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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身在故鄉的異鄉人

  每當清晨,文靜的夜姑娘剛剛用灰褐色的紗裙掩遮住細滑的肌膚,東方天際尚未吐出魚肚白,從門前瀕臨一條小河的一座低矮的木板房裏,隨著一扇發白發烏的杉木門輕輕拉開,一個身高隻有一米三四,年齡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男孩走出來。他肩上背著個糞箕,手裏拿著把糞鏟,一個哈欠過後,兩個眼珠滴溜一轉,明亮的眸子如烏雲下一道閃電,亮亮的,精精爽爽。他步履快捷地踏著河邊的石板路,拐過一座石麵小橋,有時還在橋頭右側的古樟樹下撒泡尿,然後一溜兒小跑地拐上通往縣城的大道。

  這個鏡頭,街坊四鄰不知眼簾拍攝過多少遍,也沒有精確計算過時間跨度究竟是幾年幾月又幾日。

  但是,他們知道,這個孩子是個外鄉人,家庭出身成分不好。

  他的名字叫張曼新。

  他每天一大早兒起來,是去拾糞。

  這孩子,機靈、勤快、倔強,肯吃苦,有時又很頑皮,這幾年沒少挨他母親周雪影的打。

  怪哉,那年張曼新不是跟著他父親張式春回原籍青田縣三溪口村了麽?怎麽如今又成為外鄉人了呢?!

  難道他現在住的地方已經不是青田縣三溪口村了?

  對的。

  他現在住的地方是瑞安縣(如今已改市)莘塍區董田鄉華表村。瑞安縣的華表村與青田縣的三溪口村相距一百多公裏。兩個村子也不屬於一個縣,本村人豈不視他為外鄉人?

  那麽,他為什麽不在自己的原籍而來到異鄉呢?

  當張曼新追溯起這個變化時,沉重的臉上露出一種痛苦的無奈。

  那年,他父親張式春滿懷熱望地帶著全家回到三溪口村,可是沒過多久原來的希望就變成了失望。

  一來,張曼新的祖父張宗懷和祖母伍文柳對他們一家的“落葉歸根”從內心裏講並不歡迎,尤其是他的祖母表現得更是不加掩飾。起初,他祖母滿以為他們一家人回來肯定是“衣錦還鄉”。張式春在國民黨部隊呆了十多年,大小總是個軍官,又是個開汽車的,肯定腰包揣得鼓鼓的。常言道:“馬達一響,黃金萬兩”。況且,無論哪朝哪代,當官的都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三年清知府,萬兩雪花銀”。有幾個當官的真正是超凡脫俗,兩袖清風?要不,人們都爭著當官幹什麽?還不是為了名為了利?誰知,張式春十幾年的積蓄除去由南寧到三溪口村的一路花銷,餘下的所剩無幾。究其原因,倒不是他多麽廉潔,一塵不染,而是太老實,老實得都有些過分,有些迂腐,甚至有些窩囊。為此,周雪影沒少埋怨過他。你想,張曼新的祖母以為他們的到來使家裏突然長了棵搖錢樹,沒想到卻來了一群窮鬼,反而增加了五張吃飯的“填不滿的窟窿”,她能高興麽?

  其次,張式春自幼讀書,到國民黨部隊後又是開汽車,回到三溪口村就要麵朝黃土背朝天,在土裏刨食吃。可是,耕、構、鋤、耪這些基本的莊稼活他樣樣都拿不起來,充其量隻能頂個半勞力。周雪影呢,不要說不會幹莊稼活,就是一開口像唱歌一樣說的是普通話,一句本地話都不會講,說上七八句張曼新的祖母連一句都聽不明白,還有她整天穿的衣服是幹幹淨淨、利利落落,一年四季腳上都穿鞋,就是不肯打赤腳。就憑這兩樣,張曼新的祖母從心裏就不待見。

