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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愛就愛個無悔(1)

  愛就愛個無悔

  這是一個過去的故事。

  一

  場務連連長周振滇一步跨到二班宿舍前水泥台階,隨手撳滅了兩節一號電池的鐵皮鍍鎳手電筒,眼前騰起一股亮辣辣刺目的白煙兒,整個身子頓時被浩瀚無垠的夜色融化了,竟然不留一絲蹤影,隻有遠方傳來一聲貓頭鷹悠長而苦悶的低吼。

  “這個熊天兒,黑古隆冬地象個炕洞!”周振滇的舌頭硬撅撅地打個橫滾兒,那低沉但透徹力極強的嗓音使人很難判斷是出於對黑夜的憤然還是胸腔中壓著一股與此連帶的不吐不快的火氣。

  此刻的夜,的確黑得有些賣弄。死人臉樣的天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也沒有隕石劃落的流光。過於死板的大地上雖然錯落有致地分布著排排營房,然而卻沒有一束顯示活力的燈火。一個具有高度戒備觀念的連隊夜間是嚴格實行燈火管製的。因而場務連整個營區一片黑暗,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黑暗得居然覺不出四周有任何動感,連冷瑟的夜氣似乎也粥狀般凝固了,一切都被壓縮變形,一切都失去了層次,而被野蠻地同化為同一個黧黑的臉譜。

  暗夜。兩年前不也是這樣一個混帳暗夜麽?就在全軍開展“四好連隊”運動的第一個年頭,也就是基地第一次開始評比“四好連隊”馬上就要定盤子的關節眼兒上,一次緊急集合,場務連狼狽到家了。不僅在到達指定地點的時間上成了全基地的“副班長”,而且著裝上也是洋相百出。結果,本來可以爭一爭的“四好連隊”便一錘子砸了鍋。這兩年,場務連狠抓諸如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硬指標,連續兩年榮獲“四好”。上星期基地搞了一次緊急集合,場務連居然比連續三年被評為“四好連隊”的汽車連還快了一分半鍾。嘿,不要說比汽車連快了一分多鍾,就是打個平手也光彩!可是,噢,露臉了,就可以高枕無憂啦?就可以忘乎所以地四仰八叉睡大覺啦?嘖嘖,你瞧瞧二班宿舍那個亂糟糟的熊樣子:脫下來的軍衣,有的塞在床頭櫃裏,有的扔在椅子上。解放鞋有的一隻鞋尖朝裏,有的一隻鞋尖朝外,還有的兩隻幹脆分了家。特別是那個從警衛連調來不久的戰士張喜良,身上蓋的被子早被踹到床鋪下麵去了,除了腚勾兒裏罩著塊遮羞布,其餘部位赤條條一絲不掛,那躺著的熊姿勢活活一個“太”字。還有那個五年老兵王文高,懷裏緊緊抱著個枕頭,抽都抽不出來。成何體統?!第四季度都過去一半多了,轉眼兒又到年終評比了。萬一……

  周振滇強忍怒氣地急火火向連隊走去。盡管天黑得看不清路,但他依然昂首挺胸,目視前方,步距嚴格保持六十五公分,矮墩墩的身材象個打足氣的皮球,一衝一衝的,他徑直回到宿舍,挎上五四式手槍,紮上栗色人造革武裝帶,小山般的胸脯陡地矗立起來,象大海中驀地聳起一座山岬,這是力的衝擊和凝固。他轉身推開值班室的門,胸膛一鼓,一團大潮將睡在床鋪上的值班員托了起來:“準備緊急集合”。

  二

  “各連隊帶回!”

