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博襄一行三人由春雷彩色電視機廠回到警備區招待所一號樓下榻,年輕的保衛幹事吳程在薑博襄的寢室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當口,阪不住吼了一句:“不早不晚偏偏在我們去電視機廠的時候,史曼提前一步趕在我們前麵行動,我看一定有人給她通風報信!”
“噓——”何澤急忙將右手食指放在嘴邊,警覺地看了看走廊兩側,嗔怪地橫了吳程一眼,壓低聲音提醒地說:“你既然知道隔牆有耳,還拉鞭放炮似的喊叫!”
吳程自我解嘲地一聳肩膀,又雙手一攤,然後摘下軍帽放在胸前,表示懺悔地一哈腰,模仿出一種騎士風度的幽默。
薑博襄走進房間,沉吟地:“看來,我在招待所值班室翻看派車登記簿時窗外那張一閃即失的仿佛既陌生又熟悉的臉不是因為我眼花而是確實有人。可是,這個暗中盯梢的人又是誰呢?”
恰在這時,有人“嘭嘭”敲了兩下門,聲音溫柔,象個女人。
“請進。”薑博襄的聲音很輕,好象聲音大了會把對方嚇著。不是有人說,女人的名字是弱者麽。
門開處,卻偌大的一個肉坨聳立在薑博襄的麵前,小山似的,好象渾身的肉往橫向發展,倒也合乎時代潮流。
來人是誰?
警備區後勤部管理處副處長田崇德。
“是你?啊,有什麽事兒,田副處長?”從薑博襄這缺乏倫次的問話中可以看出他對田崇德此時此刻地出現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沒什麽事兒,我是來看看薑委員有什麽吩咐沒有。”田崇德那油光光的大嘴岔了一咧,那笑得模樣頗象個慈祥憨厚的彌勒佛。但是,當你仔細留心他的眼神兒,就會發現他的目光中隱含著一種卑俗、貪婪和狡詐,顯然,眼下他的回答是在逢場作戲。
“沒什麽事兒,有事情再麻煩你。”薑博襄雖然沒有說請田崇德坐一會兒,也沒有講叫他馬上離開,但不希望田崇德耽誤他們的時間的神情是掛在臉上的,盡管不易察覺。
“那您們忙,我走了,有事兒就派人招呼我一聲。”田崇德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一出門,他滿足地“噗哧”一聲笑了。因為他從薑博襄那不易察覺的神色中捕捉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他覺得自己足以稱得上滿載而歸。
“薑委員,你在招待所值班室窗外看到的那張臉是不是就是他?”年輕的保衛幹事吳程拉開門探頭一看,見田崇德已經走遠,返過身來斷定的說。
“我早就覺得這家夥不夠地道。”何澤見薑博襄沉思不語,附和吳程看法地說了一句。
“走,洗個海水澡去!”薑博襄不知出於什麽用意,說了句與吳程和何澤的判斷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並且說完不管他們是否讚同,拿起條浴巾,走出門外。
何澤與吳程交換了一下詫異的目光,覺得薑博襄的行動實在不可思議,但他們還是不敢怠慢,到居住的房間,拿上遊泳褲和浴巾,來了個緊追慢趕。
他們來到遊泳的人象下餃子般的海濱沐場,一個特寫鏡頭為薑博襄莫名其妙的行動做了切實的注腳:沐場中,人隙間,胖得象隻熊似的田崇德得意地向瘦猴似的副市長鄧恒壽俯耳竊語了幾句什麽,鄧恒壽聽罷得意地笑了笑,然後攬住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女人纖細的腰肢,T情地向深水處走去。
“痛快!”薑博襄見狀,一個猛子潛入清澈而涼爽的海水中,足足遊出十幾米遠,然後從水裏鑽出來,用手一捋臉上的海水,懌悅地說了聲。接著上得岸來,抄起浴巾,往肩上一披,拔腿往回走。
何澤和吳程雖然這一次沒有流露出疑惑,卻沒有緊隨薑博襄回去,而是遊興大發,擊水劈浪,好不舒暢。
待他們回到一號樓招待所,見薑博襄已衣冠楚楚,手裏拎著一個黑色人造革文件包,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哪兒去?”何澤不無驚奇地問。
“去警備區一師一團。”
“找誰?”
“想見見高軍。”
“不是說怕打草驚蛇,現不觸及他麽?”
“現在看來隻能正麵進攻了。”
“哎,薑委員,您不覺得剛才在沐場上看到的田崇德與鄧恒壽直咬耳朵其中有名堂麽?”