  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張曼新的父親張式春這一輩子共有三兄妹,即張曼新還有一個姑姑和一個叔叔。姑姑名叫張春英,叔叔名叫張式壽。張式壽是張式春解放前花錢供著讀的大學,解放後分配到距青田幾十公裏遠的景寧縣第一中學任教。張春英的丈夫夏誌善解放前夕去了台灣,據說長期在國民黨國防二廳工作,張春英與小張曼新四歲的兒子夏曼悟留在大陸,長期與張曼新的祖父祖母一起生活。不知是應了“天下父母愛小兒”的古語還是張春英一直跟父母生活感情深,張曼新的祖母對女兒和外孫格外疼愛,而對兒子尤其是對兒媳及孫子孫女卻冷眼相待。

  再有,本來張曼新的爺爺張宗懷土改時因有五間瓦房、八畝五分田和曾雇過長工,被定為地主成分,戴上了“四類分子”的帽子,多虧他人緣好,村政府和鄉親們沒對他采取“專政”行動,可是張曼新一家人回來後,他父親張式春是國民黨軍官,屬於監督勞動改造之列,他母親周雪影又出身軍閥高級幕僚家庭,曾經是官宦之家的闊小姐,也屬於“專政”範圍,這豈不是雪上加霜麽?

  這諸多的因由,張曼新的祖父和祖母怎麽會不嫌棄他們一家呢?

  人被嫌棄了還能有好日子過呀?

  張曼新的母親周雪影不是不會幹莊稼活麽,那麽張曼新的祖母伍文柳就叫她去磨麵。

  青田一帶磨麵不像北方磨麵用驢馬拉磨,北方磨麵一次少說也要磨個二三十斤,而青田一帶是用手臂三百六十度地搖,一次大多磨上三四斤。那石磨雖不像北方的石磨大,可俗話說得好,“路遠沒輕載”。用這種磨磨麵,每次在磨眼裏隻放四五粒糧食,磨完三四斤麵需要半天時間。你想,四五個小時不停地搖,一般人的胳臂哪裏吃得消?周雪影過去從來沒幹過這種笨重的力氣活,她哪裏受得了呀!第一天磨麵還好點,可是從第二天開始她的右胳臂就腫得抬不起來了,挽起袖子一看肉皮紅蘿卜似的,紅中帶亮,搖起磨來又酸又疼,像刀割一樣,額頭的冷汗一層一層地冒。晚上躺在床上,整條胳臂不知往哪兒擱,一剜一蹦地疼得像化膿,那滋味兒,實在難以忍受。周雪影性格很剛強,但剛強的她在磨麵時也沒少掉眼淚。

  張曼新的祖母還給周雪影定下一條規矩:不磨完麵不要吃飯。

  說來也怪,周雪影每天上午緊趕慢趕磨完麵,保準是過了吃中午飯的時間。

  趕不上吃熱飯就要吃涼的。

  可是給周雪影剩下的涼飯又是什麽呢?

  張曼新的祖母每天中午做的少得可憐的淨米淨麵的飯食,是叫下田幹活的男人和孩子們吃的,女人們隻吃蕃薯麵做成的飯食,涼了,硬梆梆,黑漆漆,那模樣用周雪影的比喻像個“狗屎橛兒”。吃一口甜中發澀,還有些牙磣,再加上沒有可口的菜,吃起來卡在喉嚨口就是伸直脖子也難以下咽。

  這還不算,張曼新的祖母將全家十來口人的衣服都叫周雪影洗,縫縫補補的活兒也都叫周雪影做,農忙時田裏的活計也要叫周雪影幫助幹。

  那苦,可沒少吃呀!

  那累,可沒少受呀!

  當然,張式春一年四季也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別人需要出五分的力氣就能幹完的活兒,他要出十分的氣力才能完成,能不苦不累麽?

  既然在三溪口村實在呆不下去,那就回廣西南寧吧?

