼痛,可又覺得是那樣舒暢又是那樣幸福。他覺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美感從他心底升起,有一種超乎一切的美的境界在召喚著他。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雙臂擁抱住了她,雙手不住地撫摸著她那光滑潔白的肩胛。然而,他又不斷自我開脫地在心裏表白,他產生的這種衝動完全是精神的,出自同情的受愛意支配的激情,絕對不是那種岀自本能的貪婪和卑鄙的占有以及肉欲的玩弄的激情。

  誰知,就在他們瘋狂地熱吻中,幾束利刃般明亮而刺人的手電筒光柱釘在了他們身上。

  “講完啦?”薑博襄聽完吳程毫不掩飾的述說,平靜地問了一句。那口氣好象一個局外人聽了一個生動而精彩的故事,覺得還沒有盡興似的。

  “還有一點。”吳程回憶地眨了眨眼睛,“在手電筒的光亮同時對準我們時,還伴隨著一個‘就是他!’的喊聲。”

  “這個喊聲生疏麽?”

  “不,我覺得有些耳熟。”

  “象誰?”

  “市委派的司機譚克明。”

  “是他?”薑博襄聞聽兩道濃眉一起一落,形成兩個碩大的問號,並且象鉤子一樣將他的心揪到嗓子眼兒,似乎周身的血液也頓時凝固住了,臉色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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