  隨著軍務科長一聲令下,位於基地營區腹地的大操場上由上千人焊成的塊狀方陣立刻切割成條條鐵鏈,雜遝的腳步聲有力地打著地麵。象擂動千百麵鼙鼓,震落了黎明時分鋼青色天幕上疏落的殘星,操場北麵的樹林裏□□啦啦飛起幾隻驚鴻。

  然而,場務連連長周振滇卻依然木樁般在原地定定地站立著。他的上下嘴唇雖然上了栓,將漲滿心胸的真實感情緊緊鎖住,但是透過濺落在嘴角幾束淺紅色的浪花可以看出,他仍然沉浸在亢奮不已的喜悅中。

  方才,當基地參謀長高聲宣布場務連奪得這次緊急集合第一名時,周振滇的心象鼓滿風的帆。第一名,這是個多麽輝煌而富有魅力的字眼兒呀!周振滇想到這裏心裏不由暗暗慶幸:多虧前半夜連裏搞了一次緊急集合,不然又是會出大洋相的。你看值班員的緊急集合哨音一響,全連頓時成了火燎的蜂窩。別的班排的情況姑且不講,隻要站在養場排二班的窗前一聽,就會知道屋裏亂成了一鍋粥。摸不著軍衣的,找不到武裝帶的,襪子不翼而飛的,解放鞋滿屋流竄。

  “張喜良,你小子是不是穿上我的解放鞋啦?”

  “誰穿你的了?你那大腳片子駱駝蹄子似的,我穿上又不去當船撐!”

  “狗日的,你再胡浸老子揍癟你!”

  “王文高,你們兩個不快點兒,還窮吵吵什麽?!”“班長,我還光著腳丫子哩。”

  “光著P股也得集合,快!”

  周振滇站在連隊門前的操場上,待全連人馬一俟到齊後,抬腕看表,比以往緊急集合延宕了兩分四十二秒。再一檢查著裝和應該攜帶的武器裝備,更是令人哭笑不得。他好火呀!滿肚子的火氣石頭子似的飛上去,撞擊得腦門子發炸。不過,他在講評時並沒有對戰士們大加斥責,也不願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英明論斷講到國內外劍撥弩張的階級鬥爭形勢,進而又從軍人神聖的使命闡述加強作風建設的重要意義。他隻是來了個反躬自責,並表示決心地說:“從明天起,不,從現在起,我願和同誌們一起把我們連的作風突上去。抓而不緊等於不抓,希望大家記住這句話。”

  站在周振滇身邊的一排長見他遲遲沒有反映,急忙用手一拽他軍上衣下擺:“連長,剛才已經通知各單位將隊伍帶回了。”

  “唔!”周振滇如夢方醒地嗚嚕了一聲,往外猛跨一步:“場務連,跟我,跑步――走!”他一邊帶隊跑出操場,一邊悄聲向一排長:“汽車連是第幾名?”

  “第二。”

  “我們比他們早到多少時間?”

  “聽參謀長講,好象是兩分多一點兒。”

  “一點兒是多少?”

  “十八秒。”

  “加上前邊的數呢?”

  “兩分十八秒。”

  “這麽說,比上次幾乎遞增了一倍。”

  一排長一時沒弄清周振滇所說的“遞增”的明確含義,抽動著張力很大的嘴角,卻沒有發出聲音。

  場務連一行百十號人馬凱旋途經汽車連營區前的馬路時,周振滇的喉嚨裏飛出一串初速很大的炮彈:“一――二――三一四!”

  可是,隊伍在複述他的口令時,不僅聲音高低不一,而且起落也參差不齊。這那裏象勝利之師,簡直是一隊哀兵!

  周振滇的臉立刻陰黑了,話出口冰得人後脖梗子發冷:“喊口令也要體現出我們場務連爭四好、拿第一的氣概。我要是發現誰的嗓音不洪亮有力,就叫他的班長回去馬上給他出小操,課目就是喊口令。聽到沒有?”

  “聽到了!”音量頓時倍增。

  周振滇再次喝令:“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百十張喉嚨象百十座同時提起的泄洪閘門,發自丹田的吼聲匯聚成洶湧的怒濤,頃刻間將汽車連?區淹沒。

  三

  “誰先說?”