  周雪影在二溪口村生活了十幾天,就難以忍耐地對張式春說咱們回南寧吧,在這裏我實在生活不下去了。你不是向領導請的是長假麽?回去就可以上班。

  張式春呢,他覺得在三溪口村雖然苦點累點,但總能過上個安心的日子,所以一直不吐口。周雪影為此沒少與他爭吵。但吵歸吵,張式春不說走,她一個婦道人家拖兒帶女的也沒辦法。

  就這樣,張曼新一家在三溪口村逆來順受地生活了四年。

  到了一九五五年,真個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前後不到兩個月,周雪影死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她的女兒,另一個是她在瑞安縣華表村的妹妹周玲叫她帶養的兒子小波。

  自己的女兒死了,周雪影還不怎麽悲痛。死了一個女兒還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後來又生了一個女兒叫張曼萍再說,孩子生在這樣的家庭也是活受罪,死了就死了吧。可是,自己的妹妹周玲的兒子死了周雪影卻是悲痛欲絕呀!妹妹周玲雖然有三個孩子,可小波是她惟一的兒子呀!周玲將兒子給姐姐帶養,除了自己因當教師實在太忙外,還有一層用意就是借此每月給姐姐寄十幾元錢,以補生活之需。休看這十幾元錢,在那年月可就頂大用了。他們一家到三溪口村後,過了不到兩年張曼新的祖母就叫他們單獨過日子了。一家六張嘴,要單獨過日子,連買蕃薯麵吃的錢都沒有,可怎麽活呀?張曼新的姨媽周玲聽說後,就把兒子小波送來,於是這十幾元錢就派上了大用場,一家人餓肚子的問題便迎刃而解。對於妹妹的一片心意,周雪影心裏是明鏡似的。再有,這兩個孩子死得是不明不白。兩個孩子開始都是先喊肚子痛,接著發高燒,還沒來得及送醫院,就沒氣了。從發病到死仿佛是眨眼間的工夫,到如今也沒弄清楚究竟是什麽病因。

  “老天爺呀,哪怕你叫我死一個兒子呢,也不該把小波帶走呀?這叫我可怎麽向妹妹和妹夫交待呀?!”周雪影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

  那幾天,周雪影的臉像貼上一層黃裱紙,沒有一點血色,目光直勾勾的,不吃不喝,傻了似的。

  周玲和丈夫古炎聞訊後,火速從瑞安縣華表村來到青田縣三溪口村。周玲不但沒有說一句埋怨的話,也沒有為兒子的死當著姐姐的麵掉一滴眼淚,還不住地勸周雪影姐,您不要老是想不開,黃泉路上無老少,人的壽命都是有定數的,小波死了,是他的壽命就該這麽長。人死如燈火,傷心也救不活他。再說,我和古炎還年輕,想要兒子,就再生一個唄!

  “我的好妹妹,你這是磕掉門牙往肚裏咽呀!”周雪影心裏知道這是妹妹周玲說給她的寬心話。可是,周玲愈是強忍著失子之痛,周雪影就愈發地自責。她兩眼哭得像對紅燈籠,充滿了血絲,喉嚨腫得連口水都咽不下去,整個臉脫了形似的嚇人。

  周玲和古炎深感周雪影一家在三溪口村的日子實在難熬,同時他們夫婦都在從事教育工作,在華表村分的幾畝田也無人耕種,家務事也需有人料理,所以就動員周雪影全家搬到華表村去住,在華表村落戶的事情由他們負責辦理。

  華表村是個地道的魚米之鄉,距海邊隻一步之遙,又在飛雲江畔,田疇平展,河渠縱橫,四季稻香,魚蝦鮮美。相比之下,三溪口村雖說是青山秀水,田疇滿坡,但比起華表村來要貧窮得多,閉塞得多,落後得多。

  周玲的丈夫古炎雖然也在國民黨部隊呆過,按說級別比張式春還高,可是由於他家庭出身是貧農,父親一直是華表村小學的教師,威望很高,他們夫妻兩個回到華表村後,又在華表村小學任教,所以博得當地政府和村民們的擁戴。幾年後,他們由民辦教師轉為國家公職教師,兩個人每月的工資四十八元,在那時的鄉下算得上是個富裕人家。