“你也不覺得這個答案還用明說麽?”
何澤聽後一笑,卻笑得很坦然。他不僅又問:“到一團,就你一個人去?”
“到一團後拉上曹政委。”
“要不要我們兩個人當中去一個?”何澤認為這句話並非多餘,而是擔心薑博襄一個人去萬一有個閃失。
“居然連我這個幹了大半輩子保衛工作的人出門邁步都需要保鏢的,豈不說明我們這些頭頭兒已經變成孤家寡人。”薑博襄這句話不象是說出來的,而是象從胸腔中吼出來的,深沉、凝重、還帶有些許悲壯意味兒。
何澤定定地看著走出門外的薑博襄魁梧的身影和剛健的步伐,突然有感而發地回頭向吳程問道:“哎,你說薑委員現在的樣子象誰?”
“鰥夫。”
“什麽?”
“一個孤獨的鰥夫。”
何澤憤怒的眸子戰刀一樣刺向吳程,按捺不住地氣呼呼喝斥:“荒謬!十足的荒謬!”
吳程卻來了個不急不火,嘿嘿一笑:“怎麽不入耳?可這又怪誰呢?我說他象蒙哥馬利,可他又不是戰爭的寵兒;我說他象拿破侖,可上帝又沒有賜給他統帥的桂冠;我說他象巴頓,可他永遠也成不了艾森豪威爾的麾下;如果我說他象個威武的君王,可忠順的臣子大概隻有他的愛人和你。”
“好了,不跟你胡扯了!”何澤氣腦地一甩胳膊,衝衝幾步走到隔壁房間,伸手抄起電話耳機,叫總機要守備一師一團。
但是,他剛剛說出一個“喂”字,通話開關就被吳程武斷地按下了。
“你一!”何澤憤懣地一抬下巴,一股粗大的浪柱鐵杵般直搗吳程的麵頰。
然而,吳程非但不肯退縮,反而伸長了脖子:“薑委員到一團又不是視察工作,也不需要夾道歡迎,還提前打什麽電話,難道你就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有人搞竊聽?”
何澤聽了吳程絕不是捕風捉影和誇大其詞的話,拿電話耳機的手象被蜂狠狠地蜇了一下,痙攣地一抖,耳機“嘎”地落在原處。
不是麽?且不講剛剛不久去春雷彩色電視機廠完全是有人提前給女騙子史曼通風報信;就拿前幾天他們準備到小天鵝賓館會一會那位首長夫人時,吳程為了穩妥起見臨出發前給康蒂打了個電話,得到的回答是那位首長夫人在臥室,可是當他們趕到小天鵝賓館,卻撲了個空。難道這是康蒂謊報軍情麽?不,這是一雙賊樣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們的行蹤,或者說有一張大網在死死地罩著他們,使他們休想自由自在地動彈和支配自己的意誌。
看來,何澤沒有打電話給守備一師一團通報薑博襄的行動是對的。當薑博襄突然出現在團政委曹佑禮麵前時,使曹佑禮將被叫到團部談話的史曼的兒子高軍躲閃不及。
不僅如此,當薑博襄問及他們在談論什麽話題時,連慣於應酬的曹佑禮也未能施展出婉轉妙避的才幹,如實地回答道:“我,我在找他了解一下他當初是怎麽入伍的。”
薑博襄聞聽感到正中下懷,巧妙地問了句:“我能不能,旁聽一下呢?”