  早操過後,連部值班員下達開飯號令的哨音響過不久,周振滇到飯堂抄起飯碗,便正式宣布除節假日外每天早餐的“飯桌會議”業已工始。

  同桌就餐的都是場務連舉足輕重的頭麵人物。正副連長,正副指導員,各排排長和司務長,有時還臨時吸收個別班長。自從老指導員解甲歸田後,指導員這把政治一把手的交椅一直無人問津。所以,周振滇既是一連之長,又是黨支部書記,成為集連隊軍、政首長於一身的決策性人物。連隊開會大多“短、平、快”,不象上麵那些大機關開會成癖,一開會就是馬拉鬆,“十年一貫製”的大道理車軲轆一樣來回轉。再加上周振滇生性厭煩開會,是個聽說開會就頭痛的?夥,所以早飯時刻便成了他們不成文的例會時間。大家飯碗一端,把各自掌管的主要工作往飯桌上一擺,周振滇認可的就說聲“好”,不認可地再嗆嗆幾句,二十分鍾完畢,肚子填飽了,一天的主要工作也敲定了,然後依據分工,拉開架勢幹去就得了。

  然而,今天早晨的“飯桌會議”卻遲遲不能收場。一開始,副連長李久存迫不及待亮出三件事:第一件,基地司令部軍務科通知,下午軍區空軍一位副司令員率領工作組到基地檢查軍容風紀和內務衛生,各連隊務於午飯前將室內外衛生搞好。第二件,是基地司令部作訓科通知,步騎槍實彈射擊訓練考核要在月底以前完成。從今天起到月底滿打滿算還剩十多天時間,如果再不馬上開始投入訓練,就難以保證取得好成績。第三件,是基地後勤部機營科通知,機場跑道縫繞灌瀝青的任務要在一個月內完成。一個月後將有一個飛行大隊進駐本場進行夜間複雜科目訓練。兩千多米長、近百米寬的跑道有數以萬計的跑道縫需要重新澆灌瀝青,且不要說再少許延擱,就是馬上開始也得需要黑夜白天連軸轉才能完成。李久存的話還沒落地,副指導員呂建中馬上與他板成三比三:一是基地政治部要求的年底前連隊幹部戰士通讀完《毛澤東著作選讀》(乙種本),全連大多數人至今才讀完三分之二。政治思想好是“四好”的第一好。而學習毛澤東著作又是政治思想好最根本的標誌。從今天開始必須每天安排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坐下來讀書,才能如期完成進度。二是這個月的反修防修教育分為四個專題共二十四個課時,可是截止目前才進行了一個專題。反修防修是目前政治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教育時間不能受到衝擊。三是這個月還有一次黨課、一次學習雷鋒事跡報告會和一次請掛鉤生產隊老貧農憶苦思甜會沒有進行。所有這些政治學習都是上麵布置的硬性指標,落實不了,上麵一旦過問,便非同小可。倘若再成心抓你一下,來個上綱上線,叫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如果說周振滇開始聽了李久存擺出的三項任務心裏還能穩住勁兒的話,那麽當他聽呂建中一件一件地抖落完便亂了分寸。雖然周振滇素以處理問題幹練果斷而著稱,但是粥鍋再大也架不住和尚多呀!這不是明擺著麽?六項任務,那一項都需要時間,那一項又似乎神聖不可侵犯。全連攏共百十號人馬,一天攏共才二十四小時,六項任務倘若齊頭並進,互相怎麽穿插,人手怎麽安排,時間怎麽搭配,難哪!然而,眼下這個板兒可怎麽個拍法呢?周振滇破天荒地猶柔寡斷了。

  “我說連長,屋內光,屋外淨,又光又淨迎接副司令,這可是屎堵P股門的事兒。”副連長李久存就是這麽個?樣子,說話大大咧咧,陰陽怪氣。論他的尊容,大鼻子闊嘴被造物主不經意地拽在又黑又長的驢臉上。從整體布局來看搭配得倒也可以,可是從每一個局部看則都推翻了幾何學上的原則。特別是那張闊嘴,據說有人見過他能夠吞進去自己的拳頭。不過這隻是他的“保留節目”。一般不當眾獻技。從軍齡講,他隻比周振滇晚當兵八個月。可是在基地所有副連級幹部中他卻稱得上是“老革命”。論業務,基地的“八大員”除汽車駕駛員和衛生員以外,沒有一行他沒幹過。可行行又都是“半吊子”。現在上麵提倡一事多能,他卻是多能不專。