  於是,周雪影見妹妹和妹夫實心實意要他們去華表村,便與張式春說了聲,就答應了。

  這就是張曼新一家由青田縣三溪口村來到瑞安縣華表村的經過。其中充滿了難以啟齒的辛酸。

  張曼新一家六口來到華表村的姨媽家,姨媽家除了姨媽和姨夫外還有兩個表妹,一個叫古媛媛,一個叫古蓓蓓,再加上不久從四川搬來一起生活的外祖母唐富榮,總共為十一口之家。

  十一口人住在小河邊這座不足五十平方米的低矮的木板房裏,不要說進進出出,就是連夜晚怎麽睡覺都難以想象。

  筆者不久前陪同張曼新故地重遊,通過親眼目睹得知,屋裏麵用木板隔成三間房,靠裏麵的兩小間,一間是張曼新的姨媽一家睡,一間作為廚房,臨近小河的那個長條房間,白天將木床板拆掉作為堂屋,夜晚供張曼新一家六口加上外祖母睡覺,由於房間窄,就采取“打通腿”的辦法,即一個人頭朝裏,一個人頭朝外,這樣每個人不僅占的麵積小,還節省鋪蓋,一舉兩得。

  周雪影在這由三方組合的大家庭中,扮演當家人的角色,收拾屋子做飯,縫補漿洗,看管孩子。周玲夫婦每月將工資悉數交給她,由她安排著過日子。

  周雪影感到,越是妹妹和妹夫信任自己,就越要處處做到節儉、公平和嚴以律己。尤其是對於孩子們的吃喝穿戴,她寧肯有兩塊糖都給媛媛和蓓蓓吃,也不掰成四份叫曼君和曼萍與媛媛和蓓蓓分著吃。她想,一塊糖掰兩半總免不了這一半多那一半少,分不均勻就容易產生矛盾,滋生罅隙。後來周玲發現了這個問題,多次鄭重地給周雪影講,外甥女和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該厚此簿彼。可事後,周雪影依然我行我素。所以,周雪影在這個大家庭中“當政”十幾載,姐妹兩家從來沒有產生過裂痕。

  由於周玲和古炎時常在學校住,兩個女兒由周雪影照管,所以媛媛和蓓蓓對周雪影格外親。直到今天,蓓蓓還向周雪影叫媽,向周玲叫姨。

  周雪影過去總給張曼新講,人要知恩圖報。什麽時候都不要忘記姨媽的恩情。張曼新對於母親的教誨,牢牢銘刻在心,不但以後對姨媽一家加倍報答,而且對於別人也以體恤、寬容和仁愛處之,拓展了其廣闊而豁達的胸襟。

  張曼新到了華表村後,繼續讀小學,放了學就幫助母親看孩子,每天一大早兒就去拾糞。

  這便是街坊四鄰幾乎每天清晨都攝入眼簾的鏡頭。

  張曼新每次拾糞總要比其他孩子拾得多。他的訣竅是跟蹤追擊,即用快跑的辦法緊緊跟在豬的P股後麵,發現豬要屙屎了,立刻將糞箕放在豬P股下,這時豬的兩隻後腿向兩側一岔,一攤冒著熱氣的豬屎“咕咚”一聲落在他的糞箕裏,誰也休想搶走。他那看著豬糞落糞箕的目光,得意中帶有幾分狡黯。

  人說:機靈的孩子大多都頑皮,大多頑皮的孩子都機靈。

  張曼新是既機靈又頑皮。

  那還是在青田三溪口村時,張曼新時常與同齡大的孩子到村頭的河裏抓魚。因為河水清澈見底,別的孩子看到一條魚在遊動,立刻餓虎撲食般躥上去,又喊又叫,又拍又打,結果鬧騰了半天也沒抓住。可是張曼新呢,卻不吭不哈,留心觀察魚的習性。他發現,魚一見到人的影子和響動,就往河床裏的石頭底下躲。於是,他抄起一塊大鵝卵石,猛地舉到頭頂,隨著“嗨——”地一聲,鵝卵石“砰”地砸在藏有魚的石頭上,被震昏的魚立刻翻著白肚皮浮出水麵。結果,抓了半天魚,別的孩子兩手空空,張曼新卻大獲豐收。