曹佑禮好象受寵若驚地連連點頭:“不僅歡迎,而且盼之不得。”
“那你們就接著談。”薑博襄掏出一包大重九牌香煙,遞給曹佑禮和高軍一支,點著,悠然地吸了兩口,顯然是力圖把氣氛鬆弛一下。
“小高,不要拘束,象剛才一樣隨便談吧。”曹佑禮一招手叫直挺挺站立著的高軍坐下,目光跟隨著鼓勵的話語。
“對,隨便談吧。”薑博襄也投上一束安撫的目光。
映入薑博襄眼裏的這個高軍與他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徑庭。那魁梧得象條犍子牛樣高大身軀,一號軍衣穿在身上箍得緊繃繃的,似乎稍微一用力就會崩開。黝黑的臉膛上的五官都無須標榜足以稱得上是特號的,大眼睛,大耳輪,大鼻頭,大嘴岔,就是連右臉頰上的那塊黑痣卻象個大鈕扣似的。還有那小船似的腳,那小蒲扇似的手巴掌。然而,他雖然虎背熊腰,膂力過人,卻與凶神惡煞這個字眼兒毫無緣分,而是一臉的憨厚,一身的純樸,看上去象個荒原大峁磨礪出來的山娃子。此刻,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薑博襄對麵的木椅上,雙手捂膝,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雖然夾著薑博襄遞給他的一支大重九牌香煙,嫋嫋上升的煙雲發出誘人的芬芳,他卻不敢貿然吸上一口,神色怯怯地透著拘謹,由於緊張寬大的腦門上沁出一層豆大的汗珠兒,隻要薑博襄和曹佑禮不發話似乎他就不敢抬手擦掉,那規規矩矩的樣子頗象個坐在嚴厲的老師麵前的小學生。
從高軍身上,絲毫也看不出半點兒女騙子的影子。
這樣一個憨實的小夥子,怎麽可能是女騙子史曼的兒子呢?不象。從骨子裏就不象。
薑博襄雖然知道不能以貌取人,但是憑他多年的保衛工作經驗認定自己的這種觀察和判斷是不會錯的。
“不要緊張嘛,給,擦擦汗。”曹佑禮說著掏出手絹遞給高軍。
“是。不,用這就行了。”高軍抬起左手往腦門上一抹。
“抽吧,不然煙都自己燒光了。”薑博襄示意地指了指高軍放在膝蓋上的右手。
“是,”高軍拘束地瞟了薑博襄一眼,小心翼翼地將大重九牌香煙放在嘴邊,暗暗用力吸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將右手放下,好象動作大了會弄出響聲,惹下冒犯上司之罪。
薑博襄認為,對於這樣一個老實疙瘩,要有條不紊地講出他入伍的詳情是難以達到的,隻有采取“啟發式”的提問才能促使他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否則不僅白白浪費時間,使他自己也難受。
於是,他與覺得用不著拐彎抹角而實際上也不會拐彎抹角的高軍開始了機械式的談話。
“你是那年當兵的?”
“前年。”
“聽口音,你好象是西北人。”
“是個老陝。”
“家裏還有什麽人?”
“沒有了。”
“你爸爸呢?”
“死了。”
“你媽呢?”
“嫁人了。”
“她現在在哪裏?”
“不清楚。”
“這麽說你沒有跟你媽一起生活?”
“沒。”
“你媽改嫁後你見過她沒有?”
“見過。”
“什麽時間?”
“我當兵那年。”
“之後呢?”
“沒有。”
曹佑禮聽到這裏,不禁驚訝地問道:“哎,不久前不是你媽去看過你麽?而且肖副團長陪著去的。”
高軍一晃腦袋,宛如個碩大的吊瓜。
曹佑禮那短而粗的眉毛吊得更高了:“那你媽叫什麽?”
“史曼。”
“她今年多大歲數?”
“虛歲40.”
“你今年十幾歲?”
“20.”
“怎麽,你媽不到20歲就生了你?”
“是。”
“你爸爸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我兩歲那年。”
“你媽媽改嫁後,你是跟著誰長大的?”
“爺爺。”
“根據你前麵談到的情況說明,你媽從改嫁一直到你當兵時這段時間,從沒有回老家看過你,是麽?”
“是。”
“那你從什麽地方入伍的?”
“我媽從老家把我帶出來,領到肖副團長麵前,給了我一身軍衣,穿上就隨著新兵連到部隊裏了。”
“當時進行體檢了麽?”
“一個女醫生給看了看。”
“填寫入伍登記表了麽?”
“不知道。”
“入武部給你發入伍通知書了麽?”
“不知道。”
嗬!薑博襄聽到這裏心裏不由驚歎一聲。同時他也明白了前些日何澤為什麽到高軍所在的連隊沒有拿到他的檔案,不是當時猜測的是有人在做手腳,而是壓根兒就沒有。一個在連隊吃了兩年軍糧的戰士,居然沒有軍籍,也沒有記錄他出身曆史和家庭成員的檔案,實在是過於荒唐了。為此,他深感困惑和不安。因為透過這件事不僅說明連隊在管理上的混亂,更重要的是這件事的本身所暴露出來的問題的實質。可是他又感到,與這件事實不可分的麵前的這個老實巴腳的戰士高軍又是無辜的。因為與其說他是一個得利者,莫不如他是一個受害者。這樣一個壯實漢子,一旦他明瞭自己被當成一個憐憫者而又是通過不正當手段入伍的,他的心靈會受到嚴重的傷害。一個血性男兒,不怕苦,不怕難,甚至不怕死,就怕被人視為弱者憐嗬!況且這種憐憫的手段又是那樣不光彩,甚至是醜惡!