  長得奶油小生似的副指導員呂建中每當在這種場合總是為政治工作爭得首要位置挺身而出。“連長,毛主席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一文中指出,‘沒有全局在胸,是不會真的投下一著好棋子的’。所以,我建議鄭重其事地召開個支委會,大家坐下來,認真地做一番分析研究,在工作千頭萬緒的情況下,首先找出哪一項是掛帥的工作,其次輔以第二位、第三位的工作。隻要抓住了主要矛盾,其它矛盾便迎刃而解。”他講話時下嘴唇象蛤蟆吞食一樣呼掮兒呼掮兒的翕動。這主要怪他爹老子當初在給他捏模子時太小家子氣,偷工減料,敷衍塞責,結果把他的下頦兒給節省掉了,另外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講話時極善於尋章摘句,引經據典,這除了與他平時的確注重學習領袖人物的著作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能不說與他曾當過幾年基地首長的秘書有關。

  李久存聽完呂建中的話,叭唧叭唧被劣質煙葉熏黑的嘴唇,象剛剛咽下幾顆五香豆,兩眼揶揄地一眯:“我看還是老呂高瞻遠矚。毛主席說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線。林彪副主席說政治思想好可以帶動其它好。我同意老呂的辦法,先把大家的思想好好武裝一下,然後支部書記一揮手:‘弟兄們,跟我衝啊!’忽啦一下了,衛生打掃了,跑道縫也灌完了,靶也打好了,那多來菜。嘿嘿,這一招兒實在高,實在是他媽的高!”他那煞有介事的樣子和無傷大雅的譏誚令人哭不得又惱不得。

  “好了!”周振滇豁地站起來,他擔心呂建中聽了李久存戲謔的話如果臉上掛不住,兩個副手萬一撕破臉兒,對工作不利。於是,他當即宣布道,“八點鍾全連在連部門前集合。上午前一個小時整理內務衛生,之後再用一個半小時搞環境衛生,重點把馬路兩邊兒的土坡拍平。剩下的時間由老呂支配。”

  “連長!”周振滇剛把話說完,連部的文書氣喘噓噓地跑來報告,“不、不好了,二班的張喜良和王文高打、打起來了!”

  李久存不滿地橫了文書一眼:“不就是打個架麽,又沒死人,你急什麽?”

  文書受到李久存的嗬斥反而變得更加口吃了:“是、是要死、死人了。張喜良把槍都抄、抄起來了!”

  “什麽?”周振滇聞聽臉上陡地變色,立刻向呂建中一揮手,“走,我們兩個去處理一下。”李久存緊攆幾步跑出飯堂,可著嗓子喊:“連長,去了以後先組織幾個人把張喜良捆起來。那小子是有名的‘拚命三郎’,當心他急了眼真的衝著你們突突一梭子!”

  四

  養場排二班宿舍在連隊營區最南端一棟坐北朝南的平房裏。從這棟平房再往南五十米,便是當年侵華日軍修建的草地機場。如今一半開墾為場務連的花生地,一半便因砂礫過多而荒蕪著。這棟平房也是當年日軍所蓋,一共四間。兩側房間大,中間兩間小。整個平房矮小且壁厚,形象而生動地體現著倭國的古風。

  而如今,養場排二班住在連部東側,機械排消防班住在西側,居中的兩間小屋住著防化排的一個班。從這三個班居住的房間看,消防班最佳,房間三麵有窗,寬敞明亮;防化班其次,房間雖小,可住人也少;最差的則是二班。他們住的房間為鎮尺形,一排通鋪橫貫東西,餘下的空間過兩個人都磨肩擦踵。消防班是連續三年的“四好班”。防化排是場務連去年增添的新建製,這個班第一年就榮獲“四好”。而養場排二班三年參加評比三次剃了禿瓢兒。當初,周振滇所以把三個不同建製的班放在一起,是基於有利於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誰知在搭配幫學對子時,他叫消防班主動提出與養場二班結盟,可是二班卻譏笑對方是單相思,他們執意要和炊事班搭夥。“一幫一、一對紅”要體現互願原則,不能動用強製性手段。“唉,這個養場二班,天生狗肉上不了席。”周振滇為此曾大為光火。

