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多瑙河

第二節

　　從那天開始，我想見縫插針地采訪張曼新，可是他卻沒有絲毫的閑暇，簡直忙得兩個腳跟兒整天不沾地。

　　且不講張曼新是“華聯會”惟一一個既“脫產”又不拿工資的專職人員，他還向數萬名旅匈華胞宣告，他的手機二十四小時不關機，有事情隨時可以找他，活活一個“全日製”辦公；還有從國內來的這個“考察組”那個“訪問團”走馬燈似的不斷，隻要找到“華聯會”門上，他都要熱情接待。這兩者加一起，能不忙得團團轉麽？

　　誰知，就在我歸期將至，滿打滿算還有兩天時間，以為采訪他將成為泡影時，他卻在接近子夜時分，風塵仆仆地來到我住的房間。

　　“劉主編，你能不能熬夜？”他見我正翻閱他提供給我的有關資料，便開門見山地問。

　　我心有靈犀地放下手中的資料，心想，近幾年雖然身體欠佳，很少再熬夜寫東西，但多年養成的職業習慣還屬於一個夜貓子，便超逸也似的一哂，道隻要你頂得住，我沒問題。

　　他聽了快慰地一笑，說我是睜眼就工作，閉眼就休息。咱到我樓上的報社辦公室，裏麵有沙發，坐著舒服。他說完轉身就走。

　　“這家夥真是個急性子。”我心裏說著，急忙找出采訪本，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在我們居住的樓上有“華聯會”主辦的《歐洲之聲》報的幾間辦公室，張曼新當時任《歐洲之聲》報的社長兼總編輯。他的社長辦公室倒也寬敞，迎門的雪白牆壁上掛著國家主席江澤民訪問匈牙利時在中國駐匈牙利大使館接見“華聯會”代表的大幅合影照片，其中還有一幅是江澤民主席與張曼新握手的鏡頭，顯示著“華聯會”的榮耀及機國對他們的褒獎。在他寬大的黑漆寫字台上除了幾件辦公用具外，一麵台式的鮮豔的五星紅旗高高矗立，其“祖國永遠在我心中”的寓意是顯而易見的。在進門的右麵牆壁下，放著一個長條沙發，單人床似的寬大，後來從談話中得知，這個長條沙發常常是張曼新工作到深夜和衣而眠的“床”。

　　“肚子餓了嗎，來包方便麵吃吧？”張曼新說著俯身從寫字台左側的抽屜裏取出兩包方便麵，抄起熱水瓶就要給我沏泡。我連忙製止，說明我是糖尿病患者，每天的主食嚴格限量，再餓也得殘酷地施行“饑餓療法”。

　　“怎麽，這就是您的夜宵兒？”我不禁驚訝地問。

　　“這不僅是我的夜宵兒，還常常是我的早點。我吃飯很少有準時準點，是感到餓了才吃，感到渴了才喝。”張曼新回答得輕鬆愉快，似乎此刻能吃上方便麵就心滿意足了。

　　我所以驚訝，是因為從我初步掌握的材料上得知，張曼新六年前挈婦攜子來到陌生的國度匈牙利，獨步天下，幾經拚搏，創辦了匈牙利最大的家族商貿公司——匈牙利長城責任有限公司，仿佛已是腰纏萬貫。當他得知浙江溫州地區發大水和為了支援中國的“希望工程”，多次慷慨捐資，少則十幾萬，多則幾十萬，夠財大氣粗的了，還至於對自已摳門兒到經常吃方便麵的地步麽？這也太有點苦行僧了吧？！

　　我委婉地規勸道男人五十歲上下，是身體機能的調整期，生命顯得很脆弱，不少人在這個年齡段不注意出了問題。我勸您還是要注意休息和飲食。

　　“道理我也明白，可一幹起工作來就身不由己地成了拚命三郎。沒法子，這也叫本性難移。”張曼新說著三吞兩咽把一碗方便麵吃進肚，用手一抹嘴，兩眼炯亮地盯著我，“咱們怎麽談？”我向來采訪不給采訪對象出題目，更不喜歡提諸如“您感到最高興的事兒是哪些？”和“您感到最苦惱的是什麽？”之類的問題，而是由采訪對象天馬行空，想談什麽談什麽，這樣看似漫無邊際，其實采訪對象想談的都是有感而發的“幹貨”，都是其思想的閃光。反之，你如果想在采訪中限製他，那麽在你成文時他必然會限製你。不論是傳記文學，還是文學的傳記，都是文學創作，都需要對采訪對象提供的翔實紛繁的素材進行歸納、提煉、消化、徹悟，從而文學地表現出來。於是我說您想怎麽談就怎麽談，您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張曼新是個非常健談的人，又屬興奮型的性格，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的話語，似大江東去，浪濤澎湃，一瀉千裏。

　　所以，聽張曼新講話，簡直是一種享受，還常常感到如饑似渴。因為，他談的話題往往將你的大腦神經調度到最佳興奮狀態，使你與他一起亢奮，一起激動。

　　兩度晨星隱沒。

　　疲憊之極的張曼新禁不住伸展雙臂打個哈欠，雙手一搓來個“貓洗臉”，如炬的目光在我臉上燃燒我提個要求，你要寫，就寫出一個真實的張曼新。

　　“此話怎講？”我也禁不住打了個哈欠，不解地問。

　　“就是好的方麵要寫，不好的方麵也要寫。”張曼新又為緩解極度疲憊搓了搓臉，“其實人吃五穀雜糧，又有七情六欲，哪有處處都高尚的，都高尚了就沒有高尚了。所以把我幾乎大半生所做的好事和壞事都應如實地寫出來，壞事常常比好事對人的教育還大，像馬謖失街亭和關雲長兵敗走麥城。”

　　“好，我一定寫出一個真實的張曼新。”我鼓足勇氣說。

　　“我怎麽聽著覺得你的話底氣不足哇？”張曼新兩眼錐子似的盯著我。

　　“那也不能搞自然主義呀！”我分辯道。

　　“我都不怕你寫出我的壞事來讓讀者罵我，你還怕什麽？再說，我做的好事比做的壞事實際上隻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問題。所以你要寫我，就好的孬的都統統端給讀者，這樣讓人覺得才真實，才有可信度，不管是正麵的還是反麵的才有借鑒價值。要是搞假、大、空，既欺騙他人，也欺騙自己，還不如不寫，你說呢？”張曼新那犀利的目光咄咄逼人，大有“三擊掌”的架勢。

　　“好，你就介紹吧，我再經過廣泛深入的采訪，再來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而合盤托出！”我用拳頭一擊沙發扶手，來了個話出口落地成坑。

　　張曼新眉宇愉悅。

　　我卻眉峰如鼎。

　　§§第一章 留在童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