“給,再抽一支吧。”薑博襄伸手遞給高軍一支煙,他和曹佑禮也點燃一支,借此也穩定一下自己騷動不安的心情。
“小高,你們家過去的生活怎麽樣?”薑博襄吸了一口煙,思索地問了一句。
“窮得很。”高軍說完猛吸了兩口煙,好象他至今還充滿著饑餓。
“在你參軍前呢?”
高軍聽了薑博襄這句問話,鼻翼兩側酸楚地抽搐了幾上,臉色悲愴地一陣發白,急忙掩飾地一勾下巴,方才還筆直挺立的上身象斷了大梁似的塌了下來。
無須再問了,高軍參軍入伍前的家境已經明明白白地表露出來了。看來,現在的農村並非都是一派“鶯歌燕舞”,窮得叮噹響的地方依然存在。薑博襄不僅依稀看到了高軍家鄉那叫花子似的倦縮在黃土坡上的破舊窯洞,還有簡陋的窯洞前那缺少足夠熱情的古板而愚鈍的黃土地,而且他還依稀看到一個中年婦女臉上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憤和憂傷,目光中隱含著沉重的愁緒和忐忑不安的痛苦,還有那壓著心頭的難以排遣的重負和求得寬恕的作為一顆母親的愛憐,腳步匆匆地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奔向那個昔日給她帶來痛苦多於歡悅的貧窮村落……
“曹政委!”
正在遐思中的薑博襄猛覺耳畔想起一聲雷,惶惑地舉目一瞧,隻見高軍帶著一股風忽地站了起來,大膽地直視著團政治委員曹佑禮,兩眼冒著疑惑和渴求的目光,直言問道:“告訴我吧,是不是我當兵有問題?”
“哦……這……”曹佑禮對於高軍的突然發問,著實缺乏思想準備,一時語塞,吱吱唔唔。
相比之下,還是薑博襄老成深沉。他既是出於安撫又是出於同情地說:“小高呀,你入伍的事兒與你本人沒有什麽直接關係。聽說連隊團支部準備發展你入黨,好好幹吧,不要背什麽思想包袱。要相信領導,今後不會對你另眼看待的。”他說著認真地看了曹祜禮一眼。
曹佑禮表示理解地一點頭,並對高軍說:“小高,今天就談到這裏吧,回去後一定要按照薑委員的要求去做,以後有什麽想法和遇到什麽問題,可以直接找我。好,你可以走了。”
“是!”高軍兩個腳跟“嘎”地一磕,抬臂向薑博襄和曹佑禮行了一個軍禮。他的鼻翼激動地吸動了幾下,眼圈一熱,急忙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多麽棒的小夥子呀。”薑博襄看著高軍高大的背影發出讚歎。
“是呀,就憑這身力氣,到哪兒找了差事一天不掙個十塊八塊的。現在軍人的身價已經大大貶值了,他卻象搶香餑餑的一樣來當窮大兵,而且直今還是個黑戶口,莫名其妙。”曹佑禮發出疑惑。
薑博襄聽了曹佑禮的話,心猛地一提。他覺得曹佑禮的思索不僅符合實際,而且足以構成一個懸念。這個問題搞清楚,對於剖析史曼的行騙動機大有禆益。那麽,要搞清這個問題,應該首先從哪裏著手呢?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
電話是何澤從警備區招待所一號樓打來的。
何澤向薑博襄報告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
10分鍾前,何澤接到一個公安派出所的電話,說吳程與小天鵝賓館服務員康蒂昨夜在濱河公園有不軌行為,現被拘留。
怎麽搞的?薑博襄聞聽心幾乎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對於史曼問題的調查還沒有理出多少頭緒,結果自己人卻先搞起烏七八糟的事兒來了。現在的年輕人太不拘小節,特別是對於男女之間的事兒尤其不在乎,不僅不在道德和風化上嚴格加以管束,反而象領略抒情詩一樣盡情地尋找惑受。唉,現在真是人心不古嗬!薑博襄雖然感到很氣憤,但他還是表現得十分穩重。他以緩慢的語氣說了句:“知道了,一會兒我就趕回去。”並輕輕放下了電話耳機。
但是當他鑽進伏爾加轎車,隻是向送行的曹佑禮一擺手,“嘭”地一聲關上了車門,按捺不住地向司機馬奔一聲低吼:“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