  可是眼下養場二班發生的問題遠比開展“一幫一”時令周振滇惱怒得多。

  在養場排二班宿舍外,層層疊疊地圍攏著幾乎占全連半數以上的戰士。比手劃腳形容事態程度的,跑跑停停不知所措的,大呼小叫出謀劃策的,出於獵奇倚窗窺視的,熙熙攘攘,嘈嘈雜雜,將爬滿玻璃窗的陽光撕扯得斑斑駁駁,支離破碎,氣氛異常惡濁,沸沸揚揚的象個煮羊雜碎的湯鍋。

  “有什麽好看的?都回到自己的班裏去!”周振滇臉蛋子一炸,宛如一顆火星兒落在油盆裏,騰地一下著了。

  戰士們見連長來了,象受到驚嚇的羊群一樣立刻散開了。

  “連長的話你們聽到沒有?趕快回去!”副指導員呂建中見散開的戰士又磁石般被吸了過來,象個老娘們兒哄雞似的??著兩個胳臂一前一後擺動著,示意大家趕快離開。

  養場排二班長見連長直奔二班宿舍,箭步跨上水泥台階,一把攔住他:“連長,你不能進去!”

  周振滇兩眼火星兒直冒為什麽?”

  “張喜良把門插上了。”

  “插上就不會叫他開開?”

  “他不聽。他還說,誰要膽敢衝進去,就別怪子彈不認人。”

  “屋裏還有誰?”

  “王文高。”

  “他為?麽不開門出來?”

  “張喜良不讓他靠近屋門,並警告他說,隻要他開門,他就開槍。”

  “他們兩個為什麽會鬧到這種地步?”

  “為了一張女人的照片。”

  “什麽女人照片?”

  “我也說不清楚。”

  “你當時沒在場?”

  “在。”

  “在場怎麽會不清楚?”

  “我是說……”

  呂建中見心驚肉跳的二班長一臉懼色,連忙安撫他說:“到底怎麽回事,快講給連長聽,好叫連長心裏有數,也好對症下藥地想個辦法。毛主席說,解決問題要有把握,就要有準備。”

