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新聽說給張克敏落實政策補發的撫恤金還沒有落實到張克敏的妻子蘇士梅手裏,臉立刻陰了。
“你回去吧,我會盡快幫助落實的。”張曼新告訴神色憔悴的蘇士梅,話調顯得很沉重,似乎心裏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
“怎麽搞的?自治區落實政策辦公室早已下文,而且明確要求盡快給張克敏的家屬兌現補發的撫恤金。”張曼新待蘇士梅走後,眉頭一擰,顯然感覺到落實政策工作的艱巨和複雜。
為了盡快弄明原因,張曼新第二天就由銀川市來到農建五師政治部落實政策辦公室。一問,果然在對待張克敏的落實政策問題上基層組織三十四團還存在些許阻力。
“老張,雖然你為張克敏的事兒盡了很大力,要說起來也應該。可是,實事求是地講,張克敏的死畢竟不高尚。況且,當初你差點為他背黑鍋。你為他再跑來跑去的,犯得著嗎?”某專案組幹部說。
張曼新聽完這番話,神色立刻變得凝重起來。
是呀,張曼新每每回想起張克敏之死,胸中就泛出一種複雜的心態。
那是“文革”開始不久,作為由原前進農場改成的農建十三師的“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委員會鬥、批、改辦公室主任”張曼新,經請示“軍管會”批準,到原第七隊召開複查座談會,重點調查周乃兒冤案的實情。
複查座談會的地點在第七隊的禮堂。
這七隊禮堂,說得更確切點實際上是個堆放農具的庫房,除了根基和廊柱是用磚砌的外,四周的牆壁都是土坯壘成的,土坯外抹了一層石灰。人字型的屋頂,屋頂上鋪了一層土黃色的瓦。由於牆壁上的石灰剝落,顯得破舊不堪。室內既沒有舞台,也沒有專門用作開會的燈光和音響設備,隻是一個空蕩蕩的屋子。室內的麵積不算小,足足能夠容納五六百人。就是這麽一個禮堂,“文革”之初卻成了造反派枇判“走資派”的專用場所。
今天的被調查者是第七隊黨支部書記張克敏。周乃兒原來是第七隊的一個農工。
當張克敏走進第七隊的禮堂,渾身不由一抖,臉色立刻變得蠟黃。因為他曾不止一次被“造反派”在這個禮堂被批鬥,“噴氣式”、下跪和拳打腳踢,使他嚐盡了皮肉之苦。
那麽,張曼新為什麽要找張克敏調查周乃兒的冤情呢?
大凡原前進農場的人都知道,在“反壞人壞事”運動中,張克敏所在的第七隊被逮捕的人比較多,而且還製造了一起聳人聽聞的冤案。
那天,第七隊召開揭發壞人壞事群眾大會。主持會議的黨支部書記張克敏叫各個班組清點人數,結果隻有周乃兒沒到場。
“馬上去把他找來!”張克敏不悅地命令道。
負責找周乃兒的人推開他家的屋門,見周乃兒正在用鍋煮從隊裏的飼養場偷來的一隻母雞。
那人急忙跑回去向隊幹部們報告了實情。
“把周乃兒連同那隻偷的雞一塊帶到會場來!”
隊幹部們一聽,立刻火冒三丈,吼叫著派了幾個人,把周乃兒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扭送到了會場。
“周乃兒,你知道不知道隊裏要召開大會?”張克敏氣憤地問。
“知道。”周乃兒怯怯地答。
“知道開會你怎麽不來參加?”
“我、我實在餓得慌。”
“你餓得慌就去偷公家的雞是不是?”
“不、不……”
“你還不什麽?現在是人贓俱全,你還想抵賴?”
周乃兒被張克敏問得啞口無言。
接著,張克敏聯係周乃兒偷雞這件事,指出自治區開展打擊壞人壞事運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並號召大家以周乃兒偷雞為靶子,進行麵對麵的批判。
有的群眾在批判中說周乃兒偷公家的雞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
有的群眾在批判中說周乃兒偷公家的雞是反革命行為。有人在批判發言中還居然算了這樣一筆賬:即周乃兒偷的公家這隻母雞,每年可以下三百六十個蛋;如果將這三百六十個蛋用於孵小雞,以90%的成活率計算,就能夠孵活三百二十四隻小雞;這三百二十四隻小雞長大後,以每隻雞三元出售,那就是九百七十二元。
七隊的幹部們覺得這筆賬算得好,就把周乃兒偷雞這件事以這個計算法上報給上級有關部門。
結果,周乃兒便以偷盜公家九百七十二元財產的名義被判處三年徒刑。
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豈不是草菅人命?!