  張曼新到了華表村,有時頑皮地躺在橋頭右側的長條石欄上佯裝睡覺,待與他年齡相近的女孩子路過他身邊,便掀一下人家的裙裾或搞出點什麽惡作劇,有的女孩子氣不過,就去找周雪影告狀。張曼新料到,要挨母親一頓打是肯定無疑了,於是,他靈機一動,回到家就把小妹曼萍拉過來哄著玩。當周雪影氣咻咻地質問張曼新為什麽欺負人家女孩子並抄起掃地苕帚就要訴諸武力時,他立刻往曼萍P股上擰一把,曼萍“哇”的一聲大哭,周雪影以為小女兒被嚇著了,急忙扔下苕帚去哄曼萍,張曼新便趁機溜之乎也,一頓皮肉之苦隨之避免。

  張曼新至今仍記憶猶新的一件事是:那年,他沒有告訴父母,獨自一人到瑞安縣城去玩。

  華表村距瑞安縣城十二華裏。

  一路上張曼新就像逃出牢籠的小鳥,甭提多高興了。他紮煞開兩個手臂,模仿鳥的雙翅,躥呀,跳呀,喊呀,叫呀,總覺得自己能飛起來,而且能飛到人的肉眼看不到的高度。

  他到了瑞安縣城,置身於繁華的鬧市,覺得什麽都新鮮,左看右看瞧不夠。待他覺得饑腸轆轆了,一摸口袋,一分錢都沒有裝著。因為周雪影過日子節省,也不讓孩子們養成平時亂花錢的毛病,所以從來不給孩子們零花錢。

  饑餓的滋味兒真難受嗬!

  眼巴巴地看著街道兩邊摩肩接踵的賣食品的攤位和飯鋪,那白花花的米飯,那暄騰騰的饅頭,那油黃油黃的糍粑,那香氣四溢的糕點,沒有錢隻能幹眼饞呀!

  偷,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付,眾目睽睽之下他又覺得難為情。

  不敢偷還不肯討又沒貧錢,那就隻有餓肚子了。

  這是張曼新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沒有錢的難處,也是他最深切地體會到沒有錢的人的苦楚。

  餓著肚子就不要再瞎逛了,那就快回家吧!

  張曼新剛剛跑出縣城沒多遠,不知道什麽時候變陰的天空灌了鉛似的灰中帶黑,黑中泛亮,一陣風吹來,涼嗖嗖的,渾身激靈打個冷戰,頓時暴起一層雞皮疙瘩。

  “不好,要下大雨!”張曼新一句話剛喊出口,瓢潑大雨像決堤的洪水,從天而降。刹那間,混沌了天空,混沌了地麵,四周水茫茫一片。

  渾身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張曼新,一看天快黑了,道路上是沒踩深的雨水,到華表村還有十多裏路,怎麽走哇?!

  他突然想到乘船。對,要是乘船回家,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於是,他跑到縣城通往華表村的一個碼頭,恰巧有一老翁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立在船頭,在等候乘客。

  他“噌”的一步跳上船,開口說道:“到華表村!”頗有幾分頤指氣使。

  老翁見張曼新年歲雖然不大,但口氣不小,像個有錢人家的孩子,本來想問問他乘船有沒有錢,卻呶了呶嘴沒有說出口。但是,當到了華表村,就不能不提錢了。於是,他向張曼新一伸手:“拿來吧,兩角錢。”

  “兩角錢?怎麽要這麽多!”張曼新一聽眼都直了。休說兩角錢,身上就是一分錢也沒有呀!

  “大伯,我、我今天身上沒帶錢。”張曼新囁嚅地鼓了鼓嘴,怯怯地說。

  “什麽,你沒錢?你沒錢怎麽乘我的船!”老翁的眼珠瞪得核桃般大。

  “大伯,我身上真的沒帶錢,不信,您、您翻。”張曼新見老翁大為光火,嚇得都口吃了。

  “你不用騙我,我不信!你不是說你的家在華表村嗎?走,我跟著你向你父母要去!”大概老翁過去經過不少這類事,所以顯得很老道。

  張曼新一聽傻眼了。其實,他的家距離老翁停船的地方不足五百米,隻要把船頭往右一掉,穿過小橋就到了。然而,張曼新心想,不能據實告訴他。他要是知道了,保準會找到家裏,向母親索要。母親聽說後,還不扒掉自己一層皮呀!兩角錢,可不是個小數目!一斤鹹鹽才五六分錢,一斤雞蛋還不到兩角。可是,不告訴他,又沒有錢給他,他怎麽肯叫自己脫身呢?