  二班長啄米雞似的連忙點頭。

  適才,張喜良在整理床頭櫃的衛生時,從筆記本裏滑落出一張少女的照片,他急忙掩飾地用筆記本蓋上,不料卻被站在他身邊的五年老兵王文高一把抓了過去。王文高一麵端祥著一麵咂嘴:“漬漬,好俊的小妞兒啊!怪不得書上講自古美女愛英雄。我說張喜良,想不到你小子豔福不淺啊!”張喜良聽了王文高的話,臉上陡地失去了血色。知道底細的人都清楚,張喜良平?最怕別人有意在他麵前提“英雄”兩個字。那還是去年他在警衛連兵時,一次他在油庫站崗,為了實現“學雷鋒、當英雄”的玖瑰色的夢,年終撈個“五好戰士”,竟然從社員的莊稼地裏抱來幾捆玉米秸,放在油庫門前,用火柴點著後,一麵呼喊有特務,一麵嗚槍報警,一麵奮力撲救。幸好油庫大門是厚厚的鐵皮做成的,油灌又臥在深深的洞裏,加上火勢不大,油庫安然無恙。他本人也隻是受了點兒輕傷。事後基地保衛科通過現場勘察和分析研究,認為這起縱火事件是張喜良搞得惡作劇。經過給他談話,他承認了事實。為此,他受到行政記過處分,同時由警衛連調到了場務連。此刻,王文高冒出一句“美女愛英雄”,豈不等於有意揭他的瘡疤?然而,如果王文高看到張喜良表情異常而就此打住,事情也不致於發展到這種地步。誰知王文高見張喜良沒吱聲,反而愈發無拘無束。他把手裏的照片往高處一舉,放開大嗓門向班裏的同誌們喊:“少林寺的弟兄們都過來,這個小妞兒長得氣死王丹鳳,咱們一起來頓精神會餐。”張喜良騰地站起來:“王文高,你不要欺人太甚!”唾沫星子噴了王文高一臉。王文高一麵用袖子擦臉,一麵仍然耍貧嘴:“夥計,你急什麽?撒尿也得找準地方。這麽漂亮的小妞兒,將來你小子可別得了尿癆。”張喜良臉色鐵青:“王文高,你不要胡說八道。那是我表妹。你要再胡□,老子就對你不客氣!”那口氣,象是最後通牒。王文高向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家夥,他不屑一顧地梟笑兩聲:“小新兵蛋子,還沒穿破一個軍用褲頭,就在我麵前充老子?”他說著雙手一?腰,一米八二的身材示威似地在張喜良麵前聳起一座塔:“小子,我王某人再說,你敢啃我的卵子?”張喜良死死咬著牙幫骨:“你要再敢放屁,老子就斃了你!”王文高一聽反而喜心樂懷地一笑:“好嘞,那我先謝謝您啦。”他說著來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然後從槍架上抄起一杆步騎槍,“小子,接著!還有這個,我手裏正好有兩發子彈。我正發愁退伍後回到村裏靠他娘的一天掙一個工才折合人民幣六角二分五養不活我那瘸子老爹和聾子老娘哩。你一摟板機,我撈個烈士當當,我老爹老娘從此也就有依靠了。打吧,你不打我可要提條件了。”他說著以猥褻的目光向照片上的那個少女瞟了一眼。張喜良接過槍,臉上一陣驚慌。但是當他看到王文高那近似下流的神態,自尊心好象受到難以容忍的傷害,以沁血的眼睛怒視著王文高,象個暴怒的獅子似的大吼一聲:“今天老子就成全你。叫你狗日的□□子彈頭到底是鋼鑄的還是泥捏的!”說完“嘎啦”一聲拉開槍栓,將子彈裝進彈槽又狠狠壓進槍膛,猛地推上板機,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烏黑槍口頓時罩住了王文高的腦門子,王文高見張喜良動開了真格的,才知道事態鬧得已經難以收場。盡管他一再解釋是在跟他鬧著玩,可是張喜良卻硬是要他承認是有意對他進行人格汙辱。王文高當然知道答應張喜良提出的條件將意味著什麽,所以他也堅定地固守“開玩笑”這道防線。於是,兩個人便進入對恃的僵持狀態。

  “這個王文高!”周振滇聽完二班長的述說,深感要張喜良偃旗息鼓並非是件易事。但是,這種膠著狀態如果再僵持下去,必將發生不堪設想的後果。

  “連長,我去向張喜良喊話,向他宣傳毛主席關於如何正確外理人民內部矛盾的英明論斷,叫他先把槍放下。”呂建中挺身站在周振滇麵前,那神態頗有幾分臨危受命的莊重感。

  “我們先不要露麵。”周振滇緊鎖的眉頭一爆,一個斷然的念頭閃電般在腦際掠過,一把拉住呂建中的手,十萬火急地,“跟我走,快!”

  五

  “瞿――瞿――”

  急促的哨音俠帶著連部值班員“緊急集合”的疾呼,風助火勢般地一下子把場務連燎著了。刹時間,各班排騰起一股濃烈的火藥味兒。

  周振滇定定地站在連部門前的水泥台階上,兩眼一動不動地目視前方。盡管他身高充其量不過一米六六,再加上爹媽給了一副娃娃型的臉,漢子氣先天不足,所以絕對算不上虎臂熊腰,氣宇軒昂。但是,在他身上卻無形的具有一種攝人心魄的軍人氣質。

  “連長,出什麽事了?”副連長李久存扛著鐵鍬從養場排倉庫方向跑來,一臉疑雲地問。

  周振滇的嘴唇鏽住一樣一動不動。與其說他此時此刻感到難以回答李久存的詢問,莫如說他壓根兒就沒想回答。

  “老呂,到底出什麽事啦?莫非張喜良那家夥……?”李久存焦急地直拉呂建中的衣袖子。

  臉上疑雲比李久存堆得還厚的呂建中不失文雅地微微一搖頭:“我也在猜謎。”

  倏忽間,從南、西、東三個方向同時衝刺過來幾哨人馬,後麵拖起條條長長的半透明狀的塵尾。

  “報告連長,養場排二班應到十二名,實到十二名。報告完畢!”二班長搶先一步報告,話語還帶有明顯的顫音兒。

  “入列!”