周乃兒事件,不僅當時在整個前進農場家喻戶曉,而且在寧夏的“反壞人壞事”運動中也成了奇特的典型。
因此,張克敏在“文革”開始時民憤很大也在情理之中。
有民憤,又是群眾運動,過火的舉動實屬難免。
但是,在今天對周乃兒冤案的複查中,張曼新和參加複查的人員繆寶謙、胡道義等人隻是想找張克敏核準一下事實,讓張克敏寫一份同意給周乃兒平反的旁證材料,並沒有想采取任何過火的行動。
“張克敏,周乃兒被判處三年徒刑是不是‘雙反’運動製造的冤案?”張曼新問。
“是。”
“你說,‘雙反’運動是不是搞階級鬥爭擴大化?”
“這、這我說不上來。”
“‘雙反’運動製造了成千上萬的冤情、錯案,有那麽多無辜的人被搞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和含冤而死,難道你還不承認是搞階級鬥爭擴大化嗎?”
“這、這……”
“我再問你,製造周乃兒的冤案你有沒有責任?”
“周乃兒的案件,我們隻是向上麵報告了一下,被判三年徒刑那是上麵定的。”
“你到現在還上推下卸!我問你,你當時是黨支部書記,如果你不讚成那個荒唐的算賬法,上級不看你們的報告,他們怎麽會知道?!”參加複查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張曼新和參與複查的人見張克敏推卸責任,文過飾非,態度很壞,希望他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接著談。
誰知,第二天淩晨,張曼新聽說:張克敏昨天夜裏跑到隊部外的鐵路上臥軌自殺了!
“怎麽會出這種事?!”張曼新聞聽大驚,急忙跑到出事地點,果然張克敏已橫屍鐵軌。
直到今天張曼新向筆者談起張克敏之死,仍感到不可思議。他覺得在那天的調查中,既沒有搞批鬥,也沒有搞逼供信,更沒有打罵,充其量對他的委過和敷衍塞責有些表示不滿,他怎麽會這樣脆弱呢?
張克敏是甘肅人,放牛娃出身,十幾歲參加革命,由於表現積極,入了黨,提了幹。按說,他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應該性格很堅強,更應該懂得什麽叫政治。他這樣一死,又是在“文革”中,會有好結果麽?
張曼新心裏不住地哀歎。
果然,張克敏的死被上級有關部門定性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
這是多麽可怕的罪名嗬!
不僅如此,當時張曼新也背上了罪名。一個與張曼新觀點相左的造反派組織,到處張貼大字報,說張曼新是逼死張克敏的凶手,揚言要拿他是問。多虧“軍管會”了解事實真相的人的幫助,張曼新才得以幸免。
但是,由於張克敏之死被定為叛黨自殺,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也立刻受到了株連。蘇士梅成了反革命的老婆,三個孩子成了反革命子女。
從此,母子四人,全靠蘇士梅每月三十二元的工資餬口。吃飯需要錢,穿衣需要錢,孩子們上學更需要錢,可是每人一個月才平均八元錢,哪夠分配呀!夠了吃,就夠不了穿;夠了吃穿,又夠不了孩子們上學需要的錢,真難哪!不到兩年工夫,蘇士梅就黑發染霜。
張曼新調到自治區黨委落實政策辦公室後,馬上著手為張克敏平反和落實政策。
“文革”中,為張克敏這樣的問題平反和落實政策,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
張曼新費了許多周折,才將張克敏的“畏罪自殺”更改成“非正常死亡”,按有關政策發給撫恤金。
張曼新通過與農建五師政治部落實政策辦公室的同誌推心置腹的交談,使張克敏的撫恤金立刻得以兌現。
張克敏的憮恤金雖然數目並不大,但對於處境十分困難的蘇士梅及其子女,無疑是雪中送炭呀!
蘇士梅一直想報答張曼新的恩情,卻總是找不到機會。
一次,她見到張曼新在第八隊時的班長李忠孝,懇切地說:“老李,什麽時候見到曼新,務必告訴他到我們家坐坐。他對我們一家恩重如山,我們全家要給他磕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