  鬼機靈的張曼新想起腳上穿的是周雪影剛給他做的一雙新布鞋,便毫不猶豫地扒下來,向老翁眼前一舉大伯,我的家在村子裏麵,我把這雙新鞋先押給您,然後我回家去給我媽要錢,等我回來再用錢贖我這雙新鞋,這樣總可以吧?您看,這雙新鞋,兩角錢總值吧?我要真不回來送錢,您也不會吃虧。

  老翁見張曼新說得有理,就同意他下船去給家裏要錢。

  張曼新下了船,跪在泥水裏向老翁磕了個頭謝謝大伯!然後撒腿就往村子裏跑。他哪裏敢立刻回家呀,他往村子裏跑的目的,一是叫撐船的老翁不會追上來跟著他到家裏要錢;二是要找個地方,捱到天黑,再想個法子躲過母親的打。

  天黑了,雨還在緊一陣兒慢一陣兒地下個不停。已經做好晚飯的周雪影左等右等也不見張曼新回家,門外天黑得像扣了口鍋,一切都失去了本來麵目,又下著大雨,他萬一有個好歹怎麽辦呀?!

  周雪影叫張式春出去找了兩遍,張式春回來說沒有找到。

  周雪影又派曼君和曼林到張曼新幾個同學家去問,回來也都講他的同學們不知道張曼新的去向。

  這一來,周雪影慌了。

  全家人也都慌了。

  一家人像屋子裏著了火似的衝出門外。

  “曼新——!”

  “哥哥——!”

  呼叫聲此起彼伏。

  周雪影的喊聲中明顯地帶有哭腔。

  這時,張曼新才佯裝跌跌撞撞的樣子從遠處跑過來。

  周雪影驚喜地看到了兒子,雖然憤怒地責問張曼新到哪兒去了,但當張曼新告訴她到外村一個同學家玩去了,回來因天黑雨大迷了路,鞋也跑丟了,她隻顧慶幸兒子平安無事,也就不打罵兒子丟了鞋了。

  張曼新在少年時做的這種“鬼頭”事兒可謂舉不勝舉。他媽周雪影經常叫他去買醬油,給他一角錢。鬼機靈的張曼新,腦瓜一轉,隻買了八分錢的,剩下的二分錢便揣進了自己的腰包,以備買塊水果糖呀什麽的。但是,他又怕被他媽看出買的醬油少,於是到河邊將醬酒瓶“咕嘟嘟”灌進一些河水。這樣一來二去,他媽發現醬油怎麽那樣稀呀,一拷問,張曼新才供出實情,當然一頓打總要挨定了。

  張曼新在華表村被視為外鄉人,又家庭出身不好,尤其是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受到的歧視和虐待使他四十年後向筆者回憶起來,依舊不寒而栗。

  張曼新小學畢業時,因祖父張宗懷的地主成分和父親張式春曾為國民黨中尉軍官的曆史問題,被當地的中學拒之門外。

  上不了學就得在農業社參加勞動。

  年僅十三四歲又身材瘦小的張曼新,與身強力壯的大人們幹一樣的農活。

  可是,每天勞動結束後,記工分時,給壯勞力記八分,給與張曼新同齡大的半勞力記三分,卻隻給張曼新記一分半。

  這也太不公平!也太欺負人了!

  張曼新實在氣不過,這天趁勞動間隙,問隊長為什麽給他記那麽少的工分?

  常言道隊長隊長,半個皇上。這個隊長平時就專橫跋扈,沒想到被他視為“地主崽子”的張曼新會突然質問他,一時又想不出如何回答為好,臉蛋子一下子紅得像個猴腚,粗脖子漲筋地衝著張曼新吼道為什麽,你說為什麽?你看看,他們哪個不比你的成分好?