  “是!”

  周振滇待各班班長報告完畢後,兩眼犀利的眸子象雷達熒光屏的掃瞄一樣俯視著麵前整齊的排麵,特別是看到養場排二班戰士石岸般挺起的胸膛,上下嘴唇緊閉著,而把滿腹的喜悅和讚賞深深埋在心底。因為此刻還不是流露興奮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張喜良肩上的步騎槍的槍膛裏仍壓著可怕的子彈,槍托處的板機仍處於一觸即發的態勢,一種臨界般緊張的氛圍仍籠罩著隊列,彌蔓而升騰。

  “同誌們!”周振滇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每個字都象初速大的彈頭,極富於金屬質。

  “唰――”百十雙腳跟兒同時並攏,通身的力量在血管中運行,全連霎時凝固成一群雕像。

  “稍息!”

  “嚓――”隻聽腳掌擦地聲,不見上身動。

  周振滇看著這支經過大比武鍛造得訓練有素的隊伍,兩眼不由溢出□悅的光彩。這樣的隊列,且不要說在眼下這種特殊氣氛下,就是在平時也算得上是高質量。這隊伍,隻要一聲令下,將征服任何一個經緯點。他開口問道:“我提一個問題,大家一起回答,這次緊急集合那個班到得最快?”

  “二班!”回答聲整齊、洪亮、有力,絲毫不拖泥帶水。象電發火操縱的炮群,一按發射開關,炮口同時炸響。

  周振滇以鷹鷲的目光盯著一張張神色嚴肅的臉:“下麵我講一件已屬眾所周知的事。但是,我隻想講事件的尾聲,因為我認為尾聲比正劇精彩得多。”

  戰士們一個個斂聲屏息大氣不喘。倘若此刻有根針,定會擲地有聲。

  “方才,二班的張喜良和王文高發生的事,大家已經有目共睹。氣氛緊張麽?可以說已經到了白熱化程度。可是,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連部一聲緊急集合哨令,結果他們兩個怎麽樣了呢?就是大家現在看到的情形,兩個人立刻拋開個人的恩怨,火速加入緊急集合的行列。‘敵情感就是軍人的職業感’。這話可以說從他們兩個人身上體現了出來。”他說完又一聲喝令,“張喜良,出列!”張喜良聽到呼叫他的口令,微微一怔,但馬上持槍跑出隊列,在周振滇麵前“喀嚓”一個立正,並抬頭行了個注目禮。周振滇命令地:“把槍給我。”

  “是!”張喜良毫不猶豫地雙手托槍送到周振滇麵前。周振滇“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取出彈道裏那顆黃燦燦的子彈,然後又卸下彈夾,神色嚴肅地宣布道現在我重申一遍連隊行政管理條令中的規定,個人不得擅自保留子彈。那個同誌手裏還有,回去以後馬上交給通信員,既往不咎。以後再發現誰私自保留子彈,按紀律條令處理。張喜良,入列!”

  張喜良接過步騎槍,立刻跑回隊列。

  “這兩發子彈,我代收了。王文高,你有什麽意見沒有?”

  “沒有!”

  周振滇向王文高送過一束誇獎的目光,然後示意地看了李久存一眼:“下麵由副連長布置今天的工作。我的話完了。”

  “唰――”百十雙腳跟死死咬在一起。

  六

  九點整,場務連準時擂響了打掃環境衛生的戰鼓。幾十把亮閃閃的大號鐵鍬高高舉過頭頂,又重重落下,狠狠地拍打著馬路兩側潑上水的土坡,劈劈啪啪的聲響比擂鼓還雄壯。

  周振滇到養場排二班加盟。

  二班的任務是整修從連部到飛行員家屬區約一百五十米地段的馬路。機場營區的馬路一律用三和土輾軋而成,上麵再鋪一層黑甲蟲般的碎石,堅硬而平整。所謂整修馬路,實際上是鏟除馬路兩側土坡上的雜草,然後潑上水,再用鐵鍬拍平。場務連負責維修的馬路,向來手屈一指,多次在基地組織的檢查評比中奪魁。用周振滇的話說,他們具有得天獨厚的三大優勢:一是連裏配有拉水車,需要在馬路土坡上灑水時不用盆端桶提,這一點連汽車連也望洋興歎;二是養場排倉庫裏具有各種型號的鐵鍬,不愁沒有可手的工具;三是養場排的戰士整日揮鍬舞鎬,個個身懷絕技。他們用鐵鍬拍過的土坡,有的象鏡麵一樣,陽光潑上去會立刻滑下來。有的成魚鱗狀,那精美的紋飾宛如高級工藝師潛心鏤刻的一般。

  “連長,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真理。”與周振滇並膀拍馬路的張喜良,冷丁冒出一句著三不著兩的話。

  “唔――”周振滇聞聽直起腰來,將搭在脖子上的羊肚白色毛巾遞給汗水淫淫的張喜良。周振滇今天與張喜良一起幹活,並不是有意接近他,而是本來就不討厭他。盡管張喜良這?夥屬“膽汁質”型,血氣旺盛,性情暴烈,容易惹事生非。軍人嘛,能沒點兒血性?發麵團兒,破棉套,給兩巴掌不帶爆的,給兩腳不帶跳的,那不是戰士,是婆娘。所以,當基地領導征求場務連意見要把張喜良調給他們時,盡管剛從警衛連調回來沒兩天的李久存以知情人的身份極力反對,同時又鼓動養場排排長投反對票,他還是力排眾議,毅然拍板同意了。他說,那狗東西雖然在油庫門外燎了把火,但他畢竟不是有意搞破壞,不過是想渾水摸魚撈個英雄當當。說明這家夥也真蠢,這年月想當英雄還不好辦,星期天找個有孩子們洗澡的水坑,在岸上一貓,發現哪個孩子被淹著了,大喝一聲“我來了”,事後不立個三等功才怪哩!由此看來張喜良鬼心眼兒還不多。張喜良從警衛連調到場務連一年時間,除去兩個月有病住院,實際上是八個月。在這八個月裏他一共發生能夠稱得上問題的一共十二起,其中頂撞連隊首長九次(頂撞李久存八次,頂撞呂建中一次),和王文高吵架兩次(這一次權且算作吵架),剩下的一次是毆打附近農村一個到迫降場放牛的社員。等於每個月平均犯一次半錯誤。周振滇對他所犯的十二項錯誤都一一進行細致的了解。這十二次錯誤,除了九次頂撞李久存和呂建中是他主動挑起的外,其餘三次都是被對方激怒的,因激而怒,是個血性男兒。連快要生孩子的穆桂英被老西兒寇準一激還挺著個大肚子掛帥出征哩,何況堂堂五尺之軀的男子漢咧!然而,周振滇身上也有一個象百慕大三角似的難以解開的謎:張喜良為什麽總是與李久存作對?盡管他知道頂撞領導本身就是錯誤。莫非他們兩個在警衛連時就存有芥蒂?

  可是李久存又從來沒有透露過。娘的,生活中的未知數太多了。周振滇從衣兜裏取出一個印著大中華牌香煙商標的精製的扁型鐵皮煙盒,取出一支煙,遞給張喜良,又取出一支叨在嘴裏,點著,吸了一口,“說說你那個偉大的發現吧。”

  張喜良喜滋滋地接過香煙一看,發現根本不是正莊貨,而是“自選牌”的旱煙喇叭,不由啞然一笑:“明明是婊子,偏要立牌坊。”

  “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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