  “成分不好又怎麽啦?我又沒比他們少幹?”張曼新理直氣壯。

  “你再看看,他們哪個長得不比你高?”隊長滿口噴著唾沫星子。

  “長得高怎麽啦?”張曼新一梗脖子。

  “長得高就比你力氣大!”隊長那粗嗓門像牛吼。

  “我不信。”

  “你不信?那你敢不敢跟他們摔個跤試試?”

  “試試就試試!”張曼新一梗脖子。

  “好。”隊長拉過一個比張曼新幾乎高半頭而且年齡比張曼新大三四歲的孩子,“你跟他摔!”

  好勝心強的張曼新挽起衣袖,往手心裏吐了口唾沫,兩眼虎虎地盯著那個比他高的孩子,抻脖子探腦門,那神態活活像頭頂架的無所畏懼的牛犢子。

  “上,狠狠地摔他個外鄉佬,摔他個地主崽子!”周圍的人齊聲為那個大孩子呐喊助威。

  結果,兩個人一交手,沒有僵持多久,張曼新冷丁用左腿往對方兩腿間一伸,一個絆子,借勢上身一用力,把那個大孩子摔了個仰麵朝天。

  “呸,軟蛋稀泥!”隊長黑著臉罵了那個大孩子一句,向另外兩個身高與張曼新不相上下的孩子一揮手,“上!”

  兩個孩子懾於隊長的威嚴,焉敢不上去摔?他們猛地衝過去,一個抓住張曼新兩隻胳膊,一個抱住了張曼新的後腰。

  張曼新就勢往下一蹲身子,先是用後腦勺頂住身子前麵那個人的下巴頦兒,他不禁往後一仰脖子,張曼新趁機雙臂用力一操,那人一連後退了好幾步,一P股蹲在地上。張曼新接著一回身子,雙手抓住身後那個人的褲腰帶,憋足一口氣,雙臂用力往前一掄,那人被扔出去足有一米遠,像個從藤架上掉下的南瓜,“咕咚”摔在地上。

  “媽的,我就不信貧下中農摔不過這個地主崽子?”隊長的臉拉得像驢,脖子漲得比頭粗,可著嗓門衝著四五個像張曼新大的孩子吼,“你們他媽的都給我上,摔死他個頭毛生的(即婊子養的)!”

  “對,都一齊上,看你們能不能把他摔倒!”周圍的人又嗷嗷地大叫著起哄。

  四五個孩子一齊撲上去,抓胳膊的抓胳膊,摟腰的摟腰,扳腿的扳腿,盡管張曼新拚死掙脫,終因寡不敵眾,被幾個人按倒在地。

  “你服不服?!”隊長叫那三四個按著張曼新的孩子鬆開手,指著爬起來的張曼新的腦門,得意地問。

  張曼新用袖子一抹嘴巴上的土,兩眼憤怒地瞪著隊長:“不服!他們幾個人摔我一個,算什麽本事?”

  隊長見張曼新居然像吃了豹子膽一樣頂撞自己,惱羞成怒地用本地方言大罵了一句:“狗生的,假死假呆,板門上抬抬!”掄起胳臂,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張曼新的左耳上。

  張曼新頃刻間覺得左耳“叭”的一聲像個炸雷響起,被震得腦袋“嗡”的一聲,兩眼直冒金星,嘴角頓時流出一股殷紅的血跡。

  張曼新的左耳被殘酷地打聾了,至今未愈。

  張曼新回到家向父母哭訴,命蹇的父母聽了雖然心裏憤憤不平,但是敢怒而不敢言。他們忍著憤懣勸告兒子,要忍氣吞聲,誰叫我們家庭成分不好呢?隊長打了也就打了,不服氣又能怎麽著?以後不要再與別人比,人家是貧下中農。父母在給張曼新說這番話時,眼裏透著痛苦而憂傷的無奈。

  前不久,張曼新告訴筆者,要是有機會的話,想找一找那個曾打過他的隊長,不是要再理論個高低,而是告訴他那不是他的過錯,是那個時代對人性的扭曲。

  這就是張曼新寬闊的胸襟!

  這就是張曼新超然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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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